陳　捷

獻給霍夫曼，獻給流言

1

北京的四月啊，春機盎然。那時候的章子怡可能就是在學校門口表演的小短劇中的一個小女生，僅此而已。如果她還算夠用功的話。有一個男生從墻內(nèi)扯出來一根塑料水管，沿著矮矮的墻頭，然后他順著水管爬了過來，還有一個女生在聲嘶力竭地哭著。我在愣了足足有十分鐘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在偽造一個滴著雨水的屋檐的鏡頭。算不上太夸張，女生繼續(xù)忘我地哭著，嘴巴里念念有詞。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繼續(xù)眨巴著眼睛看她，有些嫉妒，很真實的嫉妒。

想過跟她換個位置，如果可以撕破臉皮，我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一副丑陋的模樣或者任何人看了都會不爽的鏡頭。一如楓楊樹鄉(xiāng)之于蘇童，高密東北鄉(xiāng)之于莫言，旮旯旮旯鄉(xiāng)之于我，天安門廣場卻已經(jīng)不能之于北京。對于我來說，能夠之于北京的是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但是這個胡同太窄了，窄得可能連汽車都過不去……自然也許是能過得去的，但是我只是在多年之后牢牢地記住了它的窄，這種窄直接逼仄著我的內(nèi)心，以至于當我每次想到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時候都會覺得喘不過氣來。為了緩解心中的壓力，我退而求其次地把另一個地標記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鑼鼓巷。而想到鑼鼓巷的時候，就會很吊詭地似乎是在耳邊響起鏗鏘頓挫的鼓點的聲音。其實是什么也沒有的。

但我曾經(jīng)在鑼鼓巷的對面那個小小的旅館里住過幾個晚上，考試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有一段時間愛上了進京趕考這個詞，雖然我不是古代的哪個小姐深愛的相公，但不妨礙我曾經(jīng)幻想過一些艷遇，比如跟哪個男生搭訕兩句，說不定以后就可以寫寫哪個明星的緋聞或者是我與某某某不得不說的故事，這類比較刺激人的荷爾蒙的玩意。后來想想也是對的，如果連我這等抱了一種極其委瑣的想法的無恥之徒也能夠進入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話，天理恐怕就沒有了。事實上，我只不過是在心里動了動這種歪念頭，考慮到缺乏足夠的資本和魅力，除了按兵不動還是按兵不動，就是這個意思。

旅館小得可憐，墻壁早就返潮了，有些潮濕和曖昧的味道。晚上我拉了燈，閉上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偶爾傳來蟲子的叫聲，心里顯得很蕭條，也很落落寡歡。我對于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濃烈的興趣到底是來自哪里？想來想去其實很茫然，確切地說有些盲從，忘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東西。而且在那么荒蕪的小腦瓜里，怎么也沒有力氣想明白這件事了。說什么好呢？后來就不想去考試了，甚至開始抵制那個又小又窄的胡同，胡同又有什么好的呢？統(tǒng)統(tǒng)都忘記了，仿佛深刻地體會到了鬼迷心竅這個詞的意思。

準確地說，我比較容易深深地受制于我的沖動?；蛘哒f是第六感。這個很直接，很真誠，很能夠一下子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我很輕易地就愛上了我所參與其中的這個事情本身，我成了一個尋找自己的劇中人的角色，我可能深愛著甚至是我俯首低眉的那一個瞬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如果一顆心已經(jīng)被拋棄給了孤單，如果這時候只能夠自己愛自己，一切就會變得很容易解釋起來。

跟著小頁在東棉花胡同盡頭的女生浴室里洗澡，有那么幾次。在水汽氤氳的簡陋浴室里，不知道曾經(jīng)有多少明星的身體在這里怦然開放。也許我是帶了那么一些陌生的氣息，否則怎么會有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我？大家都長的差不多的吧？這個，我有些不解地回以眼色。在你們沒有成為明星之前……我打定主意盡量在這里停留更久的時間。

讓我一次看個夠！我磨蹭著我自己的生命，我忘了我是來干什么的。身體之于身體來說，無味得不能再無味，貧乏得不能再貧乏。欲望，來源于罪惡的肉體深處，我即使不說，誰都清楚。

小頁在外邊催促我，她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

和別人不同的是，小頁總是把自己打扮的卓爾不群。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品位。我后來想清楚了，我可能就是從小頁的身上開始提升自己的審美能力的。并對很多東西持有比較刻薄的看法，克服莫名其妙的怒不可遏，對一些擺在眼前的不能夠容忍。

中午，小頁陪我在東棉花胡同的小餐館里吃飯，一起陪我的還有小頁的一個朋友，很好看，比小頁小了幾歲，父親是西影廠的，許多年后，她隨著做訪問學者的老公去了韓國，現(xiàn)在也是為人妻為人母的了。我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但是我當時只記得盯著她看，估計是屬于那種男女通吃的眼神，否則小頁怎么點的菜都是辣的呢？我應該有所反應才是。雖然我比較喜歡吃辣，可是后果也會相當嚴重，我的嘴巴患有最具個性的復發(fā)性口腔潰瘍。我有一次壞壞地問小頁：你吃辣椒辣誰的屁屁呢？小頁笑罵我沒有一點正經(jīng)。

在我盯著虎皮尖椒咕嘟咕嘟地咽口水的時候，那么一大盆子的燉腔骨端了上來，桌子顯得過于小了，腔骨顯得太多了。嗯，北方人就是這么厚道，不像南方人，南方人的菜都放在平展展的碟子里，舀一勺子上來都會往外溢。當然也不是在拿著腔骨大快朵頤的時候，其實是在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嫁人一定是要嫁個北方人的，自家的心眼沒有多余的本事用在跟別人斤斤計較的事情上，所以還是以厚道為主，省心省力，一切從簡。

但小頁不是。

小頁偏偏要嫁到南方來，不過她好像從來也沒有說過她算過命，命中注定要如何如何之類的，她是一個有福氣的人，我媽媽常跟我說，有福之人不用忙。小頁就是這樣，小頁的耳朵大得可以跟觀音菩薩相媲美，我每次看到小頁的時候就先看到她的耳朵，每次看到她的耳朵的時候就會頓感自卑，然后再回家照著鏡子揪自己的耳朵。但是我忘記了，福氣這個東西是揪不來的，所以后來就不再費這力氣了。

