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梵三十六歲那天發(fā)現(xiàn)自己不怕死，在街上走不看行人車輛卻翹首看兩邊的行道樹，發(fā)現(xiàn)這些樹都綠蓋亭亭，只是被灰色的樓群吃掉了。翹首走路也沒什么大不同，就是多撞了幾個人。出乎意料的是被撞的人大都彬彬有禮向他道歉。他也回致歉意。撞人跟禮貌是兩碼事。早知道走路其實不用那么小心，可以省心很多。上班時他毫不掩飾地在計算機上玩二十一點，也沒人白他眼睛。一向以嚴(yán)厲著稱的頂頭上司路過他工作臺竟還俯身看了一會兒，說你玩得不怎么地，還都說你數(shù)學(xué)好呢。他想大概對不怕死的人，所有的行為規(guī)則都得重寫。他玩了一天二十一點，下班回家路上覺得紐約冬日的暮色陰云籠罩別有風(fēng)味。
　　晚上照例去雄貓酒吧喝懷愛爾蘭黑啤。那天正好星期四，是鳩依每周一次坐酒吧享受個人自由的日子。鳩依姓什么什么斯基，東歐某國來的移民，孔令梵從沒想要問清楚是哪國。鳩依也住在這個街區(qū)，好像是為聯(lián)合國某個機構(gòu)工作，大概是又沒勁又沒錢的一種職業(yè)，所以從不談及。鳩依英文一塌糊涂?？琢铊笥⑽目谡Z一塌糊涂。兩人基本能搞懂對方說些什么，所以很談得來。
　　鳩依照例擠坐在孔令梵身旁。“威士忌，兩小塊冰，”他叫道。然后他側(cè)頭打量孔令梵?！爸辛藰吠釜?？還是昨晚弄了個漂亮的‘一夜站’？”孔令梵沒結(jié)婚也沒女朋友，性生活全靠“一夜站”，即中國人所謂的一夜風(fēng)流再沒后話。
　　“我雙頰在放光嗎？”孔令梵頗覺奇怪。
　　“你整個人都在放光?！兵F依喝了一大口酒，像渴極了似的。他用一根極長的食指指尖敲硬木吧臺，敲出一個韻律來。鳩依年輕時在他祖國得過一個鋼琴比賽的金獎，不過他最恨別人提這事。他有時會突發(fā)豪興到酒吧鋼琴上去大敲一通，比那些雇來的彈手強多了。
　　“你今天沒罵人，”孔令梵說。“什么好事，告訴我?！?br/>　　“出門前老婆只啰唆了幾句話，算不算好事？”
　　談話漫無邊際，大多不離老三樣，政治、股票、女人。九點來了個鋼鼓樂隊，震耳欲聾，說話得湊著耳朵叫。叫多了喉嚨發(fā)啞，酒就喝得多。接著看人眼有點直。再后來就回家，步子輕飄飄。路口分手時鳩依突然說，他白天上班時打了個盹，夢見自己在希特勒的集中營跟納粹吵架，納粹用槍指著他腦袋說，要么跪下求饒，要么去見上帝?！安挛以趺捶磻?yīng)，”本已昏昏欲睡的鳩依一下子活了過來，手做槍狀頂著自己鼻子，大嗓門在空落落的街頭振蕩?！拔艺f操你操你操死你，一口咬住槍管就把那小子往后頂——我他媽的不活了，操?！彼f得太激動，把自己的手指當(dāng)槍管咬住了，最后罵“操”時下口太重，疼得渾身一激凌，拿出手指來看，竟咬破了。他恨恨吮了兩口，興猶未竟。
　　“后來呢？”孔令梵問，悠悠神往。
　　“我正逼那婊子養(yǎng)的納粹開槍呢——我他媽的不活了，嗨，大概我夢話說得太響，同辦公室一小子過來照我腦袋就是那么一巴掌，醒了，全完了，操。我他媽的不活了?！?br/>　　鳩依咬牙切齒，好像真恨上了那位同事，沒讓他挨一槍過過癮。鳩依說他一下午都奇怪，原來做惡夢就是做關(guān)于死的夢，今天怎么做夢都想死，成了美夢了?？琢铊笫芰擞|動，也講了他今天早上的大徹大悟。他過馬路沒注意，一輛車急剎車沒全剎住，碰了他的腿，人翻在車廂蓋上。他滾了下來，抖抖身了，沒事兒，走了，好像他天天都來這么一下似的?！澳阏f怪不怪，我一點兒都不怕。我倒是想到死了，就在撞上車的那一剎那，心里格登一跳：嘿，新鮮！后來沒死，還覺得……”
　　“有點遺憾？”鳩依試探道。
　　“嘸，也可以說有這么一點兒，不過我覺得活著也挺好。走開時覺得肚子特別餓，想牛排吃。我以后得多吃，死了也不冤?！?br/>　　兩人哈哈大笑。又交流了一通不怕死的體會才不得不分手回家。
　　
　　不怕死的新鮮感讓兩位酒吧朋友連續(xù)幾個星期有話可談，交情也因而進(jìn)了一步，說到周末一起出游。說了幾個月都沒成行，計劃出游本身卻成了一個固定話題。櫻花開時孔令梵要換計算機。鳩依自告奮勇說他有個外交官朋友，買東西不用上稅，常幫朋友買大件，事后一起吃頓飯就可以了?？琢铊笠I個兩千六百多塊的，稅是百分之八點二五，便接受鳩依的建議請外交官幫忙。鳩依說了外交官的國籍，孔令梵還特意查過地圖，但第二天又忘了，反正不是立陶宛就是愛沙尼亞，再不就是那一帶某一國，總之在地圖上看類似一個巨型逗號。外交官竟是個金發(fā)女郎，三十五六歲，長得不錯，就是有點呆頭土腦，三人開車去長島一個計算機大超市，買了機子吃了牛排往回開?？琢铊箝_車不快，常吃喇叭。一路塞了幾回車，老一套搶道爭先，互相打手勢罵人，定心定氣玩一回，也算賞心樂事。近小脖子海灣時一輛車逼近他們車尾要他們讓出快車道。孔子令梵就是不讓。那輛車從邊上超過去后不僅做手勢“操”了他們，還做了個危險動作，將車頭猛向他們這邊壓過來，弄得孔令梵一慌，幾乎打歪方向盤撞上右邊的護(hù)墻。
