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一批外國小說涌入中國,他們不但從內(nèi)容上而且在形式上開拓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新領域,推動中國小說由近代化向現(xiàn)代化過渡,如風行一時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以第一人稱自敘主人公的感情生活和信仰追求,在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震動國人靈魂的同時,新穎的第一人稱披露內(nèi)心的寫法迅速得到眾多作家的賞識,魯迅陸續(xù)發(fā)表的以“我”為線索的小說是此中的集大成者,與其他作品不同的是,魯迅的“我”始終不曾作為主要人物或核心人物出現(xiàn)。
“我”的設置是作者嚴于自剖的嚴肅態(tài)度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魯迅不是天生的革命家,但他一直認真而努力,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將自己特定時期的思想準確細致地投影在作品人物身上,“我”就是這樣一個反映作者真實思想并具有一定概括性的典型形象?!拔逅摹鼻昂螅斞附邮苓M化論思想,受到超人哲學影響,信奉愛與自由的人道主義,以開啟民智的啟蒙主義為己任,在作品中大唱理想與自由,歌頌光明和希望。大革命失敗前后,魯迅從革命高潮中看到落敗的必然趨勢,對中國社會和中國人心有了更深切的認識,孤軍奮戰(zhàn)已然痛苦,這奮戰(zhàn)的結果是什么還很難說,魯迅以“我”寫我,對自己曾有的猶豫、畏縮、頹唐作不諱惡的批判,同時,把“我”留給讀者,留給別人進行完全的審視與批判,哪怕是非難和指責。從《一件小事》中受到質樸正直車夫啟發(fā)教育的“我”、《頭發(fā)的故事》中雖懵懂但不失銳氣的“我”、《故鄉(xiāng)》中熱切期待“希望之路”的“我”到《祝福》中逃遁困境惦念福興樓魚翅的“我”、《在酒樓上》看老梅傲雪不絕赧顏的“我”、《孤獨者》中拯救無力的“我”,都可以清楚地看出魯迅的思想演變。
“我”是五四前后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代表,支持革命,同情弱小,但革命時猶豫,不堅決,易受挫折,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幾方面的共性特征。
一、“我”是立國立人理想的實踐者。
五四知識分子從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拿來啟蒙主義武器,在中國躬行此策,他們開啟民智,讓人懂得自己,認識自己,尊重自己,反對封建統(tǒng)治,力圖建立人人平等的新道德,對“程朱理學”等舊習俗刻意諷刺揭露,希望以斗士的面目毀舊立新?!兑患∈隆分形疫有Α皣掖笫隆薄ⅰ拔闹挝涔Α?,《祝福》中“我”對陳傳老祖的金科玉律不屑一顧,《頭發(fā)的故事》中我念念不忘昭示革命的“雙十節(jié)”,但“我”所處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社會政治經(jīng)濟嚴重失衡,帝國主義操縱著國家政權軍權,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封建勢力雖諂媚外主,對人民依然威風凜凜,文化教育事業(yè)極端落后,民族經(jīng)濟、資本主義工商業(yè)難成氣候,這是一塊啟蒙思潮難以生根發(fā)芽的土地。“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的宣戰(zhàn),除精神病學上的夸大狂妄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一件小事》中,“我”有些“個人的自大”,懷著拯救的理想,受到“負責”、“正直”的車夫的精神感染,審視自己靈魂中的“小”,解剖自己有無資格“抓出一把銅元給車夫”?!拔視r時說些自己的事情,怎樣地在‘碰壁,怎樣地在做蝸牛,好象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在替大眾受罪似的:也正是中產(chǎn)的知識分子的壞脾氣”。這種勇于自剖,認真坦白的精神是“我”格外閃光之處,“我”時時熬了苦痛,增出勇氣和希望?!额^發(fā)的故事》中“我”以N為前輩,卻對他的議論很不以為然。不明白革命精神何以遭到冷落,不理會前途上的暗礁,對“你們的嘴里既然并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貼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這樣尖刻卻不乏機警的話不屑去聽,是一心推行革命的前行者,“我”與N的隔膜是兩代革命者之間的差異。前一代人見慣了冷、看淡了熱之后,民寓熱于冷,后一代人懷著一腔熱情,所遇到的情形不同以往,最終是否流入N一族,還很難說,“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瓰榱诉@希望,要使人練敏了感覺來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靈魂來目睹他自己的腐爛的尸骸?!保ā秹灐つ壤吆笤鯓印罚┲袊糯娜藵览硐肫茰绾?,隨之而來的往往是“避世”——做高人或神仙,或“玩世”——不入地獄,怎見佛性?“我”意識到這兩條路都不可取,于是選擇另一條“默默前行”的道路,即使在立國立人精神燭照下躬行啟蒙主義理想,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依然無法回避失敗,面對拯救話語的空缺,“我”充滿矛盾,“我”的身上也糾結著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的矛盾,當新道德蛻變成舊道德時,“我”也困頓了,所以《祝?!分小拔摇壁s緊逃離是非處,“我”始終忘不了自己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身份,也就常常暴露自己的軟弱,啟蒙主義者認為自己的聲音能響徹世界,卻沒有聽到世界各極發(fā)出的回聲,于是理想與現(xiàn)實有了矛盾,“我”們處于困厄之中。
