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切 著
盧麗安 干賢婧 譯
作者簡介
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切:1977年出生于尼日利亞阿南布拉州,在恩蘇卡大學城長大,完成了小學、中學教育,在尼日利亞大學學習了兩年藥學。之后移居美國,在東康涅狄格州立大學學習傳媒和政治學專業(yè),2001年以最優(yōu)等第畢業(yè)。目前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進修碩士學位。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切從大四起開始寫小說處女作《紫色木槿》,2003年甫經(jīng)發(fā)表即引來文學界廣泛贊譽;獲得2004年英國橘子文學獎提名、2005年約翰·盧埃林·萊斯獎提名。在《陌生人的悲傷》中,作者沿續(xù)行云流水的優(yōu)美文風,以批判的眼光聚焦于尼日利亞移民,展現(xiàn)了她對種族、性別問題的深邃思考。
在母親開車送她去機場的路上,琪娜切倫沒怎么說話。她看著窗外的樹,有的樹葉早已變成了熟透了的香蕉色,有的成了漿果紅;還有一些樹都掉光了葉子,帶著光裸的枝椏直直挺立。這是她喜歡聊的話題——新英格蘭的秋天,花兒們是怎樣把自己的色彩借給了樹葉;她也喜歡說夏天,那時的太陽是怎樣地繾綣不舍、逗留不去;或者冬天,在寂靜的雪景與刺痛耳垂的冷冽中,那股原始純粹的感觸?!鞍萃辛?,”這種時候她母親就會說,“拜托了,娜,說點現(xiàn)實的事吧。”母親總用懇求和憐憫的語調說這句話,好像表示她知道得小心應對琪娜切倫,但這話又不得不說。今早她們離家起程去機場之前,母親就用那樣的語調說過:“到了倫敦之后,親愛的,試著跟奧丁正正常常地說話?!彼蚕敫赣H說,她已經(jīng)在電話里同奧丁正正常常地聊過了,不是嗎?奧丁好像覺得她說話足夠正常,因為他這不是邀請她去見面,不是嗎?不過她還是回答:“我會的,媽媽?!?br/> 她會試著正正常常地說話,盡管她不確定什么是“正?!?。比如說,在最近系里的節(jié)日聚會上,大家沉浸在縱容里,爭相暴露流言隱私——這就是“正?!??她聽到一連串的以自我為主的陳述,比如關于“我”會/已經(jīng)/希望/打算處理的事;都是“我”。沒人會談論自身以外之事,除非這事與說話的人有關。也許交談就是這樣的吧。也許她逃離生活太久了以至于不習慣交談了吧。九年的確是一段漫長的時間。那次節(jié)日聚會是她這段時間以來參加的第一個聚會,第一個社交活動。也許正是那個活動讓她最終屈從于母親和恩格麗卡姨媽的主意——找個尼日利亞男人來“相親”。“相親”——這詞當時讓她發(fā)笑,現(xiàn)在仍是。
車子里暖氣太強了;琪娜切倫把車窗搖下一點,不禁回想起早先她“相”過的尼日利亞男士們,她曾經(jīng)電話交流過的,說一口做作的美式英語、談話中不時提到寶馬和郊區(qū)別墅的男士們。奧丁就不同,也許是因為他在電話交談中沒怎么提他自己;他不自夸自恃,這給人一個自信的印象。至少琪娜切倫是這么認為的。奧丁是恩格麗卡姨媽介紹認識的?!懊乐胁蛔愕氖撬蛔≡诿绹?,”恩格麗卡姨媽幾乎是鬼鬼祟祟地、小聲地說,“但你搬家很容易,這不是什么大問題?!辩髂惹袀愒雴栆虌?,為什么那位男士(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他叫奧?。┎荒馨徇^來。但她還是沒問,她不想讓人覺得她還是原來的琪娜切倫,那個在母親口中離群獨居的人,那個讓母親憂急擔心的人。她想做個愿意重新生活下去的,新的琪娜切倫。
