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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xué) 2007年9期


  一
  
  天黑那會兒,妹妹開始發(fā)燒,臉頰泛紅,兩只黑眼珠水汪汪的。晚飯時她端著一碗米飯懶懶地扒拉了幾下,便丟下筷子躺下了。母親湊過來,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嚇了一跳,這丫頭燒得不輕。
  父親看了看妹妹,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我,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父親說,山子,你是不是又帶妹妹出去瘋了?父親的目光變得嚴厲起來。
  我小聲道,今兒個下午,我和妹妹一塊出去放羊來著,就在河邊的那塊杏樹林……我本不想對父親隱瞞什么,不過還是沒把話說完。
  母親聽到我這么說,生氣了。她說,山子呀,我讓你和妹妹在家乖乖待著,怎么又帶著她跑出去了,你不知道妹妹的身體虛嗎?
  我勾下頭不敢吭聲了。妹妹聽見了母親說的話,伸出手握住媽媽的手指。
  母親摸了摸女兒的臉蛋,嘆了一口氣,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你就是不懂事啊山子,你讓我如何說你呢。
  受到母親的責(zé)怪,我越發(fā)慚愧了。我想我不該帶妹妹到那兒去。我指的是杏樹林背后的那一塊老墳地。當時我也沒留意,妹妹怎么就走進了那塊墳地。當我聽見喊聲時,看見妹妹正對著一座墳包發(fā)愣,手里握著一大把剛揪下的野花……想到這,我看了看妹妹,妹妹像是睡著了,喘氣的聲音急促而重濁。我有點擔心。我知道妹妹剛害過肺炎。不過,妹妹今天的病不完全是因為受了涼,也許是受了一點驚嚇。現(xiàn)在讓我感到為難的是,要不要把這事告訴給父親或是母親呢。
  
  那是下午的事,我們兄妹倆牽著羊,走出村子來到河邊的那塊杏樹林。
  秋天了,杏樹的葉子大部分都落了下來,在地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走在上面喀嚓喀嚓的響。由于落葉的緣故,杏樹們露出一部分枝干,林子也變得疏朗了。落葉中大部分是黃色的,也有少量是褐色的,早先落下的那些葉子顏色發(fā)暗,邊緣卷起來,中間有蟲蛀的小孔。妹妹揀起一片落葉端詳著,高興得叫出聲來。
  那時,我正仰著頭看著一棵最大的樹冠,頂上的葉子不少,卻都變黃了。我回了一下頭,瞧了妹妹一眼,笑了。
  剛好吹來一陣清風(fēng),杏林里所有的樹冠都搖擺起來,上面的葉子發(fā)出嘩嘩的響聲。又有好多葉子從搖晃的樹杈上晃晃悠悠地落下來。
  妹妹看著身邊的這只藍眼眼羊,勾著頭迫不及待地揀食那些新鮮的落葉,她笑了。羊吃樹葉的聲音真好聽,像個有牙勁的人吃鍋巴,喀嚓喀嚓的。
  我對妹妹說,妞妞你就在林子里玩,不要到處亂跑,讓我把這些落葉掃起來,背回去喂羊。
  有一會兒,妞妞注視著林子一邊的那塊老墳地,發(fā)現(xiàn)里面長滿了野草,草叢里開著許多顏色不同的野花。她被那些野花吸引住了。
  那時,我正忙著把落葉掃成堆,沒有聽見身邊的妹妹已悄悄地溜進了那塊老墳地。
  
