莪 妹
天橋下,車輛排成長龍,嘶鳴的汽笛仿佛用的是丹田氣,連續(xù)狂鳴卻不知疲倦。小杉把頭發(fā)攏了攏,繼續(xù)趴在護欄上望向腳下的車水馬龍。這個紛擾的都市似乎從未停止過囂嚷。即便深夜里,也不乏歌舞笙簫以及打情罵俏的吵鬧聲。她永遠忘記不了家鄉(xiāng)。
這不是一個文明程度很高的城市,卻有著足夠讓自己囂張的資本,因為有一種儲量在世界上排名前列的礦產(chǎn)資源滋養(yǎng)著這里的工人以及他們的子弟。大部分人的生活談不上風(fēng)生水起,但少數(shù)人卻懷揣大量鈔票洋洋得意。
這個來自小城的小杉,并不屑于這里的繁榮富貴,她不同于一般的火樹銀花女。她右手腕上帶一串紅條紋瑪瑙鏈,左手緊挨著手腕上方的地方是一朵簡單的深藍刺青小花,無名,是她意想中的自由花。頭頂白嘩嘩的光,如瀑布一樣垂直傾瀉下來,照耀著她嬌俏的臉龐。她不知道自己在天橋上站了多久。
她想,這個地方真的有些與她的性情格格不入。但她無處可逃,愛在這里,家在這里。她已經(jīng)扎根在這里,扎根在這方朦朦氛圍里。
她的眼光很荒蕪地望向遠處。一條伸向北方的路在她目光所及的盡頭濃縮成一個小點。
突然,橋下一聲凄厲的剎車聲,一聲凄慘的馬鳴聲。路兩邊的行人目光幾乎同時聚向一個地方。兩位交警尋聲趕來。前面的車繼續(xù)前進,后面的車頓時堵成一排??礋狒[聲、埋怨聲四起。
那是一輛奧迪A6撞上了一輛破舊的騾拉車。原因好像是,騾子走偏了,所以被后面的車子追了,幸好沒什么大事,沒人受傷。小杉認得那是一頭騾子,騾子拉著的是一輛農(nóng)村自制的純木小平車。車上是幾袋越冬的煤碳。拉車的騾子此刻在油光滑亮的大道上不知所從,驚恐萬分,四蹄不停地得得得捶著地面。
“你他媽找死啊!”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車夫的臉上,以迅雷的速度。車夫四目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已經(jīng)挨了一巴掌。那一刻,他和他的騾子似乎是一種表情與心情。驚慌的目光在周圍極力尋找?guī)椭?,卻始終沒有一只援手。無助與天大的驚恐寫在他們臉上。緊接著,車里又下來兩個人,三人一起拳腳并用,把瘦弱的車夫打倒在地。可憐的車夫鼻子流著血,爬起來的第一句話竟是:我對不住你們。對不住啊!
一個瘦臉小眼睛交警嚷嚷:“責(zé)任在你驢車,本不該上路?,F(xiàn)在人家的車前燈碎了,車面破損。你看是趕快私了還是回交警大隊處理。先靠邊別礙著后面的車。”他假裝壓根就沒看到打人的那一幕。
車夫拿起鞭子使勁在騾背上抽了一下,“啪~!”只見騾子頓時驚愕,瞪大眼睛,渾身如被雷擊一樣抽搐了一下。趕忙向著車夫拖拉的方向慌亂地走了幾步。車夫大聲罵著騾子,把自己的怨氣全發(fā)在了那頭無辜的騾子身上。
“是我太對不住這位大哥了。我向你道歉,求你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趕著騾車上路了。我實在沒有錢了,錢都買碳了。只剩幾十塊,你們看著辦吧?!?/p>
這時車內(nèi)又走出一個年輕人,大約三十歲以下。他捏了捏鼻子說:“干脆把這頭騾子拉去市場宰了得了,肉歸我們,賠償就不用了?!?/p>
車夫撲咚一聲,跪在地上,央求道:“大哥呀,騾子是我的命,十多年了,我一家老小都靠它?!?/p>
“你的命,那你還拿著你的命在大馬路上瞎恍悠個啥?找死呀?”車夫抱著他的鞋子求饒,眼淚汪汪濕了一灘地面。
小杉所站立的天橋上。此刻已是人山人海,都是看熱鬧的。人們交頭接耳,面無表情,看別人的熱鬧似乎是在減輕自己負擔(dān)著的痛苦。無人解勸,無人阻止。
小杉下意識地用指甲刮了一下眼角滲出的眼淚。場面是令人心酸的。小時候常在農(nóng)村里生活的她最不忍目睹的是牲畜的不幸。它們善良活潑卻任人鞭打宰割。
而今,她是這里的一份子,但依然抹不掉也不愿抹掉內(nèi)心深處深深的悲憫與同情心。她沒想那么多,徑直朝糾紛處走去。
她問他們:“一個騾子的錢夠賠了嗎?”