吃飽了，好像我是無所事事的局外人一樣，但小頁的表情提醒我不是。她煞有介事地說你現(xiàn)在可以見識一下了，那可都是從歐美回來的呢，有一個莎士比亞專家。我問有沒有阿瑟·米勒專家呢？小頁惱羞成怒地教訓我：你省省吧？！都什么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我有點不屑地看著小頁。

雖然我知道她很優(yōu)秀，但我此刻的不屑是對于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不屑，它太窄了，只有小的旅館，小的餐館，小的煎餅攤子而且還沒有我家的好吃，夫復何言？去看一試結(jié)果的路上，我看到李保田夾個背包正往外走，暈得眼前直冒金星。轉(zhuǎn)回頭又看見另一女星在拽著自己的親戚走后門呢，有點無語了。

我對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不屑越來越嚴重，這后果直接體現(xiàn)在我對小頁的態(tài)度上，我有些牛轟轟地覺得，也許這個地方太小了，小的不足以盛下我的遠大前程。

成績一如我所料想的，我的名字排在那張發(fā)布出來的光榮榜上，沒有什么感覺，悠悠地走回小旅館，看見跟我一起共患難的絕大多數(shù)難友都光榮了，心中更添了一層戚戚。

小頁要去上課了。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我最拿手的電影評論該怎么弄，我看了好多電影，忘記是怎么看的了，主要是目的性太強，所以我在看電影的過程中通常會把它們分解的七零八落。我喜歡消解任何有可能過于循規(guī)蹈矩的東西，雖然僅僅是在內(nèi)心里，事實是我的白天和我的黑夜依舊了然無趣地、墨守陳規(guī)地過著。

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其實我感覺還是很溫馨的，若干年以來，我像是一直在過著一種命中注定的飄泊的生活，所以，我曾經(jīng)以為任何一個亮著燈的房間都是溫馨的，它們都很像是一個溫馨的家，但是它們都不是我的。

在這個房間里，長鏡頭慢悠悠地推近，推近，再推近。目光所及之處，有點不可思議的新鮮，沿著木門的走廊，一眼望去，是兩排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啤酒瓶子，這些啤酒瓶子像兩列忠實的士兵，迎接女主人回家。

我覺得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

這個酒徒早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我有點幸災樂禍地想看看女主人會有怎樣的反應。不管怎樣都難，人總是很容易處在一種兩難的境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禁不住感嘆一下生命中的無奈，唏噓了一聲，接著看下面的好戲。

這時，房間的門被打開。一個長得嬌小可愛的女孩和一個有點粗枝大葉的女孩走了進來，我看看她們，依舊看我的電影，我需要為我的電影評論積攢更多的經(jīng)驗。但是她們在低聲私語，總有一些不該聽的話被我聽到，關(guān)于身份證的問題，說是要找一個外地的身份證，我覺得有些奇怪，電影就看得不仔細起來。

后來粗枝大葉的女孩出去了，臨走前安慰嬌小的女孩說，我這就去弄，很快就回來，你別急，先安靜地休息休息，等我回來再想辦法。嬌小的女孩輕輕點頭，粗枝大葉的女孩走了。嬌小的女孩看看我，一聲不響地扯了棉被，躺在床上。

我走了出去，我要去找小頁。

穿過旅館小小的院子，我走過地安門大街，走過鑼鼓巷，再一次來到了東棉花胡同。我看了看表，天色還早，有點無所事事，就去了一下街邊的公廁，熏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強憋著一口氣跑了出來，仿佛身上還有一股惡臭。

小頁見我的嘴咧成痛苦不堪的樣子，就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我終于見識了東棉花胡同最美好的一面，把公廁指給小頁，小頁說吃喝拉撒是人之自然規(guī)律，這種事你也計較？我說它臭得實在是非比尋常了。小頁說算了，有沒有準備一下功課，我說我看了一半有趣的電影，小頁就逼著我對她復述一遍電影的內(nèi)容，有沒有什么新鮮有趣的能夠感染我的地方，我對她說了那個酗酒之徒的鏡頭很獨特，小頁說細節(jié)的確很重要，但你也要注意把握整部影片所闡釋的思想，雖然我們并不一定要總結(jié)什么中心思想出來……我的頭有些大了。

小頁后來經(jīng)常會推薦一些電影給我看，那些藝術(shù)電影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淘到的。直到有一天我在看安哲洛普洛斯的《永恒與一日》的時候終于睡著了，小頁說你怎么能這么對待大師呢？我說它太慢了，也太長了，我受不了。但是好在小頁是有涵養(yǎng)的，她沒有迸出朽木不可雕也的論斷。

小頁說我就是她的妹妹，但我沒有喊過她姐姐，我只是喊她頁，有時也喊她寶貝或者是親愛的，我得承認，我經(jīng)常會喊別人親愛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在比較短的時間達成比較多的默契。而這種方法通常會比較奏效，除非我是碰到了一塊頑石，那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頑石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冥頑不化，我才不要那么奢侈地浪費我的生命。

2

當我回到旅館的時候，迪亞已經(jīng)坐了起來。當然，我是在后來才知道她叫迪亞的。我還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想，也許迪亞是因為覺得我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并且很快就會離開，彼此永遠不再相見，所以才對我述說了自己的痛苦，她在這個述說的過程中獲得了一部分的解脫。

雖然迪亞住在這個又小又偏僻的小旅館里，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的身份就很不堪，我曾經(jīng)懷疑她是不是做過那種晝伏夜出的職業(yè)。迪亞說她的父親是中國駐南美某個國家使館的外交官，但是和她媽媽離了婚，她跟著外婆生活在北京車公莊大街的一個單元樓里。不管怎么說，外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她可以照看好迪亞的生活起居，卻管不住迪亞在外邊的活動。