  這里的野花真是多哪,有黃色的山菊、藍色的馬蓮,還有沒來得及凋謝的芍藥花……妞妞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野花,她高興壞了,彎著腰,分開密密的草叢不停地采摘著,忘了去顧忌刺手的狗牙刺和嗆人鼻腔的苦蒿。她想著她要把這里的野花全部摘下來,回去編一個大大的花環(huán)。
  有一刻,她聽見身邊的草叢中有什么動物竄動的窸窣聲,她停下手直起腰來,遂看見有一只老鼠竄過前面的草叢,迅速地潛入一個洞口消失了。妞妞看清了,剛剛跑動的是一只皮毛鮮亮的花老鼠,她覺得好奇便走過去,打量著那個洞口。
  洞口開在一個墳堆的邊上。這是一個荒廢已久的墳堆,像四周所有的墳堆那樣,上面長著蒿草,表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蟻穴和蟲洞。由于長久的風(fēng)吹雨淋,原來那個圓圓的墳丘,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個不大起眼的土堆。
  妞妞注視著黑黝黝的洞口,意識到剛才受驚的那個老鼠一定是鉆到墳?zāi)估锶チ?。多可愛的一個老鼠啊,全身布滿了鮮艷的花斑。妞妞可從沒見過這樣的老鼠。她彎下腰來,把臉對著洞口向深處探望著。
  她看見了一雙小小的黑眼珠,在黑暗處發(fā)著光。她嚇了一跳,本能地喊了一聲哥哥。她沒想到那老鼠如此大膽,竟然一點都不怕她。一瞬間,她禁在了那兒。
  聽見喊聲我走過來。問道,妞妞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我看見妹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身子繃得緊緊的。便關(guān)切地問道:怎么了妞妞?
  妹妹說,哥哥,我剛在這兒揪野花來著,有一只老鼠鉆進這個洞里了。她用手指著腳下的洞口。妹妹補充說,哥哥,是一只大花老鼠,我們都沒見過的?,F(xiàn)在它就趴在洞口,我剛剛看見的……我將信將疑,嘴里嘀咕著,哪有什么花老鼠,你一定是看花了眼。不過,我還是彎下腰盯著這個洞口,仔細地瞧著——小小的洞孔里面黑糊糊的什么也沒有。妹妹不相信,又歪著頭看了一次,她又叫了一聲,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袖。我發(fā)現(xiàn)妹妹的臉變得蒼白,也有些怕了。不過為了給妹妹壯膽,從身邊撿起一根樹枝,伸進洞口拼命地捅了捅。我說,你看妞妞,那有什么老鼠,要是有早跑出來了。妹妹搖了搖頭。她說,哥哥,我明明看見它待在洞口,一雙眼睛明溜溜的。
  我看著妹妹驚怕的樣子安慰道,妞妞不要怕,一個老鼠有什么可怕的。待我找個水桶,把它灌出來給你瞧。妹妹平靜了些,瞧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回過頭瞧著通向村口的那條小道,看見鐵蛋還有牛娃正挑著水桶,向杏林邊的這條小河走來,我高興了,使勁地向他們招手。不一會兒兩個小家伙就向這兒湊過來。他們一聽我說,面前的這眼小洞里鉆進去一只花鼠,便都興奮起來。
  他們?nèi)氯轮?!灌!灌這個小崽子!于是他們便輪流著去挑水了。
  我把滿滿一桶水沿著洞口灌下去,趴下來把耳朵貼在洞口,聽見洞穴里面發(fā)出空洞的咕咚咕咚的響聲。然后我們拉出架勢,在洞口等待著——沒有花鼠跑出來。我們接著灌,連續(xù)倒進去有十幾桶水,還是不見有什么東西跑出來。
  妹妹聽見水流進洞穴時,便閉起眼睛,她想那個花鼠再不跑出來的話,便一定會被淹死的。
  接下來我們煩了。鐵蛋說,哪有什么花鼠,這么多的水灌進去了,有十個老鼠都招不住、跑出來了,我們又不是沒灌過。他看著我。牛娃在一邊附和道,就是嘛,我們早先灌黃鼠,也就兩三桶水,它就拖著肚子,濕漉漉地爬出來了。你們肯定是看花了眼。
  我搖了搖頭,看著妹妹。妹妹很委曲,抬頭看著我說,哥哥咱們回吧,要不我真的看花了眼。
  我們從墳地里走出去,妞妞不放心,總是回過頭向那兒瞧著。
  
  晚上回到家,妞妞就病了,幾乎折騰了一夜。
  有幾次,我聽見妹妹迷迷糊糊地說夢話,都是些不連貫的囈語。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看見媽媽守在妞妞身旁。妞妞靜靜地躺在那兒,鼻息很輕像是睡
  著了。
  妞妞病了十多天,神志一直迷糊不清,老是說夢話。父母親想了很多法子,還是沒有治好。
  一天,父親下地回家路過那塊老墳地,看見墳地上坐著一個姑娘在曬太陽,渾身濕漉漉的。父親覺得奇怪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姑娘,覺得姑娘很陌生,怎么也想不起是誰家的。他問道,姑娘,你怎么弄得一身的水?姑娘幽幽地說道,你回去問你家山子吧。父親覺得蹊蹺,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再看這姑娘,發(fā)現(xiàn)她長得很美,只是覺得說話的聲音有些打飄,好像從某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
  
  二
  
  出了村口,走下一條山坡,我們就走在一條寬闊的河灘上——前面不遠處,在另一座較為平緩的山丘上,就是我們要去的那個熟悉的村莊。外爺家就在那個村子里。母親每次回娘家,總喜歡帶著我??墒悄赣H每次到外爺家之前先要順便帶我去看望一下那個老人。
  這次也不例外,果然,母親說,山子,咱們?nèi)タ纯茨愫鸂敽脝??好長時間不見了。
  老人的住處,就在外爺家所在的那個村子的邊上,是一個獨立的院落?,F(xiàn)在我都能看見它了。
  我們娘兒倆準備過河,一條好大的河,河水清澈,河面上的風(fēng)拂在臉上涼酥酥的。我彎下腰綰起褲腿。母親坐在石頭上脫鞋。
  
  我說,媽媽咱們不去好嗎?你怎么老是喜歡看他,一個紅眼疤疤有什么好看的,人都快縮成蜈蚣了。我還在想那個老人。
  母親說,你可不要胡說。他年輕時可不是這樣。他敢用兩只手指掐住蝎子,誰敢這樣做?母親瞧著我說,據(jù)說蝎子到了他手上就酥了,連蝎子都怕他,何況人?不過他兇是兇了點,人倒大方,過去沒少接濟過咱們。
  母親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墒?,我要是知道他早先的行為,我就不敢像母親那樣接受他的接濟。
  
