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村長去鄉(xiāng)里開會
村長去鄉(xiāng)里開會,帶回來一個消息:縣長要來咱村送溫暖了。
縣長去年來過一回。也是這個時候來的,也是來送溫暖的。屈指算算,可不是有一年了么??h長對這個村子的情況非常滿意??h長說:“小李村窮是窮點,可村里人是好的。這樣的村子,再送幾回溫暖,就肯定會脫貧致富了?!边@話是鄉(xiāng)長在會上說的?!翱h長還說,今年我哪兒也不去,還上小李村來送溫暖?!?/p>
鄉(xiāng)長把這話說給村長聽了。鄉(xiāng)長臉上笑瞇瞇的:“老李啊,回去找一家比較聽話,同時也比較貧困的。找好了就把名字報上來。等縣長來了,就讓縣長去他家里送?!?/p>
老李就是村長。小李村的人基本上都姓李。鄉(xiāng)里開會鄉(xiāng)長一叫老李,那就是小李村的村長了。鄉(xiāng)長這么一說,村長的臉上就有了幾分不自然:“鄉(xiāng)長哎,看看是不是叫縣長去別的村子送送?咱小李村小,經(jīng)不起那么大的官兒一回一回地踩踏呢?!?/p>
“這是什么話?”鄉(xiāng)長有些不高興了,“縣長是誰?縣長是咱們縣的父母官呢。他那個忙,日理萬機著呢。咱莊戶人家的時間是論天數(shù),人家縣長是論分論秒呢。他去送溫暖,是瞧得起你小李村呢。你這樣的態(tài)度可不是一個黨員應(yīng)該有的正確態(tài)度?!?/p>
村長的臉在鄉(xiāng)長的話里慢慢紅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縣長他老人家是一輪光芒奪目的紅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哩。只是我舍不得讓它老照著我們小李村一個地方。也給別的村子照照,不更顯得縣長的偉大光榮和正確?”
村長這么說倒也有幾分味道和道理;鄉(xiāng)長聽了就不能不高興了。不過也沒有多么高興:“有陽光你能想著別人,算你有了一定的業(yè)務(wù)水平和政治水平。然而呢,縣長他主動提出到你們小李村,這是我一個鄉(xiāng)長不能更改的。要是我是一個省長么還行??上也皇鞘¢L,只是個鄉(xiāng)長。是鄉(xiāng)長,我就得聽縣長的。所以呢,縣長說去你們小李村就是去你們小李村。這叫上級領(lǐng)導(dǎo)下級,下級服從上級?!?/p>
話到這里,村長就不能再說什么了。不說就是同意了。
鄉(xiāng)長也知道村長就是說說而已。當(dāng)然他還得再囑咐兩句:“得找一家政治水平比較高的人家,起碼得知道三個代表都是哪三個代表,能和黨中央人民政府保持比較高度一致,聽從教導(dǎo)的。刺兒頭,蝦皮蟹蓋的不行,有反動言論和犯過錯誤的也不行。練過法那個功的就更不行了?!?/p>
這些去年鄉(xiāng)長已經(jīng)吩咐過了。村長知道,是要找一家沒脾氣的,不會從嘴里說出什么怪話,惹縣長不高興的。村長在心里盤算了盤算,想再和鄉(xiāng)長說些什么,鄉(xiāng)長把手一揮,話題就轉(zhuǎn)了,說別的了。鄉(xiāng)長說別的了,村長也就不好再糾纏了不是?
事情也就這么定下來了。
定下來后村長就有些煩。村長的煩也是有道理的。往村子里回時,村長還是一邊煩著一邊盤算著縣長這溫暖該送給誰。村長想,開朵謊花,叫誰誰也不會要的。況且去年那事兒弄的,今年誰還會老冒呢?
回村子里一說,果然都不干。都說自己不老冒。誰老冒叫誰接縣長那溫暖去。
村長先是隨便問了幾個人。問的人也不是像鄉(xiāng)長說的政治水平比較高什么的人,碰見誰問誰,問了五七個,都是這話。村長的煩就更煩了,心想,你們不老冒,未必我村長老冒?不行,開會,開個全村村民會議,議一議這事兒。老冒不老冒,總得弄出來個老冒吧?
不過村長又想,有去年那事兒在那里擺放著,今年誰要是急巴巴地喜歡著縣長來送什么溫暖,那可真是老冒了。
去年發(fā)生的事兒
去年發(fā)生的事兒一直都有人在心里惦記著。其實村里人都把那事兒當(dāng)做笑話來傳說了,把事兒的主人公叫成了老冒。老冒就是傻的意思。在一個村里,一個大男人要是讓人給說成了老冒,那就一點點面子也沒有了。就成了人們?nèi)粘I钪械男Ρ?,就抬不起頭來做人了,也就基本上臭狗屎了。
這人也姓李,人們以前都叫他李老九。那事兒之后就不叫他老九,直接叫老冒了。
去年這個時候,村長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了一個鄉(xiāng)里的電話,他出了門,身子一拐就拐進了李老九家門里。老九家有三個孩子,有上小學(xué)和初中,其中一個身體有殘疾,兩口子養(yǎng)活著挺累的,是村里有名的貧困戶。村長就是不用腦子想,隨便拿手一指,村里最貧困的也肯定是李老九一家了。
都臘月了,一般的人家在置辦年貨什么的,李老九家里卻沒大有那樣的意思。村長進了門,看見的是老九臉上的愁苦,老九老婆臉上也灰灰的。村長嗤地一聲笑了:“是叫年貨給愁的吧老九?”
李老九兩口子見是村長,臉上不由地就多出了幾分笑容,喊著叫村長坐,又去端旱煙給村長吸。村長從懷里摸出一盒好煙,先給老九一支,又給自己一支。老九忙著找出火柴來點上。吸了一口老九就嘆了一口氣:“愁什么愁哩。虱子多了不咬人,也不愁了。好歹弄個三斤兩斤肉,一家人對付著過了這年就是了?!?/p>
村長就那么又嗤地一聲笑了:“知道我為什么笑嗎?我不是笑話你辦不起年貨。要是那樣我這個村長就不夠資格了。我是替你高興哩,你狗日的交好運了呢!”
李老九臉上懵懂著:“我一個土里刨食的能有啥好運交?”
“人家縣長要來給你送溫暖哩。鄉(xiāng)里剛才來了電話,說是縣長后天一大早就過來,把縣上領(lǐng)導(dǎo)的溫暖親自給送到你家里呢!我問了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有大米白面豬肉。有這幾樣,你這個年不過得有滋有味才怪了呢。想想吧,這難道不是交好運了?”
李老九想:要是真有這么多吃的進門,那他當(dāng)然是交了好運了。而且又是縣長送來的呢??h長,長這么大,除了在別人家的電視里面見過縣長拳頭大小的臉以外,他還從沒見過縣長呢!一時他臉上就洇起了些以前從來也沒出現(xiàn)過的紅。他是激動了。他一激動手就跟著發(fā)抖,身子也跟著發(fā)抖:“村長……你說的是真的?不是蒙我吧?”
“我蒙你?嗤——”村長又那么了一聲,“我村長是吃飽了撐的呀我?這都臘月了,沒事我不會找?guī)讉€人湊一桌子弄弄麻將?跑你這兒來蒙你?說吧老九,你要不要吧?要,就這么定下了。不要,我找別的家。不信肥肥的豬肉,白白的面粉大米沒人要。”
村長說過了把嘴里的半支香煙往地上一吐,轉(zhuǎn)了身就要往門外走。李老九見說的有板有眼,顯然是真的了,就趕緊叫了聲村長,瘦瘦的臉上出來了一片紅彤彤的顏色。
“那我謝謝你了村長。”
村長就笑了:“要不是我是個村長,不能接縣長這溫暖,這好差事我就自己吞下了。能輪到你老九?”
“村長,我一家記著你的好哩。”
“好了好了,這樣的話就少說吧。準(zhǔn)備準(zhǔn)備,把一些有水平的話多想想,到時候縣上的電視臺還要來給你拍一段片子回去到縣上放哩。”村長摸出支煙點上,吸了足足的一口,“又是得東西又是上電視,今年這個年,美不死你老九才怪呢!”
那時連村長都以為會美死了李老九呢。他以為自己是送給了李老九一家一個天大的人情呢。而且這事兒他還不敢在村子里說,村長害怕要是讓別的人家聽見了會來找他質(zhì)問,會質(zhì)問他做村長的為什么偏心眼兒,為什么要單單把溫暖送給李老九一家。所以村長一直都沉默著,一直等著縣長來。
縣長來了,事情也就鐵板釘釘了,別人就是說什么也沒用了。
李老九一家呢,因為事先村長叮囑過了,高興是高興,可得關(guān)上大門再高這個興。村長讓他們一家熟記的話他們兩天不到就全記下了。然后一家子就美滋滋地等著縣長把豬肉大米白面送來,他們好過一個從來也沒有過過的好年。
縣長是臘月二十一來的。
縣長坐著一輛小汽車。村里人叫鱉蓋車的那種。鄉(xiāng)長也跟著來了。還有一輛車大一些,上面下來的是一個扛著臺什么機器的小伙子,一個舉著一盞燈的小伙子和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另外呢,幾個壯壯的男人,有的抬了面粉袋子,有的拎了一塊豬肉,在村長的帶領(lǐng)下,紛紛揚揚地進了李老九家的破門。
李老九臉上當(dāng)然是無限的幸福。他的孩子還在學(xué)校上課,老婆跟在老九后面,也把臉上弄出了無數(shù)的感激來。縣長拉著老九的手跟他說話時,那個舉著燈的小伙子把燈對準(zhǔn)了他們,刷地一下,那燈就放射出比夏天的太陽還要明亮的光芒來。老九嚇得一哆嗦??煽h長不怕,臉上笑笑著,問老九一家日子過得怎么樣。老九緩過勁兒來,就一遍一遍地想背好的話。想了半天就只想起了謝謝謝謝幾個字。他就一遍一遍地說著這兩個字。說過了再說。說到后來,縣長從一張破凳子上起來,臉上還是笑笑著,走了。
縣長一走,那燈光也就跟著滅下了。
老九光顧得緊張了,也不知道電視臺的拍了沒有,都拍了些什么。
縣長一出門,老九就趕忙回來看縣長送給他的白面和肉。白面是一袋,五十斤。肉呢,一塊五花肉,怕也有十來斤。瞅著這些,老九長長松了一口氣,覺得這個年真的會過得萬分的好了??墒沁€沒等老九把怎么分派這些面和肉想好,那兩個扛面拎肉的又回來了。兩個人二話也不說,一個扛了面粉,一個把肉拎了起來,就往外走。老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一問,那其中的一個說:“電視拍完了,道具不能擱下了?!?/p>
老九說:“不是縣長送給我過年的么?”
“美的你,也不照照自己的臉。白吃白喝的事兒,虧你也想做!”
來人就這么走掉了。
那天過來看熱鬧的人真不少。開始的時候人人都眼紅耳熱,都不停地咂巴嘴,都暗暗地罵村長不是個東西,這么好的事情光想著老九一家。也不知道老九給村長啥好處了,是不是村長跟老九媳婦有一腿?。康瓤吹桨阉蛠淼拿婧腿庥质樟嘶厝?,原先一個個臉上的不平和憤怒就慢慢地轉(zhuǎn)變成了幸災(zāi)樂禍。都說可不是么,你老九又不是個干部,家里親戚又沒有在外面當(dāng)官的,憑什么就想白吃白喝啊?再說人家縣長能上你家來坐坐,能拉著你的手問上幾句不疼不癢的話,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白吃白喝?嗤——
老九臉上的沮喪讓人開心。都開心。除了老九一家,都臉上笑笑著。當(dāng)然一轉(zhuǎn)眼,就都罵老九是老冒了。把這事兒往外傳出去,越傳老九越是老冒。都說老九想好事哩,想白吃白喝人家縣長哩。人家縣長也是掙工資的,哪有那么多給老九吃?都這么吃,縣長還不早就窮得光剩下兩顆蛋蛋了?這不,老九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吧?丟人現(xiàn)眼了吧?老冒了吧?白白地賠上了那么多的笑臉,白說了那么些謝謝,到了,屁也沒聞得上一個,不是個老冒是什么?