她們到達機場后,母親擁抱了她,用她那雙每周在韓資美甲坊里綴新的手捧起她的臉,說:“我衷心祈愿,娜娜,這次能順利成功?!辩髂惹袀惪粗赣H憂慮的臉龐和修細了的眉毛,點了點頭。她真希望自己能有母親那樣的熱情和莊重的希望。她希望自己能感覺到些什么,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那圍困著她的麻木——已經(jīng)把她纏封了九年的空虛麻木。
在她登機前,她看到一位婦女正與孩子丈夫相擁道別;那女子有著一頭難看的鬈發(fā),哭的時候淚水在化濃妝的臉上劃出條條溝紋。她的孩子們哭了;丈夫強裝勇敢,望著別處。琪娜切倫注視了他們一會兒,然后也哭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異乎尋常的能力去感受陌生人的悲傷;就在機場,她感覺到了那個家庭的悲傷,便為他們逼近的分離哭泣起來。
琪娜切倫喜歡倫敦那種幽閉的感覺,一切看起來都相當小巧緊湊。她喜歡阿瑪拉表姐狹小的公寓里的那間小房間,喜歡這個沒有一棵樹的水泥街坊和公寓樓的斑駁磚墻。從她們在希思羅機場見面擁抱起,阿瑪拉就一刻不停地和她聊天。而這會兒,阿瑪拉九歲的兒子正在電視機前玩電子游戲,邊玩邊叫喊著。阿瑪拉的聲音、她兒子的叫喊、電視里的聲音都讓琪娜切倫覺得煩躁,她感到太陽穴抽痛緊繃。
“那些加勒比海女人老勾引我們的男人,我們的男人也傻得可以,居然聽她們的。接下來,她們就會生小孩,也不想讓男人娶她們。哦,她們只想找人和她們生孩子?!卑斃f這話的時候,喬納森尖叫出來,兩眼死死粘在電視屏幕上。
“把聲音關小點兒,喬納森?!卑斃f。
“媽媽!”
“現(xiàn)在馬上把聲音關小了!”
“我會聽不見的!”
他不調低音量,阿瑪拉也不再多說什么。她轉向琪娜切倫,繼續(xù)聊天。
“你知道嗎,”琪娜切倫抱著雙臂,說道,“我們太過于寬容我們的孩子,只因為他們講話帶外國腔。這挺有趣的?!?br/> “什么意思?”
“如果在尼日利亞,喬納森這么做是會受罰的?!?br/> 阿瑪拉調開了視線:“我馬上就不讓他玩游戲了?!?br/> 琪娜切倫知道她做不到的;喬納森來自阿瑪拉破碎的婚姻;他生父有錢,每次喬納森從他那兒度周末回來,總有新玩具。更何況,阿瑪拉還幻想著,就靠放任他隨心所欲來維持兒子對她的尊敬呢。
阿瑪拉又說話了:“最近我遇到的這個男人很善良哦,不過口音太糟了。他在奧尼查長大的,你能想像他口音有多糟。他老把ch和sh弄混。去逛銷品茂(shopping mall)說成差品茂,坐椅子上(chair)變成坐席子上。不過,他說他愿意娶我,也愿意收養(yǎng)喬納森?!敢狻?!好像他在做慈善似的。愿意?你想想。不過這也不是他的錯,畢竟我們是在倫敦,要找到門當戶對的是不可能的。他這樣的,要是在尼日利亞,我連正眼都不會看他一眼,更別說跟他約會。但你知道,在倫敦,人人都變成一樣平等的?!?