  他是一個老光棍,模樣挺兇的老光棍。兩只眼球紅紅的,像潰爛的櫻桃。偶然間那兩只眼球會像燒紅的生鐵那樣發(fā)出炙熱的光,看了讓人膽寒。背地里,我們都叫他紅眼疤疤。不過當面我們可不敢這樣叫。他本名叫胡鵬卻沒有多少人知道。打我記事的時候起他就一個人過,身邊沒有什么親戚。他年輕時是否好過某個女人,沒有人說得上來。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已經(jīng)很老了。他一個人住著一個大院子,院子很破敗,由于懶得收拾以及很少有人走動的緣故,地面上還有墻頭上長滿了雜草,有很多蟲子在草叢中爬動。
  老人經(jīng)常坐在門臺子上曬太陽。太陽紅的時候,他就把上衣脫了,赤著上身,伸出雙手使勁地在干瘦的皮肉上抓摳,摳出許多紅印子。他為什么要摳呢?因為他身上老是癢。要是有人給他撓癢癢,他就舒服得不得了,嘴里發(fā)出像豬那樣的哼嘰聲。
  有一次他告訴我說,尕娃,你不知道,爺爺?shù)纳碜庸抢镱^鉆滿了蟲子,許許多多的蟲子都在咬我,一點都不安生。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蟲子在骨肉里噬咬是個什么感覺。
  說實話,我不怎么喜歡他:兩只爛眼球,身子干巴巴的縮成一個大蜈蚣,并且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臭魚爛蝦的味道。我不喜歡他不完全是因為他的長相以及他身上的那股子味道,主要是我一看見他心里便覺得發(fā)怵。他身上有一種古怪的東西。只是我一時半會還說不清。
  
  老人年輕時也算一個闊少,他的家境好,父親是海原縣城一個專做綢緞生意的商人。給兒子掙下一份不薄的家產(chǎn)。老人家原指望著這個獨生兒子日后能像他一樣做一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不料兒子卻養(yǎng)成了一個好吃懶做的主兒。不學(xué)無術(shù),成天跟一幫游手好閑的人混在一起,養(yǎng)成了耍賭嫖妓的惡習(xí)。父母親死后不久,他就把一份“光陰”折騰完了。
  沒有錢他可活不下去??墒撬植辉附o人下苦,也不愿自己去做生意,他整天盤算的是能否找一個不費什么勁又能撈到錢的差使。有一天,他聽一個開中藥鋪的老中醫(yī)說,他們的藥鋪收蝎子,一般的蝎子一個能買一塊大洋,大一點的能買兩塊。他動心了,心想,這是一個好差使,也不費什么勁。抓蝎子容易,他小時候經(jīng)常和幾個調(diào)皮小子抓蝎子玩,沒什么可怕的。他想到了城邊的那塊廢棄的老墳地。
  說干就干。
  第二天他就來到了那兒。左手提著一只很深的竹筒,右手拿著一根長長的竹釬。
  那天,他很容易就在一塊石頭下找到了一只蝎子。這是一只渾身閃亮的蝎子,身子呈淡褐色,當他搬起石塊時,受到驚擾的蝎子,身子硬邦邦地立在那兒,粗粗的尾部卷起來,伸在頭部,擺開一副進攻的架勢??墒悄贻p人并不戀戰(zhàn),他伸出竹釬壓住蝎子的身子,輕輕一撥,嘣一聲,發(fā)怒的蝎子就落進了竹筒。竹筒很深,四壁光光的,即使蝎子想爬也爬不上來。
  他提上竹筒晃晃悠悠地向城里走去。
  第一只蝎子買了兩塊白圓,他覺得開局不錯。然后他天天到那兒去,不過他每次去也只是抓上一只蝎子便往回走。他不想一下子將那些蝎子抓完,他得留著它們慢慢享用。每次老板也總是付給他兩個白圓,不論蝎子的大小。
  有一天他正彎著腰在墳地的亂石堆里尋找,猛一抬頭,看見一個陌生的紅胡子老人,站在面前。他覺得奇怪,心想老頭跑在這兒干什么來呢,莫不是也像我一樣來抓蝎子?他惱怒地瞧著老人。老人倒顯得平靜,他問胡鵬道:你一天抓一個蝎子能買多少錢?胡鵬答道:兩個白圓。那好,老人接著說,年輕人,你看這樣做好嗎,我每天給你兩個白圓,只求你再不要抓蝎子了,這兒的蝎子快被你抓光了……胡鵬覺得好奇,心想,天底下哪有如此好的事,他以為老頭在開玩笑,便隨口答應(yīng)下來。老人看了看他,臨走時,對他說,年輕人,我把白圓就放在你身邊的那個墻頭上,你每天來拿就是了,不過要記住我說的話。
  第二天,胡鵬果然在墻頭上找到了兩塊白圓。他覺得奇怪。不過他想,這兩塊白圓是憑空得來的,如果我再抓上一只蝎子,那么每天就可得到四塊白圓。天底下哪有這樣好的事,他興奮得不得了。他沒把這事告訴別人。他繼續(xù)抓蝎子,只是不能保證每天抓一只。因為墳地上的蝎子越來越少了,找起來很吃力。不過墻頭上的兩塊白圓每天都不減少。
  胡鵬把老人說的話忘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把老人說的話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在一處密實的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塊很大的青石板,勾頭一看,邊上有一個光溜溜的洞穴。他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貝似的變得興奮起來。心想里面絕對藏著一只很大的蝎子。他伸出竹釬向里面試探性地捅了捅,里面?zhèn)鞒鲆魂囕p微的響聲,接著他看見有一對粗壯的蝎鉗(比捅爐子的那種普通的火鉗還要粗)慢慢地伸出洞口——
  胡鵬嚇傻了,還沒等那蝎子爬出洞口,便丟下手里的家伙沒命似地跑出墳地。
  ……
  這是母親告訴我的,里面肯定有一部分屬于想像,比如關(guān)于那個出現(xiàn)在墳地中的神秘的老人。雖說這一切最終都沒有得到證實,我可是越來越相信它。
  聽完母親的講述,我愣了愣。然后問母親:媽媽你說,蝎子會報復(fù)他嗎?母親看了看我說,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告訴我說,山子,到了胡爺家你可不要對他說起這事。我點了點頭。
  