二、“我”是愛與人道主義的低婉告白者。
“我”為車夫精神所動,受到靈魂深處的震顫,車夫滿身灰塵的背影,霎時顯得高大,“我”同情孤苦無依的祥林嫂,愿她在自己的幻想中圓上最后一點夢,“我”愛兔憎貓,毫不隱諱,這一切不容置疑地表明,“我”是一個愛與人道的提倡者。“我”遵循“幼者本位,弱者本位原則”,對勞動群眾、奮斗過的知識分子給予力所能及的同情和理解?!拔摇睂﹂c土的留戀、期望與失望,伴隨著毀墻找路的求索精神,“我”對閏土的感情當然也就超出私人感情的范圍,在更廣闊的天地中給予“多子多捐”的中國農(nóng)民真誠的撫慰,即使對呂緯甫以“蒼蠅”自嘲,“我”也沒有擺出“道不同,不相與謀”的自命不凡,而是給予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解,句句忠告發(fā)自肺腑?!渡鐟颉分袨樽x者描摹了一幅水鄉(xiāng)觀戲、恍若隔世的畫面,美好的人性流露,彼此間體貼關愛的精神,充分體現(xiàn)“我”愛與人道的處世原則,成人后,幼時的觀戲場景成為此時的審美對象,帶著距離感(以情感體驗為核心)、假定性(在想象聯(lián)想中顯現(xiàn))、超越感(擺脫庸俗功利的束縛),“在丑的現(xiàn)實中追憶永遠失落的美”。
然而,“我”不是沒有尷尬,對農(nóng)民表現(xiàn)有意識的親切卻造成實際的悲哀,對知識分子更加強烈的批判卻流露出驚人的溝通?!拔摇笔冀K無法超脫自己,對底層勞動者以拯救者自況,不明白人民群眾是歷史的主人,“我”即使不配稱“老爺”,也依然保留一份優(yōu)越感,而在與之“同一層面”的知識分子對話時,他看到自己或自己的影子,共鳴由此而生?!拔摇蓖瑯用靼?,當時的世界需要愛與人道,卻不能實行愛與人道?!拔摇痹谏舷虑笏鞯膽?zhàn)斗道路上深感愛羅先珂宣揚的“回歸自然”、“自食其力”是天真的,“我”可以暫時保護弱小,卻免不了別人各自往絕路上走,魏連殳死了,“我”何嘗沒有替他出謀劃策?祥林嫂死了,“我”一句“不知道”又能推卸掉什么?
三、“我”是國民性的見證與思索者。
“我”從旁知角度進行冷面的直觀的觀察,發(fā)掘中國人民的優(yōu)根性和劣根性,貶惡揚善。有雙喜美善的靈魂,愛羅先珂愛的靈魂,呂緯甫送花的真摯靈魂,也有殺死祥林嫂的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的靈魂,有市儈陋俗的大良祖母卑微的靈魂,尖酸勢力的楊二嫂刻薄的靈魂。
魯迅很少在小說中簡單設置兩個階級激烈交鋒的情景,小說中好人不是完美無瑕的好,壞人也非不近情理的壞,人實在不是簡單明了的階級性所定義得了的,社會歸根到底是人的社會,而非階級斗爭的社會。魯迅看穿了在政治革命之后,還有其不能完成的任務——人的改造,靈魂的蕩滌。不加以揭示,當然無法矯正,小說中“我”便是國民性的發(fā)現(xiàn)者,“我”在小說中孤獨壓抑,多以思考者面目出現(xiàn),“路”的思考包含了對革命道路的思考、對人的改造的思考,對未來的思考。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又成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地滿足著,即一天一天地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墳·論睜了眼看》)閏土不幸困苦,造成他悲劇的原因固然有官商盜賊,也怪他心中“神像”作祟,“在閏土身上壓著的不光是貧困,比窮困厲害萬倍的是那沉重的因襲的負荷”。(《集外集·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精神麻木,被窮苦生活和封建禮教壓迫得失去舊有的活力。祥林嫂的悲劇固然在于被政權、夫權、族權、神權壓迫著,何嘗沒有被善心然而衛(wèi)道的人們踹上一腳,奴隸就是奴隸,無理可申,女人就是女人,失節(jié)無救,若是奴隸再加上女人的身份,即使打入十八層地獄,也只是遭天譴,活該報應。罪惡完全可能在魯鎮(zhèn)的空氣中以善者的面目向人們陰陰地笑,祥林嫂盡其一生,不得其解的問題也只是:“我只想安心伺候人,為什么不能?我千辛萬苦地贖罪,為什么總還不清”。她永遠不會知道有“壓迫”這個字眼的。
“我”在國民性的思考中伴隨著對進化論的初步超越。“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nèi)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fā)出這些東西來,何嘗是無端……”(《孤獨者》)“我”雖無力明言打破舊社會的正確途徑是不懈的戰(zhàn)斗,但已從往日的窠臼中走出,逐步超越進化論,模糊認識到求進步應有更徹底的革命、更堅強的戰(zhàn)友、更新的戰(zhàn)場。
施一蓓,江蘇教院南通分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