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里

宋代梅山峒蠻的族屬是什么，是學(xué)者在梅山文化研究中比較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因為這涉及宋代以降梅山地區(qū)民族成分的演變，以及具有特色之梅山多元文化成分結(jié)構(gòu)等問題，故將其族屬梳理清楚，對梅山文化的深入研究是非常必要的。

一

關(guān)于宋代梅山峒蠻的族屬，學(xué)術(shù)界研究得較多。有人認為：“梅山峒蠻先民在先楚時屬于三苗，楚時屬于崇拜盤瓠的荊蠻的一部分”，“魏晉南北朝至唐宋時期，分布在沅湘間梅山地區(qū)的長沙武陵蠻的后裔，被稱為蠻、莫徭、蠻徭、蠻夷、梅山峒蠻，其族屬仍為苗族”，將梅山峒蠻的族屬定為苗族，并將其源頭追溯到先秦（先楚）時期的“三苗”。[1]也有人認為：“梅山蠻應(yīng)是以瑤族先民為主體的”，“學(xué)術(shù)界公認苗瑤同源，五代宋朝之際，苗瑤基本上完成了分化，‘苗’‘瑤’也作為單一民族開始確立。宋代瑤人主要聚居在湖南，當時屬荊湖北路的辰、沅、岳、澧、鼎六州，屬荊湖南路的潭、邵、永、全、道、衡、郴七州及武岡軍、桂陽監(jiān)均有瑤人居住，而且潭、邵間的梅山地區(qū)已是宋代瑤人的四大中心之一”，將梅山洞蠻的族屬認定為五代至宋代之際苗、瑤基本上完成了分化之后的瑤族。[2]另有人則認為梅山峒蠻之苗、瑤民族的分化是在宋代熙寧五年開梅山之后，換言之，宋代梅山峒蠻的族屬應(yīng)該是苗、瑤兩個民族。[3]還有人認為：“‘梅山峒蠻’的主體民族是古代的越族”，而古代越族后裔則包括后世土家族、侗族、瑤族乃至壯族、仫佬族，而究竟宋代梅山峒蠻的具體族屬為何則并未明言。[4]更有人認為：“古代梅山所居氏族（或部落）不下10種”，“其中對梅山文化影響較大的有苗人、濮人、巴人、俚人、盧戎、越人、白虎夷人、瑤人等等”。[5]

綜上所述，關(guān)于宋代梅山峒蠻的具體族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據(jù)史籍記載，宋代梅山峒蠻的主要氏族有蘇、扶（符）、頓姓等。有人依據(jù)近現(xiàn)代以新化縣為主之梅山住民氏族的族譜，對諸姓氏之淵源進行了考索，得出的結(jié)論是，包括上述蘇、扶（符）等在內(nèi)的111個姓氏，其氏族遷徙進入梅山之淵源有些可以追溯到宋代甚至更早，但均與宋代梅山峒蠻沒有任何關(guān)系，其民族亦多為漢族。[6]這不能不使人感到困惑：宋代熙寧年間開梅山以后，梅山峒蠻的原住民究竟到哪里去了？現(xiàn)住民中之蘇、扶等姓氏，與史籍所載之梅山峒蠻的蘇、扶等姓氏究竟有無關(guān)系？或許可以通過對梅山地區(qū)另外一個姓氏——奉姓之民族屬性的考察，獲得某種啟示。

二

奉姓無論在歷史上或現(xiàn)代，都是一個較為稀見的姓氏。當代奉姓有漢、瑤、苗等民族，主要分布在湖南（為湘南、湘西瑤族大姓。講高棉語的盤瑤《過山榜》十二姓中即有奉氏；講漢語土語平話的平地瑤十二姓中亦有奉氏；講苗語的花瑤、八洞瑤中也有奉氏）、四川、廣西（桂林地區(qū)較集中）、安徽、浙江、江西、山東等省。聚族而居的奉姓多為苗、瑤民族。歷史上奉姓曾以武陵為其郡望。而新化梅山正在泛義的武陵地區(qū)。

