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昌寶
由《南方周末》引發(fā)的關(guān)于“普世價值”的論爭,已經(jīng)進行一年有余了。關(guān)于這場爭論,無論主流思想界和媒介,還是民間思考散戶,都給予了足夠的重視,其間所謂的傳統(tǒng)“左派”、“新左派”、保守派、改革派、民族主義者、獨立撰稿人、自由主義者,以及海外的金耀基、鄭永年、宋魯鄭等諸多學者和名家都紛紛加入,國內(nèi)的各大網(wǎng)站和國外的《聯(lián)合早報》、《星島日報》、路透社等也爭相發(fā)文、報道,臺灣甚至還就此專門召開了頗具規(guī)模的“臺灣民主化與兩岸和平專題座談會”。關(guān)于普世價值引起的論爭,焦點雖然并不固定,但歸納起來也無非是這樣幾個問題:人類有沒有普世價值?普世價值包含哪些內(nèi)容?普世價值是否是西方價值?中國是否需要普世價值?這樣幾個問題之所以在中國思想界引起熱議,吸引如此之多的眼球,說到底,這是一個關(guān)乎中國過去歷史評說、當下社會改革和未來發(fā)展走向的大問題,是一個不得不說又必須要說清楚的問題。然而,縱覽爭論和關(guān)注的各方可知,此前曾熱衷于各類運動或善于引領(lǐng)潮流的作家群體這次卻意外地集體缺席了。
何以作為集思想、精神和審美于一身的作家群體會缺席思想界的這個大討論?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當然,如果認真審視這個群體一段時間以來的綜合表現(xiàn)和表演,可以斷言說,他們的缺席并非一般性的不在場,而是具有深層次的意義和蘊涵,因為這樣的行為本身,恰是中國當下作家的一種思想情懷和精神癥候的真實寫照。
自“五四”以來,現(xiàn)代中國文學便形成以小說為主導的文學格局,而在小說中尤其以長篇小說為要,所以,時下中國的文學便毫無爭議地以長篇小說來代表了。據(jù)統(tǒng)計,新世紀以來中國大陸的長篇小說幾乎達到年均1000部左右的數(shù)量,且呈逐年遞增之勢,這還不算已經(jīng)廣受關(guān)注的網(wǎng)絡(luò)文學。應該說,比之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更遑論此前的20世紀50至70年代,新世紀以來的文學基本面已逐漸向良性態(tài)勢發(fā)展,亮點雖不能與數(shù)量成正比,但概括來說也還是有些出類之作的。這其中值得評說的如《生死疲勞》(莫言)、《笨花》(鐵凝)、《湖光山色》(周大新)、《秦腔》(賈平凹)、《紅煤》(劉慶邦)、《無土時代》(趙本夫)等新鄉(xiāng)土小說,《中國 1957》(尤鳳偉)、《受活》(閻連科)、《圣天門口》(劉醒龍)等新歷史小說,《風雅頌》(閻連科)、《英格力士》(王剛)、《桃李》(張者)、《如焉 @sars.come》(胡發(fā)云)等知識分子題材小說,《我的丁一之旅》(史鐵生)、《我是我的神》(鄧一光)、《啟蒙時代》(王安憶)、《等等靈魂》(李佩甫)等人性剖析與人生探索小說,《空山》(阿來)、《悲憫大地》(范穩(wěn))、《蓮花》(安妮寶貝)、《額爾古納河右岸》(遲子建)等描寫雪域高原和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異域小說,以及《杏燒紅》(松鷹)、《推拿》(畢飛宇)、《陌生人》(吳玄)、《女心理師》(畢淑敏)、《風聲》(麥家)、《花腔》(李洱)、《檀香刑》(莫言)等敘事新奇的另類小說等。但是問題也是明顯的,即如雷達2006年在《光明日報》頭版發(fā)表《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癥候分析》一文所指出的:“與世界上許多公認的大作品相比”,“與莊嚴的文學目標相比”,“當下的中國文學,包括某些口碑不錯的作品,總覺缺少了一些什么?!薄皵[在我們面前最現(xiàn)實的問題是,期待的文學大師沒出現(xiàn),而文學原創(chuàng)能力似乎在喪失,畸形的復制能力在增大,文學數(shù)量與質(zhì)量之比嚴重失衡,威脅著當今文學的整體生態(tài)?!雹夙n少功在《小說選刊》上也曾撰文直言道:“在我近年來的印象中,很多小說不解饑渴,有時候十幾頁黑壓壓的字翻過去,腦子里可能還是空的……”并進而指出當前小說的兩大癥狀:信息重復和信息低劣。他還提醒寫作者道:“小說需要個性,但個性并非新的普遍性。”②環(huán)顧新世紀以來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說,無論整體態(tài)勢,還是具體作家作品,普遍離人們的審美預期存在一些距離。