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海
創(chuàng)作于1998年的《塵埃落定》,在一夜之間讓我們走進了藏地,神秘、瑰奇、絢爛,充滿了各種欲望和誘惑。透過最后一個康巴土司王朝令人蕩氣回腸的悲劇故事,我們看到了種植在漫山遍野令人沉迷的罌粟花,土司宮廷內(nèi)的刀光劍影、明爭暗斗,還有喇嘛、活佛施展的天啟般的呼風喚雨、轉(zhuǎn)寄靈魂的神秘巫術(shù)……這些帶著民俗風情和宗教文化的敘事元素,在最大程度上滿足了我們對西藏的想象,或許,這也是《塵埃落定》時至今日依然沒有淡出讀者視野、成為一部可以不斷重讀文本的一個不能忽視的因素。但是,我想,在文化日益多元化,全球化的歷史進程已然不可阻擋的今天,我們已經(jīng)領略了太多的民族風情:從雄奇壯美的邊塞古堡,到旖旎多彩的熱帶雨林,再到廣袤無垠的大漠荒寒,無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著我們因?qū)徝榔诙兊迷絹碓诫y以被感動的心靈。由此看來,《塵埃落定》的成功,絕不能簡單地歸因于這種帶有強烈民俗化的寫作。當我們今天重讀《塵埃落定》,我再一次被那個如詩、如夢、像歷史、更像寓言的長篇佳構(gòu)深深打動,那些對普遍人性的深刻思考,對歷史進程的現(xiàn)代性審視,對普適性世界圖式的嘗試性探索,以及試圖探求永恒、找尋人性救贖之路的宗教關懷,都遠遠超越了特別的題材、特別的視角和特別的手法。而敘述中的反邏輯與奇崛的藝術(shù)變形,則顯示出阿來的獨到美學原則和結(jié)構(gòu)力量。從這個視角來看,《塵埃落定》是如此的大氣磅礴,蘊籍著歷史的厚重、哲學的深邃、宗教的永恒,強烈的滄桑感和存在感。整個人類的發(fā)展歷程如同漂浮的塵埃,上下翻飛,始于大地而又終止于大地,無限循環(huán)。塵埃落定只發(fā)生在瞬間,我們?nèi)祟惖臍v史乃至人性的光輝,便是在這無數(shù)的瞬間中定格了永恒。或許,正是這種對普遍性意義的執(zhí)著追尋,才使《塵埃落定》在今天看來,依然熠熠生輝。
一
翻開《塵埃落定》,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惆悵與哀婉,彌漫、流轉(zhuǎn)著無奈的末世情懷。麥其土司統(tǒng)治由興旺到分崩離析的故事明顯帶著濃重的悲劇色彩。這個悲劇之所以寫得驚心動魄,是因為這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悲劇,而且是一個在強大的歷史進程面前,無力回天的悲劇。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無奈撞擊下,土司王朝最終轟然坍塌。難以挽回的美夢、隨風逝去的時間,帶著挽歌式的情調(diào),哀嘆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無限悵惋。在那個遙遠的充滿傳奇的故事中,阿來想要言說的是,現(xiàn)代社會永遠也無法解決的內(nèi)在痼疾: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加速度與民族文化固有慣性之間的落差與失衡。
《塵埃落定》的故事背景被選擇在20世紀初中期,這是一個現(xiàn)代性進程已經(jīng)無法阻擋的歷史階段。即使在相對封閉偏遠的藏地,現(xiàn)代性的大門也不可避免地被強行撞開。在麥其土司與旺波土司發(fā)生的沖突中,麥其土司借助黃特派員的現(xiàn)代化軍隊輕易地打敗了旺波土司,現(xiàn)代化的槍炮以所向披靡之勢全然壓倒了大刀長矛,首次顯示出了現(xiàn)代性的威力。然而,伴隨著現(xiàn)代化冷兵器一同到來的,還有妖冶而絢爛的罌粟。罌粟,這個帶有明顯隱喻色彩的意象成為了對現(xiàn)代性最好的詮釋。它像貫穿于整個文本的基本細胞,彌漫擴散在這塊原生態(tài)土地的每一個角落。罌粟在為麥其家族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富庶和輝煌權(quán)力的同時,也帶來無窮的隱患和躁動。“這些我們土地上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是那么熱烈,點燃了人們骨子里的瘋狂”。罌粟使麥其土司驚異自己何以爆發(fā)出如此旺盛的情欲,以至于他喪失了理智,超越了道德的基本底線。他不僅占有了查查頭人的妻子央宗,而且殺死了忠誠于自己的查查頭人。愛情,這人世間最為美好的感情,從此在這塊土地上被深深地埋葬了。剩下的只有欲望,像火紅的罌粟花一樣燃燒,仇恨也從中升騰而起。受命于土司去刺殺查查頭人的多吉次仁沒有逃脫被殺人滅口的厄運, 由此滋生了如影隨形的恩怨情仇,最終導致麥其土司的兩個兒子都死于仇人的刀劍之下,終結(jié)了一度輝煌的權(quán)力統(tǒng)治。