  我和母親走進老人的院子時,他蜷曲著干硬的身子在門臺子上睡著了。陽光下,他赤著膀子,皺皺巴巴的皮肉被曬得黑紅黑紅的。
  盛夏的午后,太陽曬熱了這個小院落。院子里昏沉沉的,彌漫著各種野草的苦香。墻根那里的草叢里不時發(fā)出小蟲子爬動的窸窣聲。
  母親輕手輕腳走進老人的房子,她要替老人將家具上的塵土撣一撣,隨便把碗筷洗洗,有時還會抖出老人發(fā)潮的衣被在院子里曬曬。她每次來都這樣。
  我站在一邊注視著老人,他沒覺察到有幾只螞蟻都爬上了他的肚皮,有一大群螞蟻正沿著他的褲腿爬上去。
  我發(fā)現(xiàn)他垂在身子一邊的兩只手指,僵硬地彎曲著,突出的骨節(jié)十分粗大,與他的身子骨不大相稱。每過一會兒,那蜷曲的手指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收縮一下。
  忽然間他睜開了眼睛,略顯吃驚地瞧著我,那模糊的神情讓我一瞬間禁在了那兒,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像是一個……一個什么呢?
  
  三
  
  母親都催了幾次了,栓子還是不愿動彈。他蹲在地上扎掃帚,手上發(fā)出一連串刷刷刷的聲音。芨芨草風(fēng)干了,剝?nèi)テ砣菀锥嗔恕?br/>  母親說,栓子你今天就到菜塘子去一下,讓保六帶著你,他是你叔又是媒人。今天去就把“準行”接了?;槭露ㄏ聛恚覀円埠脺蕚洳识Y……母親聽見兒子不搭話。接著道,那丫頭雖說模樣丑了點,人勤快,也能吃苦,我以前見過的,舉家過日子準行。
  栓子抬頭瞧了瞧母親,想說什么,卻不知如何開口。
  母親還在嘮叨:也不想我們是個啥家道,有人跟你就不錯了……
  媽——?栓子終于叫了一聲,有些不耐煩。
  栓子出外打工都快一個月了,剛到家,母親就提起這檔子事。看樣子,母親真為他著急,都快三十的人了,幸虧相下一門親事,卻不大愿意。母親心里知道,兒子是嫌那丫頭是個偏脖子,不好意思當著她的面說出來。
  栓子是個榆木疙瘩,像他早死的爹。但是他心腸軟,也像他爹。栓子從不忤逆母親,可是在這件婚事上,他不像是要完全聽母親的。
  栓子想起第一次相親的事。那丫頭歪著頭,老是盯著他不放,臉上掛著那么一種笑,讓他別扭。
  
  過去雖說心里不大情愿,一想自身的條件,便也默認了,栓子認為這或許就是緣分。
  今天他無意間聽到了一些那姑娘的事情,雖說不大可信,但也值得重視。他想緩一步再說。何況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個人。這事他沒對母親講。
  母親說的話他都聽到了,他想對母親說,這不是一個挑三揀四的問題。但是這樣的話他沒能說出來,就是怕母親生氣。母親拉扯他長大不容易,一個寡婦家,鼻子一把,眼淚一把。眼下母親老了,又患了白內(nèi)障,都不大看得清東西了。
  栓子先剝掉芨芨稈上的皮,然后把根須刮拉干凈,再頓齊。他把一大把芨芨草的根部入進鐵箍,再一小撮一小撮地往進塞,塞不進去了,用一把木楔往進夯,夯進去一次,塞一小撮,如此三番,實在夯不進去了,再把削尖的木把鑲進去。一把掃帚就扎成了。栓子的手勁大,扎得結(jié)實,箍子緊緊地吃進根部,頭稍稍炸開來。
  
  栓子走出去,把院子掃了,甚至把大門口都掃了。他把掃帚立在大門旮旯里,走進小廂房,聽見隔壁房里的母親還在嘆息。他關(guān)了門,坐下來,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只小手絹來,輕輕地鋪在炕上,瞧著,這是個普普通通的小手絹,上面印著一大片青草,有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拉著一只羊在放,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姑娘和羊抬起頭來望著遠處,遠處是一抹山的藍影。
  栓子想了想又趕忙把手絹疊起來,裝進衣兜。他怕別人看見。
  這手絹不是他的,是個陌生女人送給他的。總之他不想拿給別人看。它關(guān)系到一個秘密,這秘密還不能公開。
  