至于那些弘揚主旋律、展示時代精神的小說,其公式化、概念化、標語口號化、以及“三結(jié)合”、“三突出”、“三陪襯”等非常態(tài)的“極左”藝術(shù)手段、思維方式和價值理念仍隨處可見,只是新形勢下?lián)Q了一副面孔而已。事實再次表明,無論人們主觀情感上認可與否,所謂的“當代”不如“現(xiàn)代”在進入21世紀后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盡管所謂的現(xiàn)代文學并非完美,也尚乏經(jīng)典之作。而德國漢學家顧彬拋出的“當代文學垃圾論”、“二鍋頭”(即當代文學)與“五糧液”(即現(xiàn)代文學)論,雖然在尺度上存在商榷之處,但也決非是不足為據(jù)的戲言。
對于一個自豪于文學的國度,白話文學自“五四”以來已經(jīng)有近百年的發(fā)展歷程,無論在哪個意義上說,總也該交出一份滿意答卷了,文學大師和經(jīng)典之作也該誕生了,可現(xiàn)狀卻偏偏是只見開花不見結(jié)果,以致讓深情于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人陷入等待戈多般的可憐又荒謬的尷尬境地。何以故?雷達在探究其原因時指出,現(xiàn)在的文學病癥“首先是生命寫作、靈魂寫作、孤獨寫作、獨創(chuàng)性寫作的缺失”;其次是“缺少肯定和弘揚正面精神價值的能力”;第三是缺少“對現(xiàn)實生存的精神超越,缺少對時代生活的整體性把握能力”;第四是“缺少寶貴的原創(chuàng)能力,卻增大了畸形的復制能力?!薄八械倪@些缺失,歸根結(jié)底,還是文學精神的缺失?!雹劾走_對問題的把脈和分析不可謂不精到、不深刻,那種對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關(guān)切的拳拳之心清晰地躍然紙上,然而,正如他批評作家創(chuàng)作停留在“形而下批判”層次一樣,在對問題的根本成因上雖觸及到了問題卻同樣止步不前,沒能作“形而上的精神超越”,也即沒有進一步追問所謂的“文學精神”究竟為何,為什么中國作家會缺少它?
問題其實并不難,答案也早就擺在人們面前,即所謂的文學精神,就是歐洲文藝復興以來以人文精神、人文關(guān)懷、人道主義等為核心價值的人類歷史已經(jīng)證明雖不完美但又最為切實的啟蒙——現(xiàn)代性。當然,關(guān)于何謂啟蒙、何謂現(xiàn)代性,以及何謂人文精神、人文關(guān)懷、人道主義等,雖已有學者多次闡釋和勘誤,④但無論對于昔日還是當下的中國人來說,這仍是一個難以名說的課題。因為近二百年來的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證明,傳統(tǒng)中國人在理解和接受一些舶來品時必然要進行想當然的中國化,使其更符合中國人的理解和漢語的語義表達。所以,啟蒙——現(xiàn)代性及其中所包蘊的自由、民主、法治、人權(quán)、平等、博愛以及人道主義、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等,就常常被有意誤讀而背負上特定文化的標簽,以致一些非本土化語詞在漢語的表述中或者失卻了原教旨意義,或者在被賦予意識形態(tài)意義之后實現(xiàn)話語轉(zhuǎn)型。所以,深諳其中緣由的嚴復不得不將“自由主義”改譯成“群己權(quán)界”,周作人也刻意強調(diào)“人道主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悲天憫人”,而當下學界也不得不在將社會良心命名為“知識分子”前加上“人文”或“公共”、在“經(jīng)濟學”前加上“西方”以作標識。這種情形在韓愈那里大概便是“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賀麟則將其闡釋為“全盤化西”。當然,這種中國化究竟該如何評判呢?新文化健將魯迅曾深有感觸地說:“誰說中國人不善于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并非將自己變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于自己而已?!雹荨翱蓱z外國事物,一到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無不失了顏色?!雹摁斞高€說道:“我們中國本不是發(fā)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而且許多論者反要以此自豪。