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宗天復(fù)元年(901),韋莊被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辟為書記后入蜀。韋莊屈身幕府則不失為一種托身得其所的識時務(wù)之舉。那么王建為什么會辟舉韋莊掌書記,韋莊為什么又愿意去接受王建的召辟呢?這既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所謂偶然性,就是前面我們提到過的王建與韋莊有過一次偶然的接觸。乾寧四年(897)四月,韋莊被李洵辟為判官,隨同到梓州,會見王建,要王建罷兵。在那次接觸中,可能是王建對韋莊的才華很賞識,所以才有辟召韋莊之舉。而韋莊也因此對蜀川和王建有了了解,才“潛欲依王建”,有了入蜀的念頭。所謂必然性,指中原文人命運的惡化和王建能夠善待士人以及蜀川地理條件的優(yōu)越等等。
昭宗一代,是唐末軍閥割劇戰(zhàn)爭最為慘烈的時期,士大夫文人的處境嚴重惡化。《通鑒》卷二六四載,光化中,韓偓身居翰林,扈從昭宗出幸鳳翔,反正后昭宗欲以為相。偓力薦趙崇為相,引起朱全忠的不滿,險些招致殺身之禍。后因關(guān)阮規(guī)勸解,朱全忠才將他貶為濮州司馬。由此可以窺見當朝士大夫的真實處境。韓偓的被貶還屬幸運,更不幸的是那些慘死于軍閥屠刀下的士人。強藩朱全忠就以殺戮文人為能事。《通鑒》卷二六五載:
柳璨恃示全忠之勢,恣為威福。會有星變,……璨因疏其素所不快者于全忠曰:“此曹皆聚徒橫議,怨望腹非,宜以之塞災(zāi)異?!崩钫褚嘌杂谥烊以唬骸俺⑺圆焕恚加梢鹿诟”≈轿蓙y綱紀;且王欲圖大事,此曹皆朝廷之難制者也,不若盡去之?!比乙詾槿弧!遭呕蜷T胄高華,或科第自進,居三省臺閣,以名檢自處,聲跡稍著者,皆指以為浮薄,貶逐無虛日,搢紳為之一空。
六月,戊子朔,敕裴樞、獨孤?lián)p、崔遠、陸扆、王溥、趙崇、王贊等并所在賜自盡。
時全忠聚樞等及朝士貶官者三十余人于白馬驛,一夕盡殺之,投尸于河。
這是唐末文人悲慘的一幕,史稱“白馬之禍”。中原士人遭到朱梁軍閥的如此野蠻屠殺,迫使幸存者不得不向別處投奔,謀求活路。唐末關(guān)中、中原士人避亂投奔的去處中,蜀川是比較集中的投奔地。韋莊就是唐末入蜀洪流中的一員。那么,文人為什么要投奔蜀川呢?原因有二。
其一,與王建能夠善待士人有關(guān)系。史載王建“多忌好殺”,主要是忌殺軍事將領(lǐng),“諸將有功名者,多因事誅之?!盵1]在對待文士方面卻判若兩人?!敖m起盜賊,而為人多智,善待士,故其譖號,所用皆唐名臣世族?!ㄖ^左右曰:‘吾為神策將軍時,宿衛(wèi)禁中,見天子夜如學士,出入無間,恩禮親厚如寮友,非將相可比也?!盵2]王建這種待士態(tài)度,對那些在關(guān)內(nèi)、中原深受戰(zhàn)亂之苦、深受朱梁之辱的士人,必然具有不小的吸引力。清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卷二二《五代幕僚之禍》中曾議論說:
五代之初,各方鎮(zhèn)猶重掌書記之官。蓋群雄割據(jù),各務(wù)爭勝,雖書檄往來,亦恥居人下,覘國者并于此觀其國之能得士與否。一時遂各延致名士,以光幕府?!环?zhèn)皆武夫,恃權(quán)任氣,又往往凌蔑文人,或至非禮戕害。
趙翼所說的“五代之初”,實際上是指唐末時期。這一說法基本符合實際,王建實屬特例。而且,王建的這種待士態(tài)度在他開國后也未改變。《十國春秋》卷三五《前蜀本紀》稱王建“授唐室舊臣王進等三十二人官爵有差,又宋玭等百余人咸見信用。帝雖目不知書,而好與儒生談?wù)?,頗解其理。是時唐衣寇之族多避亂在蜀,帝禮而用焉,使修舉政事,故典章文物有唐之遺風。”
其二,與蜀川的社會、自然條件有關(guān)。唐末中原大地在軍閥的殺戮剽掠中震顫呻吟,漢唐古都長安的殘破就是見證。乾寧二年(895),李茂貞、韓建、王行瑜三鎮(zhèn)聯(lián)兵攻入長安,欲廢立天子,由于李克用發(fā)兵“勤王”,未稱其愿,于是“縱火焚宮門”,“煙炎蔽天”,“城中大亂,互相攻剽?!盵3]李克用退兵之后,李茂貞復(fù)入長安,“自中和以來所葺宮室市肆,燔燒俱盡。”[4]天佑元年,朱全忠逼遷唐室于洛陽,給長安城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長安自此遂丘墟矣。”