罌粟改變了人性,那些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崇高、忠貞,都在頃刻間頹然倒地。同時,罌粟也打開了土司王朝物質(zhì)世界的大門,英國的鍍金電話、美國的收音機、德國的照相機、使書記官贊嘆的鋼筆這些西方文明的產(chǎn)物,紛紛隨著這扇大門的敞開,蜂擁而至,強烈刺激改變著這些一度封閉的人群的生活,同時,也在更深的層面上,改變著人們的思想觀念。土司們爭相種植罌粟導致了空前的饑荒。在解決糧食問題上,二少爺?shù)乃悸肪兔黠@受到了自由貿(mào)易經(jīng)濟思想的影響,在邊境成功地建立了貿(mào)易市場。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狀態(tài)的打破,市場經(jīng)濟的建立,使得“市場上的帳篷越來越少, 代之而起的是許多平頂土坯房子”,出現(xiàn)了街道、酒肆、銀號、稅務官、照相師,也引來了戲班,搭建了妓院,引發(fā)了梅毒的泛濫。錢鐘書曾在《圍城》中借方鴻漸之口,對現(xiàn)代性進行了不無戲謔地嘲諷:“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里長存不滅。一是鴉片,一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我認為,罌粟、梅毒這些極具象征性的符號蘊含著巨大的語義能指,言說了整個現(xiàn)代性行進中悲喜交加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看,《塵埃落定》是具有世界性意義的寫作,阿來所描繪的并不僅僅是西藏,也不囿于中國,他構(gòu)筑的是全球性的書寫模式和普泛性的世界圖式,寫出了整個人類面對現(xiàn)代性沖擊的質(zhì)疑。
實際上,在現(xiàn)代性的進程中,人類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價值體系,幾乎都納入到現(xiàn)代性的統(tǒng)一框架之中?,F(xiàn)代性的勝出讓古典的、傳統(tǒng)的、田園詩般的鏡像頓成荒冢。針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盧梭、尼采、黑格爾、韋伯、哈貝馬斯、海德格爾……這些堅守著人文本性的思想者,從不同的角度,剖析了現(xiàn)代性對人類社會的深刻影響。在他們看來,獲得了主體性的現(xiàn)代人以“為自然立法”的雄心壯志,展開一系列功利追求。哈貝馬斯認為,正是追求利益的背后所凸現(xiàn)的“主體性原則決定著現(xiàn)代文化”,而這種現(xiàn)代文化的建立恰恰是以對傳統(tǒng)文化的瓦解為代價的。吉登斯對現(xiàn)代性的詮釋則很形象:一個人正在與世界的另一邊的一個人通電話,與同房間的一個人相比,他與遠處的那個人的距離倒更近一些。這就是現(xiàn)代性,是對傳統(tǒng)的徹底顛覆。傳統(tǒng)合法性被瓦解了的個體,只能在生存的焦慮中緬懷著對往事煙塵的深深眷戀。當漫山遍野的罌粟花綻放在藏地世界的時候,罌粟的毒液已然滲透到這片原生態(tài)的大地上,種出的是異化的文明,那里曾有的寧靜與純樸從此一去不復返了?,F(xiàn)代性的物質(zhì)文明猶如一部巨大的機器,搗碎了麥其土司的王冠,一并搗碎的,還有王冠下的無限詩意。于是,我們看到,在思想與心靈極度孤哀無告的絕望中,永遠看不到現(xiàn)在卻能預見未來的二少爺所前瞻到的圖景是:
有土司以前, 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長。有土司以后, 他們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來的又是什么呢, 我沒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傾倒騰起了大片塵埃, 塵埃落定后, 什么都沒有了。是的, 什么都沒有了。塵土上連個鳥獸的足跡我都沒有看到。大地上蒙著一層塵埃像是蒙上了一層質(zhì)地蓬松的絲綢。
