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昕
男女之情,是繁雜而瑣碎的世俗生活中最華彩絢爛又最尋常普通的一筆。而在這尋常的男歡女愛中卻又是最能窺見人性的本真面目,正如張愛玲說過:“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革命的進修更素樸,也更放恣的?!盵1]與張愛玲一樣,王安憶也認為現(xiàn)實生活中最精彩和精粹的是愛情,“愛情其實是現(xiàn)實資料中最具飛翔性的材料,它是從心靈出發(fā)的一種狀態(tài)……能夠聚集起人性中最為精粹的部分,去制造一個騰空飛越的空間”[2]。因此,張愛玲、王安憶兩位不同時代的女作家,都將男男女女的愛恨情愁作為自己寫作的一個重要命題。
一、“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與“一場歡喜忽悲辛” ——從曹七巧到王琦瑤
曹七巧和王琦瑤分別是張愛玲和王安憶的代表作《金瑣記》和《長恨歌》的女主人公,把她們并在一起談是因為她倆的命運有表面的相似之處——她們都以自己的身體做賭注,將美色與金錢相交換:曹七巧,一個麻油店里的潑辣姑娘,一個健康而鮮活的生命,為了金錢,去高攀高宅大院的姜家,用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去守著一個僵而不死的丈夫。而王琦瑤,貴為上海的三小姐,同樣為了金錢把自己化作了愛麗絲公寓里的一只“金絲雀”。她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曹七巧等到了婆婆丈夫的死,等到了分家,等到了她夢寐以求的黃金。而王琦瑤的李主任在匆匆逃亡的時候也沒有忘記給王琦瑤留下讓她在亂世也能安身立命的底本——一盒金條。同時她們的生命也因金錢而委頓:曹七巧,因黃金扼殺了自己的青春和愛情。王琦瑤,因金條而丟了性?命。
但細數(shù)起來曹七巧和王琦瑤的區(qū)別是很大的。曹七巧雖是有婚姻做保障但她的情愛世界卻如死水一壇,沒有經(jīng)歷過男歡女愛,更沒有品味過愛情的醇美香甜,正是“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情)”。丈夫活著的時候,面對一個扶著坐起來也會滴溜溜滑下去的男人,她如同守活寡,“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倍K于等到丈夫死了,分了家,她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主的時候,可是,又怎樣呢?“半輩子已經(jīng)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jīng)過去了?!盵3]她想品嘗她年輕時極度渴望而未曾獲得過的愛情,卻已無能為力,黃金成為她生命的全部,她失去了愛和被愛的能力。中間雖然穿插了七巧與三叔子季澤的調(diào)情,但那短暫的調(diào)情終是雁過無痕,難以緩解七巧荒漠般情感世界的干涸。更何況季澤對她是沒有半分真情可言?呢。
而王琦瑤呢?她的一生從未走進過婚姻的殿堂,但她的情愛世界卻是從未空缺過。先有位高權(quán)重的李主任在愛麗絲公寓里疼她憐惜她,雖無夫妻的名分卻真有些夫妻的恩愛;避難鄔橋的時候有送豆腐的少年阿二純潔的甚至是膜拜的愛著她,只要允許他愛她就心滿意足了;平安里的閣樓上有康明遜與她相互溫暖,惜惜相惺,有混血兒薩沙給她肉體的快樂,替她排遣憂難;人到中年還有小她一輩的“老臘克”的追捧;還有從始至終懂她、愛護她,默默的愛她卻不求回報的程先生。雖然王琦瑤的一生是“一場歡喜忽悲辛”或者說是“數(shù)場歡喜終悲辛”,但她的生命中畢竟是愛過,歡喜過,不似曹七巧“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情)”,空守著一個名分白活一世。
從曹七巧和王琦瑤兩個人物的故事中,似乎已經(jīng)可以隱約窺到張愛玲與王安憶的筆下男女情愛故事的不同形態(tài)了。
二、無關(guān)愛情的婚戀與無關(guān)婚姻的情愛
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大多是游離于時代的都市男女在“滾滾紅塵”中所演繹著沒有愛的故事。男人女人之間的婚戀,是維系在物欲和金錢上的,與生計有關(guān)而與愛情無關(guān),沒有精神上的相依相偎永永遠遠,也沒有傳說中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她作品中女人和男人的婚戀就是一種單純的交換——一個為錢,一個為色。這種婚戀與愛情無關(guān),與風(fēng)月無關(guān),與純潔無關(guān),與浪漫無關(guān)?;閼僦皇悄腥伺藗儗崿F(xiàn)本能欲望的一種手段,俗世庸人的情愛,在張愛玲筆下顯現(xiàn)出的是務(wù)求實際的特征,充滿了機關(guān)算盡的功利色彩。
