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評價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應(yīng)在忠于文本的基礎(chǔ)上,站在人類的普遍情感和人道主義的角度來考察,不因時代、階級的不同而有所偏頗。從這個角度來看,賈政是寬柔的,善良的,廉潔的,賈政的情是人間真情,是善良之情,是閃爍著人道主義光輝之情。賈政是一個可歌可敬的人。

關(guān)鍵詞:賈政 真情 寬柔 善良 正氣

一、引言

《紅樓夢》自誕生之日起,各個時代的人們就站在不同立場,從不同角度對這一名著進行了全面的探討和評論,達成了許多共識。對賈政的評價也似乎已經(jīng)定性:他是封建主義的衛(wèi)道士,道貌岸然、兇狠、威嚴、虛偽是封建統(tǒng)治者的正統(tǒng)派代表人物。這樣的評說,筆者認為并不恰當。如果說他是封建統(tǒng)治者的正派人物,筆者覺得比較貼切。《紅樓夢》中的賈政其實是一個品行端正,待人寬柔,為官廉潔,與人為善,具有真性情的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可敬的善良的人。

二、流淚是真情,打人順天理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寫寶玉挨打。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評論說:“代表封建勢力的賈政想置寶玉于死地?！盵1]又說“封建家長們從自己的階級利益出發(fā),竭力想鞏固封建統(tǒng)治,他們憑借自己的權(quán)力,不惜對叛逆者采取無情的壓制?！盵2]這是站在階級的立場上,對賈政作出了“無情”的審美評判。周先慎先生在他的《明清小說》中也談到了寶玉挨打的情節(jié),并著重分析了賈政的三次流淚。為了便于分析討論,現(xiàn)摘抄如下:

且看他第一次流淚,……這里的“滿面淚痕”當然不會有因心疼而哀痛的成分?！撬麧M心希望寶玉長大后繼承“天恩祖德”,做一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寶玉卻違背他的意志成了一個不孝逆子,使他感到希望落了空。他憤怒,同時又不能不感到絕望和悲哀。這就是他在未打?qū)氂裰熬拖攘鳒I的真正原因。第二次流淚……跟王夫人一樣,他深深地感到?jīng)]有“依靠”和“絕”的悲哀。第三次流淚……這次流淚,跟王夫人一樣,不是哭活著的寶玉,而是哭死去的賈珠,實質(zhì)上也就是哭自己希望的破滅。[3]

從這段評說中,我們不難看出周先慎先生也在說賈政的“無情”,認為他連最起碼的父子之情都沒有,他的流淚是自私的、虛偽的、殘忍的、兇狠的。

筆者無法認同上面的看法。假如賈政的流淚是假的,當然王夫人也是假哭,因為賈政的流淚跟“王夫人一樣”。父母對寶玉這個兒子“無情”,難道其它人是“有情”?情是人類的普遍感情,“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4]俗話說“虎毒不食子”,父親和兒子即使感情徹底破裂,父親對兒子也還是存在真情的。情有善惡之分,有情謂之善,無情謂之惡,賈政打?qū)氂袷巧埔病Ｊ紫葘氂癖驹摪ご?他既不用功讀書,又在外斯混,在家又戀香竊玉,鬧出人命。寶玉再不挨打,賈政不再是賈政,不再是父親,賈政打?qū)氂袷呛掼F不成鋼,是真情的強烈表現(xiàn)。賈政打?qū)氂翊虻挠欣?。天下父?古今中外,誰不望子成龍?今人望子成龍合情合理,難道賈政希望寶玉“光宗耀祖”就是無情無理?“望子成龍”與“光宗耀祖”,其包含的“情”都是天下父母的普遍真情。賈政聽到寶玉所做的有祖宗臉面的事情,氣得眼淚直流,難以自控,一聲聲叫打,可是王夫人、賈母又百搬阻攔,只得“淚如雨下”,這是真情的表露,不能說賈政想以絕后患,置寶玉于死地。要是這樣,那還用得著“咬了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從這個描寫中讀者可知曹雪芹也是認為賈政的打是有所控制的,其內(nèi)心是痛楚的,賈政打?qū)氂癫⒎菍鹤訜o情。在以后的生活中,賈政依然非常關(guān)心寶玉。七十二回賈政“怕他們誤了書”暫不給找丫頭。八十一回,賈政為寶玉找老師。足見賈政不僅關(guān)心寶玉的學(xué)業(yè),也關(guān)心寶玉的婚事。對此脂硯齋批道:“妙文,又寫出賈老兒女之情?！盵5]七十五回,賈政叫寶玉“即景作一首詩”,“看了點頭不語”,并把扇子取兩把給他,作為獎勵。七十七回,賈政向環(huán)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lián)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蓖醴蛉寺犃擞X得“真是意外之喜”。此等之情,豈能說賈政之情不是父子之真情?