琪娜切倫想著阿瑪拉剛說的——在倫敦,人人都是一樣的。這讓她覺得好笑。散居海外的尼日利亞人抱怨著在國外同胞中,階層界線模糊不清,無名小卒居然也會一夜發(fā)家,令人難以置信。這樣的抱怨讓她覺得好笑。在倫敦,人人都是平等的。
“你還好吧,切倫?”阿瑪拉問,“你看起來無精打采?!?br/> 琪娜切倫伸伸腿,雙手仍環(huán)抱著膀子。她和阿瑪拉一起在額努古長大,小時候一起玩洋娃娃,一起在拉各斯的皇后學院上學又在同一年畢業(yè);那是在政變發(fā)生、阿瑪拉家移居英國和她家移民美國之前的事了?,F(xiàn)在,她看著阿瑪拉——三十八歲,漂白過的淡棕黃頭發(fā),涂得血紅的甲爪?!澳氵€好吧,阿瑪拉?”她輕聲回問,“你看起來就像個粗制濫造的洋娃娃。”
話一出口,她就希望自己沒說過這話。這太像過去的琪娜切倫了,那個在她母親口中已經(jīng)遺忘了生活中微妙規(guī)則的琪娜切倫。但阿瑪拉好像也不生氣。琪娜切倫也知道那是因為阿瑪拉——事實上還有她整個大家庭也是——早已找到了與自己相處的方法,一種琪娜切倫稱之為“圍堵”的策略。她想起了母親曾給阿瑪拉全家寫的信。信是九年前寫的,但她最近才讀到,那還是在周末她去看望母親,隨手翻她抽屜時看到的。母親保留了草稿,她是一個一絲不茍的記錄保存者?!白詮囊羷P迪的悲劇后,琪娜切倫就不再是她自己了,”母親用潦草的筆跡寫道,“別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別動氣回應;時間會讓她挺過去的,但她需要我們的耐心。”
現(xiàn)在,她猜測阿瑪拉是回想起了那封信才選擇不生氣的。無論如何,阿瑪拉總是出乎意料地心平氣和。太濫好人了,她們還上中學的時候,就有人那么說阿瑪拉。也許,這樣的人即使處于已離婚、不滿足和年近四十的焦慮中,還可以不改本性。
“對不起,阿瑪拉,”琪娜切倫說,“我不是那個意思?!?br/> “沒關系,”阿瑪拉說,又停頓了一下,“那么伊凱迪怎么樣了?有什么好轉嗎?我是說,他是不是再也不能……呃……變正常了?”
“誰知道呢?”琪娜切倫答道,“奇跡或許會發(fā)生,不是嗎?誰知道呢?”
“可憐的替罪羊?!卑斃緡佒?。但琪娜切倫知道阿瑪拉是對著她說的,因為阿瑪拉猜想這是她想聽的。發(fā)生在伊凱迪身上的事情對阿瑪拉來說是太遙遠了,對每個人都太遙遠了吧,除了她。盡管沒人愿意承認,但是事實是,她的親友們的憤怒早已被時間沖淡了。現(xiàn)在阿瑪拉眼中流露出的同情,在琪娜切倫看來,是為那些甚至不知自己值得同情的人而保留的。
“我想我得出去一會兒,”她說,“我要去買張交通一日卡,然后逛逛?!?br/> 阿瑪拉有點不放心,說:“要我陪你去嗎?你可以嗎?”
“我會沒事的?!?br/> “想去購物嗎?和奧丁約會你準備穿什么了嗎?”
“我還不知道我得特地為約會去買衣服呢?!?br/> “哦,可是,切倫,你以前喜歡購物的呀。你喜歡去倫敦市中心轉悠,最后就會說這里的東西都比美國的品牌直銷店貴,你還是回去買算了?!卑斃f道,她的聲音和眼中透露出的渴望都讓琪娜切倫覺得想笑。在與伊凱迪在一起的過去,她曾經(jīng)喜歡淘便宜貨。她知道三州交界區(qū)的每一家品牌直銷店,甚至和經(jīng)理們也都交了朋友,這樣每次大減價的時候他們都會通知她。她的品位也反映出伊凱迪的愛好:有時她會花幾個小時尋找?guī)в辛雎暶鞯拿颇惺揭r衫。然而,她并不懷念過去的生活,尤其是在她正走向新生活的現(xiàn)在。
灰藍的夜幕正漫罩倫敦時,琪娜切倫步入了靠近河堤地鐵站的星巴克,坐下來,要了杯穆哈咖啡和一塊藍莓松糕。她的腳底快樂地疼痛著。這里并不很冷——康涅迪格的寒冷可是無出其右的——剛才她穿著羊毛大衣都悶出汗了,現(xiàn)在衣服正掛在她的椅背上。有人落了份《新政治家》在桌子上,于是她開始讀了起來。她覺得自在,甚至可說暖和舒適,于是她很快就讀到了書摘欄里登的一篇有關拜倫的文章。這時一位巴基斯坦婦女和小男孩上前問她能否合用一張桌子。她沒有意識到這么快咖啡廳就客滿了。
