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莫瑞斯與他的兩個情人的同性戀關系入手,從性別身份的角度,探討作品蘊藏的同性戀文化的意義以及作者對此的思想觀念。作者在小說中試圖摒棄以克萊夫為代表的上層階級知識分子的陰柔成分,推崇以莫瑞斯為代表的同性戀者所具有的男性氣概,主張建立一種自由的超越階級的、性愛合一的理想的同性之愛。
關鍵詞:福斯特 男性氣質 同性戀 性別身份お
福斯特在現(xiàn)代英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一直同喬伊斯、勞倫斯和伍爾芙一起被稱為20世紀英國最偉大的作家。但國內很少有學者關注他的同性戀作品及其生前發(fā)表的五部小說中隱含的同性戀內容,或從性別身份的角度去研究。本文從性別身份的角度,通過對同性戀欲望和性關系的考察,揭示作家的同性戀思想及其文化內涵。
一、 克萊夫——莫瑞斯:
古典的、柔弱的、柏拉圖式的同性愛
小說前兩部分以莫瑞斯和情人克萊夫的關系為主,在克萊夫的引導下莫瑞斯認同了自己的性傾向。后兩部分以莫瑞斯和阿列克的情感為主線。克萊夫和阿列克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同性戀情:前者代表純精神之愛,后者代表肉欲之愛。
小說開始時,教務主任杜希先生對莫瑞斯進行性知識講解,并向他灌輸異性戀才是正?;橐龆ㄎ坏挠^念,揭示了維多利亞時期人們對性的普遍態(tài)度和對異性戀婚姻機制的認定。學校的性啟蒙教育不但沒有給有同性戀傾向的莫瑞斯提供任何幫助,反而讓他陷入無法辨別自我身份的黑暗之中,他唯一能做的是等待。在充滿自由氣息的劍橋大學,同性戀同樣被認為是不光彩的。社會、學校、家庭都希望莫瑞斯去做一個體面的中產階級人士,走父親一樣的道路。出于對這些期盼的反感和對自己同性戀傾向的恐懼,莫瑞斯內心充滿了悲哀。
莫瑞斯的同性戀傾向被象征地隱含在他的兩個夢里。莫瑞斯的夢以及他在夢中的身心感受,體現(xiàn)了這名英國公學少年青春萌動期的困惑,同時也暗示了莫瑞斯成年生活中對理想愛情的追求和情欲的滿足這對矛盾。
莫瑞斯雖然意識到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渴望得到同性愛,但他既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也沒有這方面的角色可模仿,因此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愛。來自中上層階級的劍橋學生克萊夫為莫瑞斯架起了一座通往男性之愛的橋。與莫瑞斯不同,來自鄉(xiāng)紳階層的克萊夫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有相當清醒的認識??巳R夫建議莫瑞斯讀柏拉圖的《會飲篇》,從學術的角度引導莫瑞斯,又大膽地表達自己對同性戀的看法。克萊夫的表白成為莫瑞斯正式認同自己男性性別身份的契機。經過內心的掙扎和自我反省,對同性愛的渴望使他終于下決心認同自己的性身份。
克萊夫使莫瑞斯認識了本我,把那囚禁在“監(jiān)獄”里的靈魂解救出來,因此莫瑞斯對克萊夫愛慕不已,把他看成自己唯一的偶像,對他的任何要求都唯命是從。在莫瑞斯和克萊夫關系的發(fā)展進程中,一直是克萊夫引導著莫瑞斯,或者說他的精神在教育莫瑞斯的肉體。莫瑞斯雖然接受了同性戀性身份,但他并沒有完全“走出壁柜”。一方面是他對克萊夫感情的升溫,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壓抑身體的欲望,而且還要顧忌中產階級的道德規(guī)范??巳R夫崇拜的是柏拉圖,他相信更高層次的愛應該建立在對肉體接觸的抑制上。當他們對《會飲篇》進行辯論時,克萊夫對自己的同性戀情作了一番辯解,他堅信這種更高層次的愛應該是一種充滿激情而有節(jié)制的愛。因此和克萊夫在一起時,莫瑞斯竭力壓抑自己的情欲。由于克萊夫自始至終都堅持把他們的關系建立在對肉體接觸的抑制上,所以在作者看來,性與愛的割裂,靈與肉的分離,注定了他們戀情的不完美直至最后分道揚鑣。從一開始福斯特就對這種戀愛持懷疑態(tài)度。當描寫莫瑞斯站在通往克萊夫房間的一座橋上時,作者寫道:“遺憾的是那不是真正的橋,只是庭院設計師為了效果起見,把它架設在一片洼地上而已?!?福斯特:《莫瑞斯》,文潔若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年,第56頁。他們不僅克制自己的肉體欲望,而且也把同性戀看作是對中產階級道德規(guī)范的背叛而懼怕懲罰,為了地位和仕途不受影響,他們在性方面一直處于隱秘狀態(tài)。對性的不同認識和感受使兩人無法實現(xiàn)心與心的溝通。莫瑞斯遇到了強大的社會勢力,教育、司法、醫(yī)學及教會結成了一張巨網(wǎng),在不同的層面上運作,加上克萊夫的決意離開,擰滅了他在莫瑞斯心中點燃的那盞明燈,再次將莫瑞斯拋入無盡的黑暗之中。莫瑞斯不得不暫時向居主流的異性戀屈服,過起了盡職盡責卻又單調乏味的生活。他沒有可信仰的上帝,沒有心心相印的情人。他克制自己的情欲,無法面對自我的處境。