賈政對寶玉的情是天下父母之常情,痛打?qū)氂袷怯欣淼?。先看打?qū)氂竦木売?一是賈政“原本無氣”,只見寶玉“應(yīng)對不似往日”,“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咳聲嘆氣”,賈政“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這“三分氣”最多不過是讓賈政心里不高興罷了。二是偏偏在這時,忠順親王府向?qū)氂褚?問罪于賈政,使得賈政“又驚又氣”。但這還不致于打?qū)氂?只不過是營造了賈政打?qū)氂竦男木?。真正促使賈政打?qū)氂竦氖堑谌齻€原因,即賈環(huán)進讒:“寶玉哥哥……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贝嗽挕鞍褌€賈政氣的面如金紙”,要拿寶玉來打。從曹雪芹的描寫來看,賈政打?qū)氂竦恼嬲蚴呛芮宄?。賈政聽了賈環(huán)之言,焉能不打?賈政不打才沒有道理,沒有天理,沒有人理。就回目“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也可以看出曹雪芹認為賈政打?qū)氂竦恼嬲?是寶玉“強奸”金釧,致使金釧投井死了。難道這一打,賈政打的無理嗎?第三十四回,襲人說:“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xùn)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么事來呢”,“由不得叫人懸心”。王夫人聽了叫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笨梢娡醴蛉艘舱J為寶玉該打,襲人也認為該打。襲人和王夫人的私下談話,可謂言為心聲。這個隨時可能傷及他人的寶玉,如果不打必將給賈家招來禍害。賈政不打才是無理,才是無情。所以《紅樓夢》中,除賈母之外,誰也沒有譴責賈政。賈政的情感是道是無情卻有情。對寶玉是如此,對其他人也是如此,這里不再評述。劉再復(fù)在談到人物性格時說,“先把他確定為反面人物或反動人物,然后又把他一切不確定的感情簡單地確定為反動感情,把他的親子之愛確定為‘虛偽。其實,如果他的感情果然是這樣確定,他的性格就談不上豐富了?！盵6]劉再復(fù)先生從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批評的角度,告訴了我們應(yīng)該怎樣來看待文藝作品中的人物。

三、寬柔待下、一身正氣

周先慎先生在《明清小說》中寫道:“‘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的話不足為信,在賈府里這一類事件必然是司空見慣的,這才使得聾老婆子不以為奇?！盵7]這種說法對,又不對。封建社會像金釧這樣被逼慘死的現(xiàn)象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在賈府里也是司空見慣的,但祖上的賈府并非如此。第二回,作者借冷子興的口說:“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庇甏迓犝f,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边@里作者運用對話的形式來介紹寧、榮二府,可以看作是曹雪芹對寧、榮二府比較客觀的評判?？梢娮嫔鲜菙嗳徊幌窠裉斓馁Z府,荒淫無恥,勾心斗角,殘害無辜。但這也不能說明賈政就是如此。賈政是一個封建統(tǒng)治者,但他和其他任何一個封建統(tǒng)治者又有所不同。賈政是封建統(tǒng)治者中的正派人,是賈府中最有仁義道德、最寬柔的人。賈政聽到金釧之死,說“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從賈政知祖宗之情況,不知腳下賈府之內(nèi)情的角度來看,賈政的話并非虛偽,反而說明賈政的寬柔、仁義和善良?！瓣P(guān)于善惡的組合,即承認一個人往往具有善的一面,又有惡的一面,任何一個人都是善惡組合的矛盾體。”[8]曹雪芹在表現(xiàn)賈政這一形象時傾向于他的善。縱觀《紅樓夢》曹雪芹始終沒有讓賈政做傷天害理、違背人性、良心的事。第三回,作者用敘述的語言寫道:“且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边@是作者在描寫賈政接待賈雨村時,直接用自己的語言對賈政所進行的審美評判。也許有人會說,你怎么能贊美一個封建統(tǒng)治者呢?這是需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筆者認為評價一篇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不應(yīng)站在某一階級的立場和感情上去作出評價。這樣的評價不可能是公正的,永遠也不能被認同。因為這樣的評判,只不過是把文藝作品當作統(tǒng)治者的宣傳工具,是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利用,而不是在對文學(xué)藝術(shù)審美。評價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應(yīng)站在人類文明社會普遍的人的立場上來觀照。文明,就是講人道。沒有人道就意味著人對人彼此的惡意傷害,這絕非是善道。“人道主義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把人當作人?！盵9]沒有把人當作人,就是不人道的,是毫無道德可言的惡道?！霸谝磺杏嘘P(guān)道德問題的批判性分析,我們始終要記住:生命至上,善良為本,公平公正,誠實守信以及個人自由等,應(yīng)是須臾不可偏離的一些最重要的價值原則?！盵10]

