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人告訴我照片上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那個男孩子的名字,甚至那個男孩子為什么會站在那里。我無法忍受那樣一群人異樣的目光。自從那個男孩子一出現(xiàn)在照片上,他父親去世后,我看著他們越來越模糊的表情,越來越呆滯的目光,越來越東倒西歪的樣子,我特別注意那個男孩,我相信他的木然,但是我并不知道隨后會出現(xiàn)什么。
我想我是知道的,這樣的一天總是會到來的。我好像一直奔跑在那個狹窄的走廊里,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一直游來蕩去的幽靈,一直處在最佳的狀態(tài)。我應(yīng)該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可是我逃遁了,而且還是潛伏下來,即使是白天,我可以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溜來溜去,聽見他們的說話聲,放屁。還知道他們做的那些個夢。于是我在白天來到了這個村子,那陣子鞭炮聲太響了,對任何人來說那聲音都太響,對白天的村子來說比較任何的聲音,那鞭炮聲真響,即使過了很長時間,那些煙霧已經(jīng)從村子的道路、樹木以及房屋周圍散去了,響聲依舊存在。由于受到那個聲音的干擾,我便想要睡覺。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睡覺的能力。我簡直無法相信在這之前我竟然住在這個村子里并且住了那么久,像一個幽靈,一個幻影,在村子里游來蕩去。如今我已經(jīng)游蕩出來了,但我的記憶卻盯住了還像以前那樣的村子,街院的木門,我盯住回家的路,盯住了門。
我并不記得有這樣的村子存在,也許是由于住得太久,泥土并不存在芳香。地面上鋪滿了碎的紙片、煙灰、紙灰或者還有別的雜物,那是一股令人惡心的陰濕的混合氣味。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覺得自己仿佛一直是被揉捏在那種陰濕當(dāng)中,像一條被裹纏住的豎立在半空中不停搖擺的蛇。街道兩旁的用泥巴、麥草和木棍棍堆砌成的農(nóng)舍,顯得低矮的墻壁下端已被風(fēng)蝕,看上去很快要倒塌掉的樣子。我并不能肯定。我的記憶迷失了方向,但我并不知道,我在村子里游來蕩去,看著那些村子里的臉面,他們和以前一模一樣,我的記憶就這樣重復(fù)著,我仍然堅持著,他們依舊那樣看著我游來蕩去。我吁了口氣,我終于走過去,我已經(jīng)很累了,我需要歇歇腳,喝口水。
我站在他們中間。
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發(fā)覺這些人的神情十分晦暗,我很容易想到他們在繳納稅賦的樣子。差不多是這樣的,但并不確定男孩子是否在場,一度站在那里的男孩子將會走過來告訴我一些事情,因為我能夠從他的眼睛里看得見,或者他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靦腆,所以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顯得不自然不太得體。我如此的貼近他,能夠聞到他的肌膚一般地聞到他衣服上的汗珠夾雜著狗屎的氣息,聽見他的鼻涕聲。這個姿勢讓他無法正視,否則他極有可能會直愣愣地跌倒在地上,那樣的話,我會很尷尬,其他那些人會覺得開心。我立刻就覺得鼻子酸溜溜的,頓然生出另外一種感覺:感動。但我自己并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瓦礫與沙粒相間的土地上是否會呈現(xiàn)出當(dāng)時那個時代的點點滴滴,是否因為一次歸途而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過了很久,他們中間的一個人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我,村子里突然異常的熱烈起來。村民們在大街小巷爭先恐后相告,他們興高采烈的喜悅地高聲喊道:“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們揮舞著手,千千手指。其中的那個男孩子居然因為擁擠而跌在了街道旁的陰溝里,幸好水并不很深。我想我應(yīng)該走過去,應(yīng)該把他從水溝里撈出來,只不過兩步而已。
我掏出一包香煙分發(fā)給他們。于是我和他們交談起來,我站在他們中間,太陽正直射在我的腦袋瓜上,汗珠像是一條條小蟲蟲在上面蠕動,我抿了抿我的嘴巴,我慢慢感覺到我正在失去的東西令我的身體變得虛空起來,孤立且無助,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jīng)處在眩暈中,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披著長發(fā)的女人正坐在門檻上,正好斜對著躺在炕上的我,她手里正做著針線活,我能夠看得見那是只繡花的鞋墊,花是朵牡丹花,一針一線納得逼真。我翻身弄出的響聲驚動了她。
“嚇?biāo)廊肆?,剛才你暈過去了,”她說,“狠勁掐了人中才有氣兒?!?br/> “哦,我這是在哪里?”