二、 莫瑞斯——阿列克:肉欲的、陽剛的、超越階級的同性愛
作者把莫瑞斯塑造成集情欲和理想于一體的男同性戀形象,試圖改變時人普遍存在的男同性戀者“女性化”的印象。他渴望的同性之愛既包含精神也包含肉體。福斯特在小說中特別描寫了莫瑞斯身上的陽剛之美,如大量的體育鍛煉,動作敏捷,面部的那一簇小胡子,面部優(yōu)美的線條。通過莫瑞斯對自我身體的凝視以及對少男身體的凝視,作者進一步強調莫瑞斯的男性氣質以及強烈的同性戀情欲。當凝視渾身一絲不掛的少年迪基·巴里時,莫瑞斯感受到強烈的性沖動,但他放棄了實現(xiàn)情欲的機會。
福斯特認為來自中下層階級的阿列克是在米爾索普誕生的,是他“腰眼下面那個部位的觸覺”。他既是“森林中未開化者之子”,代表了“大地生活”,是那“更重大的東西”,也是情欲的化身。福斯特引導他一步步地上場,花朵、森林、雨水、經過蹲在鋼琴旁的仆人、不肯接受小費、搬手提箱者、從小船里舀出雨水、出沒于灌木叢中。在阿列克的引誘下,陷入精神和肉體雙重危機而無力自拔的莫瑞斯與之發(fā)生了性關系,但階級意識使他后悔自己委身了一個社會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他試圖通過逃避以及求助醫(yī)學來使自己回歸“正常”。就在他啟程到倫敦見催眠術師時,阿列克身上散發(fā)出的男性之美又一次打動了他的心。阿列克的男性身體魅力,對情欲的渴望促使莫瑞斯不得不再一次正視自己內心的欲望,精神和肉體的分裂所迸發(fā)出的情欲征服了精神的純潔。莫瑞斯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所需,當發(fā)現(xiàn)阿列克為了自己放棄了去阿根廷的機會時,他更加確信阿列克就是那個可以為彼此做出犧牲的“朋友”。
克萊夫的移情加速了莫瑞斯墜入地獄的過程。但他在地獄里變得堅強了,從而完成了最后這次不顧一切的攀登。從14歲到24歲,莫瑞斯一步步地解構了社會強加在他身上的性別身份,最終獲得了心靈的和精神的成長,完成了從阿波羅到狄俄尼索斯,從混亂到清醒,從無知到真實,從夢幻到現(xiàn)實,從理智走向心靈,從內在的昏暗走向“內在的光”,從舒適走向狂喜的旅程。
三、 福斯特——《莫瑞斯》:同性戀主題及文化背景
從19世紀末開始,大英帝國的殖民擴張帶來了外表的鼎盛,但內部卻充滿了文化焦慮。在中產階級看來,男同性戀以及當時的唯美風潮,都是對維多利亞時期強調的紳士威猛陽剛形象的背離,因此統(tǒng)統(tǒng)被稱為頹廢。王爾德1895年受審,不但使同性戀一詞進入公眾視野,也使同性戀恐懼癥高漲。面對強大的社會壓力,許多作家選擇了隱藏自己的同性戀身份。福斯特也不例外。他生前只有少數(shù)朋友知道他是同性戀。到了20世紀60年代,他母親以及絕大多數(shù)近親均已去世,社會對性問題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改變,1957年《沃爾芬登報告》發(fā)表,主張將成年人在相互同意條件下發(fā)生的同性性行為合法化;1969年英國取消了對同性戀的刑事處罰。但考慮到自己的聲譽,福斯特仍然堅持把這本在1914年完成的以同性戀為題材的小說安排在自己故后即1971年發(fā)表。
英美主流文化早已把男同性戀者格式化地貶低為一群陰陽怪氣的、男生女相的娘娘腔,是“女人的靈魂被包裹在男性身體上”。福斯特對此在小說中做出了回應。例如對里斯利那種矯揉造作、嗲聲嗲氣的形象的厭惡,而筆下的莫瑞斯卻充滿了強烈的吸引力,是男人和女人共同渴望的對象。作者同時也一再強調莫瑞斯的平庸,而不是與眾不同。福斯特通過小說試圖改變人們對同性戀的偏見,顛覆和動搖這種被模式化了的同性戀者的形象。