外婆知道她是管不了我的。迪亞一邊說著，一邊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亂的裙子，現(xiàn)在是四月，迪亞穿的裙子是綠色的，大大的眉眼之間透著淡淡的哀愁或者憂郁。我不知道迪亞遇到了什么麻煩，非要到這里來。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依舊很清晰地記得迪亞在低頭那一刻的嫵媚的神情，惹人憐愛。但是我知道我是多么的無能為力，因為不管怎么說，我們畢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國家的駐華使館，即使是遠觀也沒有過。而迪亞在十三歲以前一直是在駐南美的父母那里度過的。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迪亞家里也會有。外交官也一樣，他們照樣會碰到一些諸如七情六欲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被打敗的是迪亞的媽媽。她在同迪亞的父親離婚之后，把女兒留在了國內(nèi)，自己單飛了。她在加拿大再次結(jié)了婚，迪亞的爸爸則在南美結(jié)婚。就這樣，迪亞憑空多了一對父母。但她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她只是認為自己多了兩家親戚而已，雖然這些親戚對她并沒有多少益處。

迪亞說媽媽去了加拿大。我想加拿大也沒有什么不好的，那里地廣人稀。

迪亞說，其實我媽媽一直都是很關(guān)心我的，我不反對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她擁有的幸福是她自己的，別人不會搶走。這個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清楚的，直到我遇見了那個人……

就是那個讓你懷孕的人？我一直在傾聽迪亞的話，直到此時才有機會接上話茬。雖然說的也是傻話。

你為什么要把話說的那么難聽呢？我愛他。迪亞即使在反駁我的時候，也是比較輕聲的。我自然是很不自在：這是事實啊，你怎么還不承認呢？你看，他并沒有對你負責，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他不見了……孩子既然是他的，那他就該來陪你，而不是把你丟在這個破舊的小旅館里。

是我瞞著他的。我不需要他負責，我只要愛他就夠了。愛一個人就要全心全意地付出……你沒有愛過，你不懂。再說，我有朋友陪著就夠了，等過了這兩天，我把手術(shù)做完就可以回去了。迪亞的表情顯得很冷靜。

那你還哭什么呢？我問迪亞。

我沒有哭。迪亞還在嘴硬，我都看見了。但我不想戳穿她，沒有意思。

于是轉(zhuǎn)了一個話題：對了，陪你過來的那個女孩呢？我問迪亞。

她去幫我拿證件。北京人是不允許住在本市的旅館的。我一直不知道。迪亞輕聲說。

迪亞和我一起住了兩個晚上，很快就走了。這兩個晚上我們一直在說話，我忘記了我自己的煩惱，轉(zhuǎn)而做了迪亞一個忠實的傾聽者。徹夜的長談使我的黑眼圈越發(fā)明顯，并且很快得到了報應。

第二天的早上九點，我?guī)е淮笤缳I好的面包去考電影評論。

用了三個小時看那個大鼻子情圣和安迪·麥克道爾演的《綠卡》，安迪在移民局對臺詞的時候，我竟然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好在我以前是看過這電影的，于是，我一邊做夢一邊回憶那個電影的始終。我該怎么寫出那3000字，并且期待并不友好的老師給我一個比較高的分數(shù)？電影好不容易看完了，但我的腦子還沒有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我忘記我夢見了什么，總之是暈頭暈腦地吃點面包，然后直接轉(zhuǎn)戰(zhàn)到教室開寫。

難以想象這好玩的考試，從早九點一直考到下午快兩點，我從考場出來以后，覺得世界仿佛換了一種天地，朦朦朧朧的。腳底下輕飄飄的。

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不想吃飯了，腦子像是被掏空了一樣，頭重腳輕。小頁打電話喊我，我說沒有情緒去外邊走了。也走不動。

你是不是考的不好?。靠吹氖裁措娪?？小頁一下子就戳到了我的軟肋。

這個……我說不好。我說好不等于好，我說不好不等于不好。我繞得小頁沒有一點脾氣。其實我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沮喪。

也許我聽迪亞說那些話純粹就是浪費我的生命，雖然我很早就知道時間的不可逆轉(zhuǎn)性，過一天就會少一天，也許有朝一日我將無力承受光陰逝去的后果。很難說如果我照鏡子的時候，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的皺紋，我該怎么去撫平它們。我甚至有一天跟我媽媽聊天也談到關(guān)于死亡的問題。我媽媽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對于基督的信賴遠遠勝過對我的信賴。在她的眼里，我可能繼承下來的關(guān)于亞當夏娃的原罪更多。她總是急急地想把我嫁出去，雖然我自己也不是不急，但我不能容忍她這么總在我的耳邊磨個不停。我媽媽說，還是趕快找個人嫁了吧……不然我看你以后怎么過？我說這個好辦的很。等我對自己的生命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就自殺好了。我媽媽聽我這么說就哭了。雖然我也感到我的話有些過分，但是我媽媽不該總是讓我活得不自在。我有時候也會感到很疲勞，我想好好愛她，我也希望她能夠好好愛我，而不是總在挑剔我的不是。雖然的確也是我自己的錯。

迪亞說的大多都是廢話，她的年紀還不夠大，卻差點做了一個小孩的媽媽。我想母愛對她來說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傊?，她只不過是做了一件無聊透頂?shù)氖?，至少我在后來是這么認為的。但我通常會頭腦發(fā)熱，我得承認我是一個很有激情的人，很容易受別人蠱惑，很容易被別人的遭遇感染，富有強烈的同情心。我的出現(xiàn)對于這一年四月的迪亞來說是多么的合適。她找到了一個借口，把一些她自己的郁悶強加給我。令我無法解脫，并致使我在隨后的時間搭上了自己的前程。雖然這并不是我愿意的，但是這又能說明什么呢？我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不能扼住命運的咽喉，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不應該有所怨尤，這是我的命。

3

就像迪亞也有迪亞的命。根本就是擺脫不開的。迪亞做過手術(shù)之后又可以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找那個不能給她婚姻和愛情的男人來愛，她把別人愛的死去活來，別人再把她一腳踢開。傷害總是由自己來承擔。她忘記了疼，也忘記了手術(shù)室里醫(yī)生的白眼。