　　“這幫意大利油脂球玩真的了，”鳩依興奮起來，“追上去撞他們車屁股，撞翻這婊子養(yǎng)的?！?br/>　　孔令梵也來了勁，加大油門往前沖，很快就頂?shù)搅饲败嚨奈膊?，由于頂?shù)锰?，可以看見幾張意大利人神色緊張的臉?？琢铊鬀]馬上撞上去，想先玩一下貓捉老鼠。前車覺出危險，滋溜溜向前亂竄，想擺脫后車。孔令梵大覺刺激，猛踩油門緊咬車尾不放。時值午后，路上車不多不少，兩輛快車追逐于車流之間，左沖右突做很多危險動作，惹來無數(shù)憤怒的喇叭?？琢铊笈既粡姆垂忡R里瞥見車后座上女外交官臉色蒼白嘴唇哆嗦，大概話都嚇得縮回去了。
　　“別怕，”孔令梵半開玩笑說，“這么高的速度，撞上就翻，你眼睛一眨就過去了，不疼。”
　　前車速度越來越高已近于瘋狂。孔令梵半倚車門半靠椅背，得心應(yīng)手轉(zhuǎn)動著方向盤，感覺前所未有的瀟灑。鳩依手舞足蹈大叫“撞啊撞啊撞它個婊子養(yǎng)的?！笨琢铊髮Υ艘恍χ弥?，好不容易碰上個機會，不能不物盡其用。
　　“要撞就從側(cè)面撞上去，”女外交官突然說話了?！皬暮竺孀参覀兏罂赡苁鞘軅?，斷腳斷手，那多麻煩。”
　　孔令梵又由反光鏡里瞥了她一眼，還是那樣呆頭土腦，怎么說的話就全不一樣了呢?？琢铊笥夷_一松，車頓時慢了下來。要是撞不死，卻撞出那么多麻煩事來，不撞也罷?？琢铊笱矍伴W過醫(yī)院輪椅假肢上了石膏的身子還有那么多汽車保險單據(jù)躺在書桌上等他處理，頓時渾身泄氣。
　　前車大概意識到機會難得，在擺脫追車后碰到的第一個出口就溜了出去。大概開快車開得暫時失去了速度意識，出口彎道上轉(zhuǎn)得太快，滑出路面下了淺溝，烏龜似地慢慢翻個兒，四個輪子對著天空轉(zhuǎn)。
　　“可惜?！兵F依說。
　　孔令梵不很肯定鳩依可惜什么。
　　女外交官說你們是不是好日子過膩了，想死？鳩依說沒人想死，只是不怕死，跟死神玩玩，找樂。女外交官說，那干嘛剛才不撞上去？孔令梵說死不怕，就怕麻煩?！皠偛挪皇悄闾嵝盐业膯?？死不了，那多麻煩??？”女外交官似乎忘了曾這么說過，愣了一會兒說，什么麻煩不麻煩的，死了就沒麻煩，活著多麻煩。
　　車速慢了下來，市區(qū)在望。有一會兒沒人說話。鳩依說熱，開了車窗，大風(fēng)灌進(jìn)來，眼鼻口舌都覺得燥?？琢铊笈Σ徽f話，怕一開口就罵人。過隧道時汽油味令人作嘔。鳩依大叫，我要嘔出來啦我要嘔出來啦，腦袋伸出車窗嘔了半天什么也嘔不出，縮回頭來說更想嘔了，急躁得握緊拳頭蓬蓬蓬猛擊車頂篷，弄得孔令梵又心疼又好笑：剛才還跟死神瀟灑呢，這會兒卻又心疼車子，真逗。
　　女外交官下車時給了孔令梵一張名片，說有事給她打電話，要一塊兒玩兒也可以?？琢铊笥行灒⒅秤把U裊娜娜上了臺階，發(fā)現(xiàn)她身材還真不錯。
　　“她是‘一夜站’的料，可別想歪了。”鳩依警告他。
　　“你還跟她‘站’嗎？”孔令梵想笑“外交官和“一夜站”，風(fēng)馬?！岸肌毕嗉啊?br/>　　
　　鳩依哈哈大笑起來，說她是街區(qū)公用自行車，誰都能騎一下。孔令梵決定不騎。跟朋友分享一個女人令人不快。跟不認(rèn)識的人分享，眼不見為凈。
　　送鳩依回家，到門口時才意識到鳩依好久不說話。他猜想鳩依很失望，為什么？不很肯定。鳩依走到他家門前又回頭叫住他的車，奔過來說，他現(xiàn)在不敢肯定他是否不怕死。說完就走，孔令梵沒機會反應(yīng)。他本來也沒想要有所反應(yīng)。他開車回家，弄他的計算機。晚上弄停當(dāng)，又去雄貓酒吧。沒伴，多喝了幾杯。他以前追過金發(fā)女子，好像對亞洲男人都沒興趣。去廁所推門時手碰巧觸到襯衫口袋里的名片，就順便給女外交官打個電話，等她一起又喝了幾杯酒，一起回家，做愛睡覺。第二天在她口袋里擱了錢，她好像也沒覺察到。后來每次差不多都這樣，她都覺察不到。有時他忘了給，她也覺察不到。他叫這給“小費”。他出去吃飯給小費都很大方，極端仇恨別人說中國人給小費世界第二小氣。第一是印度人。
　　女外交官叫萊尼，除了英文講得流利，什么都不懂也不關(guān)心?？琢铊笙氩煌ㄟ@樣的人怎么會是外交官。后來認(rèn)識了幾個外交官同胞，就不想這個問題了。萊尼人好，身材好看，性格好相處，腦袋不太好使算是個美中不足。
　　
