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凌
《毛詞<沁園春·雪>》,在《重慶統(tǒng)一戰(zhàn)線》(雙月刊)2001年第二期至2002年第一期上刊出后,各方友人紛紛索要,認為毛澤東這首詞章在重慶公開面世傳誦及其間的斗爭,是抗戰(zhàn)勝利后文化戰(zhàn)線上的一件大事,是重慶近代文化史上重要的一章。這是對我的極大鼓勵和支持。
我從事這首詞章有關史實材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發(fā)韌于1967年“文化大革命”時期,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關押在市公安局看守所期間,起步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是一直在許多前輩、專家友好的鼓勵、幫助和指導下進行的。在 20世紀80年代,我寫過4篇文章:憶《<沁園春·雪>的發(fā)表》、《<沁園春>詠雪詞在重慶傳誦期間的一場斗爭》、《<沁園春>詠雪詞在重慶傳誦期間若干史實材料補遺》,和《索句渝州葉正黃一記毛澤東與柳亞子的戰(zhàn)斗友誼》,先后在《重慶日報》和《重慶文史資料》上發(fā)表。編過一本小冊子《<沁園春·雪>考證》,列為“重慶地方史資料叢刊”之一。這些文章代表了我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到80年代前期的研究成果和水平。后來,隨著改革開放的力度加大,許多文獻資料相繼公布,不少典籍書刊陸續(xù)出版,為我的研究進一步提供了一批十分珍貴的、新的史實材料,糾正了過去的某些錯傳;同時把我對這首詞章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更高的水平。假如說,我前面列舉的4篇文章是代表我截至80年代前期的研究水平;那么新寫的《毛詞<沁園春·雪>》,則代表了我到20世紀末在這一領域中從事資料整理和研究的提高與發(fā)展。
新寫的《毛詞<沁園春·雪>》,一動筆就無法收拾,寫得太長;加之避免行文枝蔓,有許多材料不得不忍痛割愛,引為憾事。為此,特寫成《書后》一文,既可單獨成篇,又可作為前文的補充,為讀者深入學習、研究這首詞章提供參考,每段文章有長有短,文字有多有少,要求把應該說的話說完為止。特此說明,敬祈垂察。
崔敬伯對抗戰(zhàn)時期“蔣管區(qū)所謂大后方”的揭露
毛澤東《沁園春》詠雪詞,于1945年11月14日在重慶《新民報晚刊》副刊“西方夜譚”上刊出后,崔敬伯是繼柳亞子之后,在重慶報紙上公開以《沁園春》為題發(fā)表“和詞”的第一人。
崔敬伯是國內有數(shù)的財政專家,時任國民政府財政部直接稅署副署長,民主建國會會員。早年留學英國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長期從事教學、科研工作。極具愛國心和正義感。是一位學者型的“高官”,是我在重慶參加民主運動結識的一位屬于前輩、專家一類的朋友。他公余之暇,經常具名發(fā)表一些有關財政經濟的政論文章。還以筆名“天吁”,撰寫和刊出一些舊體詩詞。他在國民黨政府中,身居要津,對蔣介石政府及其“四大家族”在政治上專制獨裁,在經濟上巧取豪奪的種種倒行逆施,知之甚稔。曾經發(fā)表過一首《蝶戀花》詞,反對豪門,膾炙人口。全詞是:
蔓繞藤攀巖上樹,展縱繁枝,總被繁枝誤。倚勢凌空天外去,空余弱草迷行路。
緩步城狐馳社鼠,狐鼠憑依,城社哪堪語?創(chuàng)巨直同疽附骨,人間何日揮神斧!