與《金瑣記》中的曹七巧相仿的還有《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的姑母梁太太,梁太太做小姐的時候,為了錢,眾叛親離,毅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做他第四房姨太太,終于熬到老頭子死了,分到了想要的現(xiàn)款和房產(chǎn),只可惜老頭子死得太晚,她已經(jīng)老了,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里的饑荒。女人就這樣為了錢,扭曲了婚姻,扭曲了自己。張愛玲筆下的婚戀,是撇開愛情的,即便有真情的閃現(xiàn),常常因摻進利益上的權(quán)衡而變質(zhì),放在首要位置的永遠是物質(zhì)經(jīng)濟目的。比如《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與白流蘇這一對男女,他因為難得碰見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而看中了她。她為了有長期經(jīng)濟上保障,而期待成為他的太太。但精明的他不會傻乎乎地花了錢娶一個對自己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自己。于是兩人互相追逐又互相躲閃,想抓住對方又怕被對方抓住,這樣兩個精刮的人最終還是有了一個圓滿的收場。成全了他們的不是愛情,而是香港的陷落。雖然她得到了她盤算而來的婚姻,但“柳原現(xiàn)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4]。得到了穩(wěn)妥的婚姻,生活有了靠山,可是愛情在哪里呢?愛情在人間煙火中翻滾掙扎,早已灰頭土臉,面目全?非。??????
張愛玲筆下男人女人們的盤算與計較中,我們看的最多的故事就是女人們?nèi)绾瓮ㄟ^婚姻來尋求一個依附之所,一個棲身之地,使婚戀淪為人生必需的一場交易。《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孟煙鸝與丈夫振寶之間完全沒有沒有精神上的交流,更談不上愛情,他們的結(jié)合,在振寶方面只是因為她是最合理想的太太,而孟煙鸝是為了生活有所依靠。她明知丈夫不尊重她,不愛她,對她不忠,但因為靠振寶拿錢回來養(yǎng)家,仍然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維系著那樁存而不在、名存實亡的婚姻。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只是男人世界中的點綴,她們依附于他們,“物質(zhì)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們無暇顧到心靈”[5]?!读羟椤分械亩伉P在丈夫死后生活陷入困境,只好嫁給有錢的米先生作姨太太。敦鳳對于米先生根本沒有什么感情可言,“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yīng)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里明白。”[6]男人和女人就這樣在充滿利與欲的現(xiàn)實世界中相互利用著,愛情只是傳說中的奢侈品。在張愛玲的男女世界里,彰顯出來的無非四字“食、色,性、欲”,這“食”,囊括了美食美衣等一切舒適而富足的物質(zhì)享受,而“色”即美色。男男女女就是在對對方“食、色”的垂涎中相互引誘,相互滿足又相互厭棄。
張愛玲文本世界中有的只是對婚姻的追逐,而且這婚姻也是物質(zhì)主義的,被金錢腐蝕了,與愛情無關(guān)。而王安憶筆下的多數(shù)男人和女人,他們或情、或愛、或性、或欲,無論悲傷還是喜悅,他們對于情愛的追求都不以婚姻為目的。