我們只要留心譯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樣對于外國事情的批評議論,便能發(fā)見我們和別人的思想中間,的確還隔著幾重鐵壁。他們是說家庭問題的,我們卻以為他鼓吹打仗;他們是寫社會缺點的,我們卻說他講笑話;他們以為好的,我們說來卻是壞的?!髡叩乃枷耄瑤缀跞皇侵袊??!雹呷玺斞杆f,因為對啟蒙——現(xiàn)代性的誤讀與曲解,中國的現(xiàn)代化命運便在崎嶇坎坷與多災多難中行進著,直至繞了一個極度夸張的彎,甚至幾千萬生命被無辜損耗,才又重回到百年前的老路。而如果再對照當下思想界關(guān)于普世價值的爭議,也可發(fā)現(xiàn),這場曠世之論不但可以看作是20世紀90年代的人文精神、20世紀80年代人道主義大討論的繼續(xù),而如果再向前追溯,還可以將其看作是晚清政府被迫現(xiàn)代化以來中國思想界歷次交鋒的再次上演。當然,中國歷史的循環(huán)或周期論也再次被證明。
至于為什么中國作家會缺失啟蒙——現(xiàn)代性?這是一個并不復雜但也難以言說的問題。應該說,無論是現(xiàn)代中國還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肇始于1912年共和革命后的“五四”是個非常不錯的開端,尤其是魯迅、胡適、周作人等打下的文學現(xiàn)代化的底子緊隨世界潮流,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林語堂以及馮至、艾青、穆旦等人的接力也是亦步亦趨。比照世界各國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驗,理論上說,歷經(jīng)近百年的發(fā)展,社會形態(tài)以致文學的現(xiàn)代化應該作為一種常態(tài)而為人們接受了,余下的只是時間和程度問題了。然而,豈但社會和歷史沒有跳出周期律,即便是文學也要帶著一身新舊、內(nèi)外的創(chuàng)傷重新回爐,以致文學難見經(jīng)典之作,只以所謂的“紅色經(jīng)典”來掩人耳目。當然,在認真審視中國歷史和文學的進程后,可以斷言,這樣的結(jié)果和現(xiàn)狀是注定的,也是必然的,這一點過去的歷史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做了記錄。由于持續(xù)不斷的內(nèi)亂和外辱,百年的歷史和文學被清晰地分割出三個周期,而每個周期迄今又都是以30年為界:在第一個周期的30年中,盡管啟蒙——現(xiàn)代性在中國生根發(fā)芽,獲得一定發(fā)展,但先后被民族救亡和階級翻身思潮所沖擊,雖未完全壓倒,終究也未能獲得充分、完全發(fā)展,這一點在第二個周期開初即得以驗證。在第二個周期的30年中,無論是深受五四啟蒙思想滋養(yǎng)的一代,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一代,在“極左”政治的思想改造中以全軍覆沒而收場,雖然他們被冠以“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的稱號。而且,無論其時還是之后,竟然沒有幾個人能夠真正反思 “反右”、“大躍進”、“文革”的悲劇何以會發(fā)生?自己當時何以那樣輕信、盲從、吶喊、助威,甚至落井下石而又拒不懺悔,以致讓中國作家這個曾經(jīng)輝煌的群體一落而成為人們詬病的話題所在,“中國的文人是最卑鄙下流的”(黎鳴語)、“中國文人是一群缺鈣的軟體動物”(賀雄飛語)、“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等論斷也從此深入人心。第三個周期起始的20世紀80年代,開局也還算不錯,雖然所謂的傷痕文學僅僅是為了揭示苦難,反思文學并未做到徹底反思,改革文學也只是撥亂反正,尋根文學不過是重回傳統(tǒng),但也有雖不成熟但卻極具希望的意識流和現(xiàn)代派;盡管貫穿20世紀80年代“極左”的逆流仍主導著意識形態(tài),但也還是有關(guān)于人道主義的思考,有對《苦戀》、《人啊,人》、《河殤》等被批判的作品的聲援,也有立意于還原“反封建”的魯迅研究……然而當文藝正朝著常態(tài)方向邁進之時,一場變故將中國和中國作家推進到充分商品化的20世紀90年代。文藝市場化的改頭換面本來無可厚非,也符合文藝的自身屬性,言說空間的相對自由為其表達提供了較好平臺,但是為利所誘而不講基本職業(yè)操守的大潮也隨之席卷而來,文壇瞬間便在“向前看”的呼聲中重組為“告別革命”(李澤厚、劉再復語)、“躲避崇高”(王蒙語)的“一切向錢看”的格局,集體性的消費主義成為主導中國社會的常青樹。