　　很快就是夏天，鳩依換到聯(lián)合國另一個部門，當(dāng)上項目主任，管幾個人，舉止有了領(lǐng)導(dǎo)氣質(zhì)。不過他時常悶悶不樂，問他也不回答?？琢铊笾庇X跟那樁事有關(guān)，又不敢肯定，鳩依有些怪，但畢竟不是瘋子。由于總沒笑臉，鳩依顯得沉郁默然，漸漸地長出幾分哲人之慨?？琢铊笸接辛w魚之情，又不甘心，想證明自己的直覺，也多少沾點哲人味道。他在某雜志網(wǎng)頁上看到一篇采訪報導(dǎo)，寫一類叫做“極端刺激尋求者”的人，總要冒大險，一星期不跟死神擦肩而過就骨頭發(fā)癢，最終總死于冒險。作者引經(jīng)據(jù)典稱這是一種精神病癥，還無法治好?？琢铊髮⑦@篇報導(dǎo)剪送鳩網(wǎng)址，猜想他一定會一邊羨慕一邊自傷，哲人風(fēng)度里平添大悲觀者的幾絲高遠(yuǎn)滄桑。不料鳩依看完只回了他一句話：“要是我十五歲就看到這篇文章，生活會是多么簡單——你永遠(yuǎn)不可低估愚蠢的力量！??！”孔令梵覺得這三個驚嘆號惡形惡狀令人生厭。他不很肯定鳩依到底想說什么。是說那些極端刺激尋求者愚蠢呢，還是暗諷他自作聰明胡亂猜度別人心理。幾個月前鳩依還說要跟死神逗逗樂，怎么一眨眼思想就發(fā)展到自己無法琢磨的高度了呢？左想右想沒結(jié)論，唯一結(jié)果是覺得鳩依深不可測，自己能交上這么個朋友，命好。
　　鳩依的新工作跟救援有關(guān)，常常出差，去的不外刀兵水火疾癘饑荒之地。十月盧旺達(dá)又生內(nèi)戰(zhàn)，部族間互相滅種加上饑荒洪水，馬爾薩斯效應(yīng)立見成效。聯(lián)合國派了三千維和部隊，鳩依也跟著他頂頭上司帶了大隊志愿者去“扮演上帝”。鳩依每次出這類苦差之前都要口出怨言，但孔令梵直覺出鳩依實際上相當(dāng)喜歡這個苦差事，既可以做救世主，也能居高臨下嘲諷人類。鳩依一去，孔令梵走進(jìn)雄貓酒吧便覺得無可期待。他朋友不少，多是聚來一杯酒，散后兩袖風(fēng)，不帶牽掛之類的，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對鳩依起依依之感，不但記不得他來自何方，甚或說不出他姓什么。
　　也許都不怕死吧，惺惺相惜，孔令梵想，喝著啤酒看電視報道盧旺達(dá)救援工作進(jìn)展。長野里災(zāi)民共黑塵一色，大河中泥沙與浮尸齊流。頭戴藍(lán)盔的維和部隊看著持槍者把孩子婦女與男人分開，知道前者將賣出為奴，后者將悉數(shù)屠殺，但只能袖手旁觀?？琢铊笤谧粉櫛R旺達(dá)消息。種族滅絕已殺了十來萬，但看來還沒過癮。有救援人員偷偷救一些人，有幾個因此失蹤?？琢铊笥幸淮慰匆婋娨曈浾卟稍L鳩依。鳩依滿臉風(fēng)塵雙目通紅，跟剛吸過毒似的。他用一種慢而冷漠的語調(diào)講述親眼見到的屠殺。
　　“他們殺人時不喜歡立即殺死。留著慢慢呻吟，一天，兩天，三天，天氣好，沒事來走走看看，跟走親戚一樣。沒有誰對誰錯。被殺的有小孩婦女，殺人的也有小孩婦女。小孩更喜歡玩，花樣也多，嘿嘿嘿嘿?！?br/>　　電視記者看著他眼都白了。鳩依從電視屏幕上消失后，記者說那里的人都有點不正常，人命太不值錢，都說自己活著不太好意思，像搶了誰似的。
　　孔令梵有點羨慕鳩依。他呷著酒，轉(zhuǎn)眼看燈光幽悒的酒吧，爵士樂若有若無，暗藍(lán)的夜色從窗里流入，這情景會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鳩依眼前嗎？如果出現(xiàn)，感覺大概遙如天堂吧。不過他情愿跟鳩依換雙鞋子，去地獄里走一回。他猜想自己見到無數(shù)死人的反應(yīng)：作嘔？不忍卒睹？毛骨悚然？厭惡？都可能，但決不會害怕。他不怕死。他想像鳩依一定是那些違命偷偷救人的人之一，鳩依甚至?xí)吧ｋU去救人。一個兒童？婦女？老人？管他是誰，反正救人后那種滿足無可比擬。凡人的生命還能怎樣更光彩奪目呢。
　　孔令梵發(fā)現(xiàn)人可分作兩種，怕死和不怕死的，簡單明了，比什么標(biāo)準(zhǔn)都好。
　　他算計如果去做志愿者，他最多能忍受多少經(jīng)濟損失。他不無自嘲地想：救人一命跟丟掉幾個錢，能比嗎？真荒唐透頂了。不過他清楚知道，那么多志愿者如果不能養(yǎng)活自己，根本不可能去救人救災(zāi)?？琢铊蟾矚g自嘲所帶來的那種感覺。很哲學(xué)。很藝術(shù)。很不同凡響。
　?。茫危晤^條新聞節(jié)目每半小時重復(fù)一次?？琢铊筇匾獾戎挚戳艘淮尾稍L鳩依才回家。意猶未盡，邊走邊模仿鳩依口音濃重語法困難的英文句子：“天氣好，沒事走來看看，跟走親戚一樣?！痹侥７略綐罚偗偘d癲叫出口來。”天氣好。怕什么死怕什么死三個驚嘆號，哈哈哈哈……”
　　萊尼現(xiàn)在常主動約他。有時會不告而至，突然在雄貓酒吧里冒出來。在酒綠燈紅的環(huán)境下她不再顯得呆頭土氣，露齒微笑頗有幾分動人，弄得孔令梵有時想跟她求婚。他對此非常警惕。還沒下地獄救人救災(zāi)呢。在跟死神面對面瞪幾眼之前，別自找麻煩。好在萊尼也就是喜歡跟他玩玩。他想像萊尼跟很多人都這樣玩玩，心情特放松。好景不長，他過生日時萊尼送了他兩張旅游票，豪華游輪加勒比七日游，要好幾千塊。他以為必須請她同去，不料她正開聯(lián)合國大會，忙得分不開身。她說是買給他和“她／他”的，好好玩玩。還當(dāng)眾給了他一個長吻。