在現(xiàn)代性面前,歷史被徹底地消解了意義。人性、生命的意義、靈魂的安頓、精神的寄寓和感情的擁有,也都指向了虛無。其結(jié)果必然是對人存在意義的取消?!斑@種意義的喪失是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因為意義在此指的是價值的基礎。沒有了這個基礎,還有什么能鼓舞人們向著具有更高價值的共同目標而共同奮斗?”或許正是對這一命題的思考,構(gòu)成了阿來創(chuàng)作的巨大推動力,構(gòu)成了《塵埃落定》成為經(jīng)典的必要條件。
可以說,在這里,阿來面對這些歷史和存在,選擇了一種更契合那種歷史文化情境和虛構(gòu)策略的話語方式,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有別于啟蒙話語和革命話語,又迥異于后現(xiàn)代話語的敘事情境,為我們建立了一個真實存在的文化空間和民族心理空間,并且,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開闊的、越過了意識層面規(guī)約的具有“樸拙美學”意蘊的精神場域和民族寓言。顯然,這種承載和包容了歷史、時代激情的敘述,使兩個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人性的突變,在一個虛構(gòu)的文本世界里獲得了自然、從容的“過渡”。
二
我認為,《塵埃落定》中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在文本中表現(xiàn)為濃郁的懷舊情感。那種對往事煙塵的流連和悵惘,不時地彌散開去,就像一首哀怨的挽歌,引領著我們不斷穿梭在時空的隧道中,去感受那曾經(jīng)擁有的最美妙的瞬間。這種永恒輪回式的循環(huán)往復,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阿來對時間的理解。阿來曾說《塵埃落定》“總體來講是一部關于權(quán)利和時間的寓言”。在《塵埃落定》中時間就像一只永不停息的車輪,旋轉(zhuǎn)著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無限循環(huán)中,鐫刻出一道道雪泥鴻爪般的人生印跡。我注意到,文本中沒有有關時間的明顯敘述,僅限于“我不知道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一個比往年都熱的夏天”這樣模糊的話語。傻子二少爺在13歲時粉墨登場,而在生命的終點,雖然他的額頭上也有好多皺紋了,然而,“大霧正漸漸散去,鳥鳴聲清脆悅耳,好像時間從來就沒有流動,生命還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秹m埃落定》正是在剝離了時間的縱深感、秩序感的情態(tài)中,展開了一個個循環(huán)敘事,試圖讓存在的種種狀態(tài)在無限的時間里無限地重復出現(xiàn)或回歸。傻子二少爺?shù)囊簧褪窃凇吧怠迸c“不傻”不斷的循環(huán)中完成的。從表象上看,二少爺?shù)纳凳且粋€客觀事實:“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當一個傻子?!?然而,傻子卻能用他的超越于世俗視野中的靈智洞察身邊的每一個人, 發(fā)生在身邊的每一件事。他先知般地察覺到父親與情人在罌粟花叢中偷情;知道“麥子有著比槍炮還大的威力”;并成為“在有土司以來的歷史上,第一個把御敵的堡壘變成市場的人”?!吧怠笔顾M入了“大智若愚”的境界?!拔抑雷约菏裁磿r候應該顯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驚??墒钱斔麄兒ε铝?要把我當成一個聰明人對待的時候,我的行為就像一個傻子”。在傻子形象中的“傻” 與“不傻”的輪回循環(huán)關系中,我們不難看出“ 一種命運的循環(huán), 一種人的生存景況或生命形式, 一種對永遠使智慧與愚昧處于失衡或模糊狀的命運規(guī)則, 甚至傾聽到一種歷史與現(xiàn)實相互碰境而終于難分彼此的沉重聲音?!