“你是狗屎吧,我一眼就認(rèn)出你是狗屎。”
“是的,”我說,“我就是狗屎。”
“一晌午你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不知道你想干啥,我尋思這狗屎不知道回家咋就瞎轉(zhuǎn)著呢?”
“我不知道。”我說,“那你是誰呀?”
“嘿,”她笑著說:“咋就連我你都不認(rèn)識了呢?”
“可是我……”我說。
我的眼睛有些疼痛。
我穿著黑顏色的衣服,我知道自己會有那么一天,我躺在這個我并不認(rèn)識的女人的房間里,整幢房子,整個院子里都充斥著吵鬧的響聲。我聽見所有的人都在喊叫的聲響,聽見他們大大咧咧的腳步聲,響聲匯集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一種凄婉的嗩吶聲,還有喀嚓喀嚓的鑼聲。我看見我爹穿著一件長長的袍服,是我從未見他穿過的一件漢服,他進(jìn)來的時候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像風(fēng)一樣,我能夠感覺到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像是老牛吃草似的那種響聲,接著我聽見一群女人們的哭聲,毫無顧忌地扯著嗓門大嚎的哭聲。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我睡在昏暗的油燈下。我爹走了。我抬起迷蒙的眼睛,看見了我爹在玻璃窗外的天空飛翔,他在院子里飛來飛去,像一片樹葉顯得孤零,在孤寂和越加濃郁的黑夜里的一個幽靈的方式在他的村子里飛翔,隨后飛離去了。我不太清楚我到底睡了多久,一星期,一年,也許就一直這么睡著。我很想知道。停頓。沉默。
就這樣,我躺在炕上,和這個女人睡在一起。黑夜中,從她那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月光顯得更加凄冷,我在月光下?lián)纹鹕碜佣嗽斊鹚哪?,凄冷的月光下,她的臉更讓人害怕。臉皮松松垮垮沒有一點點彈性和光澤,一張滿是一塊塊黑斑的毫無生氣的陰寒的布滿了深深淺淺溝槽的臉。
我是頭一次來到這個村子,我的記憶中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極其漫長的跋涉,我身后的揚沙塵暴告訴我,這個村子叫沙村。即使是在房間里,那些沙粒仍然能夠從縫隙間鉆進(jìn)來。我還從來沒有和沙村的人講過話,當(dāng)然,在夢里講過什么是另一碼事。我本身就活在一種夢境當(dāng)中,夢到了什么或者講過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往我一睜開眼睛,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就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一次,好像有所不同。披著長發(fā)的女人她說她是我老婆。我記得是有個老婆,不過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記得她,記得這個女人。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曾經(jīng)盯著看她,我相信那種記憶,清晰可見。
“是的,”她說,“我是你老婆,你所有的記憶很可能是有的,但很難說是對的。你不可以這樣的,你得承認(rèn)這個事實,的確?!?br/> 那是一片齊踝深的刺玫叢,花兒和葉子都已經(jīng)掉落在了地上,我在黃昏的時候看見她,腳步踩過潮濕陰冷的墳園墓地,她手里拿著剪刀,一步步不停地在剪枝。她剪枝的動作顫顫巍巍,我能夠感覺到她的整個身子都晃晃悠悠的。她并不看我?!斑@些花都是紅色的,”她說,“我喜歡這個?!彼f話的時候撅著嘴,“不過,”她又說,“再往前走的那片罌粟花,也是紅色的,相比之下要紅艷得多?!?br/> “嗯,這我知道?!蔽艺f,“花開在五月的第一個禮拜。”
“那東西簡直太美了,”她嘆著氣說,“只是紅顏薄命呀?!?br/> 我想我并沒有真正見識過。只是一種幻覺?;蛘卟⒉淮嬖凇D沟乩锬谴笃氖㈤_著燦爛的罌粟花分明的花瓣在微風(fēng)中閃出一副美麗的風(fēng)景畫,完全的紅,那美麗的紅,紅的令人顫栗,驕傲。我的全身都涌動著那樣的紅,空氣中也涌動著那種紅的氣息。同樣,我也喜歡。紅。我覺得我的身子整個兒都掉進(jìn)了那樣的紅里,有些腥,但里面甜乎乎熱騰騰的。我蜷縮著就像一個嬰兒那樣柔嫩的肌膚,或者更像是胎兒,在甜乎乎的紅里張著饞貓般濕乎乎的嘴,興奮地吸吮,我的整個面孔都陷入張開的二瓣唇形花朵中……