　　“謝謝你想到我，”她附耳說，口中熱氣呵得他耳根子癢癢。這感覺持續(xù)了好幾天，弄得他心情沉重。不久她又告訴他她有八分之一土耳其血統(tǒng)。看她神情這似乎是她一大秘密，令他不知所措。她補充說二次大戰(zhàn)時土耳其人幫希特勒殺了她幾百萬同胞，因而被視為死敵；如果她的同事上司知道她有土耳其血統(tǒng)，她的外交官生涯恐怕就完蛋了?！皠e告訴鳩依，”她附耳說——她好像愛上了這種說話方式。“其實，我母親家族也有幾十個人被屠殺，我該比什么人都恨土耳其人?？琢铊笳痼@之余，左思右想萊尼為什么向他吐露秘密。他想躲避萊尼，不過總不很堅定，她是個好床伴。
　　新年一過，各行各業(yè)都睜開睡眼開始辦事。鳩依提早回到紐約，當(dāng)晚就去了雄貓酒吧?！拔掖蟾乓呀?jīng)成英雄了”，鳩依說，兩眼閃閃發(fā)光。他又瘦又黑，動作像長年野外生活的人那樣干脆利落。他自稱偶然英雄。他們十幾個人模仿二戰(zhàn)中日本自殺戰(zhàn)斗機駕駛員組織了一個“神風(fēng)突擊隊”，秘密救人。誰都有些值得吹噓的玩命經(jīng)歷，但唯獨鳩依那次救人，正巧被哥倫比亞廣播電臺的記者拍了電視，電視臺制完樣片后說，只要一播放，美國就多了個英雄?！安贿^這英雄是個副產(chǎn)品?！兵F依說，食指細(xì)長敲著自己額頭。他大口灌著愛爾蘭啤酒，使勁吸氣咂嘴，一副酒鬼急色相。他說電視片的目的是向美國政府施加壓力，增加盧旺達(dá)維和部隊，制止種族屠殺。為此需要一個英雄，正讓他撞上，便提早回來扮演他的英雄角色。
　　原來盧旺達(dá)的種族屠殺愈演愈烈，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司令官，一個加拿大三星將軍，要求再增兵三千以制止屠殺，但美國駐聯(lián)合國大使奧布萊特女士否決了有關(guān)動議。美國幫助索馬里度過饑荒時企圖制止軍閥暴行，結(jié)果暴民殺死十八個美軍士兵并在電視鏡頭前拽尸首都街頭慶祝歡呼，美國公眾對此情景記憶猶新，盧旺達(dá)不像科威特石油滾滾，值得美國兵流血犧牲，但一些非政府組織和自由派報刊共謀促使美國采取行動。聯(lián)合國秘書長也在大聲呼吁。電視報導(dǎo)是大造輿論計劃的一部分，鳩依是這一部分中的一只小棋子。
　　
　　“嗨，副產(chǎn)品，”孔令梵口氣微帶嘲諷，“說點有趣的，都玩了些什么？”
　　孔令梵猜測，令鳩依得意的一定是他盧旺達(dá)經(jīng)歷中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也許并非見不得人，只是很多人難以理解。鳩依似乎欲言又止?？琢铊笳J(rèn)為他擺架子，大棒胡蘿卜齊下，又裝不小心被詐了幾瓶琥珀啤酒，終于讓他開了金口。他講的比電視報道更惡心慘酷，但也百倍精彩刺激，聽得孔令梵恨不得立馬就去志愿，飛到人間地獄盧旺達(dá)。但鳩依似乎不愿意孔令梵也去志愿，說為他好，還是呆在紐約老老實實醉生夢死?？琢铊罅⒓淳杵饋恚仁巧昝髯约阂徊慌驴喽慌滤?，進(jìn)而怪罪鳩依自私，不愿與朋友共享刺激快樂。最后信誓旦旦向鳩依保證，決不告訴他老婆他在那里胡作非為，包括把難民營當(dāng)做了自己的后宮。鳩依皺著眉頭聽，弄得孔令梵覺得自己胡猜亂想十分可笑，便面帶窘色戛然而止，鳩依說他的確睡了幾個盧旺達(dá)女人，因為不好意思老是拒絕她人的好意?！澳闳ジ嬖V我老婆，”鳩依笑道，“看她怎么反應(yīng)——不過我得告訴你一些細(xì)節(jié)。你大概沒跟黑人干過吧，哈，像吸毒，食髓知味，很難戒掉。你要真為了這個去志愿，我支持。”
　　那天鳩依沒告訴他為什么不贊成他去志愿。鳩依很忙，到處講演宣傳游說上電視，儼然成了個人物，有時竟不得不錯過他例行的周四酒吧之夜，這時孔令梵便會格外無精打采。如果萊尼在場，便會成為出氣包。萊尼好脾氣，見他心情不好就會一切都原諒他。如果鳩依偷空約他去酒吧，他就樂得跟過節(jié)一樣?！拔宜麐尩某赏詰倭??！彼睦镄ψ约骸Ｋ矚g跟鳩依單獨相處，萊尼在場覺得多余，雖然他對萊尼的興趣已不止床笫之樂。
　　關(guān)于盧旺達(dá)的的電視專題片終于播出，近三個小時，其中關(guān)于鳩依的就有半小時，足以把他變成名人?？琢铊箐浟讼?，反復(fù)看了幾次。其中鳩依踩探殺人場發(fā)現(xiàn)尚未死去的人那一段特別刺激。原野上長茅草一片金黃，不知數(shù)的死人半掩其中，只有風(fēng)吹草低時才閃露一張半腐爛的臉或似乎仍在呻吟的嘴。鳩依對身藏秘密攝影機的記者說，那里還有個人在動，是個孩子。記者說沒有啊鳩依叫他裝做沒事人模樣，慢慢晃過去，一邊跟執(zhí)行殺戮的政府軍大孩子聊天。走到那個孩子身旁，果然，還活著，抬眼時充滿絕望，怕他倆也是行刑者，他們離開后躲在一邊，等劊子手離去，又去屠場把那個孩子拖出來，沒拖多遠(yuǎn)，兩個政府軍大兵回來檢查什么，正碰上。沖突結(jié)果是兩個大兵舉槍威脅鳩依，說你不讓我們打死他，你也一起死，鳩依挺胸說，你開槍吧，打死他的子彈必先穿過我的胸膛。大兵槍口頂?shù)进F依胸口，大概以為鳩依會退，不料鳩依不但不退，反而胸膛頂著槍口往前走，把大兵弄懵了，不知這兩個老美怎么回事，也感動了。鳩依又做了番人道主義說教，那兩個士兵竟轉(zhuǎn)身走了。電視專題有點轟動效應(yīng)，也有人說這簡直不可思議，跟拍電影似的，真是生活模仿藝術(shù)啊。