鄙底拥膼矍橐彩窃谘h(huán)中完成的:他因得不到塔娜而悲傷,又因悲傷而得到塔娜,得到塔娜后卻更加悲傷。實際上,這種沒有終極狀態(tài)的永恒輪回,就是在川流不息的生成中奠定了亙古不變的存在。無論是歷史、人生還是世界,都在這樣的本然狀態(tài)中成就了自我的宿命?!秹m埃落定》的第一句話是“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在文本的最后,我們看到“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變冷時,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變成了黑夜的顏色”?;蛟S,死亡就是回到生命的起點,人生也就是在如此的循環(huán)中獲得永恒存在的可能。
除了傻子一生所構(gòu)建的主體循環(huán)敘事之外,《塵埃落定》中還有著大量循環(huán)原型的現(xiàn)代置換。翁波意西因言辭激烈而被割去了舌頭,割去舌頭的他言辭卻更加激烈,于是再一次被割去了舌頭。銀匠為了得到心愛的女人由自由人淪為奴隸,因淪為奴隸又失去女人,最終為奪回女人而再度成為自由人。傻子的奶娘因為喪子而獲得了奶娘的資格,她由此開始憧憬再次體驗作為母親的感受,但這種感受卻使她陷入了更深的“喪子”之痛中。由此,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相互交織在一起,共同搭建起了一個無限重復的世界圖景,蘊含著強烈的內(nèi)在生命意識。人生也如自然界一樣,有著日出日落、春夏秋冬,有著生與死的不斷循環(huán),正是在這樣的同構(gòu)中,完成了生命的輪回。所以,這部小說,不是一部簡單的家族的興衰史,而是,它深入到一個民族生存、發(fā)展過程中的種種枝蔓和細部,從一個更闊大的人類、人性的視點,呈現(xiàn)出整個民族生生不息的自我搏斗和執(zhí)著,尤其是它不朽的內(nèi)力與神奇,痛苦、孤獨與超越。正如《塵埃落定》在結(jié)尾處所寫到的:“上天啊,如果靈魂真有輪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神靈啊,我的靈魂終于掙脫了流血的軀體,飛升起來了,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沒有了”。
將時間視為循環(huán)的觀念,古已有之。古代的中國、印度、希臘都將時間看作是永不停息的循環(huán)。在基督教誕生后,才出現(xiàn)了線性的時間觀,并隨著近代牛頓力學的一統(tǒng)天下,而發(fā)展成為人類統(tǒng)一的時間觀。因此,循環(huán)時間觀也就往往被視為前科學時代的一個典型的標志。這種仿佛帶著蒙昧色彩的時間觀,實際上折射出的是,人類對于韶華易逝、青春不永,對于美好事物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惆悵和眷戀。在現(xiàn)代社會,這種惆悵和眷戀顯得尤為刻骨銘心,并且以一種強烈的對抗形式去尋求已然逝去的詩意家園。美國漢學家斯蒂芬·歐文曾用“追憶”來為中國古典詩歌定性。在我看來,喜愛并且擅長在歷史長廊中“追憶”實際上也是我們中華民族固有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我們正是在對歷史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不斷反芻中,以對照的方式審視當下的現(xiàn)在。每一個時代的發(fā)展都是在不斷摧毀和不斷建構(gòu)中交替完成的,顯然,我們更加關注的是前者。那些永遠逝去的東西像一根擰不斷的鏈條,穿梭在我們的記憶深處,使我們在不斷緬懷、不斷感傷中,遙想過去,徘徊在現(xiàn)實與往昔之間,試圖去重溫那些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時間輪回的通道,成為了我們找尋詩意棲居的理想途徑。然而,這種輪回似乎又是一個美麗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烏托邦,正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吳剛伐桂、夸父逐日,循環(huán)中呈現(xiàn)的行為的徒勞性使其帶有強烈的悲劇意味。面對現(xiàn)代性強行入侵,與其他民族相比,我們更容易在輪回的時間隧道中緬懷過去。我認為,這一情形,頗似中國古代那則有關“渾沌”的神話。渾沌本無七竅,出于好心的“倏”與“忽”幫助渾沌鑿開了七竅,渾沌卻因此而死?!捌吒[”這帶有心智之門的隱喻,如同我們所謂的現(xiàn)代性,一旦開啟,那種悠遠的原生態(tài)的“渾沌”便不復存在了,人在精神家園的層面上也就被歷史性的、永遠的放逐。
