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恒猛

（中央編譯局，北京100071）

從戰(zhàn)后“福利共識”瓦解看當前歐洲“福利國家”危機

代恒猛

（中央編譯局，北京100071）

從文化視角來看，在戰(zhàn)后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歐洲形成的一種超越階級、階層和政黨差別的“福利共識”局面，奠定了歐洲“福利國家”存在和發(fā)展的思想文化基礎。然而，伴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中新自由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的興起，這種“福利共識”趨于瓦解，引發(fā)當前“福利國家”出現(xiàn)政治危機。

福利共識；新自由主義；新個人主義；華盛頓共識

經(jīng)濟全球化的加速發(fā)展，沖擊著歐洲社會的“福利國家”制度，使“社會福利國家妥協(xié)面臨終結”。德國學者哈貝馬斯指出，“不管從哪個角度，經(jīng)濟全球化都破壞了社會福利國家妥協(xié)的歷史局面”，而“社會福利國家妥協(xié)即使不是解決資本主義內(nèi)在問題的理想方案，也能夠把它所造成的社會代價維持在可以容忍的限度。”〔1〕（P77）本文擬從文化視角，通過對國外相關文獻的梳理，探討和研究歐洲“福利國家”的現(xiàn)實危機問題。

一、戰(zhàn)后歐洲“福利共識”局面的形成，奠定了“福利國家”存在和發(fā)展的思想文化基礎

歷史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種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作為戰(zhàn)后資本主義的一種發(fā)展模式，歐洲“福利國家”的孕育和生成，既源于戰(zhàn)后歐洲資本主義恢復經(jīng)濟、緩和政治危機的迫切需要，也源于特定歷史背景下主流社會思潮的支持，即二戰(zhàn)結束后，歐洲形成了一種超越階級、階層和政黨差別的“福利共識”局面，并由此奠定了歐洲“福利國家”存在和發(fā)展的思想文化基礎。

（一）歐洲特有的“扶弱濟貧”的歷史文化底蘊。西歐既是資本主義、空想社會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的發(fā)源地，也是這幾大思想流派激蕩交鋒的集中地。資產(chǎn)階級反抗封建主義的自由、平等、博愛等民主思想，空想社會主義對未來社會的天才設想，科學社會主義的社會公正思想，以及宗教機構的慈善倫理教化，都對西歐社會的思想觀念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進而在西歐營造了一種扶弱濟困和社會改良的文化底蘊。因此，阿爾貝認為，社會福利充其量也“只能造出一種有利于懶惰和不負責任的濟貧思想?！?/p>

在這種特有的文化背景下，19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德國講壇社會主義和英國費邊社會主義相繼興起。前者認為國家除了維護社會秩序和國家安全外，還具有文化和福利的目的，應該由國家舉辦一部分公共事業(yè)來改善國民的生活；后者主張通過擴大政府權力和征收累進所得稅和遺產(chǎn)稅，來改善社會成員的福利狀況和實行“全國的最低生活標準”保障。講壇社會主義和費邊社會主義的興起與理論主張，直接推動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歐社會立法和社會福利政策的制定，廣泛促成了西歐民眾對國家舉辦福利事業(yè)和實行社會改良的社會認同。

（二）戰(zhàn)后“福利共識”與歐洲“福利國家”的最終建成。由于20世紀上半葉的經(jīng)濟蕭條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西歐人民帶來的侵害，西歐民眾對國家舉辦福利事業(yè)和實行社會改良有了廣泛認同。為什么戰(zhàn)后人們?nèi)绱撕V信“福利國家”和能夠接受如此大規(guī)模的“社會福利投資”？德國左派學者費舍指出，這是出于對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資產(chǎn)者世界的自我摧毀和工業(yè)時代的大規(guī)模貧困導致的一種十分危險的社會解體和作為對這種解體回應的兩種可怕“一體化意識形態(tài)”（法西斯主義和布爾什維主義）的“恐懼”和“回憶”。