迪亞也會跟他一起出去喝酒，喝那種烈性的外國酒；她也會坐著他的凌志車出入一些與她的身份及年齡不相稱的場所；她穿著晚禮服陪他去天倫王朝的時候，我可能正拿著一本在別人看來乏味無比的《二十世紀西歐戲劇》啃著，順便過著吃糠咽菜的日子。天倫王朝是一種境界，凱賓斯基是一種境界，凌志車又是一種境界。我聽著北風呼呼地吹過我那怎么也關(guān)不嚴實的窗戶也是一種境界。

二十歲的迪亞究竟是以怎樣一種嫵媚的風情去陪著那個男人招搖過市的，我說不清楚。在我的心里，迪亞一直都是很模糊的狀態(tài)。我看不懂她。我也不了解能夠把她像捏一只螞蟻一樣捏在手里的男人是怎樣的出眾。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都分分秒秒間在迪亞的身上發(fā)生著。在我見不到迪亞的時候，她就像是一個夢。我曾經(jīng)夢到過迪亞，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臉，依稀記得迪亞又哭著來找我，說是還要做流產(chǎn)。我在夢里驚奇地感慨迪亞怎么總是那么容易就會懷孕。后來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女孩，一年竟然流產(chǎn)了十次，我不知道她這一年除了和男人做愛再去醫(yī)院流產(chǎn)之外還能做些別的什么？

迪亞笑我沒有愛過，自然有她的理由。我通常分不清很多事情的界限，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所以顯得很笨。我告訴迪亞那些小男孩曾經(jīng)給我寫情書的事。迪亞笑我太小兒科了，這么一點小事還值得拿出來說個沒完。但是它怎么能算小事呢？我曾經(jīng)為此哭了很久。他們?yōu)槭裁磫螁我粗形夷?？我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如何低調(diào)地做人。我一點都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若是我自己有點什么不乖的想法，也不過是藏在心里而已，就是那么藏著，說出來就不美好了。但就是我那么乖的時候，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竟然說些什么天賜良緣之類的叫人臉紅的話，我哭的很兇。順便把那些男生惡狠狠地在心里罵了一頓。

迪亞笑我。我自己也覺得好笑。我們笑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我也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男孩的模樣和名字。但我之所以還有勇氣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說出來，主要是想告訴迪亞，我還是有那么一點魅力的。迪亞說我的魅力不在這里。迪亞說我是她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風趣幽默的女子，我得承認迪亞確實不止一次地臣服在我所吐露出來的驚人的話語里。

跟你在一起的人肯定會很幸福，因為不寂寞。迪亞說。

可是迪亞，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怎么知道寂寞究竟會蔓延到哪里呢？如果不是正好合了胃口地遇見你，我的心也許正寂寞地發(fā)霉，甚至會發(fā)出一些令人吃驚的叫喊。而這一聲僅有的吶喊，也許會撞在哪一面墻壁上，無聲無息地反彈回來。兀自傷了我自己的心。假定我從來沒有如此悲傷過嗎？怎么可能？我有沉郁的一面，是在你不開心的時候沒有呈現(xiàn)出來的。可是你把我當作了一個發(fā)泄的出口，我承受了我自己的，也承受了你的。我卻無從說出來。我在舔著我自己的傷口，同時還要避免步入你的后塵，我有時候感到很累。迪亞你還小，你就不該過早地下結(jié)論。

我在爭取做這樣一個人：我沒有吃過豬肉，但我見過豬跑?？墒俏疫€沒有遇見一只愿意給我吃的豬。我猜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豬的，正如有一個適合你的，你因此被迷戀得忘乎所以，我也可以找到那一款適合我的豬。

如果就這么輕易地愛上一個人，那么你的一生究竟會愛上多少人呢？有個叫洪晃的女人說人的一生可以擁有三五個人才算正常。男女都一樣。好吧，你也愿意是這樣嗎？你所經(jīng)過的風雨使你可以享受天倫王朝的優(yōu)質(zhì)服務，然后再把自己的身體獻給那個不愛你的人，你交出你自己的同時，你也把隱私交給了他。你從父母身上繼承的一切隱私都給了他。它們是那么寶貴，而在那個男人的眼里很可能是一文不值的。你是你自己的，你沒有必要這么作踐自己。

我沒有把這些話說給迪亞聽，她會認為我說的沒有必要，跟她的生活不相適應，她不知道我的話是不是顯得有力，她已經(jīng)在天倫王朝繁華的夜晚中迷失了自己。

好在迪亞不管什么時候也還記得我，可見我的個人魅力的確是感染了她。雖然僅僅是兩個晚上的相處，但已經(jīng)夠了。迪亞很清楚地明白我將要在她的生活中所承擔的角色。我有時候也會反省我自己為什么竟然是這樣，通常我會把那些女子迷得神經(jīng)兮兮的，但其實這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有些弄不懂迪亞的心思，或者是不想弄懂吧？即使懂了又怎樣呢？我只是甘愿作為迪亞的一名傾聽者，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么了。她居然還嘲笑我沒有愛過。我的心里有些咝咝啦啦的疼。但我不是草木。迪亞，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愛呢？我要有愛的資本才可以，在此之前，不管什么樣的人都是不可以的。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就像我在街邊小店里淘一些便宜的衣服時，迪亞可能正在出入那些我永遠無法想象的奢靡場所。這就是命。我對命里注定的事情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怨尤，我相信，在我沒有遇見我的幸福之前，我會一直是一個宿命主義者。這樣至少可以給我?guī)砭裆系奈拷濉?/p>

北京顯得過于大了，以至于有些大而無當?shù)母杏X，它在本質(zhì)上的風花雪月或者燈紅酒綠是完全跟我沒有關(guān)系的，我得承認我有著屬于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是我的欲望不在這里，我是一個性格恬淡的人，那些喧鬧與繁華肯定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在大概十五歲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什么人有什么樣的命。我的命就是我與北京最近距離地接觸過并從此擦肩而過，我深入其中才得以出乎其外。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考試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像一棵被剝了一層皮的洋蔥一樣。全身仿佛沒有了重量，自然也不是飄飄欲仙，就是忘記了自己是誰。小頁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前言不搭后語地應付著，目光呆滯地看著小頁。