我想,每一位作家都會在他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影印出本民族的印記。有些是集體無意識的自然流露,還有一些則是出于一種自覺地傳承民族文化的宏大使命感。顯然,阿來屬于后者。阿來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感受時,曾說:“……一方面不拒絕世界上最新文學思潮的洗禮,另一方面卻深深地潛入民間,把藏族民間依然生動、依然流傳不已的口傳文學的因素融入到小說世界的構(gòu)建與營造”。我認為,尤其是在文化全球化日益成為現(xiàn)代西方文化雄霸天下的今天,對于本民族文化的張揚和傳承就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理應承載的責任。從另一個層面來看,文學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它也無法離開本民族文化母體的滋養(yǎng)。只有意識到這一點,并且在自己的作品中真正去身體力行的作家,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書寫者。
三
細讀阿來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面對歷史轉(zhuǎn)型帶給人的困惑、質(zhì)疑和苦難,自始至終貫穿在他的文本中。《塵埃落定》也好,剛剛完成的《空山》也好,都在很大程度上關注著現(xiàn)代轉(zhuǎn)型進程怎樣改變了原有的生活,以及對于人乃至人性的影響。并且,他試圖找尋的是一條解決越來越趨于全球化的現(xiàn)代性文化與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矛盾與對接的途徑。阿來在談到《塵埃落定》時曾提到,“在傻瓜這個人物身上,我就寄予了很多想法。他代表了現(xiàn)代化的沖擊所引起的反應。一般來說,面對沖擊的正常反應應該是抵抗,對這種抵抗如今在全世界到處都在以各種形式上演。但是傻瓜的表現(xiàn)卻很‘反常。這種‘反常就好象是在突然加速的火車上,一個正常人會做出一些抵抗性的反應,因為他要通過抵抗重新獲得一種平衡,但是反應的結(jié)果怎么樣呢?你知道這個歷史的進程就像是列車加速度一樣,首先是重創(chuàng)這些做出抵抗性反應的人,最后的結(jié)果必然是你的失敗?!?傻瓜的“反?!本驮谟谒麤]有抵抗,而是順應了這種力量,也就是順應了歷史的進程。從這個角度看,這一點似乎與那種在無限循環(huán)中對往昔的流連,以至于試圖抵抗歷史的進程,形成了一個邏輯悖論。我想,或許這正是阿來思想的深邃之處吧。無限循環(huán)的時間會讓我們向往無數(shù)次重復那些輝煌的瞬間,雖然,無法實現(xiàn)的惆悵令人哀婉,但是,正是無數(shù)個瞬間建構(gòu)起了通往永恒的道路。每一瞬間都存在著一種巨大的深度,這一深度使得瞬間的意義無限增殖。從這個層面來看,阿來設想的建立在對現(xiàn)代性反思之上的救贖之路,包含著兩個殊途同歸的部分。一方面是回到過去,重溫舊夢,另一方面,則是在重溫之中向著未來追尋永恒。顯然,藏族作家的身份,讓他從另一種視角和目光審視歷史和現(xiàn)實的時候,對這些問題更為敏感,更加深邃。由此看來,阿來的小說是飽含著宗教情懷的,他執(zhí)著地在詩意的空間里穿越時間的隧道,去捕捉那一束束可以灼照未來、照亮人生的光輝。