他們哂笑,嘲笑她的不識深淺,多管閑事。
也許是她的魄力與姿色打動了其中一個人。那人說:“算了,就認倒霉吧!”可另外幾個依然不依不饒?,F(xiàn)在出來個年輕女孩多管閑事,仿佛更挑起了他們的興致。他們斜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穿著極為普通的女孩,若有所思。
她又鄭重問了一遍:“一個騾子的錢夠賠了嗎?”而后,轉(zhuǎn)身問車夫:“大爺,您的騾子值多少錢?”車夫唯唯諾諾地說:“我這老騾子干勁大,多少錢也不能賣呀?”她說:“大爺,我不買,我只是問一下,如果要賣,它值什么價格?”車夫想了想說:“起碼也值個一千七八吧!”她點了一下頭,苦笑一下。那一笑,雜糅著不知多少莫名的情愫,誰也讀不懂。
“兩千,不管夠不夠,我來賠?!彼脑捰悬c冷漠。
車上下來的所有人被她的突然出現(xiàn)弄懵了。人們一定在猜測,這是誰,閑得沒事,錢多的用不完了??墒虑橥耆皇沁@樣。她從未考慮事情的后果,她只是單純地看到了窮人的無助與卑賤的姿態(tài)。她的祖輩一樣窮苦過。她極端厭惡這種蕓蕓大眾之間的不平。身份地位可以有出入,但人格尊嚴人人平等。
他們用異樣的口吻詢問:“他是你什么人?”
但她始終不說一句多余的話。她從最近的提款機取出兩千塊錢,塞進他們車里。他們一頭霧水。最后她只說了一句:“他是我的朋友,你們不要再難為他了,活著不容易!”鬼才相信,她是他的朋友,朋友有不認識的嗎。但她不再解釋。
事情就這樣草草收場了。小車里的人依然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車緩緩起步,漸行漸遠,不管誰是誰非總算結(jié)束了。
騾車夫連連道謝。但她沒有任何表情,她讓他們趕快回家。
人們帶著不同評價嘰咕著散開。十月的天有了一絲冷意。
小杉又回到天橋上。立定,望向遠方。眼中是一如既往的荒蕪感。
此時,她從高處看到了騾子拉車的艱難背影,它才剛剛從一場由它而起的糾紛中抽身而退,顯得萬分不安與疲憊。車夫似乎還沒有從那場喪掉尊嚴的爭吵中清醒過來,一鞭接著一鞭抽打騾子。騾子一次接著一次渾身糾結(jié)著劇烈痙攣。每抽打一鞭。它的眼睛先是毫無防備地驚恐豎起。而后緊接著從頭抽搐到尾,復(fù)歸平靜,再又重來。四周皆是沸騰的物欲交織聲,明星美人的大幅廣告牌,香車美女,帥歌貴婦。
小杉想,這個城市的精神已經(jīng)遺失了。需要撿回來。
責(zé)任編輯: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