小說中莫瑞斯沖破了同性戀恐懼癥和階級隔閡,與阿列克結合并自愿放逐到大自然的綠林中,有人認為這是烏托邦式的結尾,而這樣的結尾實際上是卡彭特和他的情人喬治·梅里爾生活的真實寫照??ㄅ硖厥?9世紀末英國著名的社會改革家、詩人以及公開的同性戀者,他肯定同性愛情既包括肉欲的吸引,又蘊涵著靈魂的融合,還倡導同性戀者將成為創(chuàng)造新文化和新型社會關系的先鋒。1891年,卡彭特從印度回來后,在火車上邂逅了一位名叫喬治·梅里爾的年輕人。梅里爾出身于謝菲爾德的貧民區(qū),不諳書理。這份單純強烈吸引著卡彭特,使兩位來自不同社會背景的男子走到了一起,熊熊愛火燃燒至各自生命的終點。兩人合居在米爾索普村的農莊里,那里在當時成為英國進步知識分子的麥加。福斯特于1913年前來造訪時,梅里爾不經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臀部?!靶撵`的感受與體格的興奮一樣強烈,而我后部那一小塊地方的感覺似乎未經思維就進入了我的腦子。當時發(fā)生的一切一定是受到了卡彭特瑜伽般的神秘所配合,我也就在那一刻感覺了表達的沖動。”福斯特:《莫瑞斯》,第276頁。這份沖動促使福斯特寫下了半自傳體的同性戀小說《莫瑞斯》。福斯特談到卡彭特對自己有著深遠的影響,“我把他看作是掌握一把能解決一切困難的鑰匙的人,我就像接近救世主一般去跟他打交道。” 同上。據(jù)福斯特的傳記作家菲·尼·費爾班克介紹,卡彭特曾對福斯特身上過多的智性感到反感,“他使福斯特為自己的自負和坐立不安感到羞愧……福斯特從來沒有在其他人身上感覺到如此大的威力?!?John Fletcher. Forster's self-erasure: Maurice and the scene of masculine love [J] in Joseph Bristow (ed ) . Sexual Sameness: Textual differences in lesbian and gay writing [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福斯特幼年喪父,他的童年和少年都生活在女人圈里。福斯特曾經宣稱直到三十歲自己才了解男女關系。在米爾索普村結束了自己多年來被同性戀傾向所困擾的境地。福斯特曾表達了希望去愛一個社會底層的強壯男人,被他愛著甚至被他傷害的愿望。1917年福斯特大膽地愛上了一名埃及電車售票員穆罕默德·阿里,在獲得了情欲的完美實現(xiàn)之后,他寫信給一位友人說道:“這不是幸福,而是一種冒犯階段,而我卻第一次感覺自己成長了?!盧obert K. Martin. Edward Carpenter and the Double Structure of Maurice [J] in Jeremy Tambling.(ed)., E.M.Forster [M]. Basingstoke and London:Macmillan, 1995.
卡彭特在《發(fā)育不良的人》一文中指出那些上層階級的英國人,他們的學識幾乎就停止在公學時期,他們永遠是一群學童,用學校的那一套制度來管理社會。克萊夫就是這類“發(fā)育不良的人”的典型,他從未學會過對本階級的價值觀提出絲毫的疑問??巳R夫雖然回歸了主流認可的異性婚姻,然而他們彼此間沒有情感的溝通,有的只是不平等和相互的忽視。
小說描寫了莫瑞斯成長的三個階段:首先,認同同性戀性別身份;第二階段,莫瑞斯認識到情欲是實現(xiàn)理想之愛不可缺少的;最后,莫瑞斯沖破了階級隔閡,走上了對中產階級偽善道德和建立在異性戀基礎之上的西方文明的反叛之路,攜手情人自我放逐到大自然之中。福斯特通過莫瑞斯的成長表明:同性戀是美好的,這種愛可以使人變得高尚,并非導致人墮落。卡彭特為此寫信給福斯特:“你結束了一場大的紛爭,我感到很高興。我擔心你最后讓斯卡德走了……但是你挽救了他,也挽救了故事,因為結局不是不可能的,有些浪漫……只有那些理解的人才懂得欣賞?!蓖稀?/p>
四、結語
福斯特在《莫瑞斯》中刻畫了男同性戀者在身份認同過程中所遭受的身心痛苦,作者試圖為男同性戀正名,塑造了具有陽剛之氣、敢于向傳統(tǒng)意識挑戰(zhàn)的男同性戀者形象,表達了建立一種自由的、超越階級的、性愛合一的理想的同性之愛的思想。父權制主導下的主流社會向來認為男人是陽剛的,女人是陰柔的。福斯特在為同性戀正名,瓦解主流社會把同性戀視為異性戀的對立的時候,卻又不自覺地流露出這種狹隘的二元對立的思想。盡管這部小說有這樣或那樣的一些缺陷,但它不失為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赌鹚埂返镊攘υ谟谒粌H僅是關于同性戀的,主人公所面臨的困境其實也是現(xiàn)代社會中一些人的困境:我是誰?人類在文明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如何使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靈與肉,愛與欲望和諧?人類的道德價值觀究竟該往什么樣的方向發(fā)展才算進步?小說充滿了作者的人文主義關懷。
(駱文琳:重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郵編:400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