崔敬伯的“和詞”標題是《蔣管區(qū)的所謂大后方——調寄 <沁園春>》,于11月29日發(fā)表在《新民報晚刊》上的。但它不是刊登在《新民報晚刊》第四版“西方夜譚”副刊上,而是作為“社會新聞”刊登在該報第二版上,并由編者另外做了一個標題:《一闕<沁園春>詞人寄慷慨》,寫了一段“本報訊”的新聞:
“崔敬伯氏為國內有數(shù)之財政專家,公余之暇,頗具情性于詩詞。近以《沁園春》一闋寄見本報,道出老百姓之衷懷,不愧為仁人之詞,用特錄享讀者。”
第二天(11月30日),重慶《大公晚報》副刊“小公園”把這首詞又重新發(fā)表,題目《沁園春》,由崔敬伯加了一段“小序”。
“頃者讀報,見近人多作《沁園春》體,悵觸衷懷,輒成短句,頂天立地之老百姓,亦當自有其立場也?!?/p>
那時,我對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十分喜愛,經常吟頌。但在這兩家報上對崔敬伯所寫這首“和詞”先后刊出,并作了一些特殊處理,不明真相,也未向崔敬伯當面請教。
全國解放后,崔敬伯被任命為中央人民政府財政部稅務總局副局長,后調中央財政金融學院任教授。1957年,在一場政治風暴中,被劃為“右派”。解放后,我一直住在重慶,與他兩地相隔,魚雁鮮通。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我調到重慶市政協(xié)負責文史資料工作,對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史實材料搜集、整理和研究剛剛起步。1979年冬天,我專程到北京為《重慶文史資料》組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崔敬伯。抵京后,從朋友處得知他還健在,“右派”問題已經平反,恢復名譽,年齡已80多歲,住在他女兒家。女兒是北京解放軍總醫(yī)院的內科醫(yī)生,對他悉心照料。崔敬伯身體健朗,生活愉快。一天,我同愛人劉明霞一起專程前往海淀區(qū)復興路解放軍總醫(yī)院宿舍拜望,連續(xù)跑了兩趟,他都因事外出,未能晤面,第三次才會見了。老友重逢,十分高興,娓娓敘舊,各訴衷情。自然談起當年他在重慶填寫和發(fā)表《沁園春》的經過。
崔敬伯告訴我:這首《蔣管區(qū)所謂的大后方——調寄<沁園春>》詞,是他從《新民報晚刊》上讀到毛澤東的詠雪詞后,懷著對毛澤東十分崇敬,十分激動的心情寫的。原詞是:
一夕風橫,八年抗戰(zhàn),萬里萍飄。恨敵蹄到處,惟余莽莽;衣冠重睹,仍是滔滔。米共珠殊,薪同桂貴,欲與蟾宮試比高。抬望眼,盼山河收復,忍見妖嬈。
名城依舊多嬌,引多少“接收”競折腰。惜篙里鶉衣,無情點綴;泥犁溝壑,未解兵騷。天予良時,稍縱即逝,苦恨頹梁不可雕!滄桑改,念今朝如此,還看明朝。
《新民報晚刊》的編輯先生認為這首詞行文犀利,意寓深長,十分贊賞。但因吳祖光在副刊“西方夜譚”上發(fā)表了《毛詞<沁園春>詠雪》,被國民黨當局指責為“替共產黨張目”,差點惹出大禍。若再讓崔敬伯在報上與毛澤東一唱一和,把蔣管區(qū)的大后方揭露得淋漓盡致,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于是把原詞標題和詞句作了一些修改,用“社會新聞”的形式刊出。
修改后的詞章是:
一夕風橫,八年血浴,萬里萍飄??挫浩斓教?,惟余榛莽;衣冠重睹,仍是滔滔。米共珠殊,薪同桂貴,早與天公試比高。抬望眼,盼山河收復,忍見妖嬈。
名城依舊多嬌,引無數(shù)雄兒盡折腰。惜蒿里鶉衣,無情點綴;泥犁溝壑,不解風騷。千載良時,稍縱即逝,豈是頹梁不可雕!天醉也,看今朝如此,還看明朝。
崔敬伯的這首“和詞”在韻律上完全是按照毛澤東的詞韻填寫的。但在標題上卻沒有“步韻奉和”之類的文字,這是為什么?
