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瑜
陳克海的文字和他的人離得很遠。他的人,我見過,雖然只是粗略地路過他,淺酌淡暄,但一眼可識得,他是個內(nèi)向的人。然而,他的文字卻是反著方向生長,他的小說很主動,語言有著強烈的多動癥狀:像個喝醉酒的男人站在妓院門口,恨不得大腳把門板踹破。
現(xiàn)在,我閱讀的兩篇小說,一個中篇,名字叫做《從前記》,一個叫做《太白》,是短篇。均是撲面而來的敘述,撲,是一種姿勢和范圍。他的文字攻擊性很強,如同憤怒的年輕人,急切地敘述著,水杯里的水也是一飲而盡,然后又接著講述,節(jié)奏很快。我驚喜于他的滔滔不絕,原生態(tài)的,本真的,他的文字里總流露出他個人的內(nèi)心色彩。
《從前記》和《太白》都是以第一人稱寫作的,視角卻迥異?!稄那坝洝访制鸬煤苁巧⑽?,一聽名字便讓人聯(lián)想起舊時的月光及尷尬。小說的內(nèi)容也果真如此,小說以一個孩子的視角講述了“從前”的一些人和事?;旧?,若不是虛構(gòu)寫作,其實,陳克海在此篇里的語言及結(jié)構(gòu),均是散文的?!短住穭t以實喻虛,太白,是一個星宿的名字,差不多,他比喻著在夜晚行走時的希望。然而,這個小說里卻充滿了生活的無望。從小說的成熟度來說,無疑,《從前記》更臻于完整,雖然并不是講述一個人的曲折,但陳克海通過幾個人物的成長,把“從前”這樣一個具有時間概念的詞語形象化了。仿佛,他用一個特殊的水桶打撈出一桶和從前一樣的井水,涼爽的、愜意的、感傷的,五味雜陳。
兩篇小說的語言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便是節(jié)奏很快,若是一個習(xí)慣于閱讀抒情文字的人,或許會被陳克海的這種喘息式語言嚇到。他的語言像是一只到處散播消息的螞蟻,走到一只螞蟻面前,便會告訴它食物在哪里,然后,又繼續(xù)狂奔。
《從前記》開頭便是這樣的語言,作者以第一人稱寫自己的哥哥朱中和楊純田的相識,但是,當筆觸寫到楊純田時,馬上便停在了楊純田的院子里,接下來,大量的筆墨都用在了楊純田的身上,楊純田從弟弟楊純武那里過繼了一個兒子,楊純田過繼的這個兒子名字叫做楊祖獻,楊純田老婆的牙齒脫落了,楊祖獻喜歡和楊純田一起出去……等等??墒牵髅?,一開筆寫的是“我哥”啊,但是,陳克??桃獾刈屨Z言像燃燒的麥秸垛一般,這一堆柴禾連著那一堆,一堆堆都燃燒起來以后,你就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先燃燒起來的。
其實,小說不過是一種講述方式。陳克海的語言很有特色,他差不多是用風(fēng)吹哪頁便寫哪頁的方式來表達,但是,在小說的講述中,他又能合理地將這些散落在“從前”的句子縱橫編織在一起,成為一個讓人懷舊的網(wǎng)。
我先是被他語言的局部打動,在《從前記》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有回趁我媽不在家,我哥還把蜂桶翻起來看了看,里面除了白蒙蒙的蜘蛛網(wǎng),什么都沒有。我哥掰下一塊網(wǎng)狀的蜂窩,舔了舔說,一點甜味兒都沒有。他見我有些不相信,又給我掰了一塊,我也覺得沒有甜味兒。可是沒有甜味兒,我們還是把那些陳舊的網(wǎng)絲抹去,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蜂窩都舔了個遍。然后我哥警告我,說,不準跟媽說?!?/p>
這無疑是作者個人的經(jīng)驗史,而恰好被用在這個小說里。陳克海的語言除了轉(zhuǎn)折迅速之外,還有著讓人難以理解的直率。不管從哪個小說人物嘴里說出來的話,幾乎都帶著他個人的體溫。說起來,這簡直是個缺點。但是,在語言組織能力很強的他的筆下,隨著情節(jié)的繼續(xù)行進,這個直率的缺點竟然變得可信且充滿了人性主義的光輝。
是啊,通常,我們認為小說純屬編造故事,還沒有看到一半,便已經(jīng)猜出了結(jié)局,然而,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充滿了變數(shù)。
陳克海的語言與其說是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不如說是忠于生活給他的感觸。陳克海的語言里像是貼著一個誠實的標簽一般,在小說《太白》里,他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個女人的肚子弄大了,然后陷入生活的尷尬之中,在這樣一個情狀下,他的語言極為干凈簡潔,多動癥在這里變成了直率的自我解剖,讓人一眼便看到一個年輕人在物質(zhì)與愛情面前的無助與傷感。
小說的敘事方式是寫作者的一種本領(lǐng)。有很多知名的作家,他們基本上以自己的敘事方式而被后人憶念。譬如沈從文的小說,是一種抒情的、自然主義的美好;之后的汪曾祺,是一種淡泊的美好;當下的小說寫作者中,莫言是以濃郁的故事天賦來誘惑人,韓少功和張煒總會在旁白的位置以思考者的方式拉伸故事的外延。
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找到獨屬于自己的敘述方式,幾乎是一種艱難的事情。這是一種超越、創(chuàng)造,甚至是累積的結(jié)果。很多寫作者以風(fēng)格多變著稱,其實,這也是寫作者本人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敘述方式,他們不得不在下一部作品里繼續(xù)跋涉,尋找自己的合適的位置。