[5]當時,就連富庶甲天下的揚州,“及經(jīng)秦(宗權(quán))、畢(師鐸)、孫(儒)、楊(行密)兵火之余,江淮之間,東西千里,掃地盡矣?!盵6]蜀川同樣遭受了戰(zhàn)爭的破壞,但與中原相比,破壞程度小得多。即以貫休入蜀來談,他曾以詩投王建:“河北江東處處災(zāi),惟聞全蜀少塵埃。一瓶一缽垂垂老,千山千水得得來。……”(《陳情獻蜀皇帝》)不避千山千水而來,原因是處處有災(zāi),只有西蜀較清平,天下聞名。再加上蜀川有優(yōu)越的地理條件,自古就有“天府之國”的美稱,是“溝洫脈散,疆里綺錯,黍稷油油,粳稻莫莫”(左思《蜀都賦》)的魚米之鄉(xiāng)。青山綠水,風景秀麗,物產(chǎn)豐富的蜀川無疑是士人向往的理想去處。
韋莊入蜀,終身事建,除客觀條件促成之外,還有其主觀原因,那就是韋莊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意識。韋莊有“匡堯舜”、“重筑太平基”的宏大抱負。這個抱負,哪怕多次應(yīng)舉不中,累遭兵火,家人失散,顛沛流離,貧病交加,處境十分艱難的時候,也沒有放棄過。年近花甲時,還從婺州到長安應(yīng)考,還想取得官職,施展才能,匡扶社稷,便是他素有宏志的最好證明。進士終于考上了,只得到一個九品小官,后遷左補闕,也不過是七品閑職。并且,當時南衙北司,內(nèi)外勾結(jié),爭權(quán)奪利,朝政十分黑暗,使他一身才能根本無法施展。所以韋莊依王建,與他一心想施展宏圖,無疑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他的思想意識是他入蜀的思想根源。
韋莊仕蜀十載,主要從事政治活動。十年中經(jīng)歷了王建擴大、鞏固地盤(前七年)到建立前蜀政權(quán)(后三年)的風云變幻。他對前蜀政權(quán)的建立和鞏固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蜀梼杌》卷上說:“建之開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皆莊所定?!薄短撇抛觽鳌芬嗾f:“及建開偽蜀,莊托在心腹,首預(yù)謀劃,其郊廟之禮,冊書赦令,皆出莊手?!?/p>
正是由于韋莊的政績,他的政治地位似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升。天復(fù)六年,為安撫副使;七年為左散騎常侍,判中書門下事;武成二年為吏部侍郎平章事。一個六十六歲老人應(yīng)聘到西川幕府,度過他晚年的時候,居然還能在他七十三歲時在前蜀作上一個綜理萬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也算是位極人臣、大器晚成了。這恐怕是他在這之前從來不曾想到過的事情。
韋莊在西蜀除了主要從事政治活動外,還從事了一些文化活動,對西蜀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積極作用。由于他仕唐特別尊前輩,舉遺賢,當然會給天下才士提供發(fā)展才智的機會,所以他入蜀時,不少名士就聯(lián)袂同歸。如毛文錫、牛嶠等就與韋莊同時入蜀。在韋莊到蜀之后,據(jù)韋藹《浣花集序》載,“辛酉明年,浣花溪尋得杜工部舊址,雖蕪沒已久,而柱砥猶存。因命芟夷結(jié)茅為一室。蓋欲思其人而成其處,非敢廣其基構(gòu)耳?!焙芮宄?,韋莊是第一個為杜甫興建草堂的人,而且以浣花作為其詩集之名。尋蹤覓跡,作為詩人的韋莊非但出于仰慕前賢詩圣,而且對于推進西蜀文化發(fā)展,薈萃四海名士也必然有利。本來,殘?zhí)莆宕?,按李清照《詞論》所言:“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但西蜀,不僅斯文未歇,在不薄詩歌的基礎(chǔ)上更勃興了詞,使西蜀成為五代一個重要詞壇陣地。這和韋莊入蜀的影響和推動是不無關(guān)系的。
參考文獻:
[1][2][宋]歐陽修撰《新五代史》卷六三《前蜀世家》,北京:中健書局,1974。
[3][宋]司馬光等撰《資治通鑒》卷二五九,北京:中華書局,1975。
[4]《通鑒》卷二六O。
[5]《通鑒》卷二六四。
[6]《通鑒》卷二五八。
張美麗,女,大連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