“你是不是被老師給洗腦了？我看你怎么老是慢半拍的樣子？”小頁拿我調(diào)侃著。

但我覺得這么說話的口氣一點也不好玩，因為我確實是有點傻乎乎的了。小頁只看到了我的表面，她不知道我在本質(zhì)上有著什么遭遇。迪亞的事我沒有跟小頁提起，我不想使問題復雜化，而是寧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在跟小頁說話的時候通常都會考慮一下后果，我必須為我自己說的每句話負責，這樣才使我看起來可能深沉一點，不至于被小頁一下子就看清楚我的底細。

但是小頁是多么聰明的一個人呢，她總是能從我的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來，她是專門研究這個的，雖然她不是心理學家，很顯然在某種程度上，小頁已經(jīng)閱人無數(shù)了。

今天是周末，我也不用上課了。你讓我睡個懶覺，等我睡醒了一起去玩。小頁安慰我。

我說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不要這樣子啦，反正已經(jīng)考完啦，沒什么了不起的，今年就當是練兵，有了足夠的經(jīng)驗，就不愁明年攻不下來。

我好像感覺舒服了一些，因為小頁的話剛好暗合了我的心思，雖然我的確是一個沒有什么優(yōu)勢的人，但我不缺的是時間，我相信時間總是會在流逝的過程中順便也改變了我的命運。我不可能總是停留在當下，只要我付出了努力，只要我沒有白白浪費每一天的時間，那么就會有我想要的東西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回望那逐一逝去的每一個美好的瞬間，我總是感到生命的無常，在那些過去的時間里，我曾經(jīng)那么美好過，我曾經(jīng)那么年輕過，我曾經(jīng)那么開心地笑過，可是它們都過去了，我已經(jīng)不能回到從前，也已經(jīng)再也不會那么開心的笑。這就是問題的本質(zhì)。我是不可能改變這些的，而我所能做的只是硬著頭皮繼續(xù)往前走，明明知道前面的路上有很多不確定性，有很多未知的東西，或者很可能跌倒在未來的某個瞬間而長睡不醒，這就是我的命。

我迷戀著那些星座運勢，仔細觀察每天的行蹤是否顯得更加有理有據(jù)，我樂此不疲地做著這種小兒科的傻事。雖然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可笑過。還有那些時尚雜志上的各種心理測試，不管我怎么算，總有一種心理是適合我的，這有點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我為此感到焦慮，我通常會很準確的分析我自己或者別人。

事實是，并不是因為我的電影評論寫的不好，或者老師看我的眼圈太黑我才完蛋的。我的電影評論寫的很好，在隨后的再一次發(fā)榜中，我高居前列。看過榜單之后，又有一批考友背著行囊離開了裝著他們夢想的北京城，我則悠悠然地去找小頁。小頁說接下來你再也不能掉以輕心了。

我說是的。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但是我總在回避這一點。

小頁知道我的問題出在哪里，她知道我為什么回避這一點，所以她就要鍛煉我的意志，好讓我擺脫這種看起來像惡魔一樣的糾纏。我有時候渴望她能給我留點面子，或者讓我活得輕松一點。但是小頁說要對我負責，不能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這么任性下去是沒有好結(jié)果的。

我想小頁說的也對，此刻也只有小頁這么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地對我加以教導，我媽媽對我的事無可奈何，說到底，我媽媽也不知道這些年來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小頁像個大人一樣管著我，不叫我的靈魂出竅。雖然她也并不比我大很多。我對小頁為我做的事感激不盡，有時候我就想喊小頁一聲姐姐，卻是怎么也喊不出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很矯情。小頁在心里知道我是多么愛她，我猜她也是無所謂的，我猜她更喜歡我喊她頁。很親熱很昵。我們兩個都很受用。這就夠了。

無能為力的是我要硬著頭皮應付的面試，這是很吊詭的事。我雖閱人無數(shù)，但不是這么個閱法。我通常比較喜歡跟人進行一對一的交流，這樣便于我觀察別人的表情，洞悉別人的內(nèi)心。除非當我沒有耐心的時候，我會打哈欠或者目光到處游離，這不失為一個與人交往的好辦法。我想要更深刻地了解對方。

但是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面試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噩夢。老實說，我渴望與坐在我對面的各位老師作一次深入的交流。如果他們等我放松下來，我就能夠很好的表現(xiàn)我自己?，F(xiàn)實的情況是他們離我坐的地方好遠，大約幾米開外，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這種距離感變成了橫亙在他們和我之間的一道鴻溝。我不想這樣。也許他們是想讓我放松吧，一個人從我的檔案袋里抽出我的簡歷看我的照片，甚至是仔細地端詳，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看著他。還有一位女士吸著香煙，仿佛對我視而不見。你們到底想怎么樣呢？另外幾位則在一旁低聲說著什么，我的頭都大了，跟傳說中的三堂會審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也跟小頁說的不是很一樣，他們過于富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是我笨了。我突然間有了一種反抗的心理，我不想說話了。有些生氣，不知道是在生他們的氣還是生我自己的悶氣，我在此刻就是無法平靜我的內(nèi)心，任我怎么勸說自己都沒有用。我對于自己的沉默感到不滿意，以至于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我就是這么慘敗下來的。我對不起那些先我而去的人們，如果不是我占了這一個名額，他們可能會有更好的命運，而我卻把這一切弄砸了。

小頁說你不用太難過，該怎樣就怎樣，說不定以后你會有更好的前途，也說不定老師看你前面的文章寫的好就不會在意你的表現(xiàn)了呢。我想也是，你何苦要置我于死地，我終其一生也不過是一個寫文章的人，僅此而已。