關(guān)于新化奉姓氏族，胡能改《梅山客戶——新化姓氏探源》（下文簡稱《梅山客戶》）一書據(jù)奉姓族譜稱其族祖為“奉朝瑞，字半周，祖籍廣西桂林，后遷居江西吉安永豐，出生于北宋重和元年（1118），賜進士，襲武略將軍，筮仕江南，為訪察都運使，經(jīng)理梅山。紹興九年己未（1139）由潛邸升邵州招討使，隸辰溪、武岡、沅陵、靖州，號令嚴明，愛撫士卒，諸酋輸款，加升鎮(zhèn)國上將軍?；噬戏钐斐羞\……錫爾厚爵厚祿，榮耀終生”。奉朝瑞后“落業(yè)瑤民聚居的奉家山”，卒于“宋理宗嘉泰癸亥（1203）”。其族源追溯到秦獻公之次子嬴季昌，因避亂南遷，后“由桂林象郡徙江西吉安永豐，潛隱于濠，改嬴姓為奉（易“秦”字之二點）”，并稱“這一族源，新化奉氏不容有人異論”，該奉氏家族自稱為漢族，族中“并無瑤人混雜”。[6]

然而，《梅山客戶》一書又稱：“新化奉氏族人，也有人認為是瑤族。如已故下團村奉衡州先生在1988年向縣文聯(lián)主席田希鳳先生寄書，言奉姓是瑤族，其理由：一、鄰縣隆回、小沙江、溆浦奉姓是瑤族；江華縣奉姓是瑤族；廣西富川縣奉姓是瑤族……。二、奉姓都聚居山上，沒有居平原的。三、元大德二年丁未（1307）奉貴甫創(chuàng)修譜牒中只言‘脈發(fā)兩西（廣西、江西），派衍湖廣，由秦迄我宋元，歲經(jīng)千余，裔已數(shù)十代’，沒有說明族源，只說‘舊譜不得詳，試以紹熙間東征湖廣始祖朝瑞為啟祖’。四、辛亥革命前，奉家山人一貫保持瑤族人的風俗習(xí)慣。五、（奉家山）有多處瑤人遺址，如‘冤沉瑤人潭’、‘血濺金雞巖’、‘尸橫瑤人界’、‘魂斷倒骨巖’、‘瑤漢奇緣’、‘救母巖’等。六、溆浦縣人大常委楊福生（瑤族）向奉衡州先生信云：‘瑤民奉添順先由辰溪逃溆浦低莊時為（明）萬歷（1573）年間，后逃新化奉家山太平落業(yè)，恐后有人欺害，概行立案保護，永遠萬古存照。并說奉姓確有此人，奉添順來奉家山，距奉朝瑞三百七十六年，奉姓轉(zhuǎn)漢就由此時’?！盵6]《梅山客戶》中對新化奉家山一帶奉姓族屬的質(zhì)疑，也有人提出，如曾迪《奉家山瑤人遺址初探》一文稱：“奉家山曾是瑤人聚居之地，至今留下的地名有瑤人沖、瑤人凼、瑤人村、瑤人屋場、瑤人街等?！痹吓c李新吾等人對奉家山一帶（救崽界瑤人寨）的瑤人遺址進行了實地考察，并將所見遺址狀況與隆回縣小沙江虎形山瑤人遺址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兩處石屋“遺址一模一樣”，一些日用器具所顯示的年代“為清末光緒年間之物，其他則是民國初期的瓷器，這些器物有力地說明，清末民初，瑤人仍然在救崽界生活”，當?shù)匾恍┳∶竦淖孑吪c瑤人打過交道，“奉家山人至今保持許多瑤族人的風俗習(xí)慣”，因而認為：“如今奉家山的奉姓人已不再承認自己是瑤族，但筆者認為，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瑤轉(zhuǎn)漢（即所謂同化）或者是苗轉(zhuǎn)漢，是一個不爭的歷史事實，轉(zhuǎn)為漢族的也不只是奉姓，也許還有楊姓、劉姓、扶姓、蘇姓等。這也為清同治《新化縣志》所載‘諸瑤向化日久’，‘皆已內(nèi)屬’，‘新化明末無瑤人’等語找到了注腳?！雹僭希骸斗罴疑浆幦诉z址初探》，《婁底師專學(xué)報》2004年第1期，第84～87頁。關(guān)于奉朝瑞的所謂事跡，還可以參看奉光華《奉氏始遷祖奉朝瑞及其他》一文，載中國第四屆梅山文化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首屆梅山旅游文化藝術(shù)節(jié)組委會編《中國第四屆梅山文化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第567頁，2006年10月，湖南新化。