  這天早上,栓子離開工地,從城里往家里趕。他背著褡褳,褡褳里裝著母親愛吃的蘋果、糕點等,還有一對翡翠手鐲,那是用布包起來的。栓子是按母親的意思買下它,準備定親時送給那個姑娘的。為了抄近道,他走的都是山路。天太熱,太陽紅紅地照在發(fā)黃的山道上,山道兩邊的黃色大山靜默著,偶然掠過一只山雞,發(fā)出呱呱的叫聲。走出某個山口,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地,不遠處有一個院落。栓子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他想到那里后,就可以討一碗水來喝。
  栓子走到大門前時,瞧見院子里面靜靜的,幾間房門都鎖著,不像是有人住來著。院子里長著草,南墻根那兒長著一棵歪脖子榆樹,枝葉十分繁茂,小葉片上泛著明亮的光。
  有人嗎?他喊了一聲,沒人應(yīng)聲。他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應(yīng)聲。栓子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呢?這當兒他瞧見那株榆樹旁,有一眼井,圓圓的井臺上放著一只木桶。栓子遲疑地走進院子里,向那眼井走過去。他趴在井臺上,向下一看,井很深,井底的水面像一只圓圓的鏡面映出他的頭影。有水就好,栓子放下褡褳,抓住井繩將水桶一點一點放下去。桶是個木桶,有些沉。栓子把手里的繩子都放下去了,水桶還沒觸到水面,他趴下一看,水桶在水面上方左右擺動,只差一點,就觸到了。他欠下身子,努力往下伸了伸胳膊,還是觸不到水面。井里面涼森森的,可惜打不上水來。栓子提上水桶,坐在井臺上,他想像著井水的冰涼,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忽然間,栓子聽見石磨轉(zhuǎn)動的聲音。聲音是從院子一頭的那眼箍窯里傳出來的。栓子想,我剛進來時怎么沒聽見。有人在窯里推磨,說不上還能要上一碗水來喝。山子背上褡褳向那眼箍窯跟前走去。
  栓子走到窯門口,看見一個年輕媳婦子在喚驢推磨。
  聽見響聲,翠翠轉(zhuǎn)過頭隨便瞧了他一眼,這一眼不打緊,栓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一塊石頭扔進了一眼枯井。他沒見過這么俊的小媳婦:圓臉盤,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長長的,腦后盤著發(fā)髻。
  栓子一瞬間愣在那兒。
  翠翠看他漲紅了臉,笑了。
  還不進來,看你那傻樣。她大大方方的,好像給一個熟人打招呼。雖是嗔怪的話,栓子卻聽著受用。他抬起頭來,大膽地瞧著女人,她穿著紅罩衫,綠褲子,腳上穿一雙繡面小花鞋。渾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一看就是個麻利的媳婦子。
  翠翠瞧著他走進來。這窯又深又寬,里面涼森森的比外面舒服多了。栓子站在地上,傻傻地盯著女人端詳,忘了討水喝。
  小媳婦撲哧一聲,伸出手趕忙捂住嘴巴。她說,看樣子你渴了吧。栓子想起他實在是渴了,渴得厲害。他有些拘謹,像害羞的小姑娘那樣忸怩著。
  翠翠轉(zhuǎn)過身走到窯底那兒,拿起一個模樣古怪的茶壺,倒了一碗茶水端過來,遞給栓子。栓子伸出手去接,怎么也觸不到那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自己真笨。
  唉——翠翠嘆息了一聲走回去把碗放在窯底的土炕上。
  這會兒,栓子要喝水的欲望不太強了。他看著小媳婦圍著磨臺忙乎,想幫幫忙,卻插不上手。他看了看轉(zhuǎn)動的磨盤,上面什么也沒有。他覺得奇怪。問女人道:
  妹子,這磨盤上什么也沒有你推的什么磨?
  有哇。翠翠說,你看,這上面我剛加了一簸箕麥子,你怎么說沒有。
  栓子不理解,心想這小媳婦在捉弄我。
  翠翠看出了他的疑惑。說道:
  你看這磨臺子上的面,都快滿子,我趕緊得收。
  栓子眨了眨眼,還是看不到磨臺子上的面。心想,也許自己的眼睛被院子里的陽光耀花了。
  栓子問道:妹子,你是誰家的,怎么一個人在這院子里磨面?
  翠翠又嘆息了一聲,說道:
  我是楊聲萬家的,大哥你不知道,我那死鬼男人不爭氣,走了都三年了。
  噢——這么說,你也不大順心?
  可不是,我活著的時候給人磨面,死了后還得給人磨面。他們都說我磨的面又細又白……我這人就這命。命是不能變的知道不,在這個世上你干什么到了另一個世上還得干什么。過去,有人說行了善事到了另一世就好了。不是的,我告訴你。不要信那話。哄人呢,誰信?
  什么什么,你說什么?栓子搞不懂了。這媳婦子,人機機靈靈的,怎么光說夢話。什么活著死了的,一個大活人,盡說些不吉利的話。
  大哥,看你是個老實人,說這話你也許不信。不過,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媽給你說的那門親事,你不要答應(yīng)了。那姑娘我知道,人雖憨厚,但失過身,不過這事不是她的錯。都怨她那個吃草嚼料的爹。那姑娘腦子有點問題,被她爹哄了。你可不能娶她,娶了她你會后悔的。她爹表面上對你好,背地里對你恨死了,他殺人的心都有。誰娶她誰倒霉。你可不要將這話再傳出去,傳出去對你不好。那姑娘的媽就是被男人害死的,我們天天見。這事我知道……
  栓子傻了,愣在那兒。
  翠翠說,大哥回去吧,好好侍候你媽,她沒幾年好活了。
  什么?栓子吃驚不小。這媳婦說話一本正經(jīng)的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
  他想了想說道:
  妹子,你說不讓我娶那姑娘,我去娶誰?我這么個模樣,誰愿嫁給我?栓子一動不動看著女人,他還想說出一些意思更明朗的話來,就是說不出口。
  翠翠看出了他的心思,幽幽地說道:
  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思,可咱倆走不到一塊兒呀。你比我那懶鬼男人強多了。他死了倒好,還要把我拉過去,他說,他沒有我不行,他懶慣了,家里啥活也不干,還要讓我給別人磨面。他成天不是耍賭就是抽大煙,跟過去一樣,他就為這搭了命。
  栓子囁嚅了一會兒說,妹子你若有意,我等你。我倆怎么就走不到一塊兒來呢。
  這時候,翠翠聽見路上有人走動的腳步聲,慌了神,說道你快走吧大哥,我要回去了。
  那……那……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再說吧大哥。翠翠開始收拾東西。
  栓子急了,趕忙從褡褳里摸出那對翡翠玉鐲放在磨盤上。他說妹子,把它送你吧,算是我的見面禮。女人看著他露出憂郁的神情。
  栓子走出窯門時身子不由得晃了幾晃,陽光十分強烈。大門外的小道上走過兩個人。他們經(jīng)過大門口時,看見有人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發(fā)呆,便喊了聲:
  哎,伙計,愣在那兒干什么,一個塌院子有啥好看的,上路吧。
  栓子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待他倆走遠了,又反身來到那眼箍窯。里面什么也沒有。小媳婦和她的小毛驢一下子不見了。她怎么走得這么快?栓子想不通,再看磨盤上的那對鐲子,不見了,上面卻放著一塊手絹。他走過去拿起它,小心地裝在口袋里。這是女人送給他的,栓子放下心來??磥砟桥藢ψ约河幸饬?。他昏頭昏腦地走出院落向家里趕去。
  
