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瀾濤
摘要:《白鹿原》改變了以往小說常見的將社會矛盾的根源片面歸結于經濟因素的觀點,而將更多的因素納入視野來進行考察,因而發(fā)現(xiàn)民族矛盾、家庭環(huán)境、個人道德水平在不經意中同樣會導致矛盾沖突的發(fā)生。
關鍵詞:《白鹿原》社會矛盾多重性
無論是處于何種歷史階段,也不管它有怎樣的社會形態(tài),社會從它誕生之日起就有了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斗爭,也正是這些社會矛盾的產生與解決才推動了社會的發(fā)展和歷史的進步。社會的發(fā)展史可以說是一部與社會矛盾的斗爭史,在與種種矛盾對抗的過程中推動了自身的進步。
社會矛盾的產生原因多種多樣。其中既有經濟方面的原因,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甚至個人的思想道德狀況與各種偶然性因素也會成為重大歷史事件的導火索。情況因復雜瑣碎的外表而變得難以分析。在“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有的作品往往忽視了社會矛盾產生的多重動因,將社會矛盾產生的原因簡單地歸結為各階級因為社會財富分配不均而導致的階級對抗。歸根到底,經濟原因成為社會矛盾產生的唯一因素,從而排斥了其他闡釋的可能性。而在《白鹿原》中,作者力圖改變這種觀點,將產生社會矛盾的諸多因素納入自己的視野,理性地分析社會矛盾產生的各種因素。這其中既可能有經濟方面的原因,也可能有個人道德的原因,甚或民族之間的斗爭對抗。這種經濟實力、個人道德乃至民族的對抗共同構成了社會的各種矛盾。經濟之間的差異既可能有家庭方面的因素,也會因為個人的素養(yǎng)而有所不同,而民族對抗產生的覺醒意識并沒有因經濟因素在不同階層之問有所不同,反而更多地與個人的教育水平和道德修養(yǎng)息息相關。前一種情況以黑娃、田小娥、白興兒為例,后一種情況以鹿兆鵬、鹿兆海、白靈為例。
黑娃、田小娥、白興兒等可謂是白鹿原上生活得最低賤的一群人。這樣。一群被鹿兆海稱之為“不干不凈有麻達”的下等人,在遭遇到各種壓迫和歧視之后,終于通過各種方式——革命或非革命,暴力或非暴力——報復著一切壓迫他們的人們。他們這種反抗屬于農民階級中最下等的人群進行的有意識的反抗。黑娃作為一個長工的兒子,從內心深處來講,隱藏著強烈的反抗意識。當白孝文給他各種照顧并將自己的零食分給他的時候,黑娃感受到的不是榮耀而是恥辱,因而將點心扔進了草叢。學堂的戒律讓他自由的個性受到壓抑,便帶著孝文和兆鵬去看牲畜配種。長大的黑娃看不慣白嘉軒,毅然出了村子外出熬活。黑娃性成熟后與受到性壓迫_的田小娥不顧一切地相戀,結果卻是不被人們承認,不能回祖祠認祖歸宗。這一切已將黑娃完全打入了下等人的生活,經濟上的貧困和來自鄉(xiāng)黨的巨大精神壓力,使原來骨子里就反叛的黑娃義無返顧地去沖擊一切不合理的秩序,燒糧臺、進農講所、參加農協(xié)、砸祠堂、鍘惡棍、斗田福賢、當土匪等等,這些行為將這個“從前站在一切人之下”的人一變而成為“站在一切人之上”。而田小娥、白興兒的社會地位比黑娃還要低下。田小娥沒有做人的價值,只不過被看作是一個“泡棗”的工具,當她被發(fā)現(xiàn)與黑娃私通后,被趕回了娘家。黑娃再見她時,娘家如驅逐一只蒼蠅般地將她趕出了家門。鹿子霖看她有兩分姿色,上了她的炕??稍诼棺恿匮壑兴仓徊贿^是報復白嘉軒的一個性工具罷了,沒有絲毫作為人的價值。被自己的婆家親大用梭鏢捅死后引起了一場瘟疫,可是白嘉軒和朱先生毫不猶豫地造了塔讓她的魂魄永世不得翻身,可謂從頭到尾都是個悲劇。而白興兒因為祖祖輩輩都長著一雙像鴨蹼一樣的奇特的手,只能做給畜生配種的事。這種特殊的工作使他比原上所有人都低賤。他義無返顧地參加了農協(xié),可在反攻倒算時被田福賢拉上了戲臺,羞辱性的展示完手掌后挑了手上的蹼肉,終于在文化大革命中,砸了朱先生的書院招牌,改做養(yǎng)殖場,也算是報了當年的一箭之仇。
這樣一批下等人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階級壓迫和階級反抗的教育,他們只是從身邊的事情真實地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公正。這種不公正的地位促使他們抵制一切來自他人的歧視和壓迫。他們會對社會產生惡性的報復心理,這種報復心理大多是生命本能式的掙扎。但也有一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他們家道殷實,并沒有所謂的天然的階級壓迫的“嗜好”,相反會主動接近貧下中農,去幫助他們。他們與封建軍閥、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勢力之間存在本性的分歧和矛盾。而且他們之間也會因各自的政見不同而產生齟齬,以至分裂。其中以白鹿兩家的第二代最有代表性。