我感覺到,阿來在《塵埃落定》中所體現(xiàn)出的宗教情懷,并不僅僅是一種佛陀式的生命體驗,而是帶著悲憫的情懷去關注人生、關注生命,去追尋永恒的終極關懷。這一點在文本中,集中在有關人物命運的敘事上。我想,讀過《塵埃落定》的人都會注意到,《塵埃落定》中的宿命感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我們不得不承認,命運是無法抗拒的,順應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則是人生唯一的選擇。文本中,作為傻子的二少爺對此比任何正常人都有更清醒的認識。當他用那顆仿佛是不經(jīng)意間射出的子彈穿透了多吉仁次的胸膛時,他便意識到自己的最終歸宿便是躺在多吉羅布兄弟的刀下,而多吉羅布兄弟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復仇。這是人生的規(guī)則,無法抗拒。“當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會發(fā)現(xiàn),人家已經(jīng)準備下一大堆規(guī)則。有時,這些規(guī)則是束縛,有時,卻又是武器,就像復仇的規(guī)則。麥其土司利用了他們的父親,又殺了他們的父親,他們復仇天經(jīng)地義,是規(guī)則規(guī)定了的”。作為在理性社會的一個傻瓜,二少爺卻稟賦了自然的靈性,他以先知般的洞察力感受到命運的召喚,他不去抗拒命運,而是坦然接受。當仇人把鋒利的刀刃插入他的體內(nèi),他感到了靈魂的飛升,最終塵埃落定,找到了自己的終極所在。從傻子二少爺?shù)娜松壽E里,我們深深地感受到:其實命運是無所謂選擇的,命運早已寫好!小爾依天生注定了子承父業(yè),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行刑人的宿命。兩個塔娜雖身份懸殊,卻又殊途同歸。桑吉卓瑪命中注定無法獲得真愛,就像茸貢土司家族注定永遠陰盛陽衰一樣,命運在冥冥之中,制定了人類不得不遵守的先驗的潛規(guī)則。從某種意義上看,正是對這種潛規(guī)則的肯定與順從,才奠定了存在的理由,并由此以一種能動的方式肯定了前進。不是因為前進所許諾的目標,而是因為前進本身就是歷史的必然。
透過文本,我更加意識到,《塵埃落定》中所表達出的宗教關懷,并非是對宗教教義的簡單詮釋與解讀,而是有著厚重的哲學根基。培根曾說:“一點膚淺的哲學知識易于使人相信無神論,深邃的哲學卻引導人轉(zhuǎn)向宗教。”或許這正是為什么宗教能夠如此深沉地令人感動,且在一定意義上又是如此之公正的真正原因。建立在哲學地基之上的宗教,不再是虛無飄渺地對彼岸世界的永久期盼,而是彌補了某種人性以及人們不可或缺的東西,成為了暗夜中引領人們穿越大海的精神航標。有人曾將《塵埃落定》比作戈爾丁筆下的《蠅王》,看作是一部描寫人性惡的現(xiàn)代版寓言。但是,在我看來,《塵埃落定》并不是對最后一絲人性泯滅之后的無奈哀嘆,而是在普遍的人性墮落之中,去找尋人性在異化之中復蘇的可能。從一個個閃耀的瞬間所觸發(fā)的人性的美與善,伸向了人類生存最本質(zhì)最普遍的層面上,它穿越時空,剝開繁縟,抓取并展現(xiàn)出那令人戰(zhàn)栗的永恒的美。正如阿來在書中寫道:“凡是有東西腐爛的地方都會有新的東西生長”。當淪為廚娘的桑吉卓瑪沐浴在滿是花瓣的水中,瞬間的美麗和浪漫將她的人生推向了極致,就在那個瞬間,鑄就了她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封塵在了她恒久的回憶中。大少爺在他人生的最后時刻,恢復了人性的良知,被權(quán)力欲望所掩埋的愛意悄然解凍,以至他在彌留之際所說的最后話語是“想想小時候,我是多么愛你啊,‘傻子?!倍底佣贍?也在生死存亡最危難的瞬間,冰釋前嫌,原諒了父親對自己的種種猜忌和冷酷,“聽著激烈的槍炮聲,我的心被突然涌起的,久違了的,溫暖的親情緊緊攫住了。好久以來,我都以為已經(jīng)不愛父親,也不太愛母親了。這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很愛他們。我不能把他們丟在炮火之下,自己向西去”。或許,正是在這樣驚心動魄的瞬間,人性中最本真的“善”與“美”才能沖破一切遮蔽物蓬勃而出,這一刻建造了人生的頂點,由此而成為永恒。在這里,我也強烈地感受到,阿來的勇氣與智慧,正在于他在洞悉人性之后,坦蕩地直面存在的危機與生機。