后來我在小頁任教的學校做客，正好趕上他們的所謂面試，其實是才藝展示?？荚囬_始之前，小頁和另外一位老師帶我去參觀他們的考場，我當時差點癱掉。那是一間由攝影棚改造的考場，房間高達三米，四面都是黑色的墻壁，我猜可能是弄的幕布，比較吸音。天花板是銀色的水銀吊燈，空曠的很，正對面是一張考官的桌子。有些像是古代的公堂。就差寫上“明鏡高懸”四個大字了。我以一種過來人的口氣提醒他們：做人要厚道啊，干嗎非要弄得這么神秘兮兮的呢？小心把別人嚇得喘不過氣來。小頁和另外的老師就笑嘻嘻地說就是要先考驗他們的承受能力，我就在一邊暈得不行。看來受害者是前仆后繼的。

后來的后來我就看到有穿了少數(shù)民族的裙子進到那個房間跳舞的；有耍大刀的；有講故事的；也有一進門二話不說就哭的；還有來自甘肅的穿著羊皮襖的小孩，這可是南方的陽春三月啊，估計這位小同學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

爬滿了爬山虎的綠色房子外面，新貼了一張海報上去，說是哪屆的畢業(yè)大戲要在人藝上演了，小頁說，我?guī)闳タ础?/p>

我此時的心情有些過于落寞，顯得過于悒郁。小頁說，我晚上去買票。

小頁的熱情讓我覺得再說不去就很不是人了。我答應了小頁。

于是小頁就帶著我連續(xù)看了兩天的戲，說實話，我就是從那時開始愛上小劇場話劇的。一場悲劇是根據(jù)歐文肖的小說改編的《靈魂拒葬》，一場是根據(jù)莎士比亞的喜劇改編的《錯中錯》，我在那兩天體會到了這世界上最極端的兩種情感：一種是大悲；一種是大喜。從此我便可以說，我就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那個人了。

我被演出現(xiàn)場調(diào)動起來的沖動與激情令小頁頗感欣慰。小頁說我沒有白帶你來，小頁還說你具有一種懂得欣賞美的天賦。我說是的是的。小頁在表揚我的時候，我也在心里表揚我自己。小頁倍感自己找到了知音。所以在隨后的日子里，我得以經(jīng)常地跟小頁一起去看戲，看電影，看畫展。我對小頁的回報就是我那沖天的激情流露。

當有一天看完了張曼玉的法國前夫阿薩亞斯拍的紀錄片《侯孝賢的肖像》之后，我都快瘋掉了。我對小頁說，等我以后也給你弄個紀錄片出來。小頁開心地笑個不停。

小頁的笑是天底下最純的笑，不摻一點雜質(zhì)。

我對于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惡感一下子就沒有了。我想我考的不好是我自己活該，沒有任何好抱怨的。

小頁帶我見了導演常莉老師，我有些羞赧。那時的章子怡還是她班上的一個小女生。

為我最終沒有進入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的自卑，我在一個晚上蒙著被子哭了起來。其實，夢想的破滅就是一瞬間的事。但我天生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沒有了一個夢想，旋即又有一個夢想在心頭閃現(xiàn)。我可能終將是要被一個夢想又一個夢想支撐著走完一生的。

為了驅(qū)趕我陰郁的心情，小頁拉我到處去玩。在東方地下商城吃完了哈根達斯冰淇淋，小頁擔心我晚上會餓，又買了黑森林面包給我。我對小頁說，小頁，你干嗎對我這么好呢？我值得你對我這么好嗎？我確實有些迷惑。小頁笑嘻嘻地說，我等著你給我拍紀錄片??！呵呵。我為自己的話感到汗顏不已。

小頁又帶我去看夜晚的王府井大街。我的夢想很快跟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教堂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夜晚的教堂，像一個童話中的城堡，美侖美奐，我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驚嘆。我對小頁說，以后我就到這里來舉行我的婚禮。我要那歌聲悠揚的唱詩班來祝福我的未來，我要那神父做上帝的代言人，說出那一刻我所期待的承諾：不管是貧窮或者富有，疾病或者健康，都要永遠在一起。不離不棄，矢志不渝。小頁說好啊。小頁笑著說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把我的話當真，但我自己當真了。我也會在未來的某天結(jié)婚，因為我也會遇見我的白馬王子，我知道我終將一生都為瑣事所累。如果我無法做到一生的詩意的棲居，那就在此刻完成我一生中僅有的一次浪漫。當然也就是想想而已，我還不知道他在哪里。

4

小頁接到了男友打來的電話。這也是這些天來小頁沒能天天陪我，而我得以有機會聽迪亞那些廢話的原因。我對小頁說，我準備去泰國做手術(shù)，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天天陪在我身邊了。小頁就笑。小頁是一個喜歡笑的人。

但是聽了電話之后，小頁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小頁的男友方方在電話里說，有一個男的來學校找小頁，并對方方的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方方很直接地說自己是小頁的男朋友，沒想到那個男人竟然聲稱自己才是小頁的男朋友。方方在一怒之下就把對方給打了。

小頁唬方方：你把人給打壞了？

你什么意思啊？心疼了還是怎么著？我打的就是他！方方的火氣也不小。我從聽筒里聽到了他的聲音。

好了好了，我現(xiàn)在就回去。你不要亂來啊。小頁說完掛了電話。她再也沒有心情陪我玩了，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趕。

至此，小頁在我的眼里終于走下了神壇。有才氣有天賦的小頁也還是在感情上與人家糾纏不清。但我只是看到了所謂的冰山一角。后來，我和小頁在一起住了不短的時間，當然，那時候她已經(jīng)跟方方結(jié)婚了。所以她什么顧忌也沒有，就跟我說起自己的風流韻事，那可真是典型意義上的風流韻事，算起來有七八段之多。小頁并不諱言一些諸如床笫隱私之類的秘聞，我就嗤嗤地笑小頁。真不知那些有趣浪漫的愛情故事是否在當時也曾經(jīng)這樣讓小頁慌亂得不知所措。

小頁很靜默的坐在出租車上，偶爾發(fā)出一聲嘆息。我坐在后排，但我無法從車鏡中看到小頁的臉。所以我也就沒有什么話好說。

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在多年的堵車生涯中練就了一種超級火爆的脾氣，路況糟糕得沒法說，他就一路上罵罵咧咧的。小頁忍住沒有發(fā)揮她的口才，這我是知道的。但終于還是在下車的時候吵了起來。由于心里想著怎么回去解決所要面對的棘手問題，小頁竟是氣得全身直抖，而沒有更多的爭辯。我只好替小頁打抱不平，我這人最是看不得這些無中生有的吵架，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沒有修養(yǎng)最沒有品位的事情，雖然說到底也許我自己并沒有很好的品質(zhì)，都是不一定的。