  
  天黑以后,栓子覺得渾身疲乏,像是大病了一場,身子骨飄飄忽忽的。他不愿驚動母親,早早地睡了。
  他想著那個小媳婦,想她的模樣,想她說的那些話。有些他理解有些他又不理解。有一刻那女人的表情也在變化,一會兒微笑著,一會兒又換成一副憂郁的面孔。栓子手里一直捏著那塊手絹,一會兒放在鼻子上聞聞,一會兒又貼在心窩那兒摩挲。心里滋生出那么一種類似于甜蜜的東西,這甜蜜讓他忍不住想流淚。
  第二天早上保六大叔就來了。他看見栓子生著病,臉黃黃的,身子軟軟的有些晃悠。關(guān)切地問道:
  栓子你怎么了?
  著了點涼大叔,怕是熱感冒,不大緊的。
  保六說:栓子你老大不小了,該聽你媽的話。那婚事就定了吧。我還不知你的心病。不要光看臉蛋,臉蛋好能頂吃飯?像咱們這樣的家道就該找個厚道丫頭,能生兒育女,舉家過日子就行。這事你不懂,聽我的好了。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你不成個家,她心里能踏實嘛。
  栓子說,大叔,你不知道這事不能成的。
  為什么?
  不好說。
  什么不好說。
  就是不好說大叔。我的事我做主吧。你的情意我心領(lǐng)了。
  ……
  在家待了三天,栓子覺得輕松了些,他想,我這樣待下去不是個辦法。我得去找她。一想連她的名字都叫不上怎么去找呢。
  栓子又來到了那個院子,還是那天的樣子,卻更安靜,他聽了聽沒有磨盤轉(zhuǎn)動的聲音。他走到箍窯那兒,看見窯里什么也沒有。這可怎么辦?他想這可怎么辦?他沒了主意。
  有一時刻,他懷疑起自己來,那年輕媳婦子推磨的情景也變得模糊起來。
  
  栓子來到附近的一個村子,看見村口有一個老頭,佝僂著腰身在壓一堆大糞。糞堆上飛著一大群蒼蠅。他湊過去,小聲問道:老人家,您這村子里是否有一個小媳婦子,圓臉盤,穿著紅罩衫……他用手比畫著。這話問得有些冒失。一個大男人打問起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終歸是一件讓人難堪的事。老人抬起頭來瞧著他,臉上露出類似于厭惡的神情。他勾下腰又在忙他手里的活,不愿答理栓子。栓子愣了會兒,想起了什么,伸手奪過老人手里的鐵鍬,干起來。老人站在一邊看著栓子說,你這個后生哪……你剛才說找誰?
  栓子說,大伯我在找一個年輕媳婦子,她好像是一個寡婦……跟我沾一點親。栓子在撒謊。
  老人看出了他的神情。不過看樣子這個后生不大像是一個死皮二溜子。
  他說道,我們村子里倒有一個寡婦,可不像是你說的那一個,她四十多了,帶著兩個孩子。近幾天倒是一個小媳婦剛死了丈夫……也不像是你說的那一個,她是個瘦高個,窄臉盤。老人想起了什么,又問道:
  你說的那個小媳婦叫什么名字?
  栓子想不起來。老人又問:
  她男人叫什么名字?
  栓子還是說不上來。老人說,你看你你看你,打問人也不記下她的名字。
  栓子不好意思了。想了想說道,大伯她男人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楊聲萬……
  楊聲萬楊聲萬……這個人我好像聽說過。噢,對了,是有這么個人,是個賭博客嘛,以前還到我們村子里來過。不過他都死了幾年了,是因為欠債被放款的人逼死了。聽說他的女人也死了,好像是得了一種什么怪病。你找的人怕不是她吧。老人好奇地瞧著對面的年輕人。
  栓子傻了。這么說自己要找的人是個鬼魂?他不理解,也想不通。事情不能再說下去了。他謝了老人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這后生有些怪。老人看著年輕人的背影搖了搖頭。
  