　　孔令梵沒那么犬儒，但感動之余也不無疑問。政府軍士兵穿著軍裝屠殺平民，至少得避著聯(lián)合國救援人員吧，要不政府軍將領(lǐng)怎么公開否認(rèn)正在屠殺平民呢？那倆大兵再笨，看到聯(lián)合國救援人員也知道殺人滅口啊？至少得搜身查隱蔽攝影機??？如果那兩個士兵真的人道主義發(fā)作允許他們救人，這電視一放，雖然記者欲蓋彌彰似地解說道這兩個士兵已經(jīng)被送到安全區(qū)域，但他們家人的安全呢？已經(jīng)被他們殺掉的人的親屬朋友會放過他們嗎？孔令梵覺得其中定有貓膩。他記得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報導(dǎo)都有明顯的亂加工痕跡，以符合西方觀眾心目中的中國形象。他覺得救人這一段可能是根據(jù)真事加工再表演出來的。而且加工者或者根本不了解盧旺達(dá)人，或者雖了解，卻為了要讓西方觀眾相信而把盧旺達(dá)人寫得極笨，把故事弄得像三流好萊塢電影。孔令梵覺得自己有猜測才能，便向鳩依求證。怕鳩依不肯吐實，預(yù)設(shè)了幾種小圈套，結(jié)果全白費。鳩依根本不在乎，說我以為你根本不會相信這種拙劣編造，虧你來自共產(chǎn)國家，問這種蠢問題?？琢铊蟮靡饬藥追昼?，因為鳩依接下來講的真實故事，比這拙劣的編造更不可信。
　　“事實是那兩個士兵抓住我們后，我的確用胸膛頂著他槍口把他頂退了十來步，我還發(fā)瘋亂叫，你先斃了我！你先斃了我！那兩小小孩，開始還真不敢開槍，只是說乘我們上司不在，快逃，不然就沒命了。我們部族仇殺跟你們無關(guān)。那倆孩子兵非殺那個小孩不可。這一切要是拍下來就好了?？墒悄怯浾邍樀媚蛄搜澴?，忘了打開攝影機。他干嘛要把我變成英雄？要我為他尿褲子的事保密啊，哈哈。他才二十幾歲，怕死，好現(xiàn)象?！?br/>　　“那，救人呢？”孔令梵很關(guān)心他自己的猜測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鳩依齜牙咧嘴了一會兒。這是他新弄來的習(xí)慣，碰到棘手之事就齜牙咧嘴，像剛做完愛的獅子。
　　“這事兒，你必須保證保密?！钡玫娇琢铊笠贿B串保證后，鳩依壓低嗓子說，“那倆孩子兵弄到最后說不殺那孩子也可以，但要我們給他們每人十塊美元。他媽的要一百我也給了，多便宜?？赡翘炱晌覀儌z一分錢都沒有。我們說回去后一定補，每人多給十塊。那倆笨小子又很油條，根本不相信允諾。后來那記者急得脫下自己手表，說這塊手表至少值一千塊，是金殼，帶十五粒鉆石。那倆小子說你當(dāng)我們土包子，不知道美國人專造假鉆石??？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弄到后來沒辦法，那記者一急，大概也想補救一下尿褲子的事，把偽裝成水壺的攝影機拿給他們說，這這這攝相機至少值兩萬美元，那倆大兵火了，以為我們捉弄他們，一槍托子把他給撂倒在地，端起槍就要朝那孩子開槍。”
　　鳩依戛然而止?？琢铊蟠咚^續(xù)，他又齜牙咧嘴再三，用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飛快地說，“都這個了。很快，就一下子，沒痛苦。絕對沒痛苦。倒下時一臉好奇，好像在問：玩什么魔術(shù)呢？你非教我不可！真的，孔，我發(fā)誓，他們死得沒一絲一毫痛苦。我要死，也那樣。”他又用指甲劃了下脖子。大概指甲長了，脖子上留下條紅印子。他連摸了幾下那條印子。
　　孔令梵呼出口長氣?！斑?，太不可信，非加工一下不可?！?br/>　　臨分手時鳩依說，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希望你去志愿了吧，那種事情（又劃了下脖子），誰有胃口。告訴你我現(xiàn)在看見肉就想吐，那種切開的尸體，就跟這里賣的牛排那模樣?？琢铊鬀]說話，心想以殺止殺，豈不更刺激了。下定決心要去志愿。他猜想鳩依劃脖子用的是刀子，第二天便去超市漁獵部買了兩把，大的可用來肢解一條野牛，小的可以藏在靴幫子里，救急用。兩把刀子花了他一百多，從不知道有那么貴的刀?；丶覐谋淅锬贸鰞龅糜舶畎畹娜?，一刀下去跟切豆腐似的。他沒想到做飯，卻把一大塊肉都細(xì)細(xì)切了，手感美妙之極。晚上睡覺把刀放在枕頭下，像兒時過年枕著新玩具手槍睡覺，由此而起無數(shù)幻想，都是英雄事跡。
　　