這以后就都不叫他老九,叫老冒了。
這事兒村長有些想不通??h長送溫暖就送溫暖么,干嘛弄這套虛的呢?一袋面粉才幾個錢?十來斤肉幾個錢?統(tǒng)共一兩百塊夠了吧?一兩百,嗤,就為這一兩百,把自己的大好形象給弄破了,值么這個?村長就覺得不值。
不過人家是縣長。一個村長,又沒做過一天縣長,知道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
這事擱在心里,村長就像讓人日弄了一回樣,不舒服哩!過后只好自己從兜里掏出一張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幣,悄悄塞給老九,說:“你誰也不許說出去,偷偷買塊豬肉回來,把年過去了吧。”
村長把人都叫齊了
村長把人都叫齊了,說:“開會,開會了咱們。”
其實來的人并不多。百十戶的村子,來了不到一百個人。不過主要的人家都來了一個代表的。都是能說了算數(shù)的。這樣村長也就不去計較到底齊不齊了,就說了開會的意思。村長一說下面就都嗤嗤嗤嗤的笑,說縣長又是來開謊花放空炮了吧?說這事兒還就老九能成,叫人家日弄過了連個屁也不敢放出來一個,說還用得著開會嗎?直接叫老九接著就是了,老九老九,早改叫老冒了不是?
李老九也在下面坐著開會呢。人們一說,他那張臉就漲成了一塊遮羞布。這窩囊氣憋在心里也有一年了,讓村里人議論也議論了有一年了。出了那事,老九也想法問過別的村子的人,知道在他之前,縣長送溫暖也都是這么送的。前面送了,電視臺拍過了,后面就有人去把送出的東西再收回來。聽說有一家不肯給,還讓人給打了呢。所以慢慢老九也就不生那么大的氣了,可一個人經(jīng)不住別人老說說說的不是?況且好好的名字都給改成老冒了。老九也是個有點脾氣的人,這會兒就站起來說:“愛送誰誰。今年我就是一頭撞死在南墻上,也不當(dāng)這老冒了。老冒這兩個字,也該送給別人了?!蹦┝擞终f,“媽媽那破雞巴縣長,活活地日弄咱老百姓呢!”
想想就是日弄咱老百姓么!連這么點東西都舍不得給老百姓,可見這縣長當(dāng)?shù)靡蔡澚?,也太不是個縣長水平了。人家中央上面天大的官兒回回去百姓家里,送的可都是貨真價實呢!人家肯定不會再要回去呢!
這事兒到了小李村,縣長不光是開謊花放空炮,還盡把一頂一頂老冒的帽子往人頭上戴呢不是?
這不是糟蹋人嘛!
誰肯再當(dāng)這個老冒?
后來人們都說,要不就讓縣長送村長家吧。反正送了再要回去,村長頂著把這接過來轉(zhuǎn)手,省事不是?
村長一時哭笑不得。村里百姓誰也不肯把老冒按自己頭上。他村長又怎么能揀過來套上?而且村長也不能當(dāng)個貧困戶呀?村長頂這個缺?不是笑話嗎?
村長的心狠了狠:“要不這么吧,誰要是做了這事,頂兩個義務(wù)工。好不好?誰愿意誰趕緊舉手?!?/p>
兩個義務(wù)工換一頂老冒的帽子,村里人還不那么傻,都不干。村長漲到五個,也還是沒人干。五個義務(wù)工,不過是拎了工具出來混幾天,可一頂那么樣的帽子戴頭上,多少年也摘不下來不是?弄不好將來孩子娶媳婦,閨女嫁人什么的,還會叫這個給耽誤了呢!幾個義務(wù)工事小,名聲事大哩!
村長到這時候就沒轍了。
可也就在這時,一個人跳了出來,對村長說:“你要是再長幾個義務(wù)工,這老冒的帽子我戴了?!?/p>
村長轉(zhuǎn)臉看去,是村里的李老七。村長一喜:“你真愿意?”
“這得看村長給漲幾個了。出這頭,丟人現(xiàn)眼哩??纯慈思依暇?,好好的一個人,硬是給叫成了老冒,叫得這下半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我呢,就算是見財眼開吧,不要這張臉了?!边@李老七和村長面對面著,“我其實也是想為村長你排排憂解解難呢。這么大一個事兒要是叫村長你連個年都過不舒坦,明年咋能有力氣帶領(lǐng)我們奔小康過好日子?是不是呢村長?”
這李老七說得一句句都在理的樣子,說得村長心里真的一下子舒坦了不少。村長想,這世上還是有要財不要臉皮的。這就好辦了,這就可以過去這個難關(guān)了。村長就在臉上弄出幾分笑容來,說:“要不給你八個吧。八個義務(wù)工穩(wěn)穩(wěn)攥手里,就叫縣長后天去你家送這個溫暖吧?!?/p>
他轉(zhuǎn)了臉看余下的人:“誰要是還想六個七個就干了,站起來報上個名。沒有了就是老七了?!?/p>
是沒有了。
“好了。會就開到這里吧。散了會老七到辦公室領(lǐng)幾份材料,回去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把三個代表給背背。要是縣長來問都是哪三個代表,你可不能說錯了。”
會就散了。
會一散,村里人就開始把瞧不起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李老七。開始叫他老冒了。李老九也跟著叫。都說老七是窮瘋了,不就八個義務(wù)工嗎?這一世名聲,日的,回家洗洗屁股,等縣長來好好日上一回吧!李老七也不吭聲,臉上卻是笑瞇瞇的,一個人踢踏踢踏著回家了。
李老七進門
李老七進門,臉色紅紅的,像是個剛剛打了一場勝仗的將軍。他把腰一叉,對老婆說:“快快行動起來,做好準(zhǔn)備,迎接縣長他老人家來送溫暖?!?/p>
老婆也知道縣長送溫暖是怎么回事兒,一聽是要來她家送,當(dāng)時就不高興:“你傻呀你?你是不是嫌咱家名聲好了?是不是想讓咱二寶長大了娶不上個媳婦?你是不是感冒發(fā)燒燒壞腦子了?你是不是……”
李老七嘴里嗤了聲:“你這是頭發(fā)長的見識。首先有八個義務(wù)工呢。八個,一個五塊還是五八四十呢。再說……事在人為,不信就憑我李老七的腦袋瓜子,還能叫煮熟的鴨子飛了?”他伸手拍拍老婆松松垮垮的臉皮,“你呀,聽我的沒錯兒。聽了我的,就等著過上個好年吧你。”
過了兩天縣長果然來了。
縣長下來送溫暖,和以前一樣,后面當(dāng)然也跟著幾個電視臺的記者??h長人還沒進門呢,那記者的機器就開始轉(zhuǎn)動了。燈光也明亮無比地照耀著李老七的家門了??h長臉上是一片和藹可親的表情,笑容可掬。他握著迎出門來的李老七的手問寒問暖,問過了又親自把一袋面粉和十幾斤豬肉遞到了老七的手里,希望他一家能過上一個快樂祥和美好幸福的春節(jié)。老七也按照村長教的話一句一句說,還把三個代表完整地背誦了一遍。說的時候他不去看縣長的臉,而是早早就盯在了那塊豬肉上。好在他說的話一句是一句,表達出了一個受到溫暖的貧困戶的感激之情來。
縣長很高興,說:“小李村的人就是有水平有覺悟。平常日子你總是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吧?”
老七把幾本村長臨時送他的書捧出來,臉上笑笑著說:“上級領(lǐng)導(dǎo)這么關(guān)懷俺們農(nóng)民??h長你一個大官還不遠萬里來給俺送溫暖。俺要是不好好學(xué)習(xí),怎么能對得起你和黨中央國務(wù)院呢?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俺可是天天學(xué)呢。不光我一個人學(xué),我還動員愛人和我一起學(xué)習(xí)哩。”
縣長聽了,就更加高興了,說明年他還來:“那時我可得看看你奔小康奔得怎么樣了呢?!?/p>
老七說:“奔,俺肯定好好奔這小康。吃了縣長你送來的溫暖,就是不想奔也能奔上呢。明年奔上了,俺就留縣長吃頓飯。有酒有肉?!?/p>
縣長嘴里直說好好好,表情里還有好些戀戀不舍呢。
一切都還順利。待記者的機器不轉(zhuǎn)動了,縣長就在鄉(xiāng)和村干部的陪同下,出了門。
人們剛出門,李老七就馬上吩咐老婆點火,把早就備下的柴火死命地往灶里添,自己把那塊豬肉剁成五六七八塊,連洗都沒洗,一下子丟進了鍋里。老婆目瞪口呆,說:“縣長不是給咱過年吃的嗎?你這是……”
“快燒你的火吧。要不然煮熟的鴨子也會飛了的。”說著老七把面粉全部倒進了事先備好的一口大鍋里,嘩嘩地往里加水。接著他就用力和了起來。
果然一刻鐘不到,門外就進來了幾個人。這幾個都是鄉(xiāng)里的,李老七認(rèn)識是不認(rèn)識,不過覺得面熟。剛才往屋里搬面粉拎肉的就是他們幾個。
“肉呢?面呢?快拿出來,叫我們搬走??h長還等著去下一個村子送溫暖呢!”帶頭的黑臉漢子說。
李老七這時張開著兩只沾滿了面粉的手,臉上堆滿著笑容,說:“縣長不是送給俺的嗎?你們怎么還回來要?”
“美的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胡亂說了那么幾句話,也想白白吃縣長送的溫暖?”那人不耐煩了,“快些拿出來。那面和肉還是從別處借的,完了還得還回去呢!”
老七在臉上慢慢弄出一片不好意思來:“晚了你們。這肉我下鍋了,這面也和成面團了。好些日子沒見著白面和肉,一家人早就饞得口水流出三尺長了……要不過一會兒你們來吃我做的大餅就烀肉?”
那幾個人一看還真是肉在鍋里煮著,面和成了一堆白色的泥巴樣。他們陪著縣長走了也不止三五處了,這樣的場面可是頭一回遇到,一時也有些懵了。
老七臉上這時是一片歉意,他伸手抹了一把鼻涕,說:“你們事先咋不早說呢?早說我就不下鍋了。就是餓死也不下鍋了。這倒好。要不你們抬著這鍋濕面,再把這半鍋煮個半生不熟的肉拎著,給下一家送去?”
“媽的!”帶頭的很煩,眼里往外冒火。
“你不好跟縣長說是吧?那我出去跟他說說??纯匆灰胰ヅ沙鏊镒滋??”老七說著又抹了一把鼻涕,就要往門外走。
“算了算了。玩兒了半輩子鷹,沒想到這回叫只雞巴家雀給啄了眼。媽媽的!算老子倒霉!”帶頭的是鄉(xiāng)里的小干部,這事兒也只能在私下里做做,不敢讓縣長知道了內(nèi)情,就揮了一下手。幾個人紛紛出去了。
老七呵地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還真了不起,腦袋瓜子一轉(zhuǎn),到底是享受到了縣長送來的溫暖:“把肉煮好了用鹽一腌,把面烙成大餅,媽媽的夠一家吃半月二十天了!還是老子的腦子好啊,比那些前面送了后面又給拎走的家戶就是不一樣啊!”他的臉上雖說到處都是一把鼻涕一把面粉的,可那洋洋喜氣怎么也掩蓋不了。
“這回看哪個王八蛋敢叫老子是老冒?”
