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玥

死就像旋舞一樣輕靈。舞停下的時候，我躺下休息。四個黑色的影子抬著我走出屋子的一角。

街上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街道開始的時候挺寬的，只有四個影子抬著我向南走。后來，街道越來越窄，街道兩側(cè)的房屋越來越矮，而影子越來越高越來越長身軀也越來越龐大，我的世界四面都是影子，它們讓我與從前我待過的世界完全隔絕了。

之后，影子們不再假裝著在地上走，它們開始飄飛，飛使任何一個影子變幻莫測。我看見了影子在空中無限地拉長著自己，我再也分辨不出影子的頭和尾，它們的身子，四個，融合成一個，薄、平、扁，軟且姿態(tài)隨意，我聽見我說，放下我吧，我這么重，會拖你們的后腿。

我聽見影子大笑，影子們說，人死后是沒有重量的。

我說，我這是在死后嗎？怎么我一點(diǎn)也沒有感覺？就像睡覺和做夢。

影子說，沒錯，生是一場夢，死是夢一場。不同的是，生跨越年，死跨越的是光年……

我們遁入光年，以光的速度飛？

你現(xiàn)在還不行，你被我們裹在胸腔里，是我們帶著你飛！

我什么時候可以像你們一樣飛？

當(dāng)你已經(jīng)忘了你是誰的時候，你自然就會飛了！

我想忘記是一個過程。我必是要走完這個過程才可以知道以后的事。所以我閉上眼，從此緘口。

我眠了有很久。我被影子放進(jìn)一個小木匣子里靜修。小木匣子是密封的，像樹上的蘋果那么大。但是，我在它的內(nèi)部，卻感覺天地足夠大。陰影無處不在，許許多多的人都會沿著陰影走進(jìn)我的領(lǐng)地，那些陰影在我的眼里是一道陰柔的光線，我喜歡陰影里出現(xiàn)的來來往往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只笑不說話，匆匆地趕地鐵和公交車，我在從前忽略的許多的站名復(fù)又在這里一一清晰地被人報出來，我側(cè)身躺在自己的陰影里，那是我自己發(fā)散出來的陰柔的光，我借著這一片陰柔還可以看到我自己。別人的陰影無法跟我的陰影交叉在一起，我之外，每一片陰影里都有一群人，陰影里有城廓、有街市、有鋪面，有電車和人力車交錯穿行，動物們隨意在街上行走，不發(fā)出任何的叫聲。有時，我發(fā)現(xiàn)我也緊隨在他們的身后，跟著他們走到我從沒有走過的地方。沒有人認(rèn)得我，我也不認(rèn)得任何一個從前的舊人，我從前不喜歡動物，對動物們總是視而不見，可是，我越來越多地與動物們待在一起，誰也不嫌棄誰，我們找自己舒服的姿勢躺著或是站立，看一個世界和一些人群消失，另有一個世界和一些人群又現(xiàn)，流水一樣，沒有重返眼前的人物、景象和事物……

漸漸地，什么都不再有，我身體里陰柔的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退隱和消散，黑從我的身體向四周彌漫，我就是黑，黑就是我，黑的力量強(qiáng)大，沒有什么可以包裹得住它，木頭匣子被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咬碎，黑破黑而出，融進(jìn)更廣大的黑。

沒有人能夠在黑里分辨出黑。

黑是死后的靈，無所謂有，無所謂無有。

井的最深幽里有貓的一聲叫

不長草的沙砬的曠野上，一口方形的井。

我在十步之外，看見青萍從地心的深處排著長長短短的隊列飄浮上來，像傘兵在天空上的飄浮，不同的是，傘兵朝下邊落，青萍是朝著上面不落。

一層又一層的青萍，它們聚在井口處，聚到足夠厚積，聚到每一層和每一層都天衣合縫了，聚到已經(jīng)無法再聚了，它們自身形成的一種合力使它們不得不從井口冒出去，有許許多多綠色的小天使從天衣的縫里爬出來，在彈性的空氣里翻筋斗云……每一個小天使都有一個細(xì)細(xì)長長的尾巴，它們在空氣里，就像小蝌蚪在水洼里。

一只小貓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趴在井沿兒上用花黑的爪子掬水喝。喝完了，它用掬水的爪子抓一把沙砂擲到井水里，它看水冒氣泡玩兒。又抓一把，又?jǐn)S，耳朵貼著井沿兒，聽沙砂在水里走了多遠(yuǎn)了，沙砂們?nèi)缒嗯Ｈ牒?，無聲無息，貓就一把一把地扔沙砂，這時，井里的水似是忍無可忍了，它們突然地冒出井沿一頭高，貓還沒反應(yīng)過來，水就將淘氣貓一把抓到水里，將貓嗆得幾乎背過了氣兒，然后，一把將貓甩離開井口，甩到很遠(yuǎn)。

除了水淋淋的那只貓，沙砂里沒有掉落任何的一滴水。

我走到貓戲水的地方，朝著井里看了看，卻看不到一滴水的存在。

貓從沙砂上爬起來，走到我的腳邊，貓拱起身子，使勁地抖了抖身上的水，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一粒一粒的水都各有一張變形的臉、還有短短的小手長長的尾巴，它們的小身子一挨到井沿兒就迅速沿著井壁鉆進(jìn)一根又一根不停地擴(kuò)張不停地閉合著的脈管里。