　　美國終于不為所動，盧旺達(dá)種族屠殺將繼續(xù)下去，也許一個非常偶然的原因會令其停止。鳩依只好結(jié)束了他在紐約的英雄生涯，準(zhǔn)備回盧旺達(dá)。他對孔令梵說他非常不想回去?？琢铊蠼苹匦π?，心想你一個蹩腳演員，以為這么一唬弄我，我就不去志愿啦。孔令梵已經(jīng)背著鳩依辦好了手續(xù)，即將遠(yuǎn)征非洲拯救人類。他買了幾本筆記本寫海明威式的戰(zhàn)地日記，送回中國發(fā)表。他努力回想哪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從事出版業(yè)。
　　鳩依行期一拖再拖，竟拖過了孔令梵的行期?？琢铊笤胪蝗怀霈F(xiàn)在他的帳篷前，嚇?biāo)惶驓馑粴?。他離開前一個星期，萊尼突然不告而至，原來她任期將滿，要回國了，孔令梵很高興，心想天助我也，一個屁也不用放就了結(jié)一樁男歡女愛麻煩事。他也有點傷感。他女友多是轉(zhuǎn)眼云煙，萊尼卻破了時間記錄。他剛說了幾句惜別的公式用語，萊尼卻說別急著說再見。她想永久呆在美國，要他幫個忙。一聽幫忙一詞，孔令梵腦袋蓬蓬蓬漲大了幾倍。萊尼要跟他辦個結(jié)婚手續(xù)，作為美國公民的配偶留下，三年后拿到正式身份，立即辦離婚手續(xù)。她還說要簽個婚前協(xié)定，意為假結(jié)婚決不會導(dǎo)致他任何經(jīng)濟損失。她說回去生活太糟糕，人也很乏味，她同胞說話都像大舌頭。孔令梵說他要仔細(xì)想想。說完又怕她不快，忙解釋說他很愿意幫忙，只是此事重大，要考慮周全。萊尼激動得拚命吻他，說她早就知道選他最合適，他人好，體貼，常常給她錢但從不聲張——她過去幾個男朋友只向她借錢并喜歡忘記還錢，她邊說邊開始動作，沒注意到孔令梵聽到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當(dāng)時他給她小費時小心翼翼，怕她感覺不好，沒想到在她心目中，也許根本就該是她給小費的。
　　
　　在他心目中這是他最后一次跟萊尼做愛，幾乎沒注意細(xì)節(jié)，也沒屈辱感，就是突然發(fā)覺世上很多想不通的事特別有趣。
　　孔令梵四月初離開紐約，正值中央公園里草坪濕潤抽芽，遠(yuǎn)看如一片輕綠的霧緩緩升起?？琢铊笠褜⒆约旱墓⑻组g租了出去。家具大部分留下，臥室里有一張波斯掛毯舍不得讓人糟蹋，想找地方放一年。一轉(zhuǎn)念，不如送給萊尼做個紀(jì)念。萊尼幾次夸過這幅掛毯。做愛后躺下喘息時，揚起臉，正好跟毯上一個半裸的古波斯美女對上眼。萊尼總要說，沒有我的時候，是不是幻想跟她做??？孔令梵通常伸手摸摸掛毯說，試試，這手感比你乳房溫柔多了。這幅掛毯是他一個波斯朋友從伊朗走私出來的。他看見這位波斯朋友的一副畫冊上有張類似的春宮掛毯，說現(xiàn)在伊朗原教旨阿訇們掌權(quán)，大概這類掛毯再沒人生產(chǎn)了。他朋友說，照樣生產(chǎn)，你要的話我給你弄一張，一千塊錢，比這兒黑市便宜幾倍呢。他果然給孔令梵弄了一張?？琢铊箜槺銌柕?，如果織毯的人被抓了，至少抽幾十鞭子吧。答復(fù)是絕對死刑。那天晚上孔令梵盯著這掛毯舍不得移開眼睛。這張春宮至少是張藝術(shù)春宮。孔令梵幻想掛毯上的女人便是織毯女以自己為模特兒的。又幻想她被抓起來判了死刑，接下去的幻想便不足為外人道了，反正又香艷又圣潔，都忘了她是因為織春宮而在他的幻想中受辱遭難的。
　　孔令梵把掛毯送到萊尼住處，萊尼高興壞了，連說什么事讓你這樣割愛?。课铱蓻]那么好的東西送回給你啊。這時孔令梵喜歡討人好的毛病又犯了，說還有比你這個妙人兒更好的禮物嗎！他用英文詞“ｙｏｕｒ ｂｅａｕｔｉｆｕｌ ｐｅｒｓｏｎ（你這個妙人兒）”也可作“你美妙的身體”解，正好萊尼是喜歡把事情往羅曼蒂克方向想的，興奮起來，兩人又做了半天愛，累得孔令梵有些頭重腳輕。他電子信箱里有一封已寫好的給萊尼的信，說明不能幫她假結(jié)婚留在美國。這信在他離開后會自動寄給萊尼，至于她會怎么反應(yīng)，便無可奈何了。想到這封信，孔令梵便有點不自在，雖然鳩依聽說萊尼有這么一個請求后，竟憤憤不平說她專占好人的便宜，要孔令梵對她別客氣。后來從未跟他說過話的鳩依老婆還特地打電話來為她的同胞抱歉，出謀劃策教他如何對付這樣的女人。
　　萊尼跟他去中央公園散步，正細(xì)雨蒙眬，兩人撐一頂傘，勾肩搭背感覺甜蜜?？琢铊笙胍悄芤恢备杏X甜蜜，真娶了萊尼也不錯，生個混血兒一頭黑發(fā)都帶鬈兒，可惜聰明與否沒保證。后來孔令梵不小心滑倒在一個泥塘里滾了個兒，樂得萊尼跳足大笑。孔令梵當(dāng)時還一起笑呢，分手后突然想到，如果當(dāng)時她不是頓足大樂，而是不顧泥漿上前對他百般呵護(hù)，他會如何反應(yīng)？也許他就真橫下一條心娶定這個女人了。畢竟，這是個不錯的女人。不過她沒這么做，也許就整個改變了兩人的生活軌道。一點哲人式的慨嘆油然而起?？琢铊笙肫鹑R尼時不再那么傷感。