在墳園墓地,在遠(yuǎn)處集結(jié)成的一片楓楊樹林,那些紅在那里變得皺皺巴巴,成褐色,差不多褪變成了黑色?;蛘呤枪夤饬亮恋陌咨?。我看見她披著長發(fā)光著身子坐在那里,她的下面流淌著紅,她把滿地的雪都染紅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吵鬧聲中,披著長發(fā)的女人穿著一件皮大衣挾著沙村得風(fēng)雪,我聽見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雖然我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我醒來的時候,她往我眼睛里滴了許多眼藥水,我的眼睛仍然是疼痛難忍。我在想,剛才我怎么就沒有弄清楚,我好像還是個孩子。
“狗屎,”她說“你真的沒有那個必要,你還是個孩子,你要誠實?!?br/> 披著長發(fā)的女人就站在炕頭,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她的雙手,這個看上去像樹丫杈那樣骷髏的雙手使我顫栗。我聽見她還在說話,但我聽不懂。她慢慢搖著頭,她的手開始抓我,樹丫杈一樣的手刮疼了我,她本身也像一棵樹,像是我夢中的那樣,她的沒有臉面的頭深鑲在樹身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大得出奇。我覺得我正在被她吞噬。
我睡過嗎?
房間里空寂空寂的。我屏住呼吸,但我?guī)缀趼牪灰娫鹤永镉腥魏雾懧?。我以為自己是在遙遠(yuǎn)的可以看不見的村子以外的沙漠里,我再也無法走回去的遠(yuǎn)。
我被那雙手纏住了。
這樣我會很不舒服,我以前從沒有睡過這樣的炕。那樣的一雙手壓在我身上,我是喘不過氣的。我想。最起碼是不能夠這樣的?!翱彀咽帜瞄_”我想我是這么嘟囔的。我喜歡她,喜歡這個女人。只不過她是上輩子的一個漂亮女人,她漂亮,只是漂亮,我喜歡。可是我跑進(jìn)了沙漠里,迷失。消失。就像是一粒沙子,風(fēng)雪帶走我之前沙村的巫婆就是這么說的。人本來就是沙子,打斷骨頭連著筋,沙子間人間都一樣,都帶著不可磨滅的痕跡。我不知道她還在說什么,她像是在對別人說話,但她的嘴巴已經(jīng)貼緊我的耳朵,但始終我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在這個女人的炕頭上,在與她狂熱的潮濕之后,她的喃喃的聲音變成了裝在水晶玻璃器皿里的乳汁,她變成了幽靈,寓居在墓穴里寓居在她自己的肉體里。而我,我必須要穿過沙村才能與她再度重逢。她到底對我說了些什么呢?
我聽見有人在說話,我看不清他是誰,他是坐在炕的另一端墻角那里,他的頭頂上頂著一床被子。從他的聲音里我可以聽得見說話的人是個老人。不過他的聲音要和藹可親得多,令人愉快而暖乎乎的。他問我這些年在外邊過得好不好,身體咋樣,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是不是累了,餓了,渴了,有沒有碰上豺狼虎豹,有沒有迷路。我在詫異中只做搖頭或是點頭的機械性動作,我想說話,我暈,我餓,我渴,可是我的嗓子堵上了。我的眼睛十分地疼,我太需要休息了,我就那樣閉上了眼睛很好。我能夠感覺到我的眼淚正在我的睡夢中汩汩流淌……
在長久的睡夢囈語中,我的腦子簡直就是一鍋糨糊,我的頭疼得厲害。我的身體從虛空開始,像是在飛,像是在急速墜落。我聽見院子有輕碎的腳步聲,穿過走廊,那些蠟燭已經(jīng)燃盡,火盆里的紙火已經(jīng)熄滅,紙灰在風(fēng)中飛舞,我站在瀉滿了月光的寒冷中,我很難過,一方面是因為我爹,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我清楚地知道我爹的我的靈魂和肉體正在經(jīng)歷著痛苦。我想,我是知道的,這種痛苦需要彼此間的相濡以沫才可以得到緩和。
那天是清明節(jié),但我并不知道,由于長期的游蕩我已經(jīng)忘記了日期,或者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不過,在我穿越走廊的時候,那些已經(jīng)熄滅的紙火所形成的灰氣,確切地說是一團(tuán)團(tuán)迷霧裹住了我的視線,我并不知道沙塵的天氣也會同樣出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
