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南

很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小文《阿爾漢布拉宮的回憶》，那是西班牙吉他之父塔雷加的一首著名的吉他獨奏曲。這首樂曲觸發(fā)了我一種難以排遣的憂傷的情緒，一種無法用語言能說明白的人生感悟。如雨滴落在古老的宮殿中，若隱若現(xiàn)，它仿佛在述說一段輝煌的歷史，或者一段瞬間的感懷，那種失去的年華，惆悵，低落。音樂讓人聯(lián)想起“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境界。其實，在音樂中，我們常常能感受到無言的情韻，無語的彷徨，也只有音樂能超越時代，使自己和某種消失的精神達到永恒。

如今，當我想寫20世紀西班牙盲人作曲家華金·羅德里戈的時候，我同樣反復地聽他的吉他協(xié)奏曲《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它所激發(fā)的仍然是這種纏綿的惆悵，那種大概只有真正經歷過人生的痛苦、不幸之后所能感受到的寧靜的哀婉、高貴、凄迷，那種時間仿佛凝固的永恒。

在眾多作曲家中，或許你能發(fā)現(xiàn)一個奇妙的現(xiàn)象，很多作曲家是以金字塔般的，為數(shù)眾多的作品為人們熟知的。比如莫扎特、貝多芬，我們能如數(shù)家珍地列舉出他們一系列的作品。但羅德里戈，很多人對他的了解似乎只有一部作品，那就是《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雖然羅德里戈的一生寫下了很多的音樂作品，除了西班牙人視為國粹的吉他曲外，另有鋼琴、聲樂、合唱、樂隊作品等，但對于一般的聽眾來說，一部《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似乎足夠了，而羅德里戈作為20世紀作曲大師的地位，似乎也就是憑著這部作品。這是他一生創(chuàng)作中，天才爆發(fā)的最大一次火花，而這部作品最奇妙的地方在于，他把普通人所能感受到的情感寫得真摯、純凈和質樸?！栋⑻m胡埃斯協(xié)奏曲》既是羅德里戈一生中最灰暗痛苦時期的真實寫照，也是人類共通情感的產物。藝術要表達個性其實并不很難，但在個性中蘊涵著人類命運、情感表達的普遍性則需要藝術家對于人類精神世界深沉的追尋。所以，一部《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對于羅德里戈來說已經足夠了，他把握住了對情感世界恰當?shù)氖闱?，并征服了每一個人的內心。

在西方音樂中，西班牙是非常特殊的一支，傳統(tǒng)的民間音樂節(jié)奏強烈，奔放多彩，憂傷的歌謠又侵入骨髓，讓人欲罷不能。而西班牙人常常是以他們真實潑辣、注重感官體驗的人生態(tài)度為世人所激賞。但在傳統(tǒng)的作曲家中，西班牙作曲家真正被世人所熟悉的并不多，和19世紀著名的民族樂派一樣，西班牙的作曲家也屬于民族樂派的一支。在音樂史中，阿爾貝尼斯、格拉納多斯、法雅雖然非常著名，但和同樣是民族樂派的德沃夏克、莫索爾斯基等相比，聲望則小了很多，在音樂史的書籍中常常也占據(jù)著可有可無的位置，篇幅短小。這或許和西班牙人直觀、注重感官直覺的寫作風格有關。在結構龐大、思維縝密嚴謹?shù)奈鞣揭魳分?，西班牙作曲家的很多作品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品，這或許也是他們并不太著名的原因。

但西班牙作曲家更善于運用民歌、民間音樂，而對傳統(tǒng)更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熱愛。這使我們發(fā)現(xiàn)，在西方音樂風格一直處于變化，甚至是混亂的20世紀的時候。西班牙作曲家的音樂基本還是傳統(tǒng)的，在20世紀各種時髦的先鋒音樂席卷世界的時候，我們極少能發(fā)現(xiàn)西班牙的作曲家熱衷于這些食之無味、煞有介事的種種古怪的創(chuàng)新。

而羅德里戈一生的創(chuàng)作基本依循傳統(tǒng)，他是一個能從簡單的作曲手法中，真正找到內心訴求的作曲家。這或許也是他是盲人的緣故。羅德里戈有著更多的時間在黑暗的世界中沉思，由于失明，他無法和常人那樣有很多的社交活動，而客觀上靜止的生活正是觸發(fā)他內心活躍的因素。羅德里戈寫音樂雖然也受過那個時代符種風格的影響，但正如羅德里戈自己說的那樣：“所有這些潮流，在我的音樂中部有所反映。我努力在藝術性和曲式之間找到一種和諧，并把古老音樂的余音合成其詞。我把它稱之為‘新純正主義。”

“新純正主義”在各種時尚的現(xiàn)代派術語中不見經傳，但這句話恰恰構成了羅德里戈音樂的風格——自然，和諧，純粹。羅德里戈并不希望在現(xiàn)代派的陣營中占據(jù)一席之地，或許是他更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別人需要什么!