“當然可以?!彼f。雖然她的提包并不是放在他們要坐的桌子那一頭,琪娜切倫還是把它拎起來。
那婦女掛著個小巧的鼻環(huán),隨著她頭的不停轉動而閃閃發(fā)光。她兒子約八九歲光景,穿著印著米奇鼠的外套,手里抓著個游戲機。琪娜切倫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孩子正和她搭訕。一開始他問她,糖包旁邊的細木棒是不是用來攪拌的;她說是的;又問是不是有地方放她的雜志——要不要他移一下椅子?然后,當他母親正想給他切松糕時,他大聲嚷嚷說:“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長了張討喜、肉乎乎的胖臉,說一口優(yōu)雅的英語——琪娜切倫猜是“巴基斯坦優(yōu)越上層人”的口音。她想像著這母子在卡拉奇的大房子、車子和仆人們;他那戴鼻環(huán)的母親費勁心思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把他拉扯大,成為一個負責任、不驕寵的人。
“你住在倫敦嗎?”他傾身向前問道。琪娜切倫還來不及回答,男孩母親就用流利的英語插嘴進來,他只能忿忿地瞪著她。
“對不起,”他母親轉身向琪娜切倫道歉,“他話太多了?!?br/> “沒關系,”琪娜切倫回答道,她合上《新政治家》,表示自己樂意交談。
“他父親去年去世了,”他母親小聲說,“這是我倆第一次單獨來倫敦旅游。我們以前每年圣誕節(jié)前都來?!蹦菋D人說話的時候不停點頭,男孩兒看起來很惱火,好像不想讓琪娜切倫知道這事。
“哦,”琪娜切倫答。
“我們去了泰德現(xiàn)代美術館?!蹦泻⒄f。
“好玩嗎?”她問。
他皺了皺眉頭,她知道他以為這樣看起來會老成些,說:“太無聊了?!?br/> 他母親站了起來,對琪娜切倫說:“我們該走了,呆會兒我們要去看戲?!比缓筠D身對兒子加了句:“你不能把游戲機帶進去,你知道的?!?br/> 那男孩兒不理她,對琪娜切倫道了聲“再見”,便徑直朝門口走去。琪娜切倫知道他本想再留一會兒,所以才沒碰松糕。她看著他們離開;琪娜切倫多希望自己問了他的名字,問了他母親一些她亡夫的事。
她離開咖啡館的時候,冰冷的細雨正下得紛紛揚揚。她走向地鐵站,感受著細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她的大衣上。走到那兒,琪娜切倫被臺階上繁多的、泛著泡沫的痰跡吸引住了。她覺得這里的某處可能會有一首詩——也許是一首自由詩,詩里閑扯著這片混亂、痰跡和倫敦的風格;就在這時,她的火車來了。不一會兒,琪娜切倫便經(jīng)過吵鬧的車廂,坐在臟兮兮的座位上。拿著《新政治家》,她想起了那位巴基斯坦婦女、小男孩,和他們被旅游觀光、松糕和爭吵粉飾起來的悲傷。靜靜地,琪娜切倫哭了起來。
奧丁很英俊。其實從他先前附在郵件里的照片上她就看出來了。但是面對面地看他,她看到了被照片掩蓋掉的,粗曠分明的五官肌理,這使他在她眼中顯得更迷人了。她從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那么愛笑,每次笑都閃現(xiàn)出他白凈的牙齒。她確信這樣的牙齒一定漂白過。
他們坐在蘇活區(qū)一家法國餐館昏暗的地下室里,都吃著山羊奶酪色拉,桌子中間一根蠟燭光影搖曳。是她先點的菜,然后他要了一份一樣的。她很好奇,如果她告訴他,九年來她從未和任何男人在餐館里同桌吃飯,他會說些什么。他會不會像恩格麗卡姨媽說的那樣,覺得她很奇怪?“不要跟他說起伊凱迪,不然他可能會覺得你有些古怪。等到你們親近些再說吧?!倍鞲覃惪ㄟ@樣建議過。這讓當時的琪娜切倫覺得好笑,因為她從來沒打算過要把伊凱迪的事告訴奧丁。
“你那么漂亮,”奧丁說,“我真納悶竟然沒有人能贏得你的芳心?”