方方是從寧城來國家圖書館翻拍一些圖片資料的，為了這種枯燥無味的工作來到風沙漫天的北京，對于方方來說完全沒有一點樂趣。只是他有那種自尋樂趣的天賦，所以方方還是在那些古舊書籍的味道之外為自己找到了樂趣，經(jīng)過朋友的介紹，方方認識了在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讀書的小頁，小頁從來就不是一個很靦腆的人，但是小頁身上的高貴還是讓方方一眼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怎么也沒有能夠逃脫的開。小頁只需做出一個欲拒還迎的姿態(tài)，方方就被迷得顛三倒四了。兩個人總是在閑暇時刻泡在一起，連我都覺得羨慕的很，但是還是老話說的好：好事不長久啊。

5

就在小頁陪我上街游逛的時候，前任冤家卻找上門來了，方方看著眼前這個有些禿頂?shù)某竽腥?，在生小頁的氣，其實我也一樣弄不明白小頁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個前任。前任見到小頁只是有些委屈地抱怨小頁不該如此對他，小頁說你什么也不用說了，我不認識你。小頁還算不是很糊涂，她不是說我們之間沒有關(guān)系了，而是說我不認識你，這其中的意思就是說小頁和前任之間從來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讓在一旁氣的夠嗆的方方聽了有些受用，于是方方就指著前任的鼻子說：“小頁都說了不認識你，那你還在這里糾纏什么？還不快滾！”前任就有點哭兮兮的說：“小頁，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說變就變了呢？我這么多年來為你花了多少錢，你算過沒有？真沒想到你是這么一個喜新厭舊的人！”方方聽得很郁悶：“你有完沒完？你要是不走可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前任最終還是憂怨地注視著小頁的目光走了，邊走邊摸被方方打痛的臉。

這時的小頁放松了下來，兀自坐在了花壇旁邊的臺階上。小頁誰也沒有看，只是深深地把頭埋在臂彎里。

在一旁真是尷尬的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一次見面的方方?jīng)_我點了點頭，也坐在了小頁的身邊，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拍拍小頁的肩膀。小頁還是一動不動。

我覺得小頁大概是通過這種默不作聲在積聚內(nèi)心的能量準備好好地罵方方一頓，因為方方的做法令小頁在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丟盡了臉面。

但是小頁終究不是一個一般的人。

小頁猛地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往宿舍走去，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方方緊跟在后邊，小頁轉(zhuǎn)過身來，繞過我，朝方方撲了過去，緊緊地抱著方方不肯松手。

我有些傻了。一旁看熱鬧的人則紛紛鼓掌對著小頁和方方歡呼

小頁說，很多事情換一種方式，可能就會更加容易解決，我深信這一點，我對于小頁的了解真的是感覺越來越少了，怎么也捉摸不透小頁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小頁很真心的愛著方方，并且在畢業(yè)之后很快嫁給了方方。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方方也絕對知道那個禿頂男人是小頁的前任，小頁在東棉花胡同三十九號四年里不菲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來源于禿頂男人的慷慨解囊。雖然禿頂男人最后不免對小頁的移情別戀作了一番指責，但是那小氣的背后卻也是對小頁有著一片真心的。方方對此一點也沒有計較，他是一個很大度的男人。不過他也沒有大度到會感謝那個將他的女朋友供養(yǎng)成才的男人，他用一頓飽拳解決了三個人之間的恩怨。

小頁后來跟我說起方方的時候，就總是用一種很驕傲的口氣。小頁說她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男人比方方更好。我笑她有些過于煽情了。小頁就笑嘻嘻的，一臉的幸福。

我還能說什么呢？

6

我很久沒有去叔叔家了，因為我感到極度的自卑。叔叔早年從清華大學畢業(yè)，找了個同在清華讀書的女生做老婆，后來生了個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他考的是北大的哲學系。我有時候?qū)嵲谙氩磺宄?，也不知道他們的大腦呈什么狀。表弟是一個直到高二下學期還在請老師幫忙補課的孩子。那時我有時會去叔叔家借些書來看，所以有一次從叔叔那里得知，本來花了幾百塊錢給表弟請了家教，結(jié)果到交錢的時間，表弟卻說不用花那么多錢了，我叔叔一下子就懵了，追問表弟是怎么回事。表弟就說其實他沒有去上幾次課。我叔叔氣得不行，但是人又斯文，從不肯動手打表弟，所以就義正詞嚴地拷問了表弟一個晚上，快把表弟折磨得臉都綠了，拷問的結(jié)果是表弟在借口去補習功課的無數(shù)至關(guān)重要的晚上跟女友壓馬路去了。

就是這么一個孩子，居然還是經(jīng)過一年的嚴密監(jiān)控，考到了北大?？梢姳贝笠膊皇鞘裁春樗瞳F。按照我叔叔的意思，表弟本來是應該考個省級狀元的，他很迷信這個，要做就做最好的。所以盡管表弟拿到了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卻還是被我叔叔給罵哭了。

表弟從來就不喜歡跟叔叔做交流，因為不管他是不是有道理，最終都是以我叔叔的勝利而告終。在這件事上，我叔叔表現(xiàn)的有點像一個老小孩，或者是他過分的老于世故。我記得二人曾就古代知識分子的清談問題吵的面紅耳赤，我叔叔對于表弟的強詞奪理很不滿，稱他是狡辯。表弟則說叔叔的觀點過于陳舊。兩人互不相讓。直到最后叔叔還是倚老賣老地把表弟氣走拉倒。