  栓子回到家就病了。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就是乏,身子骨虛飄得慌。有時,他走出大門來,在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遇見的人就嚇一跳,關(guān)切地問道:栓子你怎么了,臉這么黃,人都瘦了一圈。莫不是害著什么病吧?
  栓子說,沒查出什么病,就是乏,覺得沒勁兒。沒什么事,過幾天就好了。
  這天晚上,栓子早早睡了,母親聽見兒子不停地說胡話,摸過來,摸了摸兒子的額頭,驚了一下,兒子的額頭燙得厲害。她用熱毛巾敷在上面,坐在兒子的頭前,一個勁地嘆氣。
  她說,栓子哪,那門子親你不樂意就算了,不要給自己過不去,媽不逼你了。你自個兒的事自個兒拿主意,媽不管你了……過了一會兒,母親聽見兒子睡著了,喘氣的聲音正常了些,便摸索著走出來,到大房里睡了。
  
  ……栓子晃晃悠悠地走進了那個古院子。看見小媳婦就站在那棵歪脖子榆樹下等他。他走過去,忍不住眼淚就流了下來。翠翠說,你看你你看你,一個大男人還哭鼻子,羞!羞羞羞!她還是那個樣子,大大方方的,卻比那次更親切。栓子笑了。說道,你還笑我,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
  我能不知道嘛,呆子,我也一樣。那天我看見你到這兒來了。我急死了,出不來,我那死鬼男人看著我不讓出來。他說,你就知道浪,身上有一股子怪味道,你八成是遇見了什么人……翠翠看了看栓子說,你猜猜看大哥,他是否覺察到我們的事呢?
  管他呢。栓子說,他人都死了,還管得著我們。栓子想起了白天那個老人說過的話。
  翠翠說,大哥哪,你還蒙在鼓里,看來我不告訴你不行了。我們不能生活在一起的。
  你又來了,栓子不高興了,說道,我們怎么就不能生活在一起?
  不行的大哥,你咋這么傻,你看我像人嗎?
  怎么不像人,你明明是人嘛,你不是人還會是啥。你不知道你多俊,我栓子能遇上你是我的緣分,要是能和你成親,我死了也值。
  快不要這樣說。女人伸出手捂住山子的嘴巴。栓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哭了。他覺察到翠翠的手是冰涼的。翠翠伸出袖子擦他臉上的淚。一邊哄道:
  不要再哭了大哥,我這人一見眼淚,就受不了。栓子一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貼得這樣近。他看見翠翠的黑眼珠里跳著兩顆星星。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蘭花的幽香。栓子暈乎了。一把攬過女人的腰身,把她摟在懷里,頭埋在她光潔的脖頸處。他聞到更濃烈的蘭花的幽香。他心疼地撫摸著翠翠的身子,一邊搬過她的頭愛憐地瞧著她。他怎么也瞧不夠。
  有一瞬間,他看見心上人也哭了。
  她說,大哥哪,你不知道,我們這樣做是折壽呢。
  栓子說,為什么妹子?
  我跟你們不一樣。
  栓子又不理解了。他沒心思去想那些讓人不理解的事。重要的是他抱著她,這就夠了。
  翠翠說,大哥你是個老實人,我不能這樣騙你,你再找一個吧,忘了我,日后也不要想我。你一想我我就不安生。我們這樣做都會折壽的。這事我知道。他們不允許我們這樣胡來。
  誰不允許?
  你不要問了,相信我說的話。
  不,我不聽你的,我為你死都不怕。
  翠翠說,不,我不愿意你那樣大哥,我樂于等著你,等你再活上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可是長啊,你一個人不好過,要是你一直想著我的話……
  栓子不說話了。翠翠從身上掏出那對翡翠手鐲遞給栓子說:大哥你把它拿回去吧,日后用得著。
  栓子想到了那塊手絹,他不愿還給她。
  翠翠說,那手絹是我送給你的,你好好保存著,以后你憑它來找我……
  栓子再一次哭了,翠翠看著栓子也哭了,他倆抱在一起哭。
  這時,翠翠聽見遠處傳來雞叫聲,慌了。她說,栓子快回吧,天快亮了,要是晚了我就回不去了。栓子看了看四周,沒有覺察出這原來是在晚上。確實有雞叫的聲音,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那樣怕雞叫。出于本能,栓子死死地抱著翠翠不放手。翠翠沒辦法,脫不了身,她仰起頭,踮起腳尖把嘴唇湊上來。栓子看見翠翠的小嘴努成一個紅紅的小花苞,便不顧一切地抱緊她,把嘴唇貼上去。他暈乎了過去。
  待他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了人影,他急得喊了一聲。
  
  驚醒時,栓子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炕上。院子里全是月光,金色的十分柔和的月光,有一束月光透過窗戶靜靜地落在他的臉上。他轉(zhuǎn)了一下頭,覺得左臉頰那兒冰冰的,有什么東西貼在臉頰上,他拿起一看,原來是那對翡翠手鐲。
  