羅德里戈的失明源于3歲時的一場不幸，當時流行的白喉幾乎奪取了，他的居住地薩貢多所有孩子的生命，只有他和一個小女孩幸存了下來。但當時他還能覺察到一絲光亮，能分辨顏色，一直到他47歲的時候，羅德里戈開始永遠地生活在黑暗之中。

所幸的是，這個從小失明的孩子有著不尋常的音樂天賦。他能依靠聽覺的記憶來分辨人和事務，這種敏感性是學習音樂最好的資質，音樂是用聲音來傳遞情緒的，對聲音越是敏感，便越是具有形象的塑造能力。但羅德里戈在成長后想學習音樂的愿望卻遭到了父親的反對，這種反對或許并不需要多少理由，對一個正常的人來說，想成為音樂家尚且困難，對一個盲人來說，簡直可以說是舉步維艱。但不久，父親就為他的天賦妥協(xié)了，在家鄉(xiāng)的時候，羅德里戈早期所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已經博得了贊揚。

在27歲那年，羅德里戈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税屠?，并在巴黎音樂師范學院成為法國著名作曲家杜卡(冼星海在法國留學時，也是杜卡的學生)的學生。不久，杜卡便發(fā)現(xiàn)了在班上所有的學生中，羅德里戈是最有音樂天賦的。他不但傾心教授羅德里戈，還幫他聯(lián)系出版社，結識音樂界的朋友。羅德里戈正是在巴黎追隨杜卡的時期，結識了拉威爾和西班牙作曲家法雅等人，尤其是法雅，對他以后音樂道路提供了不少的幫助。

如果說失明是羅德里戈一生所遭遇的最大的不幸，但羅德里戈同時也得到了上天不少的眷顧。天賦卓越，前途順利，不但遇到了一流的名師、一流的同行，更是遇到了陪伴他一生的妻子，鋼琴家維多利亞。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天使存在的話，那么維多利亞便是羅德里戈的天使。在和羅德里戈相識以后，這個美麗的少女一生便無怨無悔地追隨羅德里戈，照顧他的生活，處理藝術上的一切瑣事。他們的愛情堪稱是音樂史上最動人的故事，那種相濡以沫，那種關愛，令人動容。更重要的是，《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正是他們一段痛苦經歷的結晶。

他們的新婚在西班牙的阿蘭胡埃斯度過，那里美麗的花園、噴泉、飛鳥、清新的空氣都給羅德里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但這部作品的誕生卻是在一場不幸之后的強烈痛苦的召喚。由于難產，他們第一個孩子不幸夭折，巨大的痛苦促使了羅德里戈在音樂中傾注了所有的感情，那種仿佛是遠古呼喚的纏綿哀怨的傷情，正是這部作品巨大感染力的所在。羅德里戈是那種質樸純潔的作曲家，是能在簡單的旋律中完全讓人沉浸其中的人，在20世紀的音樂作品中，很少有其他作品能具有這種哀而不傷、憂傷高貴、催人淚下的力量。

《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和一些標題性的音樂一樣，標題只是一個名字，其實和音樂本身并無直接關聯(lián)。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雖然是有感而

發(fā)，但并不一定是為了某個具體的事件。孩子的夭折，生活的不幸，觸動了羅德里戈內心的隱痛，也喚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感受，他在音樂中傾訴，祈禱，他找到了真正想要表達的內容。事隔很多年以后，羅德里戈在回憶這部作品創(chuàng)作感受時說：“這部‘協(xié)奏曲是一部純音樂作品，無任何標題。之所以冠以‘阿蘭胡埃斯是想標明一個時代，即18世紀末19世紀初葉，西班牙民歌氣息旺盛的年代?！边@段解釋大概足夠我們了解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