　　孔令梵決定告訴鳩依他去志愿的事，看他怎樣反應(yīng)，他至今仍不肯定為什么鳩依那么不希望他去盧旺達(dá)，因此好奇心愈不可遏止。他跟鳩依是酒吧朋友，至今只在酒吧碰頭，從未互訪，也沒有共進(jìn)午餐一起看電影啊諸如此類的習(xí)慣。孔令梵想營造一種氣氛，讓鳩依感覺特別自然，特別想說心里話。邀請來家？有點突兀。請吃中國飯？那氛圍跟酒吧所差無幾。電影院戲院絕非談話之處。想來想去沒個好主意。
　　那天下班擠地鐵，突然大腿一陣刺疼，像是被什么利器割了一下。伸手一摸，原來是褲兜里那把小刀的鎖簧在擁擠中受壓彈出刀尖來，刺破褲兜底部，走動時割了他一下，幸好沒傷人。他把刀折好，制造商說明書特別警告該刀隨身攜帶時必須裝在配給的牛皮外鞘里以保安全。他覺得牛皮鞘妨礙他在褲兜里隨意把玩，所以沒用。傷口觸及外褲時不爽快，看來一定流不少血，他下車后找了個廁所用干凈紙巾捂住傷口，出來時突然有了個惡作劇想法。第二天又去買了把刀，然后直奔鳩依在聯(lián)合國大樓的辦公室，讓他大吃一驚。附近有間大會堂空著，兩人并排坐下，俯視空曠的主席臺，頗有居高臨下之感。
　　“你一定有特別的事找我?！兵F依說。他的笑容頗有含義。
　　孔令梵沒特別注意，拿出一個包扎十分漂亮的禮品盒遞給鳩依?！拔医o咱倆都買了個禮物。”
　　鳩依看到鑲嵌精致的桃花心木刀柄時第一個反應(yīng)是扭開臉去，蹙眉深深吸口氣，像心肌梗塞似的。但他說了聲謝謝，沒問孔令梵為什么送他一把刀，看來不用問。他沒再看刀，只是用手指細(xì)細(xì)摩挲刀柄，光滑冰涼，手感一定令人愜意。
　　孔令梵有點尷尬，計劃好的步驟突然顯得非常不合時宜。他亂扯了一通，不知怎的扯上了萊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滔滔不絕，鳩依只是靜靜聽著，像一個大人看小孩玩心計?？琢铊蠛芸祗w會到這一點，住口不言。稍停，他說他是來道別的。鳩依點點頭，“我知道?！笨琢铊鬀]驚訝很長時間就想到鳩依是管救援事務(wù)的官員，他報名的事怎么瞞得過他呢？他自嘲了兩句。鳩依依然不語?？琢铊笙脒@小子當(dāng)了幾天官做了些事，還真弄出些大人物模樣來了。
　　有幾個打掃衛(wèi)生的進(jìn)了大堂吸塵，機器嗡嗡響，倒顯出這廣大室內(nèi)空間的靜謐來了。
　　孔令梵覺得身陷某種僵局，但不知是什么僵局。反正此行極其愚蠢，不如乘早叫撤?！拔易吡?。”他說，不做任何解釋。鳩依說我送你一下，這大樓里還真跟迷宮似的。七繞八拐到了出口，兩人分手，孔令梵走到四十二街等車。等了一會兒，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鳩依，微笑著，帶出一種老煙鬼式的慈悲。
　　孔令梵想說什么，又覺得沒什么可說，于是可憐巴巴地站在那里傻笑。車來了，他沒上。鳩依也沒催他上。
　　鳩依側(cè)臉向東，瞇眼看河對岸五根巨型煙囪，像五尊瞄準(zhǔn)聯(lián)合國大樓的古炮。
　　“記得電視片里那片丟死人的野草地嗎？”鳩依說，不知為什么齜牙咧嘴吸氣。“我們常去那兒救人，沒殺死還可以救活的人。那里臭氣濃烈，像看不見卻摸得著的霧懸在空中籠罩一切。水坑里是血水蛆蟲，尸體在烈日下腐爛，就等爆發(fā)瘟疫。去救人很冒險的。那里的艾滋病病毒感染率是百分之三十多。要是劃破腿，你想你感染的幾率是幾？我回家后都怕去驗血?！?br/>　　鳩依舉手讓孔令梵別打岔?！安皇桥虏慌滤赖膯栴}。實際上怕死的人比較尊重生命。不談這個。有的人還有救，根據(jù)我們的醫(yī)療條件。有些人怎么都沒救，怎么辦？不能看他們呻吟到死，幫他們一把，解脫痛苦。“
　　孔令梵屏住氣，聲音發(fā)抖。“那是仁慈，不是謀殺?！?br/>　　鳩依笑了。“當(dāng)然，是為了仁慈?！吧酝?，他又連笑了幾聲?？琢铊笥X得他笑容慘淡。
　　“你知道那事怎么做嗎？”他掉眼直視孔令梵?！熬陀玫兑粍潯Ｓ忠粍?。又一劃。刀很鋒利。手感美妙之極。”他手下意識動著?？琢铊笞⒁獾剿菩倪€握著那把刀，他剛收到的禮物。
　　孔令梵想像著這個工作的慘酷性，不寒而栗。又忍不住要想。一劃。一劃。又一劃。手感美妙之極。
　　“工作并不可怕。”鳩依咧咧嘴?！芭戮团履銕滋鞗]去那兒……救人，還老想去?！?br/>　　“想做上帝？”
　　“談不上生死予奪。倒是有某種感覺，應(yīng)該不是罪惡感，很崇高，很仁慈，一種偉大的憐憫，嗨，美妙之極，就是讓人受不了。有幾個人染上了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抽搐，手老是這么一劃一劃的。”他示范了一下，并未意識到他的手實際上一直在一劃一劃地抽搐?！拔姨嵝阉麄儭６颊f是受了心理創(chuàng)傷，我也這么認(rèn)為。但誰知道是不是那么一劃一劃挺享受呢？那手感多美妙啊！”