李老七這個年過得還真是滋潤。有的肉吃,有的白面餅啃,還白賺了八個義務(wù)工。當(dāng)真是羨煞了村里的人。村里人也沒誰敢說他是老冒,反過來又去說老九,說上一回老九才真正地是老冒呢。而且,一個個暗暗埋怨自己腦子不夠用,比老七差遠了。甚至有的想,下回如果村里選村長,不妨就投老七一票。這老七腦子好使哩。如果他當(dāng)上了村長,說不上還真能帶領(lǐng)大伙奔了小康……
過了年村長來了
過了年村長來了。
“你是來取書的吧村長?”李老七一見村長臉上立刻堆了滿滿的都是笑,笑得一片紅潤,“你先坐坐,我這就給你找去。那幾本書,可是一本也沒少呢。”
村長臉上也跟著老七弄出一片笑容來:“這個年過得不錯吧?有滋有味吧?比一般的家口都肥實吧?看看你這張臉,都快往外流油了這是?!彼A艘幌拢统鲆恢銦燑c上。他沒有給老七一支,吸了足足的一口,“幾本書你都念了吧?吃著縣長送來的豬肉白面,念起來感受不一樣吧?”
“是不一樣呢村長。縣長的溫暖叫我一家體會到了呢。要不是村長你點頭讓我受了這溫暖,這個年也不知會過成個什么樣。我感激你哩村長!”
村長吸著煙,臉上慢慢不笑了。他從鼻孔里往外哼出一聲來:“你是溫暖了,可到頭來叫我這個做村長的進冰窟窿里去了你!”
李老七懵了:“咋了村長?初一給你拜年,你不是還樂呵呵的嗎?”
“初一是過年,大過年的,你未必還想看我村長哭?”
“誰惹你了村長?村里還有人敢去你這老虎嘴邊拔毛?”
村長又哼了聲:“你倒是能裝呀你?也不知誰給了你那么個膽子,把人家縣長的一片溫暖給煮了?還把人家鄉(xiāng)上來的給氣了個半死?”他也不再客氣,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你上回吃的面粉和肉,加在一起是一百八十八元整。這錢是鄉(xiāng)里給墊付的。如今人家把單子給送過來了。你呢,別的也不用說,把錢給人家就什么事兒也沒有了。否則不好下賬?!?/p>
李老七的表情里有些不相信的樣子:“村長你說的不是真的吧?縣長他老人家來送溫暖,怎么能送過了再來要錢?縣長他可是人民政府的縣長呢。不會的。村長你是來逗我玩兒呢?!?/p>
村長嘴里嗤了聲:“逗你玩兒?我吃飽了撐得慌呀我?大正月的我干點什么不好,來逗你玩兒?日的,你可真能耐,連鄉(xiāng)里下來的人都給耍了?!彼咽掷锏哪菑埣埻掀吣樕弦毁N,“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吧你。”
老七接過來,可不正是一張單子么,上面寫著面粉多少錢,肉多少錢,一共可不正是村長說的一百八十八么。老七就真的懵了:“我還是不相信?!彼笾鴨巫?,“殺了我我也不相信?!?/p>
“上一年老九家,不也是弄了這么一出?人家老九老實,不像你這么滑頭,東西送了來再拎走就拎走了,屁事兒沒有。你呢,又是煮又是烙的,還白白賺了八個義務(wù)工。有那八個義務(wù)工賺著了,你也該知足了不是?”
老七想了想,知足是該知足,可這錢萬萬是不能掏的。這錢要是掏了出來,村里人知道了,老九頭頂上那老冒的帽子就又妥妥地落到自己頭上來了。這一個年過的,村里人可沒少夸他老七能耐,說老七可算是賺下了大便宜了,還說老冒老冒的還是老九。老九上一年讓縣長送了一回溫暖,卻到頭來屁毛也沒得一根,你老七哩,媽媽的,肥了。為這,在村里老七的威信一下子提高了不止三五倍。他怎么能掏這錢呢?
再說,就是他想掏,家里也沒這筆閑錢呀不是?
老七就把臉往長里拉扯了:“我不能掏這錢。想要這錢,得叫縣長來,得叫我和他理論理論再說??h長不來,我是什么也不管了。不信為這,派出所的能來抓了我去坐牢吧?”
這么說老七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村長盯著他那張肥了好些的臉,哼了聲:“行啊老七,吃了縣長送來的東西,你牛逼了你,把我這村長也不放在眼里了。跟你說了老七,鄉(xiāng)里也不差這百十塊錢,鄉(xiāng)長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天你哪里是煮肉,是在鍋里煮鄉(xiāng)長呢。下面的跟他一匯報,他當(dāng)場沒暈過去。不放我在眼里就不放吧,鄉(xiāng)長可是惹不得的呀。”
老七也知道鄉(xiāng)長不好惹,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往后退了不是?退了,他剛剛弄來的一世英名也就完蛋了,那他在村里人眼里就成狗屎了。他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成狗屎?!皭壅φ?,我就這樣了,叫鄉(xiāng)長來抓了我去坐牢吧?!?/p>
事情就這樣了,村長把嘴里的半截?zé)熗厣相鄣匾煌?,轉(zhuǎn)身走了。
村長一走
村長一走,李老七就坐不住了。
他李老七一直也不是個刁民,以前也從沒跟村長紅過臉皮。這一回讓縣長來他家送溫暖,不過是想在村里人面前顯顯自己罷了,想讓人看看他不老冒。他想縣長送的東西么,吃了就吃了,未必縣長還能回來從他嘴里再摳出去不成?沒想到的是鄉(xiāng)里竟然給他送來了單子,讓他把吃到肚子里的吐出來。摳是不摳了,你自個兒往外吐吧你。鄉(xiāng)里這一手絕呢,一下子就把他給逼到了墻角了呢。
李老七一時也沒什么招數(shù)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還是想不出來該怎么辦。村長來說這事兒時,他的老婆早就嚇得快要尿褲子了,臉上早就煞白一片了。這會兒她的眼淚也快要出來了:“說你逞能吧你還不愛聽。弄這么一出事兒,一百好幾十塊,看你上哪兒弄?砸鍋賣鐵吧你……”
砸鍋賣鐵的事情李老七可不能干。他擱屋里團團轉(zhuǎn),老婆呢,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句一句地數(shù)落,數(shù)落到后來眼淚鼻涕什么的真的就出來了。老七把心一橫,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信鄉(xiāng)里的能來按倒了他把他拎走!
這天倒沒什么事情,第二天也還沒有事情。到了第三天上午,聽得門外一陣馬達響,鄉(xiāng)里面就來人了。來的是幾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這幾個人進門就沖老七冷笑。其中一個顯然是頭頭的說:“你們村長老李把賬單給你了吧?我們呢,是來取錢的。這錢也不是我們自己的,是鄉(xiāng)長墊上的呢?!?/p>
老七在臉上弄出好些笑來:“村長的賬單賬得我很迷糊。我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怎么能欠鄉(xiāng)里的錢呢?黨中央國務(wù)院都不跟俺們農(nóng)民要稅了呢!要是說面和豬肉,那可是縣長他老人家親自送給我的哩。就是要錢,也得縣長來要不是?”
帶頭的很煩的樣子:“我們忙得腳不沾地,也不跟你廢話了。有錢就趕快拿出來,沒錢就說聲沒錢,我們好采取別的行動。反正不能讓你白白占了便宜?!?/p>
老七不知道他們說的采取別的行動是什么行動。心里一忽悠,就聽一個喊道:“這圈里有只喘氣兒的豬?!睅ь^的就把手一揮說:“懶得廢話了,把這豬拎走!”那幾個人就跳進了豬圈。
老七一聽就急了。這豬可是他家里如今最值錢的東西了。這豬現(xiàn)在也不大,只有一百幾十斤,還得喂養(yǎng)半年光景才能出圈。再說家里明年的花銷全指望它了。老七嘴里嚷著不能抓我的豬就往屋外跑。這帶頭的攔腰一抱說:“要不就乖乖拿錢來吧?!?/p>
老七掙著扯著,到底是出來了。可那幾個人已經(jīng)在豬圈里面把豬按住了。老七要跟他們拼命,這帶頭的把手里的一根黑皮棒棒照著老七的身上一捅,只聽刺啦一聲,老七不由媽呀怪叫一聲,仰面倒在了院子里。
老七老婆開始也幫著老七,可老七這一倒她就懵了。她顧不得跟抓豬的弄,跑過來抱著老七,一聲一聲地叫老七的名字,都叫出哭腔來了。老七呢,嘴里往外冒著白沫,人顯然是昏迷過去了。
那帶頭的站在一邊冷笑:“不給你們這些刁民一點厲害嘗嘗,你們不知道土地爺爺?shù)碾u巴是石頭雕成的。想和人民政府作對,哼哼,除非縣長是你老子?!?/p>
縣長當(dāng)然不是老七的老子,所以老七只能躺在地上跟死了似的。那幾個人把豬拎出來,一個扯耳朵一個扯后腿的,就把它扯出老七家的大門,扯到門外,往馬達還響著的汽車上一丟,幾個人跳上去,揚長而去。
老七昏迷了片刻,醒過來時像是大病了一場??纯创謇镞^來看熱鬧的那么多,個個都咧著大嘴,一副興奮樣,不由地也咧了咧嘴,哇地哭將出來。一邊哭他一邊說:“老少爺們兒,你們都看見啦?政府動搶啦,政府用狗日的電棒棒把我過電過暈啦……你們可得給我證明著些啊……啊還有豬,我家那口肥肥的豬可是讓政府給搶走啦……我沒法活了我……”
村里的人有的說:“老七老七,你到底還是個老冒哩。躺地上裝死,咋不起來攆車???攆上了往車前面一躺,看他們敢輾死個你?”還有的說:“你縣長的面也吃了肉也吃了,神氣也神氣了小半個臘月小半個正月了。連縣上的電視你都上去過啦,一口豬算什么啊。狗日的也該知足了你……”還有的說……
老七坐在地上,把臉捂住了。他是沒臉見人了……老七老婆的頭發(fā)也散開來了,像個鬼樣。她更是沒臉見人了她。
老七躺了兩天
老七躺了兩天。這兩天老七就跟死了似的,不吃不喝。老婆孩子也都跟著哭哭啼啼,就如他真的死了要出殯了。但老七沒死。他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都是那一袋白面和一塊豬肉,還有縣長那張笑瞇瞇的笑臉。老七就是弄不明白,事情咋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呢?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日弄人咋就這么往死里日弄呢?這是不拿咱農(nóng)民當(dāng)個人哩,是當(dāng)豬當(dāng)狗哩……啊不,連豬狗也不當(dāng)哩……自己也是,還以為自己多么的腦袋瓜子好使,殊不知遇上鄉(xiāng)里縣上的,你就是長顆金腦袋也沒用了,媽媽的縣長啊……
老七照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打了好幾巴掌,直到打得熱氣騰騰了,才慢慢從炕上爬起來下了地,慢騰騰走到鏡子前去照自己。他看見里面的他不是他了,是一個他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人了。他那一邊的臉則紅得像是涂抹了一層油漆。
事情不能就這么完了啊。別的不說,那口活蹦亂跳的豬他是萬萬割舍不下啊,那比他老七的命還要值錢啊。老七忽然就決定到鄉(xiāng)里去,把那口活蹦亂跳的豬要回來,實在不行就上縣里找縣長去。為這口豬,老七敢兌了自己的命哩!