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接近黃昏,婦女們正在做飯,因為即將而至的葬禮。村民們是否是同姓或是他姓都會正點的來到,只是為了吃一頓飯。他們的身上散發(fā)著豬糞的氣味,夾雜著生豬肉的腥味。他們吃飯的樣子并不好看,嘴里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不停地咀嚼著,眼睛里毫不掩飾貪婪的目光,因盤子碟子碗里鍋里的飯菜的減少而變得黯淡起來。我站在旁邊,十分不知所措,我耐心地在旁邊看著,也不停地咂嘴,而且十分響亮。
“你咋不吃?”他們同聲問道。
“我吃過了,”我說,“你們吃吧?!?br/>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黑得那么突然。之前并沒有人意識到天黑了。他們吃東西吃的昏昏沉沉的,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天黑的事情。
“哎,嚇人球日的,天要塌哩。”我聽見站在院子里的人說:“狗日的才一轉(zhuǎn)身,沙塵就蓋過頭頂了?!庇谑窃鹤永镲@得格外嘈雜,我看見他們正在往篷帳下的鐵絲上掛燈籠,另外一些人則繼續(xù)干著木匠活。那是一些表面粗糙的木頭,未平整出光滑的厚木板子,以及他們基本完工的棺木。為了這些龍飛鳳舞的棺材,他們也頗費心思。我發(fā)現(xiàn),棺木的工藝十分講究,有龍也有鳳,看上去有些像孩子們用泥巴蓋的房子一樣。木匠們必須是在下葬前完工,由畫匠們涂畫上顏色,所以油漆匠和木匠在那里很吃香,絕頂?shù)氖炙囈惠呑佣荚跒橐粋€人活到老死而工作。我想我肯定問過,但并不清楚要問的內(nèi)容。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兇惡地看了我一眼,對我大聲吆喊了一句,接著,他們都哄堂大笑起來。翕動的嘴片子里發(fā)出沙村的地方方言,所以沒有人理會我。他們說:“我們并不肯定認(rèn)識你,但你看上去卻長得像沙村的某個人?!彼麄冋f完后就說出了一大堆的名字,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或許我就是照片上的那個男孩,那個跟在長發(fā)女人背后跳舞的狗熊。可我是狗屎?我站在他們中間,出現(xiàn)在他們的聲音里,眼睛里滑出了許多的眼淚。我抹著眼淚,繞著院子游蕩,我看見那個男孩出現(xiàn)在那里,又臟又丑,像是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臉幼?,我貼近他,打量他,然后我問他會不會玩一種紙牌游戲,他居然很白癡地點著頭。
我并不記得自己睡過。
我決定去拜訪一些當(dāng)年的現(xiàn)在還活在沙村的一些人,于是我前往沙村。正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不太可能了。即使我回想起來了,但這個沙村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無論我是否在這個地方生活過,是否在這里發(fā)生過什么,或者那些可能是一起長大的早已不知去向亦或面目全非的人,就像是照片上的那樣一群人。
“他是誰呀?”那個男孩子終于說話了。
“狗屎?!蔽艺f,“你聽說過嗎?”
男孩子哧哧地笑了,他好奇地問“什么狗屎?”
“狗屎就是狗屎,還能是誰呀!狗屎是你爹?!蹦莻€披著長發(fā)的女人走近那個男孩子,一把扯起男孩子的手,我看見男孩的手臟得不成樣子,像是拾糞的叉子或者像是雞爪子。我想我當(dāng)然不會在乎她說什么,反正她早就知道我是狗屎。
那個男孩已呼呼睡去,他也會做夢的。我想。房間里點著一盞煤油燈,燈下男孩的母親正在做著她的針線活,一點一線一點一線,她的手臂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親和。我一直盯著她看,看的眼睛都直了,她仍然面對著油燈,但我能夠感覺到她也會看著我,因為我知道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么看我了。我覺得我的眼睛是潮濕的。
“好啦,”她說,“該是我們談?wù)劦臅r候了,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對吧,狗屎,我們娘兒們也熬夠了?!?br/> 她說話的時候并沒有朝著我。
“我出了門就迷路了。”我說。
“你那是在逃,”她說,“迷路是個啥?”