崔敬伯說,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堪稱千古絕唱,“絕唱不應和也”。并由此引出一段典故。
崔敬伯說,“絕唱不應和也”這句話,出自《許彥周詩話》。唐朝詩人韋應物有一首詩《寄全椒山中道士》,結尾一聯(lián)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蹤”。后來蘇東坡和了一首,末尾一聯(lián)是:“寄語山中人,飛空木無跡”。許說,蘇東坡此聯(lián)較之韋蘇州就顯得板滯些,不及韋詩之靈動,韋詩是“絕唱”,“絕唱不應和也”。崔敬伯說,毛主席的《沁園春·雪》寫的是解放區(qū)的西北高原的壯麗景色,從上下古今,暢所欲言,雄偉酣暢,確可堪稱“絕唱”。至于我當時填的《沁園春》寫的是蔣管區(qū)的大后方,是待解放的地方的情況,不敢說“和”,僅僅是用韻偶同。詩的韻腳,別人可用,我亦可用。我認為,崔敬伯的這種解釋,在當年蔣介石統(tǒng)治下的重慶,是別具一格的斗爭藝術。崔敬伯是國民黨政府的“高官”,明目張膽的和毛澤東,這不僅是丟官不丟官的問題,而是要命不要命的問題。崔敬伯的確是大家風度,名門高手。
我去拜訪崔敬伯的那天,雖然天氣十分寒冷,但在粉碎“四人幫”之后不久,老朋友劫后重逢,大家心里都暖洋洋的。談起往事,滔滔不絕。但他已經是80多歲高齡的老人了,只好忍痛打住,起身告辭。回到我外甥女住地,北京地安門內大街軍委總政治部宿舍的第三天,接到崔敬伯的一封親筆信,他填了一首詞送我。
周永林兄偕劉明霞姐見過
—調寄《賀新郎》
欣逢高軒過。感深情渝州遠道,相逢京國。坐上昌黎和皇甫,自隗身非李賀。無以復采風嘉賓。葑菲靡遺欲遠矚,新長征自有新佳作。迷霧掃,天地廓。
識荊重慶堪追述。憶當年崎嶇抗戰(zhàn),只呈微薄??靶阶允?,未逐貪污汩目。公論許尚無大錯。三十年后承枉顧,仰豐碑健朗侔松鶴。祝儷景,贏長祚!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從此,我們又恢復了聯(lián)系,音問時通。1985年,為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40周年,重慶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要編輯出版一部《重慶抗戰(zhàn)紀事》(上下兩冊),我向他組稿。崔敬伯特地選輯了一組他當年在重慶撰寫的揭露日軍飛機大肆轟炸重慶無辜平民的法西斯暴行,和國民黨特務橫行霸道,殘害重慶人民,以及“四大家族”貪贓枉法,法幣貶值、通貨膨脹,陷人民于水火的舊體詩詞《重慶八章》寄我,這時崔敬伯已經是87歲高齡。不兩年,就遽歸道山了!遺憾的是,他的子女可能不知道我的通訊地點,訃文沒有及時寄我。我也無法在老人靈前獻上一瓣心香,至今引以為憾!
吳景州對毛澤東十分崇敬,對吳祖光竭力支持
吳景州是《新民報晚刊》“西方夜譚”副刊主編吳祖光的父親。武進世家,北平故宮博物院創(chuàng)辦人之一。精書畫、擅詩詞,是國內有名的考古專家。是一位極具風骨、為人清廉公正,熱愛國家民族的老知識分子。
吳祖光當時年僅20來歲,風華正茂。1937年,20歲時因撰寫《鳳凰城》(劇本)一舉成名。到25歲,他寫的第三個劇本《風雪夜歸人》,更是聲震環(huán)宇。周恩來曾去看過多次。那時在重慶的吳祖光 (寫話劇)、丁聰(作漫畫)和馬凡陀(創(chuàng)作新詩)被譽為文化藝術界的“三神童”。
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的演出,曾經受到一些人的非議。認為“與抗戰(zhàn)無關”,不是“為工農兵服務”。周恩來曾耐心闡釋?!讹L》劇揭露舊社會,高舉反封建的旗幟,這種精神在大后方是我們要提倡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創(chuàng)建新中國和反對封建主義,二者息息相關。為了支持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的上演,吳景州特地填了一首《賣花聲》,印在《風》劇的《海報》上,詞的全文是:
往事費思量,風雪寒窗;一番炎熱一番涼,二十年來春夢覺,贏得凄惶。
世態(tài)成尋常,利鎖名韁;盡多哀怨訴空玉,如此情,如此夜,如此收場。
毛澤東的《<沁園春>詠雪》,在重慶由吳祖光主編的《新民報晚刊》“西方夜譚”上刊出,被譽為“風調獨絕,文情并茂,而氣魄之大,乃不可及”?!罢婵芍^睥睨六合,氣雄萬古,一空倚傍,自鑄新詞”?!氨檎姨K辛詞,再找不出任何一首這樣大氣磅礴的詞作”。吳祖光冒著極大的風險把它刊登出來;隨后面臨著國民黨當局對《新民報》施加的重重壓力。吳景州因對毛澤東的《<沁園春>詠雪》十分推崇,特地和了一首。
沁 園 春
詠 霧
用毛潤之先生詠雪原韻
極目層巒,千里沙籠,萬疊云飄??达L車上下,徒增惘惘;江流掩映,不盡滔滔。似實還虛,不競不伐,無止無涯孰比高?盡舒卷,要氣彌六合,涵蓋妖嬈!渾莽不事妝嬌,更不自矜持不折腰。對蕩蕩堯封,空懷繾綣;茫茫禹跡,何限離騷?飛絮漫天,哀鴻遍野,溫暖斯民學大雕。(雕,仁禽。弋雕者,輒裸臥雪中,雕飛下翼之,乃就擒。)思往昔,祗天晴雨過,昨日今朝。
吳景州的這首和詞也同樣在《新民報晚刊》“西方夜譚”上發(fā)表。毛澤東原詞的標題是:《<沁園春>詠雪》,吳景州的“和詞”標題為:《<沁園春>詠霧》,這既表達了對毛澤東的崇敬,也表示了對《新民報晚刊》和吳祖光的支持,這是多么難能可貴啊!
郭沫若批駁“帝王思想”,對易君左之流以迎頭痛擊
郭沫若在毛澤東《沁園春·雪》刊出后的“唱和”中,發(fā)表過兩首“和詞”。全國解放前,1948年由群益出版社出版的《蜩塘集》,把這兩首詞是排在一起。全國解放后,1957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沫若文集》第二卷一仍照舊,也是排在一起:
沁 園 春
和毛主席韻
其一
國步艱難,寒暑相推,風雨所飄。念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戰(zhàn),血浪天滔。遍野哀鴻,排空鳴月鵑,海樣仇深日樣高。和平到,望肅清敵偽,除解苛撓。西方比美多嬌,振千仞金衣裹細腰。把殘鋼廢鐵,前輸外寇;飛機大炮,后引中騷。一手遮天,神圣付托,欲把生靈力盡雕。堪笑甚,學狙公茅賦,四暮三朝。
其二
說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輕飄??垂沤癯蓴?,片言獄折;恭寬信敏,無器名滔。豈等沛風?還殊易水,氣度雍容格調高。開生面,是堂堂大雅,謝絕妖嬈。傳聲鸚鵡翻嬌,又款擺揚州閑話腰。說紅船滿載,王師大捷;黃巾再起,蛾賊群騷。嘆爾能言,不離飛鳥,朽木之材不可雕。何足道,縱漫天彌霧,無損晴朝。
不論全國解放前出版的《蜩螗記》,還是全國解放后出版的《沫若文集》,對這兩首詞的填寫時間都未注明?!拔幕蟾锩焙笃冢业街貞c市圖書館歷史資料部去讀書、查閱資料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查出郭沫若和詞“其一”,最初刊登在1945年12月11日的重慶《新民報晚刊》“西方夜譚”副刊上。但“其二”則不知出自何處。請教過許多友人,都得不到解答。 1983年4月,我寫信向北京人民出版社歷史部編審肖遠強求援。
肖遠強,重慶人。父親肖華清是20年代參加革命的老同志,全國解放后,50年代,曾任重慶市政協(xié)副主席。肖遠強,是北京大學歷史系高材生,畢業(yè)后,分配到人民出版社工作。1983年,正奉調參加《郭沫若全集·歷史卷》的編審工作,很想通過他這個渠道對郭沫若“和詞”“其二”的出處,得到一些回答。1983年4月19日,肖遠強回我一信,對上述問題初步得到解決。來信說:
“剛才收到你18日來信,我即檢查身邊收藏的幾種有關工具書,很快,就基本上解決了你所提出的問題。
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郭沫若著作系列目錄(1904—1949)》一書第324頁載:
《沁園春》其一、其二和毛主席韻(詞)載1945年12月15日《聯(lián)合增刊》第6號合訂本。收入1948年9月上海群益出版社版《蜩螗集》。又收入1987年3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版《沫若文集》第二卷。
注:此詩中“其二”載12月29日重慶客觀周刊社《客觀》第八期,篇名《毛詞和章》。
另外,龔濟民《郭沫若年譜》(上)第449頁載:“作詞《沁園春》二首,第一首……,第二首……,載《新民報晚刊》1945年12月11日。他還說,“其二”曾抄示翦伯贊等人。見《北京大學學報》1978年笫8期《郭沫若同志給翦伯贊同志的信和詩》。
如果你找到《新民報晚刊》1945年12月11日那天的原報,只載有該詞的“其一”而無“其二”的話,那么《年譜》作者必有誤。但給翦伯贊的信可以查來看看。我覺得上海中文系編的《系年》,特別注明“其二”載當年重慶《客觀》周刊,倒不失為一條重要線索。這書是與上海市圖書館合編的,他們可能查到過原刊物。既是抗戰(zhàn)時期出版的刊物,想必重慶圖書館會有收藏?!?/p>
的確,這就為我提供了一條重要的線索。我去到重慶圖書館歷史資料部查找,才得知《客觀》為聶紺弩等支持創(chuàng)辦的一份政治傾向十分鮮明,文化品位較高,但印刷質量差,發(fā)行面也不太廣的8開小報。重慶圖書館雖有收藏,但缺期很多。最后,我到成都在四川省圖書館才把《客觀》第8期找到。同時,也查到了聶紺弩的《毛詞解》,都登在該刊的一張副頁上。
我十分感謝和敬佩肖遠強的博學鉆研精神。遺憾的是,不久傳來遠強因患肺癌醫(yī)治無效,于同年9月30日去世的消息,終年55歲。華年早逝,十分惋惜。
1945年冬天,重慶談判之后,重慶人民正沉浸在翹首仰望和平即將到來的重要時刻,蔣介石卻磨刀霍霍,與美國政府相勾結,陰謀發(fā)動大規(guī)模內戰(zhàn),實行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專政。毛澤東在重慶期間多次會見郭沫若。郭沫若的第一首“和詞”發(fā)表在《毛詞<沁園春>詠雪》刊出后大約近一個月時間,著重是批評美國政府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把殘鋼廢鐵,前輸外寇”,“飛機大炮,后引中騷”的種種卑劣行徑,聯(lián)系到在中國抗戰(zhàn)勝利之后,美國政府又支持蔣介石大打內戰(zhàn)的種種陰謀而填寫的。
第二首“和詞”刊登在《客觀》第8期上,時間是1945年12月29日。這時《大公報》總編王蕓生的《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已經在重慶《大公報》上發(fā)表。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和平日報》以及于斌的《益世報》,對毛詞《沁園春·雪》的圍攻、漫罵,歪曲、丑詆,已經登場。郭沫若高舉義旗,“和詞”“其二”的上半闕是對王蕓生的文章的批駁,下半闕是對易君左等御用文人以迎頭痛擊,是第一篇發(fā)起反攻的檄文,是一首具有時代意義的佳作,十分寶貴。
陳老總填詞慰亞老
在《毛詞<沁園春·雪>》“唱和”一節(jié)中,我搜錄到包括毛澤東詠雪“原詞”與柳亞子的“和詞”在內的“唱和”詞章,總共36首。在重慶報刊上發(fā)表的31首,其中“國民黨罵人之作”21首。一伙由國民黨豢養(yǎng)的御用文人,他們把攻擊矛頭主要指向毛澤東和共產黨;同時,也連帶攻擊柳亞子。
他們把毛澤東的詠雪詞說成是“押司題壁”;把人民軍隊誣蔑為“草莽英雄”、“殺史黃巢”;把解放區(qū)誣蔑為神州離碎,濁浪滔滔”。祭起“帝王思想”、“封建割據”,“擁兵自重”,和要當“英王霸主”的破旗,大肆喧囂。對柳亞子的“和詞”,說成是“奉和圣制”,是“從龍壯志”,誣蔑為是“封建余孽的又一次抬頭”。