鹿兆鵬、鹿兆海、白靈都來自地主家庭,他們幼時便在鄉(xiāng)間念過學堂和書院,而后又到城里的新式學校受過新思想新文化的教育,參加過學校辦的國民革命培訓班,各種民主思想和觀念已經在他們的頭腦生根開花。他們的反抗不同于黑娃、田小娥、白興兒等人來自生命本能的報復,他們的反抗范圍也不僅限于自己所熟知的鄉(xiāng)里,而是將整個不合理的社會作為自己斗爭的對象。這種對于自我精神和人生價值的不斷拷問與追求,最終促使他們拿起武器,同自我、同社會、同各種反動勢力作斗爭。他們面臨的是一個極其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日本帝國主義入侵中國,國軍不斷淪陷和退守;圍城后的西安古城,尸體如草芥般被埋葬;白鹿村流年不利,不斷遭受瘟疫和饑荒;滋水縣縣長如走馬燈般地換了幾茬,無人認真管理這一切。他們面臨的現(xiàn)實與從小所憧憬的未來如此迥異,以至他們紛紛不顧家庭的阻撓,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兆鵬不喜歡家里選的媳婦,幾次過家門而不入,弄得鹿兆恒不得不用拐杖把他打回家。他希望像黑娃一樣能“選擇自己喜歡的女子作媳婦”,并將這種行為視之為沖破封建枷鎖的壯舉。可見,兆鵬的行為已是有意識地和不合理的社會進行抗爭。兆海與白靈一同參加了圍城后的埋人的行動,認識到了軍閥勢力的兇殘性,不久就共同參加了學校辦起的國民革命培訓班。出于“兩黨合作一致推進國民革命”的崇高目的,兆海和白靈分別加入了國共兩黨。這時的兆海和白靈并沒有對兩黨的斗爭綱領和革命的目標有過明晰的認識。出于對革命的向往,對現(xiàn)實強烈不滿的情緒,他們義無返顧地加入了這場異常殘酷、曠日持久的革命洪流中。當國民黨開始對共產黨進行剿殺,用“扎緊袋口”的麻袋填入“干枯的深井”時,她一下子成熟了。她“看輕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個對異黨實施如此慘絕人寰的殺戮手段的政權,你如若對它產生一絲一毫的幻想都是可恥的,一切必須推翻它,打倒它,消滅它。”當剿殺達到高潮時,她毅然地提出加入共產黨?!拔铱匆娝麄兘藲⒉乓尤??!薄澳銈兩倭耍襾硖钛a一個空缺?!边@時的白靈己不同于當初懵懂地用拋銅元來決定命運的小姑娘,已經成長為一個堅定同一切黑暗勢力作斗爭的革命戰(zhàn)士。
《白鹿原》中頗有深意地寫到“兩次決裂”。一次是兆海和白靈的愛情決裂,一次是兆海與兆鵬的兄弟決裂。第一次由于兆海和白靈的政黨選擇不同,雙方均想說服對方,然而隨著革命的深入,對于主義的討論與政黨的爭辯由淺入深,由朦朧而清晰,各自政治信仰的分歧越來越大,愛情的成分也越來越弱,最后不得不分道揚鑣,用“看看誰的主義真正救中國”作結束語。第二次分裂發(fā)生在鹿家長子和二子之間。兆鵬很早就參加了革命活動。對于窮人,他充滿了同情心,鼓勵黑娃組織農協(xié)鬧革命,并對黑娃的自由戀愛表示肯定,而兆海則將黑娃視為“死貓賴狗”,將黑娃的革命視為“吃大戶的盲動”。不同的態(tài)度決定了不同的命運,當兆海一看見他所護送的嫂子竟是自靈時,便發(fā)誓與兆鵬決裂。這種決裂不僅僅意味著兩人在愛情問題上的分歧,更多象征著兩人由于政見的不同導致的不同命運。兆鵬一心為下層群眾而奔走,最終贏得了白靈的愛情。兆海在進犯邊區(qū)的戰(zhàn)役中被打死,徒有一顆救國之心。
作者正是如此真實地寫出了同是革命青年的一代人,在不同的革命形勢下對于革命理解上的差異。這種差異也決定了他們各自的命運,如同大浪淘沙,終要洗盡鉛華,淘出真金。也正是這一批熱血的革命青年,用自己的熱血和青春推動了歷史巨輪的前進?!氨C币活惖纳嬲軐W在他們身上是看不到的。更多的是對于祖國貧弱狀況的焦慮和改天換地的豪氣。當他們自覺地團結在一起,各自為了自己的目標而奮斗,努力實現(xiàn)自我目標時,個人沖突與國家民族命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
而他們所代表的也不僅僅是他們本身,更多的是寄托著各自家族的人格理想,成了各自勢力較量中重要的砝碼。家族的斗爭也就延伸到每個個體身上,個體的政治性無疑使這種由于血性不同而導致的家族斗爭增添了更多的、更復雜的政治色彩。作為讀者,已不太容易在各種傾軋和爭鋒中明晰地辨別出兩者的區(qū)別。家仇與國難之間通過年輕一代的分化和組合而變得模糊不清,雙方各懷理想的青年人已不再將自己的視野僅僅局限于將對方壓倒,而真正試圖從根本上解決一些當時中國所急迫解決的問題,但由于他們不可能擺脫各自不同的家庭教育和人格理想的差異,讓人始終感覺到他們的身后有一個巨大的家族身影的存在,破繭而出成了一次振翅而滯重的飛翔。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