琪娜切倫叉起盤子里的一片生菜葉,些微起了警覺。這場游戲沒有規(guī)則嗎?那么快就提到婚姻了嗎?“你也不差啊?!彼f。母親會希望她這么說的。這聽起來才正常。去年系里的聚會上她聽到過這句話。當時,她那個教18世紀文學的女同事——琪娜切倫辦公室旁第三間的那個——踉踉蹌蹌地走到系主任面前,說:“你真他媽的是個有趣的作家?!彼卮穑骸澳阋膊徊畎 !闭f完,他們周圍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翻。琪娜切倫一直懷疑,是不是因為他們喝醉了才這樣的;現(xiàn)在看來不是,因為奧丁也正大笑呢。
“你真不同尋常,”他說,“你臉上的表情,好像你超然物外似的,其實不是。這很有趣?!?br/> 她喝了點水,不確定該說什么。
“那,住在新英格蘭怎樣?”奧丁問。
琪娜切倫開始詩意地描述新英格蘭的秋天景致:羞赧的太陽,大自然不同的金黃色,涼風追逐胡蘿卜色的樹葉。她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最后,奧丁看來有點驚訝地說:“嗯,挺有意思的。你知道嗎,每次我聽到新英格蘭,想到的就是康涅迪格、緬因這些地方,我猜那里都是白人吧。”
“呃,其實還是有多樣性的。我?guī)讉€班的學生中大約百分之十是黑人。”琪娜切倫聳了聳肩,希望看起來自然一些。“食物很好吃。”她又加了一句,低頭看著盤子。
在一種她熟悉不過的安靜里,他們沉默地吃了一會兒。琪娜切倫突然被她自己手中叉子從盤子到嘴的運動、被奧丁下顎的咀嚼運動,搞得不自在。
“那,”他說著放下叉子,“還好吧?”
琪娜切倫不確定他指的是什么。在一次電話聊天中,她提到過她收到了一筆補助,想利用學術休假時試著完成她的詩集。他是說那本詩嗎?還是說他們剛才的晚餐、他們的會面?“什么好不好?”她問。
他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喚回你的注意力,你剛才好像走神了。”
“哦,沒有,我一直在聽?!彼f著又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吃點心的時候——他們分了一塊提拉米蘇——他談起了散居海外的尼日利亞男人對婦女的態(tài)度。那些男人認為,他們可以四處拈花惹草,但女人不可以;他們坐著看電視的時候女人該去煮飯燒菜,即使兩人的工作時間一樣長。他邊說邊搖頭,以示自己認為這些男人該更明理些。琪娜切倫很感動地意識到,他正試圖告訴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或者,也許是他想做怎樣的人。
他握著她的手,兩手緊靠著桌面。“能和你見面我真太高興了,”他說。這幅場景的普泛性質突然觸動了琪娜切倫。任何一位婦女,任何受過教育、定居海外、三十多歲、正尋覓終生伴侶的尼日利亞婦女都能和他在一起,不一定非她不可。
母親和恩格麗卡姨媽都打電話來。她聽著兩個緊繃的聲音問她晚飯怎么樣;當她說要到星期五才會再見他的時候,兩人都倒吸了口冷氣:“哦!天吶!那可是三天后!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
當然是琪娜切倫的主意,因為奧丁早就邀她隔天共進午餐;事實上,當晚他就想請她一起回家了。
“是他的主意。他工作很忙。”她說。
“唉,這可不是好兆頭?!辩髂惹袀愅诉@話是誰說的,母親和姨媽的聲音太像了。然后,母親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正正常常地說話了嗎,娜?”琪娜切倫平靜地回答:“是的,媽媽,我有?!?br/> 她掛了電話后,阿瑪拉說,在水灣的一個朋友辦晚會,她覺得琪娜切倫應該去參加。