在此背景下，1945年英國大選，工黨出人意料取得了勝利，對于保守黨而言，大選的失敗也推動了其經(jīng)濟和社會政策的全面反省和自我調(diào)整。1950年大選，“福利國家”問題并沒有引起兩黨的爭論，“因為保守黨已對這個問題采取了認可的態(tài)度?！薄?〕（P67）而1951年上臺的保守黨政府，則全盤繼承和進一步推動了工黨政府對社會福利制度所作的改革。這說明，經(jīng)過反思和調(diào)整，英國保守黨的經(jīng)濟和社會政策主張在向工黨靠攏，保障充分就業(yè)、推進社會福利和實行國家干預已經(jīng)成為兩黨的基本共識。另外，在西歐其他國家，情況與英國大致相同。在這些國家中的各主要政黨，為適應政黨選舉的需要，在圍繞如何通過國家干預，最大限度地完善和增進人們的社會福利方面展開了競爭。

總之，戰(zhàn)后超越階級、階層和政黨差別的“福利共識”形成，奠定了“福利國家”存在與發(fā)展的思想文化基礎。費舍指出，在兩大政治派別經(jīng)濟和社會政策日漸趨同的基礎上，戰(zhàn)后歐洲國家基本上形成了“民主左派”和“民主右派”的政治分工，即“右派所關心的是財富的生產(chǎn)，左派則關注公正的分配?！薄?〕（P157）左右兩派的經(jīng)濟和社會政策統(tǒng)一于“福利國家”的實踐，共同推動了戰(zhàn)后歐洲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

二、20世紀80年代以來“華盛頓共識”的泛化，直接沖擊了歐洲“福利國家”的政策理念

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加速發(fā)展和“福利國家”發(fā)生的危機，新自由主義思潮開始興起。新自由主義思潮對市場化、私有化和經(jīng)濟自由化的推崇，直接導致戰(zhàn)后“福利共識”的瓦解。

（一）新自由主義思潮的興起及對“福利國家”的沖擊。新自由主義是19世紀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當代形態(tài)。1944年哈耶克發(fā)表《通向奴役之路》和1957年哈羅德《來自競爭的繁榮》的出版，標志著主張經(jīng)濟自由的新自由主義的誕生。其后，弗里德曼、布坎南等人又依據(jù)不同的經(jīng)濟學原理，從不同角度對新自由主義作了進一步的推陳出新，進而使新自由主義逐漸成為主導西方社會的一種顯學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

新自由主義直接推動了20世紀80年代歐美的私有化浪潮。“里根主義”、“撒切爾主義”經(jīng)濟政策的“成功”，反過來又進一步確立了新自由主義“唯我獨尊”的地位。其巔峰之作就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推出的“華盛頓共識”。反對“福利國家”、反對計劃經(jīng)濟是所有新自由主義者最基本的、也是最為鮮明的理念和特征。在新自由主義者看來，以個人自由為基礎的私人企業(yè)制度和自由市場制度是迄今為止所能選擇的最好制度。國家對經(jīng)濟的過多干預，忽略了市場的能動作用，也妨礙了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和個人自由，因而是一條通向集權主義的奴役之路，是“一切罪惡的源泉。”〔4〕（P37-38）

（二）經(jīng)濟全球化加速發(fā)展進程中歐洲“福利國家”政策的轉向。新自由主義的另外一個重要依據(jù)，就是當前經(jīng)濟全球化的加速發(fā)展。新自由主義者到處宣稱，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背景下，伴隨著資本等生產(chǎn)要素的全球自由流動，社會福利國家已經(jīng)過時，在世界范圍內(nèi)比較，它的代價“過分昂貴”，已經(jīng)成為“未來的威脅”。因而，在世界范圍內(nèi)社會不平等的擴大將是“不可避免的”、每個人都“必須作出犧牲?！薄?〕（P8）“那么，在福利國家垮掉之后，由誰來提供福利呢？答案是市場引導的經(jīng)濟增長。福利不應當被理解為國家的救濟，而應當被理解為最大化的經(jīng)濟增長以及由此帶來的總體財富，而做到這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市場自己去創(chuàng)造奇跡?！薄?〕（P38-39）

新自由主義思潮的大行其道和“華盛頓共識”的形成，直接導致了戰(zhàn)后以來歐洲“福利國家”社會政策的轉向：“在全世界絕大多數(shù)政治領導力量的觀念中——首先是在富裕國家中——維持社會福利國家意味著經(jīng)濟競爭力的喪失?！薄?〕（P65）“削減國家開支、降低工資、取消社會福利，從瑞典、奧地利直至西班牙，這個綱領到處都成為各國政府政策的核心?！薄?〕（P9）任何對福利的削減都是基于這樣一個信念：對工資成本和與之相聯(lián)系的社會福利開支削減得幅度越大，就越能更好地增強競爭能力和進行反對失業(yè)的斗爭。