陳克海作為一個80后的書寫者,他有著與他年紀相符合的敘事方式,除了語言上的直接和快節(jié)奏之外,他的敘事方式,也有青春期的熱情勁兒。
客觀地說,陳克海的小說敘事方式是不成熟的,幾乎,閱讀者一眼就看到他敘述的急促。他不是一個沉穩(wěn)老練的講述者,他不故作深沉,也不過分講究技巧,他想用自己身體里冒出的汗水味來渲染自己的性情和氣味。
《從前記》是作者對個人史的一種虛構(gòu),看到作者寫到的那些個鄉(xiāng)村小細節(jié),我會不由自主地相信,這些虛構(gòu)的感情一直儲存在陳克海的內(nèi)心里,他仿佛每一次寫作都需要從這個“從前”的片斷里取出一些,發(fā)酵,升華?!稄那坝洝肥且粋€主題較為散漫的小說,作者以群像敘述的方式寫了自己的哥哥、哥哥幼時常去的楊純田一家以及村莊的一些變化。陳克海的敘事結(jié)構(gòu)是交錯進行的,由自己的哥哥的貪吃出發(fā),寫到了哥哥常常喜歡去的那楊純田家,又寫到了楊純田家過繼的兒子楊祖獻,又寫到自己的哥哥,又寫到楊祖獻。語言是細節(jié)和花朵,那么,陳克海多動癥一般的語言把故事帶到很多個相異的場地。然而,這些到處開花的故事情節(jié)又相互呼應(yīng),最后組合成一個故事。中篇小說《從前記》便是這樣的,作為一個中篇小說,陳克海的敘事是遞進的,但他的遞進有些青春期,他常常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開小差,他的情節(jié)遞進得有些曲折,仿佛是一個導(dǎo)游,帶領(lǐng)我們游覽他的“從前”,那不是一個用簡單技巧就能抵達的地方,需要參差不齊的,青春期一樣的體力才能抵達。所以,看《從前記》,總覺得,這個故事可以再簡約一些,但讀完故事,我被他拼圖的能力驚訝了,他大概是故意往一個簡單的故事加入大量的荒草,讓我們在他的敘事里迷路。看他的《從前記》,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的那部著名的解構(gòu)主義電影《大話西游》,那個被周星馳式滑稽解構(gòu)掉的故事,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愛情故事。但是,在這樣的一個故事內(nèi)核外圍,導(dǎo)演的敘事方式很是怪誕,以至于很多觀眾第一次觀看時不知所云?,F(xiàn)在想來,為什么一些年輕的孩子看這個故事就能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淚流滿面,是因為,他們有穿透這些外圍敘事直奔內(nèi)核的能力。作為一個文學(xué)編輯的從業(yè)者,我已經(jīng)被規(guī)范的小說敘事模式給迷住了。在我的判斷標準里,仿佛不是這樣便是那樣。
在我的意識里,一部好小說,必然是技術(shù)和語言都要有一個參照標準一般。然而,這樣的小說多是被生造出來的,脫離寫作者的個人史,甚至臆測和概念大于現(xiàn)實生活。
然而,閱讀這些規(guī)范的小說多了,便覺得作品應(yīng)該呈現(xiàn)更多的色彩。陳克海的作品便呈現(xiàn)出一些異于常規(guī)的敘事模樣,是不規(guī)則的,青澀的,甚至是青春期的。
相對于寫實主義的《從前記》,《太白》顯然不是個人史,但卻也是個人的經(jīng)驗史或者閱讀史的再現(xiàn),只是換了陳克海的敘事方式,便又增添了趣味?!短住肥侵v述一個人的心靈史,然而,故事的講述依舊有著廣泛的青春期癥狀,小說依然是用第一人稱敘事的。除了憤世嫉俗,遇到不順心的事情跳起來之外,還有一些被日常生活的灰暗感染著?!短住肥且粋€讓人傷感的文本,盡管陳克海的敘事依舊滔滔不絕,但是,這一次,他往故事里加了一把泥濘,讓敘述者自己的身上沾滿了泥,小說中的“我”在一個鄉(xiāng)長助理的身份里活著,在一段逝去的愛情里活著,在一個女人的想象里活著,小說在最后一段有一個留白的情節(jié),讓小說有了低沉的基調(diào)。那也是青春期常見的癥狀,青春期并不總是激昂,也有非常敏感脆弱的癥狀,青春期的激昂多數(shù)都是積極主動的,但一旦遇到挫折,便會倒在地上。其情狀正如小說《太白》里的“我”一樣,有些難以言達的悲傷,這種悲傷表達在小說的敘事里,便是停下了那種青澀的滔滔不絕的情節(jié)推進,而是停在一個日常生活的片斷里,停在感情的某個漩渦里,淡淡的,呆滯的,冥想著。
作為同樣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仁,我個人以為,陳克海的小說還需要再做一些減法,要減去一些不必要的敘事路徑,譬如,在《從前記》和《太白》的開頭里,均存在過多的鋪墊,這些鋪墊就像初春被風(fēng)吹出的柳條一般,嫩黃,好看,但是太多了,則需要修剪,需要將多余的素材剪掉,只剩下清新干凈的圖案。
人生是一個做減法的過程,我們活著,每一次的收獲都緣自內(nèi)心里某些東西的減去。減去繁華,剩下簡潔;減去浮躁,剩下沉穩(wěn);減去欲望,剩下潔凈的理想;減去雜色,剩下單純;減去蠻荒,剩下碧綠;減去力氣,剩下舒適。
陳克海的文字里,有讓人感動的真實內(nèi)心,和讓人深思的向遙遠探尋的自我意識。隨著時間的積淀,我相信有一天,他會洗干凈自己青春的衣裳,變得成熟、簡約而安然。一定會的。
責(zé)任編輯魯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