貓不甘心，它沿著井壁往下追，進(jìn)到脈管里的水粒子比貓跑得快，貓一時性急一生氣一頭就撲下去了……

我聽見井的最深幽里有貓的一聲叫。

天黑之后，一只狗踩著月亮的光影出現(xiàn)在井沿上。一只狗站在井沿上看看月亮又看看井底，然后對著井底一聲接一聲地吠。

井，仿佛是一口空井，它對一只狗吠不作任何的回應(yīng)。

月亮轉(zhuǎn)到井的正中間，我看見井的底端瓦明而又透藍(lán)，月亮并沒有印在那一片瓦明和透藍(lán)里，在月亮的照耀里，那一片瓦明和透藍(lán)，好像比這一面的天空還要深遠(yuǎn)。

月亮是突然離開井的。而且是說走就走，沒有月亮照耀的井立即陷進(jìn)一片漆黑。

狗的腦子還在明亮里，狗不明白漆黑是怎么來的。面對漆黑，狗腦子發(fā)生了斷路，從此陷進(jìn)漆黑里再也沒有能回來。

它不記得從前它在哪兒，因何會站到一口井沿兒上，一只狗在一片漆黑里停止了吠叫。

一只狗失憶而且失聲了。

我走過井，一條綠綠的繩子背著我自夜空悄悄溜到井里去，一只睡熟了的貓被提上來，一只狗跟著一條繩子走了。

我不能再回頭。因為即使回頭，我也看不見擺弄繩子的那只手是誰的，藏在哪兒。

暗夜中凝望一朵花的開放和枯萎

暗夜中凝望一朵花的開放和枯萎。一朵花躺在冰清玉潔里。冰體里的霧氣一層一層地裹挾著一朵花。它的萼始終保持著冰凍里的綠和新鮮?；ǖ淖臃恳驗槔涞呢菁ひ幌乱幌碌厥湛s著自己。在收縮與收縮之間，有一個小小的間隙，花朵在間隙里深呼一口氣，然后再深吸一口氣。

花朵在收縮和呼、吸之間漸漸地覺醒、漸漸地心智成熟……

花朵讓自己的體溫始終保持在攝氏零度。它使自己與冰體不分割也不完全相融。它在零度里與它周邊的一切冰冷保持不即不離的尺度。尺度里暗含著生機(jī)。它在那個尺度之內(nèi)夢著、舞蹈著……

夢和舞蹈，是花朵天分里的生長資質(zhì)。它們的夢是舞蹈者的夢，它們的舞蹈是夢者的舞蹈。

若精靈的一對翅膀，誰也無法把花朵的夢和舞蹈分開來。

花朵的精氣里含著的是陰陽二氣。所以，花朵的夢中心，花朵的蕊里永遠(yuǎn)有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手牽手旋轉(zhuǎn)著。它們天生麗質(zhì)，天作之合。

兩個小孩子，它們是兩個人，它們也是一個。它們渴望長大，渴望羽化，一個化作另一個……

它們還是它們嗎？

它們不是了。

它們有溫濕的唇，溫?zé)岬难垌?，唇與唇，眼眸與眼眸，在無限曖昧里合二為一了……

它們，使一朵花離經(jīng)叛道……

一朵花在離經(jīng)叛道里痛著、扭曲著、痙攣著……

它從本自冰清玉潔的根態(tài)的境緣里，欲態(tài)地旋浮，再旋浮……

我看見一朵花在旋浮里的開。

一朵花在旋浮里不得不開。

開是一朵花的死。

沒有誰可以拒絕死。

當(dāng)一朵花開了的時候，一朵花的靈魂已然出竅……

它看見一個女人正帶著一個小孩走過那朵花，女人無視花朵的存在，女人只顧回首看管她的小孩子。她的小孩子徑直向著那朵花奔去，他在花朵的蕊里找到兩顆清淚，一顆里有男孩有女孩，另一顆里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小孩子既喜歡男孩子也喜歡女孩子……小孩子分不清男孩子和女孩子，他只是把它們當(dāng)成了一模一樣的兩面鏡子，他在一面鏡子里看見的是自己還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他在另一面鏡子里看見的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還有自己……

小孩子懷抱著兩面鏡子離開了花朵……

一個男人走過花朵。他回首看了一眼，然后又回首看了一眼：他停下，轉(zhuǎn)身回返到一朵花的面前。這是怎樣的一朵花？面帶微笑，心懷悲傷。

男人是懂得一朵花的。懂得一朵在愛與性里苦苦掙扎過的花是什么樣子……

男人將這樣的一朵花獻(xiàn)于一個女人的時候，女人莫名地悲傷落淚。

女人并非是感動于男人的獻(xiàn)花，女人是從那一朵花看見了她自己：短暫、曖昧、流離失所……

一朵花的最終是被一個男人的手摘下、握著，捧過，再遞到一個女人的手里……

一朵花會經(jīng)由一個女人的手被棄置荒野……

而男人和女人的孩子一天一天在長大。他從一面鏡子里看到的是：男人是女人的分裂，他從另一面鏡子里看到的是女人是男人的分裂……

兩滴清淚，一把花魂。

沒有愛，也沒有性。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