經(jīng)濟全球化的加速發(fā)展和新自由主義的大肆進攻，對歐洲社會民主黨和“左派”政治勢力造成了極大的觸動，促使其經(jīng)濟和社會政策開始“右轉”和自我調(diào)整，并由此終結了戰(zhàn)后以來建立在“福利共識”基礎上的歐洲“共識政治”。目前的形勢，正如吉登斯指出的那樣，“直到本世紀70年代末期在工業(yè)化國家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的‘福利共識’”瓦解了，馬克思主義的信譽最終受到質(zhì)疑，“只有在社會民主黨人愿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徹底地修正他們的既有觀念的情況下，社會民主才可能存在并發(fā)展下去?！薄?〕（P38-39）

三、當前“新個人主義”思潮的興起，進一步引發(fā)了歐洲“福利國家”的政治危機

與新自由主義互為里表，當前歐洲社會出現(xiàn)的“新個人主義”（也有西方學者稱之為“極端個人主義”或“個人主義化”）思潮也開始大行其道，并從社會認同的層面，直接沖擊著“福利國家”集體抗御風險的施政理念，進一步導致了對“福利國家”合法性的質(zhì)疑和政治危機。對此，歐洲學者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闡述。

（一）“新個人主義”思潮的興起。費舍認為，“個人主義化”是“50至70年代之間充分就業(yè)時代的直接結果，也是西方消費社會的實現(xiàn)、成功的社會福利國家一體化和由此導致的社會進步的直接結果。”〔3〕（P157）在此基礎上，貝克以經(jīng)濟全球化為研究視角，從分析“福利國家”制度入手，對歐洲“新個人主義”概念和內(nèi)涵進行了界定，并將其與新自由主義追求的極端個人主義進行了區(qū)別。貝克指出，“福利國家”中的許多權利和對權力的授予都是為個人、而不是為家庭設置的。即“作為個人來規(guī)劃、理解和設計自身”。因此，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個人主義并不是撒切爾主義，也不是市場個人主義或原子論。恰恰相反，它意味著“制度化的個人主義?！薄?〕（P25）

與此相呼應，吉登斯運用“后現(xiàn)代主義”社會學理論，認為“新個人主義”與傳統(tǒng)和習慣從社會生活中消退有關，是一種與全球化所產(chǎn)生的、范圍非常廣泛的沖擊相聯(lián)的現(xiàn)象，而并非僅僅是市場所造成的；“福利國家”在其中一直發(fā)揮著作用，即在集體主義的庇護下建立起來的各種福利制度，有助于將個人從過去的某些僵化制度中解放出來；“新自由主義”并不意味著一個以“我”為中心的一代的興起。調(diào)查顯示，當今年輕一代充滿敏感的道德關懷，比過去幾代人所關注到的范圍還要廣泛得多。因此，與其將當前所處的時代看作道德淪喪的年代，不如將它看作一個道德變遷的年代更有意義?！?〕（P39）

（二）“新個人主義”思潮進一步引發(fā)了對“福利國家”合法性的質(zhì)疑與政治危機。雖然西方學者在如何界定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中興起的這種“新個人主義”概念問題上莫衷一是，但在“個人主義化”對“福利國家”形成沖擊的問題上形成了普遍共識。施密特指出，在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中，德國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充滿“恐懼”和道德走向“瓦解”的大陸：“在我們這個社會的邊緣和某些角落，肆無忌憚的利己主義、私欲和貪婪正以前所未有之勢蔓延?！薄?〕（P76）在青年人看來，“公共利益、博愛、團結、義務思想和責任觀念都是過時了的理想，人人都應當以自我為中心，公共利益只是一種空話。”〔7〕（P85）