以上所述表明，雖然奉家山奉姓族人自認為是漢族，其族譜也是如此記載，但上述質(zhì)疑未及深究，并且缺乏有力的證據(jù)。其實，奉氏族譜所載頗多疑問之處，考辯如下：

首先，治理梅山，在宋代是一件“國家大事”，大小戰(zhàn)事和懷柔處置都在正、野史中屢見記載，而被稱之為受宋王朝欽派“經(jīng)理梅山”，“駐軍溆浦、江東、錫溪、坪下，大小六十余戰(zhàn)，捕獲賊首賴三緊，斬首百余級，降服三十六洞”，屢立戰(zhàn)功于宋王朝的奉氏族祖奉朝瑞，竟在宋代正、野諸史籍中未見只字記載，不免使人生疑。族譜所載受朝廷委派“協(xié)助（實應(yīng)該為監(jiān)督）”“奉朝瑞共同掃蕩蠻獠”的大員“高皇城”，其名稱亦似民間傳說或通俗小說中人物，同樣未見于任何史籍記載。

此外，族譜中所載奉朝瑞及其后裔的職官名稱、乃至所涉及到的行政區(qū)劃，都不見于宋代。如武略將軍，雖然初置于南朝蕭梁時期，但唐、宋時期并無此職官；至金、元為武散官名，金代為從六品下，元代升為從五品，明代仍之。①參見元·托克托等修：《金史》巻五十五《志第三十六?百官一》、清?張廷玉等修《皇朝文獻通考》卷九十《職官考十四?封階?武職》等。族譜稱奉朝瑞“襲武略將軍”，何謂“襲”，世襲、承襲前人之謂，他既為生活于宋代的“初祖”，所承襲的是誰人的官職？怎么承襲了一個金、元異族王朝乃至常見于明、清時期的武散官職銜？族譜載奉朝瑞“加升鎮(zhèn)國上將軍”，新化奉氏宗祠都用“鎮(zhèn)國將軍”牌頭，[6]鎮(zhèn)國將軍為爵名，創(chuàng)自唐代，宋、明、清襲之，但均授予皇族宗室而非士庶。②《明會典》卷二十八《戶部十三經(jīng)費》《大清會典》卷十八《戸部俸餉》。一個庶民之家族，怎么能夠被授有皇族宗室專有的武職爵銜？奉氏十一修族譜在“鎮(zhèn)國將軍”爵號之中還加上一“大”字，更為不經(jīng)。族譜載奉朝瑞“筮仕江南，為訪察都運使”，宋代無訪察都運使的職官名。族譜又載奉朝瑞“由潛邸升邵州招討使”，何謂“潛邸”？“潛邸”應(yīng)指宋代邵州，為理宗趙昀登極前曾領(lǐng)防御使銜的封地，南宋寶慶元年（1225），理宗趙昀登極，用年號命名曾領(lǐng)防御使的封地，升邵州為寶慶府，寶慶之名始于此。③元·托克托等修：《宋史》卷八十八《地理志第四十一》：“寶慶府，本邵州邵陽郡軍事。大觀九年升為望郡。寶慶元年以理宗潛藩升府。淳佑六年升寶慶軍節(jié)度。……縣二：邵陽（望）、新化（望）。熙寧五年收復(fù)梅山，以其地置縣，有惜溪、柘溪、藤溪、深溪、云溪五砦?！?/p>