阿來在談到自己寫作的問題時,曾說:“我的困境就是用漢語來寫漢語尚未獲得經(jīng)驗來表達的青藏高原的藏人的生活”。這指的是,用漢語來寫藏區(qū)生活如何獲得一種文化認同的問題。實際上,這也是長期困擾我們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的問題。薩義德說過:“所有文化都能延伸出關于自己和他人的辯證關系,主語‘我是本土的,真實的,熟悉的,而賓語‘它或‘你則是外來的或許危險的,不同的,陌生的”。阿來對于這段話的理解是,“我”是民族的,內(nèi)部的,“它”或“你”是外部的,也就是世界的。如果“它”和“你”,不是全部的外部世界,那也是外部世界的一個部分,“我”通過“它”和“你”,揣度“它”和“你”,最后的目的是要達到整個世界。這是一個作家的野心,也是任何一個文化在當今世界的生存、發(fā)展,甚至消亡之道。在此,阿來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塵封已久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充滿了大量的世界性的因素。我想,在《塵埃落定》的創(chuàng)作中,阿來真正實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作家的野心,言說了一個帶有普適性意義的宏大命題,即人類在受到現(xiàn)代性沖擊下的價值重組與重新找尋歸家之路的問題。這一命題也讓我聯(lián)想到了尼采。尼采曾將生命的進程比喻成擲骰子的游戲,假定投擲的次數(shù)是無限的,便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每一種組合方式都有可能也必然要重現(xiàn)。純粹骰子的點數(shù)組合對游戲者毫無意義,只有在游戲者給每一種點數(shù)組合賦予了不同的意義之后,游戲才真正開始。在尼采看來,生命也是如此。它是一個循環(huán),周而復始無限地重復自身。人們借用傳統(tǒng)和歷史的外殼,通過戲仿、顛覆、嬉戲,在貌似深度的闡釋中消費化了,喪失了具有個人生命體驗的思想信仰。正是在重讀《塵埃落定》的過程中,使我真正理解了海德格爾所說的“在貧困時代里作為詩人意味著:吟唱著去摸索遠逝諸神之蹤跡。因此詩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說神圣?!被蛟S,這也正是,我們今天閱讀《塵埃落定》的意義所在。
注釋:
(1) 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38頁。
(2)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譯林出版社,2003年,124頁。
(3)大衛(wèi)·伯姆:《后現(xiàn)代科學和后現(xiàn)代世界》,載(美)大衛(wèi)·格里芬編《后現(xiàn)代科學——科學魅力的再現(xiàn)》(馬繼芳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5年第75頁。
(4)沈文愉:《寫作是生命本身的一種沖動——訪問《塵埃落定》的作者阿來》,http://www.book.peopledaily.com.cn人民書城。
(5)周政保:《落不定的塵埃暫且落定》,《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4期。
(6)(9)(10)阿來:《我只感到世界撲面而來》,《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1期。
(7) 何言宏 阿來:《現(xiàn)代性視野中的藏地世界》,《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1期。
(8)(美)桑塔亞納·喬治:《宗教中的理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11)海德格爾:《詩人何為?》,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卷第410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
(作者單位: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