琪娜切倫說她寧愿在家讀那本她沒讀完的《新政治家》,對一本她沒有掏錢的雜志,至少她應該堅持看完。阿瑪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會兒,但什么也沒說。阿瑪拉走后,琪娜切倫想像著這場晚會的情況。她曾經(jīng)和伊凱迪去參加過一些晚會;不管是圣誕晚會、訂婚宴會還是生日派對,都無所謂,因為它們都一樣——到處充斥著家洛富米飯和嫉妒、胡椒湯和東家長西家短:誰在倫敦切爾西買了套房或者在芝加哥郊區(qū)買別墅啦,誰家孩子得自閉癥啦,誰老婆打包跑啦,誰還沒拿到合法居住證或者綠卡啦,誰被卷入了信用卡詐騙案啦,誰的丈夫回尼日利亞包養(yǎng)了更年輕的女孩子啦。這場在水灣的晚會正是母親認為正常的事情。
第二天,琪娜切倫碰巧遇到內維利·利普頓。他們以前見過,阿瑪拉介紹他倆認識的,后來他還低聲告訴琪娜切倫,鄰居們都叫他“牛津劍橋的八十歲蠻老頭”。就像其他街坊鄰居一樣,阿瑪拉也喜歡他,因為他關心、也送禮物給孩子們。喬納森的書中,有一半是內維利·利普頓給的。在利普頓的資助下,喬納森已經(jīng)游覽了不少博物館和陳列館;喬納森還老是用“利普頓先生說的”這一句話來強調權威。
“他沒有必要窩在這里,”阿瑪拉告訴過琪娜切倫,“我想,利普頓先生這么做,是為了申明他的政治態(tài)度。”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太自恃清高了?!辩髂惹袀惍敃r這么說。她說了嗎?現(xiàn)在她倒不是很確定當時她回應了什么。她回想起來,利普頓先生對尼日利亞了若指掌;當時,在他們簡短的交談中,利普頓先生總是脫口而出尼日利亞的歷史事件和日期;對此,琪娜切倫是又著迷又覺得難以接受。這次,當她在街上撞見他,再一次在游覽倫敦的途中相遇,利普頓也記起了琪娜切倫,親了親她的雙頰,并且注意到,自上次見面后她把頭發(fā)剪短了。
“我們一起吃午飯吧,好嗎?跟我來吧。”他說著,早已邁開步子希望琪娜切倫跟上來了。琪娜切倫的確跟了上去。歸根結底,這不就是“生活”嗎?——屈于沖動,擁抱率性。和她幾乎不了解的、阿瑪拉的老鄰居一起吃午飯,這就是生活。
“我要帶你去旅游者俱樂部。你的夾克很可愛,所以我們進去不會有問題。他們有個很惱人的著裝規(guī)范,你知道的?!?br/> “真的啊?!辩髂惹袀惔鸬?,驚訝于他會覺得她的舊夾克可愛。一會兒后,他們被領進了旅游者俱樂部的華麗內廳;琪娜切倫環(huán)顧四周,看看圍桌而坐的男士們都穿了什么。她原以為他們都會戴蝴蝶領結的;但看到的大多數(shù)西裝,在利普頓剪裁考究、橙綠鑲邊的條子夾克映襯下,都顯得古板保守。顯然內維利·利普頓和這里的男士們不同,而他也敢于顯示他的不同。她想像著他的另一種生活——在非洲探險,然后帶著黝黑的皮膚和新奇生動的土人故事,凱旋而歸。
“這里太悶了?!彼麄內胱?,琪娜切倫說了句。她用“悶”的比喻義;他聽懂了,于是大笑起來。
“你的嗓音很動人,”他說,又湊近了些,“如果你說話沒有美國腔就好了?!彼⒅?。他的眼睛那么藍,看起來就像是畫上去的;他白得驚人的頭發(fā)已見禿頂,襯著布滿細紋的面容。等上菜時,內維利·利普頓向她介紹了旅游者俱樂部簡史,發(fā)表了關于君主制必要性的長篇談話,刻薄地攻擊了那些想禁止獵狐、不識好歹的蠢蛋。他稱琪娜切倫“親愛的人兒”、“親愛的女孩兒”,還用了一個生澀的副詞“非法地”。他以一個牛津劍橋出身的八旬英格蘭老人的舊式風范說“他媽的”來逗琪娜切倫笑。利普頓似乎決心把琪娜切倫介紹給每個——包括侍者在內——經(jīng)過他們餐桌的人;他以迅速、幾不可辨的低語咕噥出她的名字,然后再加一句:“她是尼日利亞人?!?br/> 他們的菜剛上來,一個鼻毛突出的男人就走了過來,瞥了眼琪娜切倫,轉問內維利:“這個黑皮膚美女是誰???”
內維利介紹了她,告訴那男人琪娜切倫是尼日利亞人,又加了句她在美國是詩人和助理教授。
“你好!”那男人問候道。
琪娜切倫什么也沒說。那男人一直微笑著。
“很高興認識你?!蹦悄腥宋⑽⑻Ц吡艘袅?,似乎認為琪娜切倫沒聽到先前那一句話。然而,琪娜切倫還是一言不發(fā)。沉默延漫開來;她察覺到了緊張壓迫的感覺,也同時享受著這種難堪笨拙。這是過去的琪娜切倫的行徑,而她卻覺得這樣很自在。那男人朝內維利咕噥了幾句,便走了。
“親愛的女孩兒!”內維利夸張地低語:“你為什么那么做?”