《小城之戀》描寫了在小城中小劇團里一對一起練功的懵懂少年,因青春萌動而墜入放縱的原欲之愛,最終,女孩懷孕,并且獨自承擔(dān)這一切?!跺\繡谷之戀》講的是一位女編輯在某次開會時非常投入地對優(yōu)秀男作家的偶像崇拜般的愛。然而他們僅僅是精神戀愛并沒有改變彼此的生活格局,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選擇“一個人沒有故事的遠去?!盵7]《我愛比爾》敘述了一個畫畫的女孩阿三綺麗而婉轉(zhuǎn)的感情經(jīng)歷及其悲劇性結(jié)局:她先后與比爾、馬丁、艾可以及一個比利時人發(fā)生了戀愛故事,“與外國人的性愛”作為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貫穿著她的情感歷程。當(dāng)這種情感歷程中的幻想支撐點逐一消失后,阿三便走上了日趨衰弱蒼白的生活。她從各個酒店的大堂中尋找“比爾式安慰”,在身體的結(jié)合中滿足著一種幻覺。在這些故事中,“女人愛男人,并不是為了那男人本身的價值,而往往只是為了自己的愛情理想”[8],因此她們的愛和欲不以現(xiàn)實中的婚姻為目的。
較之于張愛玲時代的女性,王安憶筆下的女性敢于主動地追求愛情,她們懂得享受情愛帶來的快樂,也勇于面對男歡女愛帶來的苦痛?!堕L恨歌》中王琦瑤與康明遜由飲食而男女,產(chǎn)生了真情,這是一種純粹精神上的愛情,渴望彼此之間擁有相濡以沫、不摻雜任何功利因素的圣潔情感。由于王琦瑤心中有了這樣的情感,她不僅度過了那政治運動不斷的多事之秋,還獨自將女兒撫養(yǎng)長大。在王安憶筆下,處處不乏相濡以沫、與人為善的脈脈真情。幾千年來都是男權(quán)社會,即便到了新時期,還是不可避免女性以身體為資本來換取利益。但即便是這樣的交換,王安憶也將它寫得充滿溫情?!断愀鄣那榕c愛》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一樣是寫愛情與經(jīng)濟利益的置換。新移民逢佳到香港的時候,已經(jīng)30多歲,還是不甘心在香港安家落戶。慶幸的是她與50多歲的美國華僑老魏相逢。逢佳希望借助于老魏的幫忙擔(dān)保申請到美國,老魏則從逢佳那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人生中最后一道風(fēng)景的可能,因此二人在香港開始了一段相互利用的生活。但逢佳的真心實意化解了這場性愛交易的鄙俗,甚至生發(fā)出真愛?!秿徤系氖兰o》中小說描寫的是女知青李小琴為脫離農(nóng)村而勾引小隊長的故事,這也很容易讓人想起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女人,但作者富有創(chuàng)意地把一場缺乏真愛各自懷有卑鄙目的的性交易一步步升華為如癡如醉、情欲迸發(fā)的生死戀,并在結(jié)尾處詳細刻畫了他們在小屋子里度過的七日七夜的性生活,在純凈、徹底、赤裸裸的情欲面前,男人和女人從功利的目的中解脫出來,獲得了生命的快樂。王安憶筆下的男男女女就是這樣,他們或許不曾與婚姻結(jié)緣,但他們必定愛過恨過感受過,他們的人生因此而鮮活。
三、歸因:個體生命體驗與時代差異的雙重影響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張愛玲與王安憶的筆下,人物都是平平常常的男人女人,但這些男人女人們擁有的卻又不是最常態(tài)的戀愛、結(jié)婚、長相廝守的尋常之情。同是對俗世中男女“非常之情”的抒寫,但在張愛玲與王安憶的筆下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fēng)貌。張愛玲往往著力刻畫在婚姻的外衣籠罩下愛情軀體的枯萎,而王安憶卻喜歡講述不以婚姻追求為目的的或情或欲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使她們二人筆下男女情愛的著力點不同呢?究其原因無外乎是二人的個體生命體驗的差異和時代的變遷這兩個原因。
張愛玲筆下的男女之情無不是千瘡百孔、利欲熏心,這首先與張愛玲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宋家宏認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一種“失落者”的心態(tài)——失落于家庭,被沉落的家族所“裹挾著一起失落于時代”,被戰(zhàn)爭的陰影把她和所有的人籠罩在一個“也許注定要被打翻的”角落里,“決定了她對人性的悲觀,對歷史文明發(fā)展的悲觀,也就是她精神上的悲觀氣質(zhì)?!币虼?,她“冷冷地告訴人們:人間無愛?!盵9]從情感體驗來說,幼年時的母親遠走,少年時的父母離異使得張愛玲從未感受到家庭的溫暖。父母的一次次爭執(zhí)吵鬧使她不相信男女之間會有真情。而當(dāng)她遇見了摯愛的胡蘭成時,她歡喜得“從塵埃里開出了花”,她曾經(jīng)一度對于愛情不再持懷疑的態(tài)度。但胡蘭成的風(fēng)流和背叛使他們的愛情很快枯萎。所以也正是和胡蘭成的短暫愛情,使她在親身經(jīng)歷過,愛過,痛過后,更看透了愛情這東西。因此真情,在她作品中幾乎沒有,即便是出現(xiàn),也只是很短暫的瞬間,而且,到最后這一絲真情也是保不住的。