所以躺了兩天,第三天頭晌,老七放開肚子吃了一頓,吃飽了就出門了。他站在自家門口,先瞅瞅天,天很好,很干凈的樣子,沒有下雪的意思,連陰一下的意思也沒有。太陽也出來了,陽光溫吞吞的,能照出人的影兒。他就去看自己的影兒??戳丝矗托α?,隨后慢吞吞地往村長家里去了。
村長正和一些人玩兒麻將。玩兒得熱火朝天。村長沒看見老七進門。老七也沒吱聲。等村長玩兒過了一把,才說:“村長,我家里的豬叫鄉(xiāng)里搶走了,你得給我要回來。要不我沒法活了?!?/p>
村長其實是知道鄉(xiāng)里抓走了老七家的豬了的。村長當(dāng)時雖說沒有出面,可他知道。他也不贊成鄉(xiāng)里這樣??舌l(xiāng)里比村里大,鄉(xiāng)長比他村長也大,他就不敢不贊成了。不贊成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而這一玩兒起麻將,他就把這事兒給忘記了。老七一說,他還有些懵,說:“鄉(xiāng)里搶你的豬干什么?他們又不開屠宰場。”然后村長忽然想起來了,“噢對了,是有這么回事。不過我可不能去給你要回來,又不是我叫他們?nèi)尩?。?/p>
“豬是不是你叫他們搶的,可縣長送溫暖是你叫他送俺家的。要是你不帶著縣長上俺家,縣長他也找不到俺家的門。所以你得給我要豬。”
村長嗤地一聲笑了:“老七啊,不就一口豬嗎?聽說跟只虱子差不多大小。你狗日的吃了縣長的溫暖,還白賺了八個義務(wù)工,也該知足了……”
老七說:“縣長的溫暖值一百八十八,我那口豬都快兩百斤了。六塊錢一斤也值二六一千二。我知足個屁啊。我都老冒了我。”
村長不高興了,說:“算賬你跟鄉(xiāng)長算?。扛宜悴恢?。我又不欠你的豬。有本事你就找鄉(xiāng)長去?!?/p>
村長不笑,老七倒笑了起來,他摸出一個瓶子給村長看:“看見了嗎,這是什么?是農(nóng)藥。你不給我把豬要回來,我就在你家喝農(nóng)藥。不信喝不死我?!?/p>
村長瞅瞅老七的瓶子,哈地一樂:“喝藥上吊,是個人行為。喝死了,你縣長的面和肉就白吃了。再說你擱我家喝有什么意思?咱這里離醫(yī)院那么遠,萬一搶救不及時,還不真把你的命搭上去了?不值得啊老七?!?/p>
老七想了想,就把瓶子揣回去:“好,我聽明白了,村長你的意思是讓我到鄉(xiāng)政府喝藥,喝給鄉(xiāng)長看?!彼f,“我這就去。不信喝不死我李老七。”
村長趕緊說:“老七你別胡鬧。我可沒讓你到鄉(xiāng)政府喝藥,更沒讓你喝給鄉(xiāng)長看。大伙都給我作證一個,我沒這么說。我是村長,還是黨員,我怎么能說出這樣沒水平的話?”
大伙馬上紛紛作證,說村長沒這么說。老七想想,說:“村長你沒說我也是這么理解的。就是你讓我找個離醫(yī)院近的地方喝藥,鄉(xiāng)政府離醫(yī)院近,我就去那里。鄉(xiāng)長要是問起來,我就這么說,是村長叫我來的?!?/p>
村長說:“你這么說我也不害怕。法治社會了,政府不會聽信你一面之詞。不過我還是勸你,不要去鄉(xiāng)政府鬧。事兒是他們?nèi)窍碌?,鬧了也沒用?!?/p>
老七想想也是。到鄉(xiāng)政府鬧只怕是真的沒用。但不管有用沒用,他也得去一趟。起碼他得去看看自己家的豬,這兩天他們是不是給喂食了,瘦了沒有?挨沒挨打?他心疼他的豬。他就怕讓人給虐待了。
去鄉(xiāng)政府!
老七就去了。
站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口
站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口,老七一時很茫然。以前他從來也沒有在這里站過,最多是從旁邊走過去。他是很想進去瞅瞅的,但門口站著的看上去像是警察的人的眼睛很兇。他知道隨便進去不行。能進去的一是得當(dāng)官兒的,二是得有事情辦的。這兩點他都沒有。萬一進去了被當(dāng)作賊給逮起來,他李老七的一世好名聲就完蛋了。所以這個鄉(xiāng)政府坐在這里好多年了,他也沒敢進去過。
現(xiàn)在不同了,他有事情要辦了。而且這事情如果進不了這大門,就鐵鐵地辦不了。那么,他就必須得進去。只是,他還是茫然。因為他要找的是鄉(xiāng)長。縣長到他家那回鄉(xiāng)長是一起去過了,不光鄉(xiāng)長,連鄉(xiāng)里的書記也去了。然而呢,這兩個人他都是只見了那么一面,這會兒即使他們從對面過來,他也還是認(rèn)不出來。至于他們姓什么叫什么,他還是不知道。
所以老七感到了難度。
他后悔把縣長送的東西給吃掉了。如果不吃掉,當(dāng)時讓他們?nèi)∽?,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了。他家里的那頭可憐的豬也不會被按倒抓走了。比起一口豬,那點白面和豬肉算個屁??!幾個義務(wù)工算個屁??!
最最要緊的是,他的豬一被按倒了抓走,那頂老冒的帽子就嘭地戴到他頭上去了。如果要不回這豬,他這一世是要鐵鐵地戴著了,再也摘不下來。
那么簡單的一件事情,怎么會弄成了這個樣子啊?
他摸了摸懷里的瓶子,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打了一下,進去了。
大門一邊站著的警察模樣的果然不讓他進去。他很嚴(yán)厲地說政府不是哪個人都可以隨便進去的。老七在臉上弄出一些笑容來,他討好地跟警察說:“俺是來找鄉(xiāng)長的呢。鄉(xiāng)長是俺的恩人哩。俺是來謝謝他老人家的哩……”
警察瞅著老七,不相信的樣子:“我站崗也站了好幾年了,從來也沒看見有人來謝謝鄉(xiāng)長的。要是你說是來上訪的還差不多?!?/p>
老七也有些不相信警察的話:“鄉(xiāng)長那么大的官兒,天天干那么好的事情,你咋個就從來也沒看見有人來謝謝的?不會吧?”
這警察撲哧一聲笑了:“這個你就不懂了……得了,我也不跟你多說了。反正你不像是來謝謝鄉(xiāng)長的。說吧,是不是來上訪的???要是的話,我就放你進去?!?/p>
老七說:“那就是上訪來的了。反正我得進這門。要不我上哪兒找我那口可憐的豬啊?!?/p>
警察啊了一聲:“原來你是找豬來的啊?找豬你咋上鄉(xiāng)政府來找?這里哪里會有豬?”
老七想了想,說:“前天鄉(xiāng)政府把我家的豬按倒了抓了來,他們不送這里還能送哪里?”
警察就又笑了:“聽說過了。原來那個敢把縣長送的東西吃了的人就是你???這好幾年了,也沒見哪個敢這么做?!彼蛑掀撸仙舷孪鲁?,“得了吧你,要我看吶,你也別找鄉(xiāng)長了,找也沒用。豬也別找了,找也沒用。就當(dāng)是被小偷給偷走了吧,自認(rèn)倒霉吧你。這種事情啊,弄不明白?!?/p>
老七不服氣:“我就吃他那么一點點東西,他們就抓了我的豬?這會兒連個豬崽也得好幾百塊。我賠大了我。再說那些東西是縣長送給我的,跟鄉(xiāng)長有什么關(guān)系?”
警察看看四周,說:“我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知道農(nóng)民的苦。不跟你說假話,真的找了也沒用。你那豬啊,實話說吧,抓回來的當(dāng)天就給宰掉了。這會兒肉都變成屎了。說說,你這上哪兒找去?”
老七懵了一下:“你是說我的豬它……它……它死了?”
“可不是死了唄。你以為鄉(xiāng)政府還有閑心給你像養(yǎng)活爹娘一樣養(yǎng)活著???”
“你……你沒哄我吧?”
“我哄你?吃多了撐的吧?再說你那豬肉我們又沒撈著吃,是鄉(xiāng)里的干部們你一塊我一塊分了呢。我替他們哄你?日的。”
老七就真的懵了。他搖搖晃晃地坐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嚎出了一聲:“我的豬啊……”他把懷里的瓶子掏出來,又嚎了一聲,“我的豬啊……”
老七把臉上的鼻涕和淚水抹了一把。他的身邊是鄉(xiāng)政府大門的一側(cè)。那里掛著一塊牌子,上面豎寫著一行黑字:登城市某某鄉(xiāng)政府。他的手無師自通地就朝向那里涂抹過去,把手里滿滿的內(nèi)容都涂抹在上面了。
老七的這一舉動把值班的警察嚇壞了。他幾乎跳將起來,口齒結(jié)巴地說:“你……你……你怎么能把這個抹這上面?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壞事……”
“我的豬啊……”
警察過來拉扯他:“你快走吧。你再擱這鬧事,我就要背處分了……”
老七堅持著不讓警察拉扯他。他把瓶子的塑料蓋兒擰開來,把瓶子的口兒對準(zhǔn)自己的嘴巴。他說:“我不活了啊……我這是農(nóng)藥啊……我們村長叫我上這里喝農(nóng)藥啊……”
老七嚎的時候,從政府的幾個辦公室的門里出來了幾個人。這幾個人顯然是看熱鬧的,都袖著手,臉上懸掛著似是而非的笑容。有一種出殯不怕殯大的味道。但一看見老七擰開了瓶蓋兒,而且喊出了要喝里面的農(nóng)藥,也開始慌張起來。他們轟地一下包圍上來,紛紛搶奪他手里的瓶子。
老七拼命不讓他們得手。但對方的人多。尤其是那個剛才還和顏悅色的警察出手更是狠毒,只一巴掌就把他打懵了。握瓶子的手一松,不知被哪個奪了過去。他一整個的人就跌倒在地上。
沒有了瓶子的老七就像是沒有了武器的士兵,對方的人也就不在乎他了。那個搶了他瓶子的人用手捏著瓶子,離的遠遠的用鼻子聞嗅,然后很有把握地說:“不是毒藥,是肥皂水。這是來訛咱鄉(xiāng)政府的啊?!?/p>
另外一個則說:“不是農(nóng)藥咱還奪個屁啊,還給他,讓他喝了算了。肥皂水,嘿嘿,正好清洗清洗腸胃?!?/p>
那個人真的就把瓶子還給了老七,而且還照著他的屁股踹了一腳,說道:“下回來可不敢再弄虛作假了。整事兒也得整得跟真的差不多???要不多丟你們農(nóng)民兄弟的人啊?是不是?。俊?/p>
等這些人走開了后,那個警察過來瞅他的臉,瞅了瞅,嘆了一口氣說:“大叔啊,看看你把這事兒弄的,以后我都不敢說自己也是農(nóng)民出身的了。不就一口豬嗎?至于揣瓶肥皂水來嚇唬當(dāng)官的?”
他轉(zhuǎn)身過去,再也不理會老七。
老七想不到自己一出手就露了馬腳
老七想不到自己一出手就露了馬腳。他以為他只要一取出瓶子,別人就會嚇呆了呢。做事得長點腦子。這是他以往堅守的立場。可現(xiàn)在,他把事情給弄砸了好幾處。開始他是想逞一回英雄的,但他卻沒有弄過鄉(xiāng)里。偷雞不著蝕把米。他老七不光蝕了一把白生生的好米,簡直是蝕了一塊金子哩!現(xiàn)在呢,連臉面都蝕了去了。以后他還有臉在村里活著嗎?尤其是揣了一瓶肥皂水來鄉(xiāng)政府嚇唬當(dāng)官的這事兒傳回村里,不知人們會咋個看他???
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口坐了一會兒,老七想把瓶子丟了回去。可他又舍不得這只瓶子,收廢品的那里這瓶子也賣差不多一角錢呢,不能丟。里面的肥皂水也能洗半件衣裳呢,也不能倒掉了。他就把蓋子找著重新蓋上去。決定回家。
回家的路很遠,有四五里遠。老七來的時候是走著來的,回去還得走回去。剛才那一陣子折騰,老七有些餓了??纯次鬟叺奶炜?,太陽已經(jīng)沒有了,天快黑了。走了沒多久他就沒力氣了,走到河邊,干脆就坐下來不走了。要是河水沒有上凍,他都想跳進去算了。
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嗎?
還不如死了呢!
轉(zhuǎn)機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是老七想都沒想到的轉(zhuǎn)機。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在他身邊下了車。那人瞅著他說:“你是那個上了電視的李老七吧?”