柳亞子是中國國民黨的元老,“南社”盟主,愛國詩人。他忠誠擁護孫中山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贊成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主張。是中國共產黨、是毛澤東的老朋友。毛、柳兩人初識于1926年5月,國民黨改組后,在廣州召開的二屆二中全會期間。當時,正值國共合作,孫中山逝世和廖仲凱被刺不久,國民黨內部出現(xiàn)很大分化。右派勢力竭力否定孫中山生前制訂的“三大政策”,公開宣揚分化革命陣營,排共反共主張。蔣介石提出《整頓黨務案》,意圖削弱共產黨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地位,篡奪國民黨領導權。毛澤東等共產黨人堅決反對,何香凝、彭澤民、柳亞子等國民黨左派人士,堅決支持。從此,結下了深厚的戰(zhàn)斗友誼。
1941年蔣介石制造“皖南事變”。柳亞子通電斥責:“此次新四軍事件,中樞當局借整頓軍紀為名,行排除異己之實。長城自壞,悲道濟之先亡,三字埋冤,知岳侯之無罪。輿論沸騰,市民切齒,而當?shù)勒邿o悔禍之心何也?!嚴懲禍首,厚撫遺黎,余當摳衣扶杖,樂觀太平耳。否則,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西山采薇,甘學夷齊:南海沉淵,事追張陸,不愿向小朝廷求和也?!钡鹊?,被國民黨開除黨藉。1944年10月,國民黨“湘桂大撤退”,柳亞子逃難來渝。翌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毛澤東赴重慶談判,與柳亞子再度會面。
據198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柳亞子文集·日記》記載:最初柳亞子對毛澤東這次來渝共商和平建國大計,是“有懷疑的。懷疑毛澤東這一次來,到底是不是能夠完成他的偉大任務,……有人持著悲觀的論調,我就是其中的一人。”9月3日,柳亞子到桂園拜訪毛澤東,聽了毛澤東對國內國際形勢的分析,與中國共產黨在戰(zhàn)后重建美好家園的一片赤誠的主張之后,覺得毛澤東“這次是抱著大仁、大志、大勇三者的信念而來的。單憑他偉大的人格,就覺得世界上沒有不能感化的人,沒有不能解決的事件??傊倚湃蚊壬?,我有信心中國沒有存在著不能解決的問題,這不必訴之于武力了”。一掃悲觀情緒,回到家中夜不成寐,欣然命筆,寫了一首《七律·贈毛潤之老友》,刊登在9月2日的《新華日報》上。至后,詩、信往來,時相過從。毛澤東離開重慶返回延安之前,10月7日寫信致柳亞子,并錄贈《<沁園春>詠雪》一首,柳亞子感佩無已。除了“步韻奉和”外,同年10月25日,柳亞子與尹瘦石在重慶城區(qū)中一路黃家埡口中蘇文化協(xié)會大廳舉辦“柳詩尹畫聯(lián)展”。在聯(lián)展會上,柳亞子特意把他歌頌共產黨,歌頌毛澤東的《七律·三十四年五月二十日夜酒后賦贈同坐諸子》(作者按:三十四年用的是民國紀元),寫成大幅中堂,掛在進門正中。把他的《贈毛潤之老友》和《沁園春》“和詞”寫成條幅,掛在兩旁。把他最新的一本詩稿,其中有毛澤東的《〈沁園春〉詠雪》原詞和他的“和詞”,全部陳列在一張桌子上,供人翻閱。特別是他在寫的大幅中堂上,有意把原詩中“低首擎天一柱來”,改為“低首延都一柱來”。與《贈毛潤之老友》原詩中的“重逢握手喜渝州”相映成趣。即把毛澤東的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所在地延安尊為“延都”,把蔣介石的國民政府的“陪都”稱為“渝州”。在聯(lián)展開幕那天,柳亞子親自在場接待來賓,并應觀眾之請講解所寫詩詞。毛澤東的《<沁園春>詠雪》也就不脛而走,在重慶傳誦開了。
凡此種種,國民黨頑固派及其御用文人對柳亞子的攻擊、誣蔑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在一片喧囂聲中,恰好黃齊生于1946年2月代表延安各界來重慶慰問“較場口事件”中被國民黨特務打傷的民主戰(zhàn)士李公仆、郭沫若、施復亮諸先生。為此,特別填了一首《沁園春·和亞子》,痛斥這些御用文人是“褒顰妲笑,祗解妖嬈”,是“裝腔作勢慣扭腰”;而巍巍重慶在蔣介石的法西斯統(tǒng)治下“羊胃羊頭,滿坑滿谷”,“密探密捕,橫擾橫騷”,“天道好還,物極必反”,“有居豳但父,走馬來朝”來支持柳亞子。