叔叔說做學問一定要扎實，我估計表弟沒有聽進去這句話。北大的第一學期有七八門功課掛了紅燈?？蓱z的表弟又過了一個類似于高二下學期那樣的暑假，繼續(xù)被批判。

問及原因，竟然又是戀愛了。未名湖畔的風景又啟開了表弟沉寂了一年的青春，叔叔說我不反對你在大學里戀愛，但是你不能因此耽誤了功課，表弟對此態(tài)度有些不解，我明白是因為叔叔就是在大學里戀愛的，他對自己的婚姻感到滿意，所以，他還是從心里希望表弟也能在大學里修成正果。

表弟最終還是從北大帶了一個女孩回家，這是后來叔叔說的。

我對這個女孩充滿了好奇，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孩令高大英俊的表弟折服呢？我對叔叔說想看看這個女孩的照片，叔叔就打開了表弟的房間，一張10寸的照片在表弟的床頭放著，表弟和女孩很親密地貼在一起。

我湊近一看，驚呆了。這個女孩竟然是迪亞！

叔叔問怎么了，我磕磕巴巴地說這個女孩很漂亮。

叔叔說，她是法律系的，長得是不錯，就是父母離婚了。這個不好。叔叔邊說邊搖頭。

這就更加讓我認定了這個女孩就是迪亞。

我覺得我快瘋了，越來越弄不懂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從來沒有聽迪亞說過她在北大讀書，我只知道她有一個男友，并且是已婚人士。難道她對我撒謊了？這是為什么呢？雖然我們真的就只是陌生人，可見迪亞也還是對我防備至深，但我從來沒有這么想，我覺得迪亞遇到了困難，而我的傾聽也許可以分擔她的痛苦。

現(xiàn)在看來迪亞從來不曾放松過對我的警惕。我在想我是不是做人很失??？

自從離開北京之后，我的確就失去了迪亞的消息，但是現(xiàn)在表弟卻成為迪亞的傳聲筒，我找了一個叔叔不在家的時候和表弟進行了一次長談。但是表弟很漠然地說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分手就是這么一件簡單的事嗎？愛情說沒有就沒有了嗎？我感到很不理解。

我最終沒有問出什么來，是因為表弟覺得說這些是非常沒意思的事。其實這還都不是主要的，叔叔說迪亞的父母離婚這件事很不好，后來又聽說她的爺爺奶奶也是離婚的，這豈不是成了離婚世家？叔叔對此感到擔憂，因為他其實是想表弟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庭。但是迪亞的家庭總是一直處在離婚的漩渦之中，這就不免也讓人想到那個令人不快的結(jié)果。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叔叔后來說的，那就是迪亞的一個中文系的好朋友愛上了表弟，那個女孩可不像迪亞這么好說話，任誰也不怕，只是對迪亞說，她喜歡表弟，希望迪亞能夠放手，迪亞就在自己的家里哭的像個淚人一般，無能為力。而那個女孩則在旁邊輕輕地安慰迪亞，想開點，沒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再找一個。她對迪亞完全沒有一點愧疚的感覺。迪亞根本就喘不過氣來，但卻不知道反駁。說到底，迪亞只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善良到有些軟弱，這也許是同樣有些軟弱的表弟撒手的原因。

迪亞的好友終于從迪亞的手上成功地把表弟搶走了，情場失意的迪亞聽說在事業(yè)上如日中天。畢業(yè)的時候迪亞就考取了律師執(zhí)照，又加盟雷曼兄弟投資公司做了法律顧問。我無法明白與表弟的戀情究竟給迪亞帶來了怎樣痛楚的回憶，只是覺得迪亞后來的選擇已經(jīng)開始有些偏離了正常的軌道。月薪數(shù)萬的迪亞隨后不久就找了一個比她小幾歲的男人開始了一段姐弟戀。老實說，迪亞是一個不夠堅強的人，她應當找一個人來保護她，而不是去做一個小男人避風的港灣，我想，表弟給迪亞的生活造成的打擊是不可饒恕的，表弟不該看見一個新人就丟下迪亞不管。

我想迪亞最終不再與我聯(lián)系也許是對的，不然的話，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迪亞，世界竟然是這么小，小到迪亞在她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終于還是被我了解到她的狀況，真是不可思議。我也不知道我能為迪亞做些什么，所以，也許說到底，現(xiàn)在這種狀況也未必不是令人感到稍有心安的。

我放棄了再次見到迪亞的努力，我想那樣真的是不好，我已經(jīng)再也沒有能力和臉面來安慰迪亞。

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是枯燥無趣的，看不見生活中的光亮，獨自一人承擔著生命中的所有風雨，有時候想停下來，想找個肩膀來靠一靠，發(fā)現(xiàn)都是很不現(xiàn)實的事。我叔叔覺得我這么下去遲早會變得神經(jīng)失常的，他希望我只是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但我自己并不這么想，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準備要做一個名人了，雖然不知道名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我說我不想要平庸的生活，我不想過早的成為哪個小孩的母親，那樣會毀了我的，叔叔嘴上聲稱了解我的想法，最終還是在一個晴朗的傍晚帶我去相了一次親，整個過程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者說我是被威逼而去的，我不喜歡這種拖拖拉拉的辦事方式，我覺得跟這個所謂大學老師的會面嚴重浪費了我的時間，雖然沒有什么不好的感覺，但是很不幸的，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違背了我的初衷，所以在我回家之后，聽著那一聲比一聲更加尖利的電話鈴聲，我終于還是忍無可忍地把電話線拔了下來。

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需要，我只是不想做一個被擺布的人，即使是我的親人。我為此哭了。

然而事實是并不因為我表現(xiàn)出來那么一種傷心欲絕，就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寧。此后不久，樓上的楊阿姨過來跟叔叔說她有一個老師的小孩在美國讀博士，最近回國探親……我一聽這話頭就大了，但我最終還是沒有能夠逃脫。而結(jié)局最終都是一樣的，感謝美國，但它不適合我。

我謝絕了所有友好的暗示，仍舊過著屬于我自己的日子，做著屬于我自己的夢。夢遲早是會有醒的一天，但是如果不堅持，就永遠無法知道夢的彼岸究竟是什么在等我。我為我自己所做的選擇感到滿意。

我想也許只有在內(nèi)心一天比一天荒蕪，而寂寞蔓延到整個身體的時候，才可能明白它所承載的重量。

責任編輯 魏心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