族譜載奉朝瑞于“紹興九年己未（1139）由潛邸升邵州招討使”，卒于“宋理宗嘉泰癸亥（1203）”（筆者按：嘉泰為南宋寧宗的第二個年號，自1201年至1204年，共計4年。族譜載為宋理宗年號，誤），均在宋理宗尚未出生（趙昀生卒年為1205～1264年）、更未遙領(lǐng)邵州防御使之前，“潛邸”之謂，無從談起！族譜還載有奉朝瑞兩位后人的職銜，宋“嘉泰癸亥（1203）九月三日誥封奉文奇湖廣保慶府（筆者按：“保慶府”應(yīng)為“寶慶府”之誤）知兵馬使。咸淳十年甲戌（1274）誥封奉正宗寶慶府都護，死后享有御葬，有嘉熙（1240）進士主事柳申撰寫碑銘并書”。首先，嘉熙為宋理宗趙昀的第四個年號，自1237年至1240年，共4年。嘉熙年間的進士柳申，怎么能夠為咸淳十年甲戌（1274）去世的奉正宗“撰寫碑銘并書”？此外，如前所述，寶慶府為南宋寶慶元年（1225）理宗趙昀登極之后用其年號所命名，奉文奇怎么能夠在寶慶府之名出現(xiàn)之前的“嘉泰癸亥（1203）九月三日”就被任命為寶慶府的知兵馬使呢？據(jù)清《（雍正）湖廣通志》載：“……貞觀十年（636）改為邵州邵陽郡，隸江南西道。宋寶慶元年以理宗潛藩升邵州邵陽郡為寶慶府；淳佑六年（1246）復(fù)升為寶慶軍，隸荊湖南路。元改為寶慶路，隸湖廣行中書省嶺北湖南道。明為寶慶府，隸湖廣承宣布政使司。”④清?邁柱等監(jiān)修、清?夏力恕等編纂：《（雍正）湖廣通志》巻四《沿革志?寶慶府》。南宋淳佑六年（1246）寶慶府已經(jīng)復(fù)升為寶慶軍，奉正宗怎么能夠在之后的咸淳十年（1274）誥封為寶慶府都護呢？“湖廣”一詞雖然可以追溯到元代所設(shè)的“湖廣行中書省”和明代所設(shè)的“湖廣承宣布政使司”，但作為一個區(qū)域或行政區(qū)劃名的簡稱，多見于明、清文獻，宋代湖南隸屬于荊湖南路，絕對沒有湖廣這一區(qū)域或行政區(qū)劃名，因而這一區(qū)域或行政區(qū)劃名出現(xiàn)在奉氏族譜所載之宋代奉氏族人的職官名中，也是使人感到疑惑的！

最使人感到詫異的，是奉氏族譜所載宋代帝王詔書所云“皇上奉天承運……錫爾厚爵厚祿，榮耀終生”等語。人們在書籍、影視中經(jīng)常見到和聽到的“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最初出現(xiàn)在明代洪武年間，由朱明王朝所創(chuàng)用。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云：“洪武三年五月初一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所知者祖宗之法耳，‘奉天承運皇帝’六字，萬世誰敢改稱為此號耶！”⑤見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八十一《初設(shè)科舉條格詔》、卷二十六《史乘考誤七》。明楊廷和《楊文忠三錄》中也有類似記載。⑥見明?楊廷和：《楊文忠三錄》巻三《視草余錄》、巻八《辭謝錄四》。帝王的“奉天承運”御寶（印）直到明嘉靖十八年（1539）才出現(xiàn)。張廷玉等修《明史》載：“嘉靖十八年，新制七寶：曰奉天承運大明天子寶，大明受命之寶，巡狩天下之寶，垂訓(xùn)之寶，命徳之寶，討罪安民之寶，敇正萬民之寶，與國初寶璽共為御寶二十四，尚寶司官掌之?！雹邚埻⒂竦刃蓿骸睹魇贰肪砹恕吨镜谒氖?皇帝寶璽》。雖然在唐代曾經(jīng)出現(xiàn)“奉天承運皇帝”之名，⑧宋?王溥撰：《唐會要》卷十九《讓皇帝廟》稱：“今睿宗、玄宗既已祧去，又文敬等七太子其中亦有追贈‘奉天承運皇帝’之號皆已停廢，則讓帝之廟不宜獨存。臣等參詳，伏請準中書門下狀，便從廢毀沿情定禮，實謂協(xié)宜。制從之?！钡缑麝懭荨遁膱@雜記》所云：“丘閣老《世史正綱》：唐徳宗興元元年（784），書始賜有功將士以功臣名號，其目云所謂奉天定難功臣是也。然其所謂奉天者，以地言也。后世遂襲之，以為奉天命，失初意矣。今按五代及宋、元固皆襲唐號，若本朝功臣勛階雖有‘奉天翊衛(wèi)’等字，然朝廷正殿正門皆名‘奉天’，凡詔赦及封贈文武官誥，勑起語皆曰‘奉天承運’，其主意正謂天子奉承天命以治天下，故事必稱天，非襲唐‘奉天’之名也。”①明·陸容撰：《菽園雜記》卷十五。據(jù)此可知，奉氏族譜所載宋代帝王詔書所云“皇上奉天承運……錫爾厚爵厚祿，榮耀終生”等語，來歷是非?？梢傻?。