老七瞅瞅這人,有三十幾歲,看模樣像是個干部,但自己并不認(rèn)識他。不過他老七上過電視,他不認(rèn)識的人認(rèn)識他,也是正常的。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非常為自己被縣長送過溫暖這件事情后悔了傷心了,就決定不承認(rèn)。他不理會這人,只把手里的瓶子瞅來瞅去。
這人很耐心的樣子。剛才他是扶著車子跟他說話的,現(xiàn)在他把車子一支,過來坐到老七一邊,掏出一盒香煙來給老七一支,說:“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想認(rèn)不出你都難哩。來,吸一支香煙,跟我聊聊,沒準(zhǔn)兒有個啥為難的事兒,我還能幫幫你呢。”
老七不接他的煙,也不理會他。他不相信這樣的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能幫得了他。在鄉(xiāng)里,能幫得了他的只有書記,鄉(xiāng)里的書記。而鄉(xiāng)里的書記是不可能騎自行車的。也不會見了他主動跟他打招呼,還掏自己的香煙給他吸。
這人見他這樣,就笑了:“你不是上了一回電視就牛了吧?縣長拉過你的手你就以為自己也是縣長了吧?要是這樣想啊,我就不跟你說話了。我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老七就接過他的香煙。這人也給自己叼上一支香煙,先給老七點了火,才給自己點。煙吸了半支,老七說:“你幫得了我?”
“說說你遇到啥難事了吧?”
老七就說了一回。
這人啊了一聲:“剛才我聽說有人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口要喝農(nóng)藥,原來是你?。靠赡闫孔永镅b的為什么是肥皂水呢?”
“我是舍不得農(nóng)藥。農(nóng)藥那么貴,我喝得起嗎?”
“也是,如今這農(nóng)藥是越來越貴了,一般的人還真是喝不起。”這人沉吟了一會兒,說,“肥皂水是喝不死人的。你就這么糊弄政府???”
老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是成心糊弄政府的。要不是他們搶了我的豬,我哪里有工夫跑這么遠啊?我就是不明白,縣長送出去的東西,又不是黃金白銀的,干嘛還要再要回去???縣長又不缺這么點東西?!?/p>
“縣長當(dāng)然不缺這么點東西。而且這又用不著縣長掏自己的腰包。問題是縣長他也不知道他送出去的東西,馬上就會有人再要回去。要是縣長支持這么做,這不是縣長自己打自己的臉面嗎?想想吧老哥,縣長當(dāng)那么大的官兒,會這么傻瓜?”
老七一想,縣長應(yīng)該不會這么傻瓜。那么這么傻瓜的難道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的官兒也不小了?。∫痪褪窍旅娴娜送低得傻??可是剛才那個看大門的警察說,他的豬肉可是被鄉(xiāng)里的干部分了吃了的??!
老七就是想不明白。
“要是你想在村里被人天天嘲笑,像你自己說的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冒呢,你就干脆拉倒算了,豬咱也不要了,說法也不討了。夾緊了尾巴把臉面當(dāng)痰盂給大伙吐吧。要是你還想要這個臉面和那口可憐的豬呢,我還真能幫你一回呢。”這人又給了老七一支香煙,“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哥。”
老七如何能夠咽得下這口氣?他連死的心都有了,還怕別的什么嗎?這人說是要幫他揚眉吐氣一回,他如何能夠拒絕?老七就說:“你要是能幫我,你是我爹哩……”
這人哈地一笑:“我可不愿意當(dāng)你爹。我就是路見不平,想拔一回刀哩。”他從懷里掏出一張名片來,跟老七說,“你回去照著這上面的電話號碼找這個人。跟他說說你遇到的這些事情。他定會幫你這個忙的。而且那些吃了你的豬的人都得吐出來?!?/p>
然后這個人就起身,撈起自行車,一撇腿,騎上去,走了。
老七就著朦朧的天光看名片上面的字,上面只有《煙城日報》社記者李紅兵幾個字,再就是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一個手機號碼。
老七迷迷糊糊地想,打這兩個號碼,管用嗎?
第二天上午
第二天上午,一個年輕人開著一輛轎車來了。這個人進了門說自己就是李紅兵。他握著老七的手說:“老李大叔,聽到你昨天晚上的電話,我一夜都沒敢合眼,我想了很多很多。決定過來采訪你,為農(nóng)民兄弟吶喊吶喊?!?/p>
老七是知道有這么一份報紙的,但村里訂的報紙都在村長家里,平常日子他也看不到,也不知道里面都寫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老七認(rèn)識的字也不多,給他一張報紙他也讀不到底??伤?,能夠上報紙的事情都是很重要的。以前他愛看電視里的《焦點訪談》,里面常常會為老百姓說話,可是這幾年焦點訪談和以前的不大一樣了,老是表揚表揚的,就沒勁了,他看得也就少了?,F(xiàn)在記者來找他,要為他吶喊。雖說吶喊的準(zhǔn)確意思他還理解不了,但他想,反正是讓鄉(xiāng)里弄成這個樣子了,人不人鬼不鬼了,不如就吶喊一回吧。
他就招呼記者坐下來,找出過春節(jié)沒舍得吸完的香煙給他吸。記者也不客氣,點上吸了幾口,打開一個名叫錄音機的盒子,要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xì)地說一遍。老七就從上一回縣長來送溫暖,村里的老九被人喊成了老冒說起,一口氣說到了昨天下午到鄉(xiāng)政府大門口喝農(nóng)藥。不過他沒把瓶子里盛的是肥皂水一事說出去,他覺得那樣說了丟人現(xiàn)眼哩。等記者問他要喝的是什么農(nóng)藥時,他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是樂果。
說完了后,記者要給老七來一張照片,老七手里捏著那個他沒舍得丟掉的瓶子,做出一個要喝的姿勢。記者咔嚓一下拍下來,又拍了空蕩蕩的豬圈,再拍了幾張老七家里的照片,然后跟老七說:“大叔你就好好等著吧,事情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出來的。到時候你就揚眉了吐氣了。那時再也沒人會叫你老冒了?!?/p>
老七千恩萬謝,要留記者吃一頓飯,記者笑著說:“我們有紀(jì)律的,不能在這里吃飯。再說事情還沒解決,也不敢吃啊?!?/p>
然后他就出門,鉆進轎車?yán)?,呼地一聲走了?/p>
村里來轎車的機會不多。以前鄉(xiāng)長來找村長,開著轎車來,但鄉(xiāng)長來找村長的時候也不多。再就是縣長來的兩次坐了轎車。所以村里來個轎車很是稀罕。更加稀罕的是這轎車?yán)锩娴娜耸莵碚依掀叩?。村里來看熱鬧的人就覺得這老七有點門道,紛紛過來打聽。老七呢,現(xiàn)在還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只是笑,說:“我一個老冒的,哪里有啥門道?人家是走路走渴了,進來討一碗水喝呢!”
如果有人真的來討一碗水喝,也不會轉(zhuǎn)彎抹角的跑老七家討。況且還是個開著轎車的有錢人呢?大伙就越發(fā)覺得老七有點門道。老七呢,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把一張臉里里外外都弄得燦爛無比。
中午老七就把過春節(jié)剩下的半瓶白酒拎出來,叫老婆弄了兩個菜,美美地喝了一通。喝醉了,滿嘴胡話,罵過了村長罵鄉(xiāng)長,罵得痛快,最后連那個笑容可掬的縣長也罵到了。
下午醒了酒,老七就出門亂走。村里現(xiàn)在都閑著,滿大街都是人。老七專門挑人多的地方去,跟人家閑扯。這時關(guān)于老七到鄉(xiāng)政府大門口喝農(nóng)藥的消息已經(jīng)傳回來了,人們就問他這事兒。老七嗤嗤著笑,說:“我能做那事?喝農(nóng)藥?我家里哪里有啥農(nóng)藥?。恳侵v喝酒還行,晌午我就喝了一瓶。不信你聞聞。”
他張著嘴巴讓別人聞,別人就說:“還喝酒哩,圈里的豬都讓鄉(xiāng)里拖走了,盡剩下吹牛不上稅了。”
老七很自信地說:“他們是拖回去替我養(yǎng)活著呢,是想替我省下豬飼料哩。到時候他們還不得乖乖給我送回來?要是少了一根豬毛,我都得讓他們給賠一根金毛哩。”
都說老七瘋了,好好的一個人硬是為了貪圖縣長的那點東西,讓人給弄瘋了。還說老七也沒吃虧,不是有一頂老冒的帽子嗎?這回誰也搶不去了。
老七也不跟他們爭辯,把兩只手反背到身后,往別處去了。嘴里還哼著一支當(dāng)?shù)赜忻狞S色小曲兒,顯得很是開心。村里人納悶是納悶,但都明白,要是這樣的事情攤在自己身上,要是自己家圈里的豬讓鄉(xiāng)里給拖走了,自己的表現(xiàn)不會比老七更好。
其實呢,老七心里也在捉摸這事情,也沒什么大把握。只是事到如今,死馬也得當(dāng)成活馬醫(yī)治了,且先把派頭擺弄出來,?;4謇锬切┭燮ぷ訙\的人。萬一來吶喊的吶喊不出來,再另想辦法吧。反正大不了不活了。要是真到了自己非要戴上那頂老冒的帽子,而且再也摘不下去了的地步,說不好,就是真的揣一瓶劇毒的農(nóng)藥到鄉(xiāng)里或者干脆到縣里去喝,也未可知。
接下來老七就一心一意地等著結(jié)果。
不過想想,那個他并不認(rèn)識的騎自行車的人,他跟他非親非故的,他為什么要幫他?。慷宜趺淳湍軓亩道锾统鰪堄浾叩拿瑏斫o他???那個年輕的嘴巴上剛剛長出毛來的小伙子,就聽他那么一說,再拍兩張照片,自己家的那口可憐的豬就會自己跑回來,跳進圈里去?
太傳奇了吧?
老七想,要是真的,那不比電視劇里面演的還要厲害?
電視劇可是一些人吃飽了撐的編出來的啊!
萬萬想不到的是
萬萬想不到的是,鄉(xiāng)長竟然親自上門來了。
鄉(xiāng)長來的時候,離那個叫李紅兵的年輕人走才三天不到。而且鄉(xiāng)長不是開著他的轎車大張旗鼓地來的,他是趁著夜色朦朧,悄悄摸上門來的。他敲老七家門的時候,老七以為是串門子的。
老七自從豬被鄉(xiāng)里拖走了后,家里再也沒人來串過門子。想想吧,被戴上一頂老冒的帽子的人,村里哪個會瞧得起???上老冒家串門子,那自個兒不也老冒了嗎?
所以當(dāng)時老七很興奮,很驚喜。覺得這兩天出門擺出來的派頭有了效果,果然有人肯來串門子了。他急急忙忙地開了門。可一看清來的人,他就害怕了。
打死他李老七他也想不出來,鄉(xiāng)長為什么會這樣上他家里來。
但鄉(xiāng)長分明是來了,不光是來了,還在臉上弄出一些笑容來。鄉(xiāng)長親親熱熱地叫了聲老七啊,就進了門。
進了門老七還是往門外瞅。他看見門的一邊斜著一輛自行車。再看,也沒有別人了,一時不知道鄉(xiāng)長來是福是禍。剛才還是滿懷興奮和驚喜的老七,心里一時忐忑著了。
老七其實跟鄉(xiāng)長陌生得很??偣仓皇强h長來的時候見過那么一面。不過因為是陪縣長來過的,老七還認(rèn)得。就顫抖著叫了一聲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說:“老七啊,我親自來了,你不歡迎?。恳菤g迎的話,咱就進屋里說話,好吧?”老七緩過來神兒,忙說:“歡迎……歡迎……”
“那就進去說話吧。”
進了屋子,鄉(xiāng)長先把老七的手抓著搖了幾下,說:“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是剛剛聽說的。聽說縣長給你送的東西有人讓你還回去,還聽說有幾個人打著鄉(xiāng)政府的旗號來你家把豬搶走了,還聽說你懷里揣著個瓶子到鄉(xiāng)政府找過我,看大門的沒讓你進去。有這回事嗎?”
老七說:“是有哩。這都是真的。”
鄉(xiāng)長一時就很生氣了:“簡直無法無天了??h長送的東西,哪個敢回來要?光天化日下來搶農(nóng)民的豬,我一聽心里就直哆嗦。無法無天無法無天……”鄉(xiāng)長說:“老七啊,你報案了嗎?”