“‘黑皮膚美女’?!?br/> “哦。他是在贊美你?!?br/> “不是,他在贊美‘您’。就像贊美某個人有匹出色的賽馬一樣?!?br/> “那老家伙沒有惡意的,事實上,他可恨不得能坐在我現(xiàn)在坐的位子上?!眱染S利笑了起來;此刻琪娜切倫突然有種沖動,想把她的那杯水潑到他臉上。但她只是單指扶了扶眼鏡框,用愉悅的口吻說:“知道嗎,利普頓先生,我覺得這里你們所有人都是小心眼兒的老頭兒?!?br/> 內維利瞪了她好一會兒,然后大笑起來:“老天,琪琪倫……”
“你叫我什么?”
他看著她,好像他不確定她說了什么。
“我的名字叫琪娜切倫,利普頓先生。琪—娜—切—倫?!?br/> 他重復了幾次她的名字,臉上盡是想念準這名字的急切表情,可是偏偏每次他都念得粗聲粗氣的。念了幾次,利普頓問道:“順便插一句,你名字是什么意思?”
“‘上帝為我著想’。”
“是嗎?我有個津巴布韋來的朋友,叫肖納,意思是‘上帝之火’。有趣吧。我還真懷疑上帝有火算不算好事?!彼蛄丝谒啊系蹫槲抑搿?,這不怎么適合你,不是嗎?”
“為什么?”
“為什么?親愛的,這名字暗示了順從,而你呢,一點也不順從。老天,你骨子里壓根兒就沒有順服的細胞?!?br/> 利普頓聽起來很訝異。琪娜切倫審視了他臉上咖啡色的老年斑好一會兒,才說:“聽你的意思,好像我應該柔順一點?!?
是她的幻想嗎,還是他,這個強硬又老于世故的老人,真的臉紅了?“關于種族問題,你真的很敏感,是不是?非洲人對種族問題可沒這么敏感,當然嘍,除非他們住在美國?!?br/> “你好像對非洲了若指掌、無所不知?!?br/> 他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別這樣說話,親愛的?!?br/> 不知道為什么,琪娜切倫開始講起伊凱迪來。也許她只是想告訴內維利·利普頓,他無權評論她對待種族問題和其他任何事的態(tài)度。也許根本不需理由來辯白;這些話沖口而出,一句接著一句從她嘴里蹦了出來。
首先,描述伊凱迪被槍擊的那晚之前,琪娜切倫提到一些伊凱迪曾經(jīng)說過的,關于他和琪娜切倫的話:什么他倆是緣定的;如果有人抽干了他們祖居村莊的河水,人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名字被刻在河床上,緊緊纏繞,難分難解,等等。伊凱迪被槍擊后,琪娜切倫曾想過回尼日利亞,去他的家鄉(xiāng)烏瑪納奇和她的家鄉(xiāng)阿壩,她想跳進這兩個地方的河流,想辦法抽干它們,看看那里寫了什么,看看伊凱迪的名字會不會以殘缺不全的字樣顯現(xiàn)出來。她告訴內維利·利普頓,伊凱迪的脾氣:他生氣的時候會砸啤酒瓶;還有伊凱迪的理想主義,他投身抗爭活動、游行、組織糾察隊;放著他父親在西哈特福德的空房子不住,搬到東哈特福德的窄小房間里,因為那是他自己付的錢;就在他站在公寓門前準備開鎖的時候,警車到了;三個人,三個白人。后來,在審訊中,他們聲稱以為伊凱迪要拔槍。坐在法庭上的琪娜切倫哭了;公寓前的樓道那么狹窄,伊凱迪根本不可能避開這四十多顆子彈。更后來,琪娜切倫甚至希望伊凱迪是那個一度占據(jù)所有新聞版面的海地人,那個被警察用臟掃帚柄雞奸侵害的海地人。至少那個人,那個海地人,體膚完整。
最后,她告訴內維利·利普頓:“伊凱迪失去身體功能、全部癱瘓時,正是暮秋;兩天后天就下雪了,幾周后春天到來,春雨綿綿。季節(jié)像水般流轉,伊凱迪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我一直在等待轉機;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br/> 琪娜切倫放下叉子,氣自己竟然把伊凱迪的事告訴這個不值得她傾訴的男人,氣伊凱迪躺在哈特福德的病房里,癱瘓了不說,還沮喪消沉得連她來探視時,眼也不眨一下;或者,是他選擇不再眨眼了。