基于以上諸多疑點，故奉氏族譜所載對其族源的敘述，難以征信。

正如民國年間參與主修新化《蘇氏五修族譜》的蘇幼申先生所說：“吾邑各姓族譜，多謂由江西吉安、泰和而來（如劉、李、謝、陽各姓），特以舊為蠻地，辱為其民，故多改稱來自元明之時。鄧湘皋先生謂‘各姓通譜無一可信’，意殆在此?！被谕瑯拥脑颍禄K氏舊族譜也記載該族“由江右遷居土硃之事實，雖記載甚詳，而既遷以后之真相，則恍惚迷離，難于捉摸，殊為遺恨”。②蘇幼申：《蘇氏五修族譜·蘇氏源流考》，載冷水江市政協(xié)文史學(xué)習(xí)委員會編：《冷水江市文史資料第四輯?梅山蚩尤文化研究（一）》，第135～140頁，內(nèi)部發(fā)行，2004年。正是如此，自蘇幼申先生始，新化蘇氏族人尊重歷史，將其族源追溯到《宋史》所載之被稱之為“梅山峒蠻”的梅山蘇氏。如蘇象成《蘇氏續(xù)源流考》云：“響昔宗族姓氏常以豪門閥族相標榜，恥言出自微賤，我族亦囿于門閥陳見，附會源流，考有失真。乾隆首修，出自宋元豐遷來之說。道光二修，似有征言。迄五修鳳初、幼申兩公，始旁征博引，詳細論證，認定宗梅山蘇氏。并征于我邑宿儒謝玉芝、李抱一兩君，僉以為兩公立論精辟，宗梅山蘇氏，應(yīng)為定論。”③蘇象成：《蘇氏六修族譜·蘇氏續(xù)源流考》，載冷水江市政協(xié)文史學(xué)習(xí)委員會編：《冷水江市文史資料第四輯?梅山蚩尤文化研究（一）》，第1143頁，內(nèi)部發(fā)行，2004年。

三

奉氏族譜所述之族源、族屬（民族歸屬）固然不可盡信，如果沒有更直接、更充分的證據(jù)，也無法將其與宋代以前梅山所居之“莫徭”和之后所居之“蠻猺”（瑤族）聯(lián)系起來；然而，恰恰有一份宋代的文獻，記載了宋代新化梅山有奉姓“蠻猺”（瑤族），而且他們的氏族世代聚居地名為“奉家峒”。

宋真德秀《湖南運判劉公墓志銘》云：“公名強學(xué)，字行父，……羈丱時，王父正議授以左氏、班史諸書，朝夕吟諷不去口。后侍少師官長沙時，張宣公尚亡恙，岳麓之教大興，公往就學(xué)，日與賢雋游處。有彪君德美者，嘗受學(xué)五峰先生，為公言前輩師友淵源甚悉。及補國子生，又盡從四方知名士觀摩麗習(xí)，聞見益洽。屢上春官弗第，以奏補調(diào)主清湘簿。帥王公藺檄致幕府，事輙咨扣。辟京西安撫司，準備差遣。楊尚書輔為帥，尤器異之，改宣教郎，知饒之安仁縣?！狳c廣東刑獄，……改轉(zhuǎn)運判官，……提點湖南刑獄，湘民喜鬬輕死，以故重辟多，吏常骫法出之，殺人者例不死。公曰此東坡所謂‘外邀雪寃之賞，內(nèi)希陰德之報’者，豈辟以止辟之意哉！諸郡以具獄上，惟過誤可憫。若訊鞫有疑者，乃使奏讞，余悉論如律。然必召掾史議，反復(fù)數(shù)四，無孅芥疑，乃決。故人自以不寃?！逑婵h申粟家峒為鄰峒所屠，邑人大震恐。公曰：‘此峒民自相讎殺，爾置勿問。’已果帖然。新化奉家峒，其酋曰奉夢賢，世與省民王布有怨。會布以事來衡陽，夢賢嗾其徒殺之道旁，已遁去。公命廵尉諭以禍福，許束身自歸。未幾，夢賢領(lǐng)其徒四人請辠庭下。公命鞫治寘殺人者于理。乃白之朝，謂：‘夢賢世長猺峒，今又挺身詣官，四人已抵罪，足償死者寃，乞貰夢賢一死，系蠻猺心?！酥^公是舉不失刑，又不失恩，于威懷溪峒為得?！霓D(zhuǎn)運判官，以勤民致疾，嘉定十七年（1224）四月七日卒官，年七十有一。累階朝奉大夫?！雹芩巍ふ娴滦阕骸段魃轿募穾喫氖逗线\判劉公墓志銘》。