而吉登斯則聯(lián)系英國的現(xiàn)實情況，進一步對“新個人主義”對“福利國家”的沖擊進行了更為細致的考察。他引用英國學者英格哈特的話說，“自我表現(xiàn)和對有意義的工作的渴望”導致了“價值分布狀態(tài)的變化”，并由此促成了當前歐洲多元價值理念并立的分布格局：“保守主義者”贊成市場自由，但希望國家對諸如家庭、毒品和墮胎這樣的問題實施強烈控制；“自由論者”贊成個人主義并主張在所有方面都減少國家的干預；“社會主義者”希望國家更多地干預經(jīng)濟生活，但對市場缺乏信任，并且對政府在倫理問題上的作用持有戒心；“威權主義者”則希望國家插手所有的領域，包括經(jīng)濟領域和道德領域。

對于這種“超越傳統(tǒng)階級界限”的“價值分布的變化”帶來的政治后果，吉登斯認為將直接導致西方社會的“政治吸引力”和“政治支持模式”的全面變化。在幾乎所有的西方國家中，選票都不再是按階級分界來劃分，而是“已經(jīng)從左或右兩極格局轉變到一種更加復雜的圖景”，以往把選民劃分到“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陣營的那一條經(jīng)濟軸線已經(jīng)不是那么明顯，而“自由論”與“威權主義”、“現(xiàn)代主義”與“傳統(tǒng)主義”之間的對立則日趨尖銳。同時，“這也確實意味著我們必須尋求創(chuàng)造團結的新手段”，“必須找到今天的個人責任與集體責任之間的新的平衡”。〔4〕（P48）

為了獲得“團結的新手段”和實現(xiàn)責任的新平衡，以吉登斯和布萊爾為代表的歐洲社會民主黨人舉起“第三條道路”的大旗，提出一系列所謂的“超越左與右”的“新經(jīng)濟”、“新福利”、“新治理”、“新政治”、“新社會”、“新體制”等改革理念和政策措施，試圖力挽“福利國家”的頹勢，賦予其新的生命力和社會認同。但問題是，由于缺乏變革社會根本制度的立場、智慧和勇氣，吉登斯等人標榜的超越“左”與“右”的“第三條道路”不過是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內(nèi)的一次改良和調(diào)整，沒有也不可能實現(xiàn)“超越”的預期，反而使自身陷入了困境。在布萊爾、施羅德等人執(zhí)政后期，這一流派已恥于提及“第三條道路”或是“新中間”道路。之后，隨著他們的卸任，轟轟烈烈的“第三條道路”不過十多年光景便偃旗息鼓。

總之，從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來看，當前歐洲“福利國家”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矛盾和問題，不過是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根本危機在不同領域內(nèi)的外化形式，因為分配的方式?jīng)Q定于生產(chǎn)的方式，資本主義私人占有制已經(jīng)決定了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過程，一邊是資本積累和資產(chǎn)階級財富的劇增，一邊是廣大人民群眾相對貧困化的積累。但我們也要看到，“第三條道路”雖然失敗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歐洲“福利國家”制度就此步入了窮途末路。事實上，當前歐洲“福利國家”仍在不斷探索和調(diào)整之中。

〔1〕〔德〕烏·貝克，哈貝馬斯.全球化與政治〔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2〕〔英〕阿倫·斯克德，克里斯·庫克.戰(zhàn)后英國政治史〔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

〔3〕張世鵬，殷敘彝.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4〕〔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5〕〔德〕漢斯-彼得·馬丁，哈拉爾特·舒曼.全球化陷阱——對民主和福利的進攻〔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6〕里斯本小組.競爭的極限〔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7〕〔德〕赫爾穆特·施密特.全球化與道德重建〔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View“Welfare State”Crisis in Europe Today from a Perspective of the Postwar Collapse of“Welfare Consensus”

DAI Heng-meng
（Central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Bureau，Beijing100071，China）

Looked at culturally，a“welfare consensus”exceeding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lasses，stratums and political parties was formed against the postwar specific historical background in Europe，which laid the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foundation for the existence and development of a“welfare state”in the area.But with the rise of a new liberalism and extreme individualism in the course of economic globalization，the"welfare consensus"is tending towards a collapse，which has triggered a political crisis for the"welfare state".

welfare consensus;new liberalism;new individualism;Washington consensus

D57

A

1009-1203（2010）02-0084-03

2010-02-08

代恒猛（1975-），男，安徽長豐人，中央編譯局在站博士后。

責任編輯 李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