“寬柔待下”就體現(xiàn)了賈政對人的尊重。寶玉對金釧,對女人的需求,這本是人的自然本性欲求,無可厚非,但在那樣一個封建社會家庭環(huán)境下,他的行為對像金釧這樣的奴婢來說,事實上造成的后果就是致金釧于死地。其結(jié)果是惡劣的,其行為的本質(zhì)是不善的?！叭绻环N選擇、行為或規(guī)則在實踐中并不能產(chǎn)生或帶來善的結(jié)果,就不能認為這種選擇、行為或規(guī)則是道德的;反過來,一種選擇、行為或規(guī)則如果能在實踐中產(chǎn)生或帶來善的結(jié)果。那么不管他的動機是什么,我們都有理由認為它是道德的。”[11]賈政打?qū)氂窬褪侵浦共坏赖?、不善的行為的發(fā)生?？陀^上是給金釧主持了公道,這表明了賈政是不允許這種不尊重人的事情發(fā)生的。金釧是誰,賈政可能不知道,但金釧是人,賈政是知道的。如果死的是貓、狗,不是人,賈政可能不會如此打?qū)氂?。賈政打?qū)氂袷且虬呀疴A當人看了。賈政的打也意味著不準寶玉再做傷害他人生命的事;也意味著保護了其它女子的清白與生存。

賈政是正派的,雖然整個賈府是吃人的,但賈政從未做過沒有人性 、不合人情的事。第一百一十二回,周瑞引賊偷竊,賈政叫人將他送到衙門審問,自己并沒有依仗權(quán)勢私自用刑,這是依法治惡。賈鏈罰奴才們補起被偷竊的銀兩,賈政聽了把眼一瞪道:“胡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就該罰奴才拿出來么!”可見賈政真的是寬柔待下、一身正氣。第九十九回,寫賈政赴任,聽說“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xiāng)愚,這些弊端”,“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并渝以一經(jīng)查出,必定詳參揭報”。跟隨的家人本以為“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這位老爺呆性發(fā)作,認真要查辦起來,州縣饋送一概不受”?？梢娰Z政廉正為官、為民。李十兒勸老爺與節(jié)度往來,賈政說:“胡說,我這官是皇上放的,不與節(jié)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若是上和下睦,叫我與他們貓鼠同眠嗎?！笨梢娰Z政并不愿與貪官酷吏為伍,同流合污。第一百零一回,賈政說:“我是對得天的,從不敢起這錢的念頭?！笨梢娰Z政是多么廉潔。這是為政的善道。為官廉潔奉公,是古今中外,人們普遍認同的行為,仍然是當今為官者應(yīng)該具有的基本品格。

可惜的是,在善與惡,人性與非人性的較量中,賈政的善失敗了。

四、結(jié)語

賈政是一個封建官僚,但他更是一個人,如果我們從人類的普遍情感和人性善惡的角度來看,賈政是值得肯定的可敬的人物。評價人物,無論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都不要忘記人的善惡,善的就應(yīng)該頌揚,惡的就應(yīng)批判。應(yīng)盡可能站在人類的普遍性立場上去作審美觀照。

注釋:

[1][2]游國恩,王起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四),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年版,第308頁、第306頁。

[3][7]周先慎著:《明清小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292頁、第289頁。

[4]劉剛紀著:《藝術(shù)哲學(xué)》,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6年版,第598頁。

[5]李傳龍著:《曹雪芹美學(xué)思想》,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22頁。

[6][8]劉再復(fù)著:《性格組合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02頁、第223頁。

[9]李吉力著:《文學(xué)是人學(xué)》,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1987年版,第153頁。

[10][11]曾志主編:《哲學(xué)引論——中西哲學(xué)基礎(chǔ)問題舉要》,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209頁、第210頁。

(周小平 江西省新余市渝水區(qū)良山中學(xué) 338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