就像我時常遇到一些人問我，音樂究竟在表達什么那樣，或許是現(xiàn)代人過于生活在概念的世界中，似乎什么東西都應該有一個能讓人明確的答案。藝術家為什么要這樣表達?它的意義是什么?他想說明什么?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問題常常讓人難以解答。羅德里戈也同樣遇到一些這樣的問題，他談起在國外看到的一篇評論說：“這部作品有什么秘訣能讓不同數(shù)量和層次，不同習俗和愛好，甚至不同種族的各類聽眾都感到同樣的愜意，都喚起他們同樣的激情和同樣的感動呢?”羅德里戈坦率地承認自己不知道。

音樂是超越種族，超越習俗的一種人類共同的情感。政治、習俗、傳統(tǒng)會使我們彼此對人生的認識不同，對生活的觀念不同。但對愛、死亡、離別的感受并無特殊的區(qū)別，而音樂正是表達了這種無特殊區(qū)別的人的情感?！栋⑻m胡埃斯協(xié)奏曲》之所以感動人，是因為我們通過音樂感受到了內心潛藏著的真實，或者說是我們在平時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中，在爾虞我詐的現(xiàn)實世界中，所刻意隱藏著的秘密的憂傷。

音樂沒有秘訣，只是我們太刻意地去按照所謂的生活去生活，音樂打開了我們內心的防線，偉大的音樂正是喚醒我們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人。

《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或許正是喚起了人們重新去認識世界，去認識我們的內心。在20世紀復雜多變的時局中，藝術家已經失去了以往農耕時代對于自然、人情的贊美與渴望。工業(yè)革命、戰(zhàn)爭毀滅了人們身上許多美好的東西，包括藝術。在20世紀的作曲家陣營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種完全不同的作曲家，一種是先鋒的，他們以技法、口號的不斷創(chuàng)新為創(chuàng)作的目的，成為時尚人物，受到年輕人的崇拜，但代價是失去大量的聽眾。還有一種便是以羅德里戈為代表的，堅持用傳統(tǒng)的手法，以簡單、質樸，能被人普遍感知的情感化的音樂語言給人們帶來音樂的溫暖。他們擁有大量聽眾，但在職業(yè)圈中卻常常不被同行稱道，甚至還會遭到詆毀。這類作曲家除了羅德里戈外，還包括拉赫瑪尼諾夫、普契尼、西貝柳斯等很多作曲家。他們所創(chuàng)下的票房和在職業(yè)藝術家中的聲譽常常驚人地不一致。

當20世紀作曲家普遍熱衷于先鋒的時候，普契尼曾經說過：“他們喜歡并追逐毫無意義、缺乏邏輯的音樂。沒有人再重視旋律的創(chuàng)作，即使創(chuàng)作了旋律，也只是俗套而已。人們認為交響樂應在歌劇中占支配地位，我恰恰相反，認為這正是歌劇的終結?！逼掌跄岬倪@種認識恰恰是說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不過，事實上沒有幾個人會去關心這種不矯情、不深邃的道理，20世紀很多藝術家崇拜不明白的藝術，崇拜異想天開的創(chuàng)新，其結果是越來越遠離藝術。

當有人問羅德里戈對西班牙當前古典音樂的看法時，羅德里戈說：“對新一代充滿期望。雖然他們有些脫離我們稱之為的西班牙傳統(tǒng)，他們卻在為靠攏歐洲當代而努力勞作耕耘?！毖哉Z中所露出的無奈是對現(xiàn)代音樂隱約的批評。

晚年的羅德里戈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時而陷入沉思，陷入他個人的世界中?；蛟S，我們并不一定會真正知道一個盲人的世界，功成名就對于他來說已經不是一件新鮮事了，所到之處，羅德里戈都是被鮮花和贊美簇擁。也許，他承受幸福的時候正是他感覺到人生的孤獨的時候。當女兒問她，為什么現(xiàn)在常常沉默不語，羅德里戈只是淡淡地說，現(xiàn)在成熟了，成熟了就不愿多說話了……

是啊!當《阿蘭胡埃斯協(xié)奏曲》響起來的時候，語言也將是多么的蒼白!

音樂將如何走，是一個永遠也無法爭論清楚的問題，而羅德里戈選擇的音樂是一個清晰的理性和豐富的人類情感所能容納的世界。他眼睛看不清這個世界，內心卻有一個真實而清晰的世界。

阿蘭胡埃斯!或許它能回答我們人類永恒的話題!

責任編校孫京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