老七苦著臉說:“鄉(xiāng)政府的人來搶豬,我敢報案嗎?派出所也是鄉(xiāng)政府管的,我上那兒報案,不是把自個兒往牢里送嗎?我就是想去找你,想把我的豬要回來啊……”
“鄉(xiāng)政府的人哪里敢來搶你的豬?一定是犯罪分子打著鄉(xiāng)政府的旗號來搶的。這個,這個……雖說派出所不是鄉(xiāng)政府管的,但我也要讓他們好好查一查,把壞分子們抓起來,把你的豬找回來?!?/p>
“可我聽說我家的豬早就被鄉(xiāng)政府給殺了,肉都讓干部們你一塊我一塊分了呢……再說來搶我豬的我也認(rèn)識,是在鄉(xiāng)政府上班的呢?!?/p>
鄉(xiāng)長啞了啞,啊了一聲:“不可能的。鄉(xiāng)里的干部哪里敢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你一定是眼睛花了,看錯了?!?/p>
“我眼睛好著呢,沒看錯了。是在那個院子里上班的?!?/p>
“人都有眼睛花了的時候。尤其是像你這樣上了年紀(jì)的人,看錯了就看錯了,沒關(guān)系的。豬呢,萬一找不回來,我負(fù)責(zé)賠償你,好不好?”
“要是能找回來豬,能讓鄉(xiāng)政府的人大白天人多的時候給我送回來,我眼睛花了就花了。”老七說,“不過鄉(xiāng)長,我還不老啊。我才四十二歲,沒上了年紀(jì)……”
鄉(xiāng)長笑了一下,說:“我說錯了,你是沒上年紀(jì)。年輕,年輕得很。那好,豬呢,我負(fù)責(zé)賠償。不過……”他沉吟了片刻,“到時候你給我……啊不,給鄉(xiāng)里寫一份書面材料,說不是鄉(xiāng)里來搶的豬,縣長送的東西也沒有來要回去。說這一切都是誤會,是有人挑撥離間……好不好?”
“沒有人挑撥離間?!?/p>
“沒有人挑撥離間,那么那個記者他是自己找上你家的門兒來的?還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唯恐社會不安定不和諧吧?”
“記者來也不是挑撥離間的。記者是想為我們農(nóng)民吶喊吶喊呢……”
“可他一吶喊,天下就亂了?!?/p>
老七慢慢明白鄉(xiāng)長是為什么黑天里來他家了。鄉(xiāng)長是害怕了呢??磥砟莻€記者真是有能耐,過來一趟就把鄉(xiāng)長嚇得屁滾尿流了。他不由地就感激記者,感激那個給了他記者名片的人,覺得這兩個人都是好人,是真心幫他的。他呢,萬萬不能出賣了人家。
不過再一想,連村長他都得罪不起,鄉(xiāng)長呢,是村長的上級領(lǐng)導(dǎo),他就更加地得罪不起了。要是能找回來豬,還得罪不了鄉(xiāng)長,他就認(rèn)了。
鄉(xiāng)長進屋說話,老七的老婆坐在一邊連聲也不敢吭。這會兒還是連聲也不敢吭。老七本來指望老婆隨和他說幾句話,也不管用。就只好自己說:“照鄉(xiāng)長你說的也行。鄉(xiāng)里啥時候把我那口三百多斤的大肥豬送回來,我啥時候就寫材料?!?/p>
鄉(xiāng)長瞪著老七:“你那口百十斤的豬啥時候長成三百多斤的大肥豬了?可不好訛人民政府啊?!薄懊髅魇侨賮斫镏氐拇蠓守i嘛。”老七轉(zhuǎn)眼瞅老婆,“你說是不是三百多斤重了?豬是你一手喂的,都喂了快一年了。你說?!?/p>
老婆急忙點頭:“是哩。我的豬我哪里不知道有多重?來搶豬的來了四個男人,都累趴下了。要是百十斤,一個人就拎走了不是?”
老七心里叫了聲說得好,不愧是我李老七的老婆,有水平!就沖鄉(xiāng)長嗤地一笑,說:“我哪里敢訛政府???要是鄉(xiāng)長你不承認(rèn)是一口三百多斤的大肥豬,送個百十斤的豬崽子來,我也不要了?!?/p>
鄉(xiāng)長一時有些焦躁,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臉色也很不好。不過放個屁的工夫他就笑了,說:“好吧,三百多斤就三百多斤,我也不計較了。豬呢,肯定是找不回來了。我給錢吧?!彼统鲆粋€信封來,“這是一千塊錢。夠你那口豬了吧?要是你承認(rèn)夠了,就把里面的一份材料重新抄一遍,我?guī)Щ厝?。以后要是有人再來問這事兒,你就照材料上面的話說?!?/p>
瞅著那個信封,老七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然后就不跳了。接著又突地跳了一下。老七想,媽啊,那豬要是賣的話,頂多賣七八百塊錢。這鄉(xiāng)長一出手就多給了二三百,賺了,實實在在地賺下了??!伸手就要把信封接過來。
不過呢,老七的腦瓜一轉(zhuǎn),又把手縮了回來:“鄉(xiāng)長啊,這個賬算得不對吧?鄉(xiāng)長你算算,現(xiàn)在的生豬,一斤都六塊多錢了。我那豬就算是三百斤,三六一十八,那也不是一千塊錢,是一千八百塊錢呢?!?/p>
鄉(xiāng)長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一千八?就你那口豬能值一千八?你這不是訛人嗎你?”
老七輕輕地笑起來:“鄉(xiāng)長你見過我家那口豬???是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見過?他們搶回去了還送給鄉(xiāng)長你看過了???”
鄉(xiāng)長急忙否認(rèn):“我哪里看見過?壞分子搶去的東西哪里敢給我看?”
“這就是了,鄉(xiāng)長你沒看見過,怎么知道有多重???”
“那也不是你說多少是多少吧?”
“要不還是等抓住了那幫壞蛋,讓他們說是多少斤吧。這個就不勞駕鄉(xiāng)長了?!?/p>
鄉(xiāng)長咬咬牙,又摸出一疊錢來,數(shù)出八張,連同信封一起遞給老七:“一千八百塊錢,你仔細(xì)數(shù)數(shù),對了你就照那張紙抄一遍給我?!?/p>
老七接過來,先數(shù)數(shù)外邊的,是八張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再摳出信封里面的數(shù)數(shù),是十張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幣。一共一千八百塊錢。然后老七屏住呼吸,摸出那張紙來,上面寫的是:
我是李家莊的李老七,縣長春節(jié)前來我家送溫暖,送來的東西沒有人來給要回去,也沒有人來搶我家的豬。特此證明。
“用你家的紙抄寫。你家孩子用過的作業(yè)本就行。后面寫上你的名字。抄好了我這就回去。咱們就人賬兩清了。”
說著鄉(xiāng)長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從兜里掏出一支香煙來點上,然后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突然李老七不干了
突然李老七不干了。
本來他已經(jīng)找出了兒子上小學(xué)時用過的作業(yè)本。本子后面有兩張沒用過的。寫這樣的幾十個字,老七還是很能夠勝任的。何況是照著葫蘆畫一只瓢哩!可是當(dāng)他把紙從本子上撕下來,接過鄉(xiāng)長遞過來的筆時,突然就不干了。
“鄉(xiāng)長,因為這些事情,我的名譽受到了嚴(yán)重的損失,村里人都公開叫我是老冒了。上回縣長上老九家送溫暖,老冒的帽子是老九的,現(xiàn)在老九屁事兒也沒有,我倒成了老冒了?!崩掀呖嘀樥f,“要是事情就這么悄悄過去了,我頭上這頂帽子是再也摘不下來了?!?/p>
鄉(xiāng)長的煙剛吸了一口。老七這么一說,那煙就從嘴上掉了下去,刷地一下掉到了地上。鄉(xiāng)長說:“李老七你是什么意思?。俊?/p>
“我沒別的意思,我是想讓鄉(xiāng)長跟村里人說說,說我那豬鄉(xiāng)里賠了我,賠了一千八百塊錢。我李老七不是老冒哩。要是鄉(xiāng)長你不好說,就讓村里開個全體村民會,讓村長公開說說,公開給我把這頂帽子摘了。好不好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的臉紅了,不知是憤怒還是激動:“這……這怎么可以?老七啊,你要的條件我都滿足了,你可不要節(jié)外生枝???這樣不好。有句話叫悶聲發(fā)大財,你要是張揚出去,一口小雞巴豬就賺了一千八百塊錢,就不怕有人上門來搶?”
老七把著筆,說:“我怕有人上門來搶,我會藏得好好的,叫老鼠都找不到。就是我這名聲,不聲不響的,恢復(fù)不過來,鄉(xiāng)長這以后你叫我咋個在村里過日子?。俊?/p>
“開這樣的會,講這樣的話,不好辦呢?!?/p>
“那我就不寫了?!?/p>
“你是說你不想積極配合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了?”
“我還是愿意鄉(xiāng)長你親自把那些搶我家豬的壞蛋抓住了。抓住了那些壞蛋,我好你也好哩?!?/p>
鄉(xiāng)長抽身想走。但他還是說:“你就抄一遍,這錢就歸你了。名聲,你們當(dāng)農(nóng)民的,名聲有什么用處?。慨?dāng)不得飯吃,也當(dāng)不得錢花。想想吧老七,要不是那些王八蛋們攪弄著,你哪里能有這么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俊?/p>
老七笑起來:“名聲咋個沒用?那天來搶我家的豬的時候,你沒來不知道,村里人看我的眼光都和頭年不一樣了。頭年縣長來送溫暖,送完了沒能再要回去,村里人哪個不佩服我?等豬讓人給搶了,哪個又不笑話我?要是把名聲弄沒了,有錢又有啥用處?孩子將來找對象,人家進村一打聽,說孩子的爹是個老冒,人家會咋個想?。吭僬f我也不能說假話???明明是政府的人來搶了我家的豬,我硬是說沒搶,這不是自個兒打自個兒的臉嗎?”
鄉(xiāng)長說:“抄一遍嘛。抄一遍就啥事也沒了。以后你孩子長大了,要是想找個工作什么的,我也能幫上忙嘛。是不是?”
老七還是笑:“我不傻瓜。我不信為這事鄉(xiāng)長你將來就能幫我孩子找工作?!?/p>
“我這個人其實是很好的。講信用,不食言,重承諾,光明磊落。以后你就會知道了?!?/p>
“可我還是得先要名聲?!?/p>
鄉(xiāng)長也笑起來:“這么說你李老七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也好。我不跟你說了。我如此地真心對你,竟然換不回你的真心,看起來那些王八蛋們給你的好處比這多多了?!?/p>
他收起信封和錢,把它們?nèi)囟道?,瞪著老七:“這可是最后的機會了啊老七?!?/p>
老七慢慢說:“他們是給我好處了。是比你這些多多了。不過他們給的不是錢,是名聲。當(dāng)初村里人都不愿意讓縣長進家門送溫暖,我讓了,是為了弄個好名聲。可我剛剛弄到的名聲又叫你們給弄沒了。別人幫忙再弄回來,我不要,我就是真傻瓜了?!?/p>
鄉(xiāng)長彎著腰,走了。臨出門他惡狠狠地說:“你的名聲是弄不回來了。以后你在村里的名聲只會比老冒還要壞?!?/p>
老七不相信鄉(xiāng)長說的話。在村里,還會有什么樣的名聲比老冒還要壞的呢?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就不想了。把鄉(xiāng)長送出門,關(guān)了門回來了,老婆坐在炕上拿眼睛瞪他。老七說:“你瞪什么眼你?”
老婆還是拿眼睛瞪他:“那么多白花花的錢你就又叫鄉(xiāng)長帶走了?你說你不傻瓜,就這還不傻瓜?”
“他是拿錢來買我的名聲的。我哪能賣呢?”
“你就不能把錢收下,名聲也不賣給他?”