　　又一輛車來了。鳩依推他上車，說再見時都沒對上一眼?？琢铊笮那槌銎嫫届o，平靜到路上的行人車輛都像無聲電影里的慢動作。他將窗推開一線，還是聽不見聲音，只有潮潤的風(fēng)溜進(jìn)來幾綹，撩動他的額發(fā)。他想像盧旺達(dá)原野上的風(fēng)肯定很不一樣，很狂烈，帶著熱帶的躁動，森林里野獸的腥騷味。不知道可不可以借把槍去林子里打獵。他知道非洲有一種旅游項目，可以花錢去打獅象犀牛大獵物。但不知道盧旺達(dá)有沒有，是否還提供服務(wù)。不然，他的刀不是白買了嗎？一把利刃在手，嘩嘩嘩三下五除二就肢解了一頭巨獅，多痛快！買好刀圖的就是這個勁頭。
　　
　　他在外游蕩到很晚才回家，進(jìn)門時天上飄起濕潤的春雪。照例打開電話留言機，邊更衣邊聽。第二個留言是萊尼的，只說她收到了他的電子郵件，已把掛毯留在她門外，有空去拿?？琢铊笠衙摿艘恢恍诱诿摿硪恢?，這時忙不及跳到留言機旁又重聽一遍。沒錯，他沒聽錯。什么電子郵件？他從未給她送過任何郵件——他沒網(wǎng)上做愛的嗜好。他開機察看。果然，不知什么原因，那封設(shè)定他走后才發(fā)送的電子郵件已經(jīng)發(fā)出。難道是他不小心錯敲了一個鍵？從發(fā)信時間看，不可能，那時他正跟鳩依談話呢?；蛘哂腥藧鹤鲃。翱场边M(jìn)他的計算機代他發(fā)了？誰會對他這樣的人有興趣？除非是萊尼——對，萊尼，也許是萊尼“砍”進(jìn)來的?？墒牵莻€笨姑娘會玩“砍客”游戲？除非她本來就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情報工作者。外交官和情報員本來就是近義詞嘛。
　　孔令梵胡思亂想，直到猛想起萊尼聲音聽來異常平靜。難道事尚有可為，她并未由愛生恨？不過，本來這封信就是要給她看的，早看幾天晚看幾天沒大不同，補救什么？莫非真想娶她不成？
　　孔令梵努力靜下心來，更完衣去廚房拿了瓶冰啤酒坐下慢慢喝，一會兒又想起留言還沒聽完，邊又打開聽下去，第七個留言是萊尼開罵，整個一個瘋女人，他不由笑起來，嘴里含著的一口酒嗆入氣管，大咳特咳直彎腰。他連聽了兩遍萊尼的叫罵。
　　“孔，你沒必要騙我的，干嗎這么做？我一直以為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們只是想操我。你這個偽君子。婊子養(yǎng)的。中國黃豬。你這頭豬都登我跟登個垃圾袋似的，我還有得混嗎！你真蠢啊。我可以為你犧性一切，這么愛你的人你還找得到嗎？蠢蠢蠢蠢豬一個。叭！一槍崩了你。你知道嗎我有外交豁免權(quán)，一槍崩了你也沒人敢抓我。知道我剛才都在干什么嗎？找槍。嗨，想想算了，我畢竟愛過你?？晌艺嫦氡懒四?。叭！叭叭叭叭叭……叭。”
　　最后一個“叭“叫破了嗓子，毛剌剌的，比橡皮輪胎高速剎車時摩擦路面發(fā)出的聲音還刺耳。
　　孔令梵有些坐不住，拿著啤酒這里站站那里歪歪，怎么都不舒服，給萊尼撥電話，心想說不定頭腦一發(fā)昏就娶了這婊子。實際上如果一開始鳩依不說萊尼是“一夜站”的料，情形可能完全不同。撥了幾回都白搭。一定是他的號碼顯示在萊尼電話機的身份識別儀上，萊尼抓起機子就砸。她的電話是公家的，砸壞不心疼。這樣連砸了十幾下，再撥就只有忙音了?？琢铊蟛粺o幽默地想到，在萊尼眼里，她已把他一槍給崩了。得了，想發(fā)昏也沒機會了。
　　叭叭叭叭……！孔令梵嘴唇翕動連連發(fā)聲，心想她真拿著槍來該多么富有戲劇情調(diào)：從星星般的彈孔中，流出一條華麗的紅綢帶。
　　他覺睡得不安穩(wěn)，第二天計劃遞辭呈，在主任辦公室門前猶豫起來：一劃又一劃，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塊料？轉(zhuǎn)眼看看大廳，一片計算機跟藍(lán)色打工西裝的海洋，墻上蟻群般爬動著股票行情，空氣惡濁擦一根火柴就可點燃，情愿聞聞盧旺達(dá)森林里吹出來的帶野獸腥騷的風(fēng)味兒。他蓬一聲推開門進(jìn)去遞了辭呈。他沒說為什么辭職，沒必要。他神態(tài)恭敬而高傲。
　　
　　出了公司大門，竟不知該哪兒去。踏著半融的春雪不知怎的就晃悠到了萊尼住所附近。踅過去看一眼，見那張波斯掛毯半攤開浸在窗前草地淺淺的雪水里，古波斯裸女半只乳房露出來，沾了些黑泥點子白雪渣子，愈誘惑得驚心動魄。
　　三天后孔令梵飛往盧旺達(dá)，在那里工作了一年，離開時獲授特殊功勛獎?wù)隆?br/>　　大約孔令梵到盧旺達(dá)三四個月后，維和部隊最高司令官，那個一再要求增兵以制止種族滅絕屠殺的加拿大三星將軍宣布由于個人原因離職。再后來有報道該將軍辭去軍職。再后來他精神失常，每天吃一大堆藥片加喝很多美酒，不然就會發(fā)瘋尋死。他接受電視采訪時說，他辭職是因為他可以拯救很多生命卻拘于紀(jì)律不得不見死不救。他認(rèn)為因此而精神崩潰純屬正常。他的話很哲理。不過他看上去一副土大兵模樣，絕對沒有哲學(xué)家氣質(zhì)。
　　
　　2000年2月27日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