  他回味著剛才的情景,覺得口里還遺留著蘭花的淡雅清香……
  
  四
  
  葫蘆溝是個不大的村子,四五十戶人家都擠在一個小山頂上。這座山圓圓的,像是一只葫蘆。葫蘆村下面有一條河,人們叫它葫蘆河。葫蘆河的水是從葫蘆溝腦里流出來的,葫蘆溝是一個很寬很深的壕溝,坐在飛機上都能看到。葫蘆溝村由此而來。葫蘆河的源頭,是許許多多的小泉眼,這些大大小小的泉眼一律分布在紅膠土質(zhì)的半山坡上。每一只泉眼里又有許多的小眼汩汩地往上冒水,在水中頂出許多的小包,它們一直咕咚咕咚地響著。其實沒有多少人去留意這些泉眼的噴水聲。有時候,會有一條蛇緩緩地爬到某一眼泉邊上來喝水。
  葫蘆溝很幽靜,鳥叫的聲音在這兒聽起來像是從一個大音箱里放出來的。各類蟲子的叫聲也很清純,有些小蟲子的聲音本來很小很隱秘,但站在溝里就能聽出來。
  壕溝兩岸的山坡上,有各種野草,什么索索草啦、小綿蓬啦、灰條啦、苦子蔓啦還有狗牙齒和毛頭齒以及一垛一垛的芨芨草,總之草多了,說不過來。這是個放牧的好地方,一般葫蘆溝村的牲口都趕在這兒來放。
  葫蘆溝村放牧的是一個小伙子叫牛娃,個子不太高,蔫里巴嘰的,他話少,還是個聾子。
  村子里的大牲口都是在晌午歇了地后才能趕出來放。這天晌午牛娃趕著一大群牲口走出村子,沿葫蘆溝口走進去。村子里的人吃罷午飯都歇下了。沒有誰去留意牲口走動的聲音。
  
  到了天黑一大群牲口從溝里走出來,肚子吃得圓圓的,悠閑地甩著尾巴趕著蚊子。它們走進村子,徑直回到了飼養(yǎng)院。飼養(yǎng)院里有一個老漢正在鍘草??匆娚诙蓟貋砹?,卻不見牛娃回來。這個呆子,他罵了一聲,心想再等等看。等了一陣子,天都黑透了,還是不見牛娃回來。老漢想,他八成是丟了牲口,一個人在溝里尋找,這是以前常遇到過的。老人等不住了,進了牲口圈,把所有的牲口都數(shù)了一遍,發(fā)現(xiàn)少了那匹棗紅馬。
  老人看見,天都黑透了,著急了,便去告訴隊長。隊長聽完老人的話,拍了一下炕頭罵道,他媽的,還怪了,一個小伙子看不住幾頭牲口,我就不信……
  老人說,隊長你不知道,那溝里古得很,牛娃那呆子一個人在溝里瞎轉(zhuǎn)怕是不太好……你得派幾個人去找。
  什么?派幾個人?有那必要嗎?你們老是嚷嚷,說那溝里古的很,我就不信邪。說著話,他跳下炕來,走過去從柜子上面拿出一枝沖鋒槍來。
  老漢不知隊長要干啥,擠巴著眼睛瞧著他。
  隊長是個年輕人,當過兵,從部隊復(fù)員到家還不到三年。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如今他還是大隊民兵營副營長,家里放著槍。
  他發(fā)現(xiàn)老飼養(yǎng)員吃驚地瞧著他,笑了。他說:
  老叔你回去忙吧,我一個人去找他,誰也不叫。我不信邪,我倒要看看那溝里有些啥,要是真有你們說的鬼魂,我都要瞧瞧他長個啥樣兒。
  隊長沒有從溝底走進去。他是沿著一邊的山頂在走。他走了很久,一會兒下去,一會兒上來。山野里靜靜的,夜幕罩住遠山,黝黑一片。天幕上滲出幾顆星星,星星的光十分柔和。走了一會兒,月亮從遠處的山頂上升起來,顫顫地抖著。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見溝底里靜靜地只有那股水泛出微微的青光。
  他幾乎都走到溝腦了。隱隱約約聽見馬蹄走動的聲音。
  站下來,定靜一看,月光下,牛娃騎在那匹馬上,馬在溝腦里不停地轉(zhuǎn)圈圈,走過來又走過去,就是走不出那個圈子。
  隊長喊了一聲,牛娃沒聽見,那匹馬也沒聽見。
  隊長生氣了,從肩上取下槍來,推上子彈,朝天放了一槍。他沒聽到那種想像中的爆炸聲。他退出子彈又推上膛,又放了一槍,還是沒響。怪了,日他媽的真怪了。他重新挎上槍向溝底走下去。
  
  后半夜,葫蘆溝幾乎全村的男人都進了溝,他們有的手里舉著火把,有的手里拿著鐵鍬、棍棒。到了溝底,他們發(fā)現(xiàn)牛娃還騎在馬上轉(zhuǎn)圈圈。男人們大聲齊喊,馬停了下來,他們走到馬跟前時,發(fā)現(xiàn)馬走得汗淋淋的,牛娃騎在馬上微微閉著眼,迷迷瞪瞪的像還在睡覺。他睜開眼睛時,看見這么多的人打著火把圍著他站成一圈,有些吃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眾人把他從馬上扶下來,感覺到他像一個小娃娃那么輕。
  在一個隱蔽處,人們看見了隊長,他趴在地上不停地轉(zhuǎn)圈圈,嘴里一個勁地嚷嚷著。
  大伙圍到他跟前,看見他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兩只手在土里不停地刨著,嘴里一個勁地喊著:我的馬,我的馬,我要給我的馬裝料……他把土塊捧起來不斷地往一個假想的口袋里裝。
  幾個人走近他,抓住他的胳膊,按住他,發(fā)現(xiàn)他的鼻子里、耳朵里、嘴巴里都填著土疙瘩。
  ……
  棗紅馬最早是從這條溝里跑出來的。那是在一場大戰(zhàn)之后,開戰(zhàn)的雙方都死了很多人,兩面山坡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尸體。
  這匹棗紅馬是從死人堆里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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