但,同時,琪娜切倫也感到莫名的興奮;她終于說出了伊凱迪的事,她甚至能告訴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自己并不確定到底是否曾喜歡過這個令她生命消停了九年的男人。
奧丁對第二天要帶琪娜切倫去的餐館贊譽有加,所以琪娜切倫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喜歡它。這餐廳相當摩登高雅:鉻制裝飾、寬廣明亮的空間以及雕刻在金屬薄片上的菜單。
“這種裝潢可稱為藝術,不是嗎?只是它與你的、你的詩的藝術不同。”奧丁說。
“我想是的,”琪娜切倫喃喃低語。今天的奧丁有些不同;或者,是上次她看得不夠仔細,所以沒有注意到——不管這不同是什么?她不想談論她的藝術;“你的藝術”這種說法已經(jīng)夠煩人的了,于是她說:“‘奧丁’聽起來不像是伊布人的名字。”
“是‘奧丁切左’,我把名字縮短了,你知道的,讓他們念起來方便些?!?br/> “哦?!彼皖^看著食物——幾條烤魚如此精心擺放著,弄得她都不忍心吃,以免破壞了圖樣。恩格麗卡姨媽放著兒子恩耐麥克的名字不用,而叫他“鮑伯”,也是“因為他們”。琪娜切倫記得,她和伊凱迪還因此批評過姨媽?!耙驗樗麄儭薄髂惹袀愊雴枈W丁,“因為誰?”人犯不著否決從祖宗那兒繼承來的傳統(tǒng),然后卻為了自己的選擇來怪罪某些子虛烏有的人。
“這魚怎么樣?”奧丁問。他看起來有點緊張;原來就是這點不同,緊張。
“它吃起來就像它看起來那么有意思。”琪娜切倫答道。
奧丁放下叉子:“有些事我還沒告訴過你,但你得知道。”
“什么事?”
奧丁大聲清了清嗓子:“我有個兒子,六歲,監(jiān)護權判給了他母親,但我每兩周要看他一次?!?br/>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甚至其他桌的人也似乎都停止了交談?!吧洗挝也幌敫嬖V你,我不想告訴你任何會讓你太早退縮的事。”奧丁說,他逃避著她的視線:他的眼光越過她的頭頂,又迅速收回聚焦于他的食物。琪娜切倫突然覺得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脆弱了許多。她想告訴他,沒關系,只要我們愿意,我們都可以——而且應該被允許——放下包袱、解開負擔。但是,這只能在準備就緒的情況下才行。
“沒關系?!彼f。
“我就知道臉是不同的,”奧丁彎了彎身,朝琪娜切倫湊近了一些,“我覺得我最近一直在迷茫,不知我的生活在哪。而你進入我的生活正可以幫助我找回平衡?!?br/> 琪娜切倫驚奇地握著叉子。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能讓他快樂的人是她,就一定是她呢?
她覺得有必要跟他講講伊凱迪,讓他知道,她也有事沒告訴他。但她沒說。她沒必要說。意識到奧丁沒必要知道這件事讓琪娜切倫松了口氣;坐在這兒看著他干凈的下巴和深棕色的眼睛,琪娜切倫更如釋重負地意識到,他們之間是不會有結果的,奧丁最終將與另一個不因追求新生而備受困擾的尼日利亞女子在一起;一個與她不同的女人——不會像琪娜切倫一樣崇尚自然偶發(fā)、渴望真實無偽,追求一種沒有預設的連結,就好像在星巴克遇見陌生人一樣的連結。
回到康涅迪格,琪娜切倫從機場打的回家。車里的暖氣上得太慢,她冷得在后座縮成一團??諝馐悄氐?,路的兩旁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雪,那刺眼的蒼白灼痛了她的眼。從新聞里,她聽到在馬薩諸塞州有些孩子死了。他們在結冰的湖面上玩鬧,冰層破裂,人沉了下去。他們淹死在零下溫度的水中:三個年齡在七到九歲的小男孩。
琪娜切倫閉上了眼,但她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