“可收了錢,名聲就賣出去了?!?/p>
老婆說:“你腦子還是不夠用的?。俊?/p>
“要是換了你,你咋個既能把錢收下,又能把老冒的帽子給摘了?要是你有辦法,我這就追鄉(xiāng)長,把錢要回來。”
老婆不吱聲兒了。
老七就哼了一聲,說:“你老老實實睡覺吧你,讓我好好想想……”
老七想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就給那個叫李紅兵的年輕人打了電話,把鄉(xiāng)長給錢和紙條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李紅兵叮囑了他一通,叫他不要隨便外出,晚上睡覺把門關(guān)好了。還叫老七把他的電話號碼和手機號碼抄一份給他老婆,萬一他老七遇到了啥事不能打電話,就讓他老婆給他打。
老七一一答應(yīng)了。不過他想,這年輕人到底是剛出道的,把個芝麻大的事情都看得像磨盤大。如今這世道,光天化日的,哪里會出啥的大事???
說下雪就下雪了
說下雪就下雪了。差不多一個冬天,這里沒下過幾回像樣的雪。都以為再也不會下了呢,誰知突然就下了。而且一下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沒多長時間就有一尺厚了。
老七喜歡下雪。下雪了雨水才會足,莊稼才會長得好。所以老七很高興,開了門出去亂逛,把自己都弄成了一個雪人。
一下雪大街上就沒人了。人都在屋子里呆著了。村里人喜歡打撲克玩兒麻將,當(dāng)然是講錢的。這個老七不喜歡。打撲克玩兒麻將,他輸不起,也贏不起。主要是沒錢。村長家常常有一桌。老七喜歡看別人打。在雪地里瘋了一會兒,他就去村長家了。
果然有一桌。村長和幾個人打麻將,一些人瞅著看熱鬧。
看見老七進門,幾個看熱鬧的就轟地笑起來,說老冒來了???老冒是不是來跟村長要義務(wù)工的啊?還有的說,揣瓶肥皂水去嚇唬鄉(xiāng)長,你當(dāng)鄉(xiāng)長是嚇唬出來的?。?/p>
村長也說:“老七啊,那天要是我知道你瓶子里盛的是肥皂水,我就讓你在這里喝了。跑那么遠的路,連口肥皂水也沒喝成吧?”
老七說:“哪個是肥皂水了?明明是農(nóng)藥嘛。鄉(xiāng)里的人眼睛不好使。人都有眼睛花了的時候,看差了就看差了。沒喝成是我忽然不想喝了?!彼袜椭?,“要是喝死了,哪個能看著他們把搶我的豬老老實實還給我?。俊?/p>
村長也笑了:“老七你不是在做夢???人家吃進肚子里的肉還能給你吐出來?屙出來還差不多。”
大伙都跟著村長笑,老七也跟著村長笑,很融洽的樣子。
這么過了一會兒,有幾個警察來了。他們進門就問哪個是李老七。問清楚了就把老七的胳膊一扭,說:“我們是鄉(xiāng)派出所的。你涉嫌盜竊,跟我們回去調(diào)查。”
老七懵了一下:“我盜竊什么了?”
警察說:“回去你就知道了?!?/p>
他們給老七上了手銬,扭著往外走,村長他們麻將也不打了,紛紛跟著出來看。村長攔著警察問情況,警察說已經(jīng)在老七家里起出贓物了。說老七對人民政府心懷不滿,夜里進去盜竊,共計盜竊人民幣五千多元。村長說:“不會是弄錯了吧?老七哪里有這個膽兒?”警察嗤地一笑,說:“海水不可斗量。越是偽裝成膽小的人,越能做出大案要案來的。”
村長還是不相信。村里人倒是相信了,不過他們說,要是老七能做下這樣的事情來,他就不是老冒了。
老七也想,要是我真的敢去鄉(xiāng)政府盜竊了五千多元回來,那我就是英雄好漢了哩!
出了村長家的門往老七家走。老七家門口停著一輛警車。那里還有兩個警察。其中的一個拎著一只破布包,說是贓物,說是從老七家院子的雪堆里找出來的。老七瞅著那破布包不是自家的,就明白是鄉(xiāng)長要栽贓了,不由叫了聲冤枉?。?/p>
一個警察冷笑著說:“人贓俱在,你喊什么喊?”
老七還是喊:“冤枉啊,我沒盜竊。那布包也不是我家的啊。”
警察踹了他一腳,說:“當(dāng)然不是你的。要不你怎么會成為盜竊犯呢?”
老七的老婆倚在門框上哭叫。老七想起了那個叫李紅兵的年輕人說的話,就沖老婆用力喊:“打電話啊——”
兩個警察把他塞進了警車,警車碾著厚厚的雪,慢騰騰地走了。
警車走了好久,村里人還是圍在老七家門口不肯散開。都在議論老七的事情,覺得是有點蹊蹺。村里從來也沒有人被警車?yán)哌^,這老七是不是因為村里人叫他老冒,才壯著膽子做下這樣的事情,來證明自己不是老冒?可是他一個從來也沒去過鄉(xiāng)政府的人,又怎么會知道他們的錢放在哪里?。侩y道鄉(xiāng)政府富得流油,里面到處都是錢?
村長也感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過來問老七老婆,老七老婆信誓旦旦地說自從到鄉(xiāng)政府門口喝過藥,老七他連個村子都沒出去過,哪里會去盜什么竊?。吭僬f就算是盜竊了錢回來,又哪里會丟在院子里的雪堆里?家里難道連個藏錢的地方也找不到嗎?
村長瞅著淚水鼻涕一臉的老七老婆,問道:“老七叫你打電話,打給誰?。俊?/p>
老七老婆這才想起來打電話的事情,也不跟村長說,就一頭鉆回家,尋了老七留下的電話號碼,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往村里小賣部去了。村里沒有幾家有電話的,村長家里有,再就是小賣部有了。小賣部的是要花錢的。村長家的電話雖說是村里掏話費,但村民們要是有什么事情過去打,村長一般是不答應(yīng)的。村長的意思是那是辦公事的電話,容不得辦私事。
村長想說到我家打吧。又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說了,跟大伙揮揮手,大伙就散了。不過這個疑團一直在村長心里,怎么也趕不走。村長想,老七怎么會做下這樣的事情來呢?難道是派出所抓錯了人?自己的村里出了盜竊犯,他這個村長也跟著丟人??!可怎樣才能把事情弄清楚了呢?村長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想不明白。這時他才感到自己的腦子很是不夠用的。
回家后村長想給鄉(xiāng)長打個電話,問問鄉(xiāng)長是怎么回事。再一想派出所不歸鄉(xiāng)里管,恐怕鄉(xiāng)長也不會知道吧?村長就不問了,當(dāng)然也沒有了繼續(xù)打麻將的興趣?,F(xiàn)在他最擔(dān)心的是萬一沒有抓錯了人,老七真的進去了,他們李家村的名聲就壞了。那樣的話,以后再到鄉(xiāng)里開會,他這個村長也硬不起鳥來了哩。
媽媽的老七!
村長恨恨地罵了一句。
出了老七這事
出了老七這事,村長很是惱火。
本來村長就有些惱火。以前,也就是上回,縣長來送溫暖,送過了,再由鄉(xiāng)政府的人到老九家拎了走,村長雖說心里怪一個縣長太小氣,連這么點東西也舍不得,但老九的態(tài)度好,沒給村里惹下啥事,只是給自個兒弄了頂老冒的帽子戴,也就得過且過了。自己賠上一百塊錢,也就無所謂了。這一回老七主動申請做別人誰也不愿意做的事情,村長以為老七不過是貪圖幾個事實上已經(jīng)不存在的義務(wù)工,可誰知他哥哥的竟然立馬就把縣長送的溫暖給下了鍋摻了水,弄得再也收不回去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村長以為鄉(xiāng)里也就得過且過,不再提了。不就那么一塊豬肉和一袋子面粉嘛,至于寫個條子逼著老七往外掏錢?村長在這一點上想不通。
老七不肯還錢則在村長的意料之中。換上誰誰也不會愿意還這錢的。明明是縣長送來的溫暖嘛,折合成錢再要回去,顯然比當(dāng)場拎了東西走的影響還要惡劣。村長簡直想不出來鄉(xiāng)長是咋的了,是不是腦子里面進水了。鄉(xiāng)里公款吃喝一頓,也不止這個數(shù)目的幾倍。要是鄉(xiāng)長把一只眼睛睜著,把另外一只眼睛閉著,還是屁事兒也沒有。可萬萬想不到的是,鄉(xiāng)里竟然來了人,光天化日的就把老七家的那口百十斤重的豬拎走了,說是抵賬,抵那一塊豬肉和一袋子面粉。村長就知道,事情怕是要弄大了,老七不會甘休了,肚子里罵了不知幾回鄉(xiāng)長傻瓜蛋。
鄉(xiāng)長是個三十出頭年紀(jì)的人,是城里人,據(jù)說上過大專,上過電大,有兩個文憑。現(xiàn)在正在弄第三個文憑,叫什么研究生。鄉(xiāng)長能當(dāng)上鄉(xiāng)長是有門路的,是他的一個什么親戚在上面當(dāng)什么干部。還聽說其實鄉(xiāng)長的這個官是花錢買回來做的。鄉(xiāng)長來了幾年,村長對他沒多少好印象。覺得不管是有親戚幫忙,還是花錢買回來的,總之不是個好門路來的。除了能在開會時唾沫亂飛地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村長也實在是沒看出來鄉(xiāng)長到底有什么本領(lǐng)。
要是鄉(xiāng)長那天沒派人來給他送那張讓老七掏錢的條子,村長還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反感鄉(xiāng)長。為了百十塊錢斤斤計較,可見鄉(xiāng)長的水平。而且村長從這張條子上面,看出了一點,鄉(xiāng)長的官兒十有八九就是花錢買回來的,否則他也不會專門往錢眼里面鉆了。
所以聽說鄉(xiāng)里來人強行拎了老七的豬走,村長就把頭搖得像不耐煩再讓它繼續(xù)坐在脖子上面了。村長說:“王作鳥完了哩!這回怕是真要做個鳥了。”王作鳥是村長們給鄉(xiāng)長私下里取的名字。其實鄉(xiāng)長的名字前面兩個字是正確的,后面的則是經(jīng)過篡改的。
但村長顯然管不了鄉(xiāng)長的事情。村長這個官職距離鄉(xiāng)長的,何止十萬八千里,幾乎等于草民了,心有不滿,也只能私下里議論議論而已。
老七前幾天揣著個瓶子來,說是要為他家那口可憐的豬喝農(nóng)藥。村長知道是來嚇唬他的,老七不會為那么一口小豬把命賠上去。所以呢,村長就暗示他,要是閑著沒事呢,不妨去給鄉(xiāng)長添添堵,或許那么一弄會把鄉(xiāng)長給驚醒過來了呢。結(jié)果聽說老七連鄉(xiāng)政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去,更不用說別的了。氣得村長連罵了老七好幾聲草包,直說老七真的是個打死也不換的老冒哩。
現(xiàn)在呢,突然地又蹦出來了一件事情,說是老七到鄉(xiāng)政府盜竊,而且是人民幣五千多元。村長就明白里面有貓膩了。至于這貓膩到底是什么樣的貓膩,貓膩在什么地方,到了什么程度,村長還不知道。也是因為還不知道,村長就更加地想知道了。
老七被塞進警車帶走是這天上午十點來鐘,晌午吃了飯,村長就去老七家了。老七老婆連飯都沒做,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冰冷的炕上抹眼淚。老七的孩子今年要考大學(xué),早早地就回學(xué)校了。家里就她一個人。村長進門,先就問她電話打了嗎?老七老婆說打了,沒打通。村長問咋個沒打通?老七老婆說不知咋個,就是沒打通。打了好幾回也沒人在里面跟她說話。
村長啊了一聲,說:“這兩天你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老七老婆吞吞吐吐地不肯說,像是有多么機密似的。村長問了三回就有些惱火,說:“老七都進去了,這都快人命關(guān)天了,弄不好人就出不來了,你個熊娘們是想把老七害死了?。俊彼D(zhuǎn)過身子,把后背讓給老七老婆,“你沒看見他們連手銬都給老七戴上了?那玩藝兒不比個老冒的帽子厲害?帽子壓不死人,手銬卻能銬死人哩!你說不說?不說就算了,自個兒擱家里哭喪吧??纯茨隳懿荒馨牙掀呓o哭回來?”