“可是我的確是迷路了。”
“算了吧,”她說,“你是我丈夫,我告訴你吧,狗屎?!?br/> “這我知道。”
“你知道還能夠不認(rèn)識回家的路?”
“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真的愛我們娘兒們你能迷路嗎?”
“我難道就愿意四處游蕩嗎?”
“狗屎,”她說,“這么些年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帶著孩子,這不公道。你在外頭差不多天天進(jìn)酒館逛窯子,別以為我們啥都不知道,干盡了那些個缺德的美事,當(dāng)我是瞎子,干了就干了,別以為我們聞不出吃了爛肉的臟氣?!?br/>
我關(guān)于沙村的影像基本是一個虛擬的世界,她與我記憶當(dāng)中的四周飄散著沙棗花的田園風(fēng)光截然不同。這個披著長發(fā)的女人也一樣,在她看來,也許我就是一個她一輩子都不會再遇到的最不干凈的混蛋,如同我的名字:狗屎。她真的不知道,我也沒有必要告訴她,這么多年來發(fā)生在我身上的那么多的事情。在我迷路的年月里,隨便一個人的一口痰或者吐沫,哪怕是一聲干咳,那些因此而飛揚起來的沙塵就會覆蓋在我的頭發(fā)、臉上和全身。如果她明白了狗屎的光頭她當(dāng)然就能明白狗屎??墒撬幻靼?。她無法弄明白她的丈夫狗屎。
“狗屎,你還是個人嗎?”
我一直在她的背后盯著她看,她的頭發(fā)拖在沙地上,她正沿著沙村的路線,邊唱邊舞,她的兒子跟在她的身后,像只狗熊一樣活蹦亂跳。我在關(guān)于沙村的日子里通常會看到她把一根根生了銹的鐵絲從墻的一面拉到另一面,鐵絲上掛滿了她所做的針線活,各式各樣的花朵迎風(fēng)招展。她赤著腳行走在沙礫上,依舊穿著那件我迷路之前的冰蠶服飾。她的頭發(fā)從來都是拖在地上而不是盤在頭頂上。到了晚上,她繼續(xù)坐在油燈下,盯著她繼續(xù)盯著她看。就是我能做的事。
我再次在逃的前夜,很顯然是由于我長期盯著她看的原因,我困了。醒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手里握著一把鋒利剪刀,我突然意識到,實際上這個女人已經(jīng)剪斷了我們之間的一切。而實際上我和這個女人早已完結(jié),而這種完結(jié)則極為實際。
一想到自己要一直這樣盯著看下去,打個瞌睡睡去。我感到毛骨悚然。她并沒有說過乘我睡著的時候殺掉我,她說剪刀是用來修理墓地里的那些花草和樹木的。
“別這樣盯著我看,”她說,“我是不會殺掉你的。”
我飛快地穿上鞋子,飛快地盤算了許多事情。我把那張照片緊緊地捏在手里,就像捏著我的記憶,我生怕它會消失。我沿著沙村的街道行走在潮濕和腐爛的氣息中,那張照片上的人依次走出來,他們對我說了一大堆的我聽不懂的話,太可怕了。這個夜晚在我所見到的人當(dāng)中,與那個男孩子的交談是完全不同于別人,我所謂早已存在的記憶正朝著未來無限延伸。在那里,散發(fā)著沙棗花的氣息。許多年以前并沒有形成這張照片,許多年后,我正貼著他們的臉,寒冷而咸澀。
我想我應(yīng)該和她好好談?wù)?。我清楚地知道在這個滾滾紅塵不斷的沙村里,只有她,這個披著長發(fā)的女人,使著勁正罵著我的女人,操持著家務(wù)的女人,拉扯孩子長大的女人,只能對著油燈下吐露內(nèi)心秘密的女人,實際上已經(jīng)接受了我的腐敗和墮落的女人,自我挑開紅蓋頭撞碰在她的乳房和子宮的那時候就注定了她是唯一向我傳遞信息的那個人。而現(xiàn)在,這種信息已成為某種記憶。我手里捏著的照片只不過是一個物件而已,它逐漸會模糊成一團(tuán),連記憶都能丟掉。
那個男孩子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就像是風(fēng)蝕的墻壁上的一道裂縫。我看見他的眼淚的痕跡,那也是我記憶中隱藏的最深的那一部分,以及我持久做夢的那一部分。這個披著長發(fā)的女人,她把村子里的雪都染紅了。
而照片并非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