又明黃宗羲等撰《宋元學(xué)案》記載：“劉強學(xué)，字行父，衢之西安人也，刑部侍郎穎之子。侍郎受知張忠獻公，令與其子宣公為友，其后岳麓之教大興。宣公帥泉州，令彪先生德美掌書院事，先生既納拜宣公，授以《伊洛源流》，而德美又為言其詳甚悉。以太學(xué)生奏補官，累遷至知南康軍。饑民嘯聚為亂，向多以招安得官者，奸宄益艷之，至是復(fù)嘯聚。先生大發(fā)粟賑之，而僇其幸亂始禍者。建祠以祀周、程，以《近思錄》教士子。擢為廣東提刑，改運判，尋為湖北（筆者按：“湖北”當為“湖南”之誤）提刑。嘗曰：今吏多骫法以活人，此東坡所謂‘外邀雪冤之賞，內(nèi)希陰德之報’者也，豈辟以止辟之意！故先生于獄事最盡心焉。尋復(fù)改運判以卒。先生學(xué)有原本，嘗誦《孟子》‘求在我’之言，以之名齋。又自署曰‘退庵’。其于仕宦，泊如也。”①清?黃宗羲原著，清?全祖望補修：《宋元學(xué)案》卷七十一《岳麓諸儒學(xué)案?運判劉退庵先生強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393頁。

綜合真德秀撰《湖南運判劉公墓志銘》及黃宗羲等撰《岳麓諸儒學(xué)案·運判劉退庵先生強學(xué)》等文獻所載可知，劉強學(xué)（1153～1224）字行父，號退庵，為南宋著名理學(xué)家和教育家、湖湘學(xué)派集大成者、南宋中興名相張浚之子張栻的受業(yè)弟子，受到湖湘學(xué)派經(jīng)世致用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深刻影響，此即所謂“先生學(xué)有原本”，尤其“于獄事最盡心”，在其所歷宦的江西、福建、廣東、湖南等地均有政聲。②參見清代所修《江西通志》、《福建通志》、《廣東通志》等相關(guān)記載。

劉強學(xué)任湖南提刑并處置新化奉家峒酋首奉夢賢嗾徒殺人案，正與前述奉氏族譜所載所謂奉朝瑞活動于邵州時期相近，但墓志銘中“新化奉家峒，其酋曰奉夢賢”、“夢賢世長猺峒”等文字表明，以奉夢賢為首的奉氏家族在新化該“猺峒”聚居的年代一定比較久遠，絕非后期因某種原因由外地遷入的所謂“客戶”；奉夢賢及其奉氏家族的族屬為諸多史籍所載之“蠻猺”，當然也就不會是漢人；奉夢賢的酋首之位是通過世襲而來，其奉氏家族對酋首地位的掌控歷史還可以往前追溯很遠；“新化奉家峒”等語直接指明其所居之“猺峒”在開梅山之后所設(shè)置的新化縣境內(nèi)，并且聚居該地的奉氏家族具有一定規(guī)模，加之世居該地，以致所居之“猺峒”因以奉氏家族為主體而約定俗成被稱之為“奉家峒”，并為人們廣為熟知，成為可以書之于文本的地名。正因為當時的奉氏家族是“蠻猺”，故劉強學(xué)采取了“鞫治寘殺人者于理”、以“四人已抵罪，足償死者寃，乞貰夢賢一死，系蠻猺心”斷獄方式，以防止民族矛盾的加深，而被時賢所稱道。