遠在山東解放區(qū)的將軍詩人陳毅,輾轉讀到重慶報上所載關于《沁園春》的“唱和”之作,感奮不已,接連填了三首“和詞”。謳歌“兩闋新詞,毛唱柳和,誦之意飄”,“豪情蓋世,雄風浩浩,詩懷如海,濁浪滔滔”,是“回天身手,絕代妖嬈”。痛斥御用文人,“謗言喋喋,權門食客,譫語滔滔”,“真根深奴性,玷辱風騷”。專門填了一首“和”詞《慰柳亞老》:
沁園春
慰柳亞老
陳毅
妙用斯文,鞭笞權貴,南社風騷。歷四番變革,獨標文采;兩番爭戰(zhàn),抗日情高。傲骨崢嶸,彩毫雄健,總為大眾著意雕。堪一笑,盡開除黨籍,萬古云霄。
服務人民最嬌,是真正英雄應折腰??葱滦驼?,推翻封建;新型軍隊,殺敵騰驍。更有同仇,民主聯(lián)合,屹立神州舉世驕。抬望眼,料乾旋坤轉,定在今朝。
陳毅將軍高度評價柳亞子“妙用詩文”,“彩毫雄健”,“獨標文采”,“服務人民”。對他在“皖南事變”中,不避斧鉞,斥責蔣介石,最后被開除黨籍,稱頌為“萬古云霄”,予柳亞子極大的鼓舞和支持。
柳亞子在和毛澤東《<沁園春>詠雪》以“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作為結尾,受到御用文人的大肆誣蔑。全國解放后,毛澤東特別為柳亞子在北京北長街84號寓所題寫了“上天下地之廬”的匾額,紀念他們兩人在解放前為了追求光明而共同戰(zhàn)斗的永恒友誼!
一位青年教師的啟迪:提出了進一步的研究方向
我不是從事中國古典詩詞,特別是毛澤東詩詞研究的專業(yè)工作者,只是出于閱讀的愛好,對“文化大革命”期間,對《沁園春·雪》的許多史實訛傳極為不滿,而投身于這個行列。20世紀80年代初,我寫了關于毛澤東《沁園春·雪》詞在重慶傳誦及其斗爭的第一篇文章,在《重慶日報》和《重慶文史資料》上先后刊出,受到一些讀者的青睞,和前輩、專家、友好的關注。其中有一位從未見過面的年輕讀者李建中,自1981年11月開始,同我建立了通訊關系,直到1983年1月?,F(xiàn)在我手中還保存著他寄我的幾封來信,使我深受啟迪。
從來信了解:李建中是陜西師范大學榆林專修科的一位青年教師。1981年,他正在陜西師范大學進修當代文學,畢業(yè)論文的題目是:《關于〈沁園春·雪〉本意的探釋》。他從毛主席和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詩詞研究會學術組和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毛澤東詩詞》教研組合編的《研究動態(tài)》第5期(1980年5月1日)得知,重慶市政協(xié)文史辦公室正在協(xié)助重慶師范學院黃中模老師《〈沁園春〉詞話》一書編寫、出版的消息,特以“渴望的讀者李建中”的名義,寫信寄重慶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從而和我建立了書信往來。我把刊在《〈沁園春〉詠雪詞在重慶傳誦期間的一場斗爭》,和《〈沁園春〉詠雪詞在重慶傳誦的經過若干史實材料補遺》兩文的《重慶文史資料》第一輯和第十一輯寄贈給他。承他“謬贊”,“冒昧建議”:
《沁園春·雪》一詞,多年來一直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近年來出版的大學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史和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選講中,都把它作為毛主席詩詞的代表作,重點介紹,但對這首詞的有關填寫、發(fā)表等有關史實和時代背景和正如你的文章所指出“互有出入”。因此,你的文章對研究這首詞章,而且對大中學校的教學都有參考價值。但你的文章是刊登在《重慶文史資料》這種“內部發(fā)行”刊物上,一般高等院校中文系的教師和中學老師都不易看到。因此,我建議你投向發(fā)行量大的教育雜志或理論刊物上發(fā)表,更有意義。