而王安憶的經(jīng)歷就比張愛玲幸福得多。她的父母都是新中國的藝術(shù)工作者,志趣相投,家庭和睦。王安憶在父母的保護下,即便在文革時期也沒有受到太大沖擊,雖也有“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也因父母的關(guān)照使她在下放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村倍受照顧,后來考文工團、結(jié)婚、生子、從事寫作,也都是一路順利。可以說王安憶的生活是沒有受過太多磨難的,所以王安憶雖然也看到了生活中的悲劇面,但受她的人生體驗影響,她對生活,對男女情愛并不絕望。
當(dāng)然,王安憶之所以呈現(xiàn)出與張愛玲不同的敘述姿態(tài),究其根本原因是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張愛玲筆下的女性,生活在舊社會,那個時期的婦女大多在經(jīng)濟上無從立足,為了實現(xiàn)最基本的生存權(quán),她們的人生目標(biāo)就是捕獲一門穩(wěn)妥的婚姻,她們的人生中沒有對于愛情的追求和奢望。白流蘇、曹七巧、《花凋》中鄭先生的女兒,她們都沒有真正的愛情,只有成家的要求。在她們那兒,婚姻并非愛情的產(chǎn)物,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歸宿和寄居之地,只為獲得別人對她們的供養(yǎng)。張愛玲以冷漠理性的筆觸撩開縈繞在婚姻上的神秘面紗,還原了世俗婚姻的本真面目。
新時期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使女人終于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工作來獲取生存的物質(zhì)保障,女性就有了更多的獨立與堅強而不用再依附于男人,困囿于婚姻,這就使中國女人幾千年來一直想牢拽的安身立命之本——婚姻,也不再顯得那樣重要了。而隨著改革開放后的思想解放,尤其是弗洛伊德“泛性論”的傳入,中國人沉封已久的身體和情感開始蘇醒,于是有了對于欲和愛的更強烈呼喚。所以王安憶筆下的男女故事雖然也像張愛玲那樣都以悲劇結(jié)束,但王安憶是不悲觀的。與張愛玲筆下女性形象的被動和依附不同,王安憶作品中的女性,無論是“純精神”的女性,還是“性愛”中的女性,都呈現(xiàn)出一種強大的力量和姿態(tài),她們對情愛是有著執(zhí)著追求的,雖然這追求導(dǎo)致了她們受到傷害,但她們堅韌而頑強地努力想擺脫命運的不幸,使她們的生命脫離卑俗而走向了悲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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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M].張愛玲文集(第四卷)第一版[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6]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一卷)第一版[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7]王安憶.小城之戀第一版[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8]王安憶.王安憶自選集——小城之戀第一版[M].北京: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9]宋家宏.張愛玲的“失落者”心態(tài)及創(chuàng)作[J].文學(xué)評論,1988,(3).
作者簡介:
郭昕(1980—),女,四川美術(shù)學(xué)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