前述曾迪《奉家山瑤人遺址初探》一文稱：“現(xiàn)今的水車、奉家鎮(zhèn)地域，人們習(xí)慣稱‘奉家山’，地處新化西部，系雪峰山脈，平均海拔1000米以上，峰巒疊嶂，山勢險惡，切割深達 500—1000米，其中風車巷海拔1585.2米，為新化縣第二高峰?！盵7]近年來被入選為國家自然與文化雙遺產(chǎn)、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的紫鵲界梯田，就位于屬于雪峰山中部的奉家山體系。史籍所載之梅山，包括現(xiàn)今新化、安化兩縣及其周邊包括隆回等縣市的部分區(qū)域，在此萬余平方公里的地域內(nèi)，有史籍所謂之梅山十峒，因此每個峒的地域范圍一定不會很狹小。該墓志銘所記載的“奉家峒”既然在宋代新化梅山的境域內(nèi)，應(yīng)該不會是一個小小的區(qū)域或地名，當與現(xiàn)在的新化奉家山有所關(guān)系。

宋代以降，現(xiàn)今之隆回縣大部分地域一直在開梅山所置的新化縣的版圖之內(nèi)，明代洪武年間置隆回巡檢司，清因之，1947年置隆回縣，縣因隆回鄉(xiāng)命名。前文提到的隆回縣虎形山，位于隆回縣的東北部，與新化縣接壤，屬于奉家山山系，在該山系的南部。因此，現(xiàn)今隆回縣虎形山，宋代也在新化梅山奉家峒（山）的范圍內(nèi)。隆回縣虎形山今為瑤族鄉(xiāng)，是“全國百佳藝術(shù)之鄉(xiāng)”、“湖南省重點風景名勝區(qū)”，其“花瑤古寨風情”為湖南省新瀟湘八景之一；虎形山附近的小沙江鎮(zhèn)也是花瑤的主要聚居地；此外，還有一些瑤人散居在該縣的青山鄉(xiāng)、麻塘山鄉(xiāng)和大水田鄉(xiāng)。據(jù)2001年人口統(tǒng)計，虎形山瑤族鄉(xiāng)有13165人，其中花瑤5217人，占全鄉(xiāng)人口的39.6％。奉姓、劉姓和沈姓等瑤民是該瑤鄉(xiāng)的三大姓 。[8]“（新化）奉家山和（隆回）虎形山奉姓人都證明，民國二十四年（1935），（新化奉氏家族）修奉氏十一修譜牒時，大地主奉仕卿親自騎高頭大馬到虎形山奉姓瑤人族長奉才祿家，住了三天，協(xié)商聯(lián)譜之事，終因虎形山奉家人害怕他們以強欺弱，而且奉家山人又都已不通瑤語而不果”。[7]表明直至民國時期，兩地的奉姓住民都有屬于同一族屬的意識，只是新化奉家山的奉姓人在歷代王朝、政府的羈縻綏撫之下已經(jīng)漢化，但不能掩蓋其原屬于瑤族（梅山蠻猺）之族屬的歷史事實。

奉姓是一個比較罕見的姓氏。既然在宋代新化奉家峒已經(jīng)有奉氏“蠻猺”家族的世代聚居，宋元以降迄今，奉家山（含隆回虎形山和新化水車鎮(zhèn)、奉家鎮(zhèn)等）區(qū)域內(nèi)還聚居著被稱之為“花瑤”的奉姓瑤人和已經(jīng)被漢化的奉姓族人，兩者之間沒有任何淵源關(guān)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換言之，誰又能相信，宋代新化奉家峒（山）的奉姓“蠻猺”后來遷徙至其他地方，而作為比較罕見姓氏的奉姓氏族恰恰又不斷遷入并聚族定居于這一以“奉家”作為地名并且歷史上曾經(jīng)是奉姓“蠻猺”聚居的地方。因此，筆者認為，隆回虎形山的奉姓瑤人和新化奉家山已被漢化的奉姓族人，都應(yīng)當與宋代新化奉家峒的奉姓“蠻猺”有著族源關(guān)系。逆向追溯，則宋代梅山峒蠻（“蠻猺”）是當?shù)睾笫垃幾宓南让瘛?/p>