“意見”并在來信中對我文章中的某些失誤,作了校正。指出:
《〈沁園春〉詠雪詞在重慶傳誦期間的一場斗爭》注釋①關于“劉綬松:《讀毛主席詩詞》,《武漢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9年第七期”這一條,原文是,1959年第九期。是否打印、排字疏漏,請查實核正。
就年齡而論,李建中比我年輕:但就學識而論,他是專攻中國文學的老師?!奥劦烙邢群?,術業(yè)有專攻”。我在和他通信中經常提出一些問題同他商量、討教。承他不棄,坦索陳詞,講了一些想法:
《沁園春·雪》的研究有兩大題目:一是對這首詞章有關史實的考證,一是對這首詞章本意的講解。第一個問題,先生的兩篇文章已經完成了;第二個問題,尚待后人去繼續(xù)研究。不過把第一個題目作出來了,第二個題目就好作了。
近年來,關于考證《雪》詞的文章,我讀過好幾篇。除吳祖光《話說〈沁園春·雪〉》的回憶文章,是從一個方面來說明一些問題外,其余文章大都只是一些點滴考證。先生的兩篇文章內容豐富,史料詳實,把有關《雪》詞的歷史事實、寫作時間、發(fā)表時間、刊物、錄贈柳亞子的經過、手稿、用詞變異、發(fā)表后的斗爭等等都搞清楚了。是對《雪》詞研究在歷史考證方面的重大成果。解決了人們長期以來想要知道而一時又弄不清楚的一些問題,達到了寫作的目的。但還有兩個問題,想請予以指教:
一、《沁園春·雪》的寫作時間,于1936年2月在東征途中,這種說法是大多數(shù)人都認可的。但具體的時間、地點在幾篇文章中說法不一。想請先生進一步作些說明。
在你《斗爭》一文中講到郭老的兩首“和詞”,“其二的具體寫作時間沒有標明,請進一步查實。
二、關于詞義問題,在我讀過的文章中很少涉及。先生的文章是屬于史實考證,但許多地方也涉及到這個問題。
關于《雪》詞的主題,我以為是通過壯寫北國風光,評說古代英雄作為鋪墊,來抒發(fā)詩人的宏圖、抱負。在我讀的許多文章中,雖然也講到了,但都講得非常膚淺。根據我的理解,《雪》詞的主題,有說是對反動勢力的批判,如郭老的《摩登的唐·吉訶德的一種手法》;有的說是詩人抱負的流露,如臧克家1956年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的《雪天讀毛主席詠雪詞》,錫金的《詠雪詞話》也有避而不談或作含糊說明的,如周振甫、張滌華等等的講解之作;也有文章以流行的“大批大判”的手法,即批判了封建主義,歌頌了無產階級等等。我曾經作過這樣的思考,其中一個是:把這些年來有關研究和闡釋《沁園春·雪》的文章中提出的各種不同意見匯集起來,加以深入研究。其中包括聶紺弩的《毛詞解》,《和平日報》上楊依琴的《毛詞<沁園春>考證》,董令狐的《封建余孽的抬頭》,以及1945年在《文化先鋒》上刊載的危漣漪的《毛澤東“紅妝素裹”》等等。我建議先生把這些文章搜集起來,編寫一本冊子,再寫一篇比較有份量的文章,與先生已經編輯出版的《〈沁園春·雪>考證》合成一輯,就更有意義了。
我與李建中神交數(shù)年,后來因為其他工作的牽扯,特別是進入90年代后,我大病一場,包括同李建中在內的許多朋友都中斷了通信關系。我原來立下的許多“宏愿”都被迫擱了下來。1998年下年,我大病初愈,又才重操舊業(yè),把這許多年來積累的有關毛澤東《沁園春·雪》的新的史實材料,在原有幾篇文章的基礎上,重新草成《毛詞<沁園春·雪>》公開發(fā)表,就此對這個問題的資料搜集、整理和研究劃上一個句號,進而遵循李建中的建議,把對《沁園春·雪》的“史實考證”和“詞義詮釋”結合起來,那就更加完美了??上乙蚰挲g和病的關系,已經實無能為力,深以為憾,只有寄希望于賢達了。
李建中同我中斷通信關系已經多年,現(xiàn)在人在何處?情況如何?不得而知。遙祝我們在共同耕耘的百花園里,將會迎來一個絢麗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