說過了就要往外走。
老七老婆這才把幾天前一個城里的年輕人開了轎車來照相問話,和前天晚上鄉(xiāng)長揣了錢和紙條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村長把前因后果往一起串,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聽到老七把那一千八百塊錢不當(dāng)回事,村長不由就贊了聲,說:“好,老七有覺悟,不是老冒?!甭牭洁l(xiāng)長如何如何嚇唬老七,又說道,“這老冒是他哥哥的鄉(xiāng)長王作鳥哩!”
然后村長就跟她要電話號碼,說是他回去照著號碼找人聯(lián)系。老七老婆已經(jīng)茫然無措六神無主了。這時也不管村長是不是跟鄉(xiāng)長穿同一條褲子,找出號碼給了村長。村長瞅瞅上面的數(shù)字,把眉頭皺了一下,問:“這是哪個的電話?老七跟你說打這號碼要說什么嗎?”
老七老婆說:“是那個城里年輕人的。老七說要是他遇到了啥事,就跟他說清楚了就行。別的沒說啥。老七也不相信他會出啥事情……”
村長就不再問什么了,把紙條揣懷里,慢慢出了門。外面已經(jīng)不下雪了,街道上的雪也掃出了窄窄的通道。村長見有幾個人在老七家不遠處探頭探腦,都是村里喜歡看熱鬧的,哼了聲,沖他們說:“看個屁哩你們,回屋里好好呆著吧。是不是看出殯嫌場面不大???”
那幾個腦袋一縮就沒有了。村長嘆了口氣,回家把大門關(guān)嚴(yán)實了。進了西邊有電話的屋子,再把這屋門也關(guān)嚴(yán)實了,摸出那張紙條來,點上支香煙,吸了一口再吸一口。直到把手指都燒痛了才擱煙灰缸里揉滅。再點上一支香煙,吸到一半,村長摸起電話,撥鄉(xiāng)長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村長想還是先問一下鄉(xiāng)長吧。事情到底與他鄉(xiāng)長有沒有關(guān)系。關(guān)系有的話,有多大。或者勸一下鄉(xiāng)長,要是想借機整治整治老七,最好還是放了人,要不事情弄太大了就不好收場了。村長比鄉(xiāng)長年長十幾歲,村長都做了十幾年,經(jīng)的事情多了。
但鄉(xiāng)長沒有接這個電話。不知是知道村長電話的意思不肯接,還是沒在辦公室。
村長耐心地等待,直到里面變成了忙音,才按一下重?fù)苕I。這樣三連三回后,村長就照著紙條上的號碼撥。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按。村長想,這電話打出去,下回到鄉(xiāng)政府開會,興許給他們講話的就不是王作鳥了。
不是王作鳥會是誰呢?
沒有人知道。
就跟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似的
就跟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似的,撲通一下,砸著了一個人。天底下的人都愿意被餡餅砸到。但一個餡餅,要砸也只能砸到一個人的頭上。被砸著的人,那叫有福,叫運氣好。要是天上掉石頭,就不會有人愿意被砸到了。
這個餡餅這一回砸到的是小李村的村民李老七。
李老七被警察戴上手銬塞進警車的時候,開始還是很懵懂的,還以為是警察不小心弄錯了。他長到這么大,四十好幾了,連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都沒進去過,他哪里能進行盜竊??!就是你把一疊錢放在那里讓他隨便去拿,他也找不著地方。可問題是,警察竟然宣稱在他家的院子里的雪堆里找到了裝著五千多元錢的布包。遇到這種事情,他就是想不懵懂也辦不到了。
那會兒他沒把這事情往鄉(xiāng)長身上想,只是本能地想起了打電話這句話。然后在警車上,他就認(rèn)定是鄉(xiāng)長栽贓他了。他不愿意給鄉(xiāng)長寫那樣的一張紙,鄉(xiāng)長就讓人抓了他。肯定是這樣的。他就罵了聲狗日的鄉(xiāng)長。他罵第二聲時,一個警察給了他一個耳光,打在他的嘴上,把他打流血了。一看見流血了,他就不敢罵了。不過在心里他還是一遍一遍地罵。
進了派出所,先把他關(guān)進一個黑屋子里。黑屋子冷得像冰庫,一進去他就哆嗦。晌午吃飯沒人管他。下午也沒人理會他。晚飯也還是沒人管他。大半天滴水未進粒米未食,他就有些受不了。晚上幾個警察把他拎到辦公室里,還沒等他們開口,他就軟了,說:“你們給我飯吃給我水喝,我這就承認(rèn)錢是我盜竊的?!?/p>
一個警察哈了一聲,說:“這罪犯好審,還沒上刑就全招供了。要是天底下的罪犯都這樣,咱可就舒服多了?!?/p>
另外一個警察給了他一杯水喝,說:“飯按規(guī)定得家屬來送。你沒飯吃是你老婆的事兒。至于水嘛,我們警察辦案,是講究文明的,管夠喝?!?/p>
后來他們還是給了他一個冷饅頭啃。待他啃完了饅頭,其中的一個掏出一張紙來:“把這個抄一遍,我們會酌情考慮你這個案件的特殊性的,可以從輕處置。畢竟錢找回來了嘛。”
老七瞅那張紙,果然還是鄉(xiāng)長要他抄寫的那些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他就把嘴里還沒咽下去的饅頭渣吐出來,說:“我寧肯背個盜竊犯的罪名去坐牢?!?/p>
這警察就惱了,狠狠踹了他一腳,說:“你個老東西還挺硬的呢!”
老七說:“我都承認(rèn)盜竊了,還說我硬。這不是指黑說白嗎?”
結(jié)果他又被踹進黑屋子里面去了。
老七有自己的想法,承認(rèn)自己盜竊了,村里人會沖他豎大拇指的。一個敢到鄉(xiāng)政府盜竊的人,說什么也不會是個老冒。就算不是英雄,那也離英雄不遠了。要是寫了那些字,把黑的弄成了白的,連自家的豬讓人搶了都不敢承認(rèn),那才是真正的老冒哩!
所以回到黑屋子,老七有些沾沾自喜。覺得自己了不起,要是早生幾十年,只怕是可以當(dāng)?shù)叵曼h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他就病了。是凍病的。想想吧,那么冷的一個黑屋子,又沒被子蓋又沒褥子鋪,鐵打的一個人也受不了。病了的老七發(fā)燒,說胡話,罵村長,罵鄉(xiāng)長,順便還罵縣長和天底下的貪官。警察過來瞅瞅,不理會他。過一會兒再來瞅瞅,覺得情況有點不妙,就讓鄉(xiāng)衛(wèi)生院來人把他拉走了。
老七就是在衛(wèi)生院里得到自己的餡餅的。
那時他已經(jīng)在里面住了兩天,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就是愛睡覺。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他,說是縣長親自來看望他了。他睜眼睛一看,果然是那個到他家里送過溫暖的縣長。還有幾個人,老七認(rèn)識的只有去過他家的記者李紅兵??h長表情沉重,握著他的手,一邊搖動一邊說:“老鄉(xiāng)啊,我來晚了。我給你賠罪來了。我萬萬想不到啊,我前面到你家里坐了,后面就有人去拎東西。好像我這個縣長連一塊豬肉和一袋面粉都舍不得……”
縣長痛心疾首:“我看望老鄉(xiāng),為的是給百姓們一點溫暖,好讓百姓們感受到黨和人民政府的關(guān)愛,鼓足干勁奔小康。可下面那些人都做了什么?東西沒拎走,竟然在光天化日下來搶老鄉(xiāng)的豬。簡直是無法無天了嘛!”
他看看一邊的記者李紅兵,又轉(zhuǎn)過臉來看老七:“老鄉(xiāng)啊,我得好好謝謝你啊。是你敢于同壞人壞事做斗爭,我們才得以及時地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及時地處理了有關(guān)責(zé)任人……啊對了,你們鄉(xiāng)的那個鄉(xiāng)長,已經(jīng)被停職了,正在接受上級機關(guān)的進一步調(diào)查。一經(jīng)查實,定會嚴(yán)懲不貸!”然后縣長把一千八百元的豬錢和五百元的慰問金一起交給了老七,叮囑他好好養(yǎng)病,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好積極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
縣長他們走了,老七再也睡不著覺了,一時精神得很。瞅瞅老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一邊,他就哈了一聲,眨眨眼,說:“我是不是老冒?”
老婆把錢收好,眼睛里面也滿是笑,說:“這又多了五百塊錢啊。老七你不是老冒。你這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嘭地砸著你的腦袋瓜子了哈!”
老七說:“我這叫跌了一跤撿了個元寶??!”
老七的病說好就好了,回到村子,幾乎所有的人都擠進他家的門看他,問他這個那個的。老七興致勃勃,很快就用語言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弄得村民們個個眼睛里都放射出羨慕和妒忌的光芒。他們說:“老七老七,你狗日的硬是命好哩!下回縣長要是還來送溫暖,說什么也得爭爭了?!?/p>
老七哈地一笑,說:“你們爭吧,反正下回我是不爭了。再說下回哪個還敢把縣長送的東西再拎回去?再再說,像鄉(xiāng)長那么傻瓜蛋的鄉(xiāng)長還會有嗎?”
大伙都說可能不會有了,要不咋說你狗日的硬是命好哩?
老七就笑。
村長也來看過老七。村長來的時候帶了一張報紙,他跟老七說:“看看吧老七,你上報紙了。狗日的,還有照片哩!”
老七急忙看報紙,果然有一大塊字是寫他的事兒,上面果然還有他的一張照片,是他手里捏著一個瓶子的照片。老七瞅著自己的臉,覺得有點像自己,又有點不像??僧吘咕褪亲约郝铮∷拖肫鹆私o他名片的那個人,還有叫李紅兵的年輕人,心想,是得好好謝謝人家啊。沒有人家?guī)兔?,哪里會有他的今天啊?/p>
村長本來想跟老七說,知道電話是誰幫你打出去的嗎?就你那傻老婆,指望她,這會兒怕是你還在派出所黑屋子里面關(guān)著呢。不過他忽然不想說這個了,覺得說這個忒沒意思,就說:“老七啊,實話說,你瓶子里盛的到底是什么?明明是肥皂水,怎么報紙上說是樂果?”
老七的臉紅了一下,馬上又不紅了。老七信誓旦旦地說:“就是樂果嘛。我哪能干出糊弄人的事情來?”
村長嗤了聲,把兩只手反背到身后,慢慢地就走了。
春天的時候
春天的時候,老七和老婆兩個人正在自己家的地里忙活著種花生,看見村長陪著一個人在不遠處亂逛。老七瞅著那人有兩分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來,在哪里見到過。這人也看了他一眼。不過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轉(zhuǎn)了臉看別處。然后就和村長指指點點,轉(zhuǎn)到別的地方去了。
老七努力地想,也還是沒想出是誰來。不過他知道肯定是上面下來檢查工作的干部。要不然村長哪里會陪著啊?本來他放下也就放下了,可不知怎么,心里就是放不下。下了工他特意去找村長,問村長那人是誰。村長嗤地笑了一下,說:“你老七到底還是你啊。碰巧弄了一回好事,出了一回名,發(fā)了一回財,就以為自己不是自己了?連咱鄉(xiāng)里剛當(dāng)選的鄉(xiāng)長都不知道?”
老七噢了聲,說:“鄉(xiāng)里的官,我哪里知道。就是覺得眼熟嘛?!?/p>
村長說:“眼熟不是不可能的,馬鄉(xiāng)長原本就是咱鄉(xiāng)政府的副鄉(xiāng)長嘛。這回他跟你一樣,不知咋的轉(zhuǎn)了一回運,副的屁地一下變正的了,鳥槍換炮了?!?/p>
突然老七就想起馬鄉(xiāng)長為什么瞅著眼熟了。那個給了他一張名片和兩支香煙的人,可不正是他嘛!
他就啊了一聲,身上呼呼啦啦地?zé)崃似饋怼?/p>
責(zé)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