很自然便將提出一個問題，為何同為奉家山區(qū)域內(nèi)的所謂“蠻猺”，一部分已經(jīng)被逐漸漢化，而另一部分卻仍然未被漢化？其原因固然復(fù)雜，但從清·儲大文為康熙年間曾任湖廣學(xué)政、偏沅巡撫的潘宗洛所撰傳記中的一些文字，或可獲得某種解答：“中丞潘公，名宗洛，字書原，號巢云，別號垠谷。……臣查湖南新化、安化兩縣，在宋時名為梅山，尚系生苗巢穴，一歸版圖，人文漸盛，中進士、舉人者每不乏人，人不知其為苗，彼亦忘乎其為苗矣。以彼絜此，新化、安化之苗何其幸，而通道之苗何其不幸！……臣前任學(xué)政時，考試湖南，親身徧歷，確見衡、郴等處產(chǎn)鉛地方，山深谷邃，境通黔粵，人雜苗猺，惟宜安靜，不宜擾動?！盵9]《宋史》所稱“舊不與中國通”的梅山新化、安化兩縣自從宋代納入國家行政管轄之下后，歷代封建王朝對當?shù)卦∶窳b縻綏撫，始終控制甚嚴，并且大量移民的涌入，漢與苗瑤的雜處，文化的熏陶感染、族屬身份所造成社會地位懸殊而構(gòu)成的心理壓力等，也對苗瑤住民的自覺與不自覺的漢化產(chǎn)生著影響，致使其“人不知其為苗，彼亦忘乎其為苗矣”。相對于現(xiàn)今之新化水車鎮(zhèn)、奉家鎮(zhèn)附近的奉家山而言，虎形山山深谷邃，距離舊時的新化縣治所在更為遙遠，處在縣域的邊遠地區(qū)（現(xiàn)在的隆回縣直至1947年才設(shè)置），漢族移民的遷入較之為少，王化的影響也較為薄弱，如同“通道之苗”一樣，政府采取了“人雜苗猺，惟宜安靜，不宜擾動”的策略，從而使其保持了族屬的原貌。

綜上所述，新化奉家山在宋代已有族屬為“蠻猺”之奉氏家族的聚居，而現(xiàn)今奉家山（含隆回虎形山和新化奉家山等）還聚居著被稱之為“花瑤”的奉姓瑤人和已經(jīng)被漢化的奉姓瑤人，表明梅山洞蠻的族屬在五代至宋代之際苗、瑤基本上完成了分化之后，奉姓一系梅山“蠻猺”原住民演化為后世的瑤族，從而證明在梅山多元民族文化的構(gòu)成中，瑤族始終占據(jù)有相當重要的位置。當然，古代梅山地區(qū)的原住民“梅山洞蠻”不止是瑤族，還有其他民族，囿于本文的主題及篇幅，另文再作討論。

[1] 石宗仁.梅山蠻的民族源流、文化特征與族屬[J].邵陽師專學(xué)報, 1998（1）：27-36.

[2] 鐘新梅.瑤族先民是古梅山蠻的主體族群[J].婁底師專學(xué)報, 2004（2）：82-83.

[3] 粟海.梅山蠻民族史略考[J].婁底師專學(xué)報, 2001（1）：83-87.

[4] 林河.楚越文化的一個分支—梅山文化[J].邵陽師專學(xué)報, 1996（1）：29-34.

[5] 龍沛林.多民族的梅山及其文化[J].中華文化論壇, 1997（4）：15-20.

[6] 胡能改.梅山客戶—新化姓氏探源[M].北京：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 2001.

[7] 曾迪.奉家山瑤人遺址初探[J].婁底師專學(xué)報, 2004（1）：84-87.

[8] 董珞.湖南虎形山花瑤探源[J].中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 2005（1）：20-23.

[9] 清·儲大文.存研樓文集·卷十三：中丞潘公傳[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