對此,有人這樣描述道:“1993年在文化坐標上是‘欲望膨脹’和‘價值傾斜’的一年,是政治沉重感被經(jīng)濟騰飛感剝離的一年?!薄霸S多人學會了評議游戲和話語調(diào)侃,以自我貶損和玩世不恭來嘲弄精神價值和生存意義,在學術(shù)上處于退守姿態(tài),在精神上處于漂流狀態(tài)。另一些人為了追求實惠而學會了取巧,放棄精神信仰和歷史意識?!雹嗉幢闫渲幸灿欣硐胫髁x者、現(xiàn)實主義者或純文學者的呼喊與堅守,也因其先天不足而陷入平庸與無力之中??疾爝@種局面的成因,學界已經(jīng)達成普遍的共識,即無論改弦易轍的,還是隱忍堅持的,亦或是新近加入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要么本身可能就是一個涂脂抹粉的狼,要么是喝著狼奶長大的,所以必然充當著集體無意識者的一員,同時將罪惡感、羞恥感和知識分子的公共承擔一并打包拋棄。在此情境下,啟蒙——現(xiàn)代性的缺失與無力成為中國作家主導的思想情懷和精神癥候,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在此情境下希求他們實現(xiàn)大境界、大成就,自然是過分奢望。顧彬的曾被質(zhì)疑的 “真正的德國文人、知識分子、教授們”,“都不會看中國當代小說家的小說”,因為“當代作家基本沒有什么思想,他們的腦子是空的”⑨的評判,與張煒所形容的 “精神平均化時期”、“沙化時期”、“賣掉一切的寫作和出版”、“在背景中顯現(xiàn)的文學”⑩等病癥也就都能坐實了。
正因為作家思想情懷和精神癥候的先天不足和后天失衡,當下的文壇便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風貌:且不論那些熱衷于消費主義的準通俗化作家,也不說那些傾心于主旋律的時代作家,即使是那些主觀上也在倡導文學精神,且用力去寫而手法也盡量做到多樣和前沿的作家,也難以達成自己的心愿或滿足讀者的審美預期。如成績相對顯著的新鄉(xiāng)土小說,盡管在很大程度上對農(nóng)村、農(nóng)民工或城市化中的問題有了切實的把握,同情與關(guān)懷無處不見也無不感人,但是在對問題的剖析與認識上,始終跳不出固有思維的羈絆,僅停留在為揭示而揭示的大眾認知水平上,而在傳達現(xiàn)實感的同時又無法兼顧文學性,以致翻來覆去不過爾爾。白燁在評價小說《紅煤》中的人物時說:“他們出于小農(nóng)心理的短視與虛榮,以及簡單的交換意識和濃重的報復心理,使得他們在看待問題和處理事情時,常常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這樣的評述雖然指向的是作品人物,但也同樣適用于作家這個創(chuàng)作主體;新歷史小說盡管立意、創(chuàng)意都堪稱用心良苦,一定意義上也起到了去蔽、還原和重構(gòu)歷史的作用,但是因為知識的盲點和歷史意識的局促,新的歷史或者依然模糊偏狹,或者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厚重感、反省性仍難得一見,特別是在歷史與人性的審美言說上總給人以難以企及之感,倍增遺憾;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中,雖然王朔式的粗鄙調(diào)侃已成過去,但淺薄的反智傾向仍為一些人所熱衷。即使那些嚴肅的批判、諷刺之作,由于批判的武器相對滯后和保守,則或者找不準病癥而無從下手,或者針對病癥而無計可施,再不就眉毛胡子一把抓,將批判變成憤青,將諷刺變成挖苦,將幽默變成搞笑,以致敘述者與被敘述者都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令人無奈至極;人性剖析與人生探索小說,因為最切近“五四”以來的“人的文學”、“人生的藝術(shù)派”,理論上說應該取得更大成績,然而由于思維方式與價值尺度的狹隘,在表現(xiàn)人性與人生時,往往只注意到中國的“這一個”,卻無意去揭示和表現(xiàn)人類共有的人性,僅僅靠糾纏于離奇的人生而蓄意編造故事來招徠顧客。特別是,在對人的靈魂和精神的觀照上,因為缺少獨特的人性體悟,使這一類的小說終因太“中國化”而無法世界化;表現(xiàn)西藏等少數(shù)民族風情的異域小說,盡管不時讓人耳目一新,但那種蓄意獵奇或張榜公布新大陸的潛在用意,已經(jīng)處于飽和狀態(tài),甚至使人審美疲勞。而且,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小說的敘述者要么因為深度介入而迷戀其中不知歸途,要么因為作壁上觀而游離其外不知其所以然,啟蒙的理性之光在神秘與原始的圖騰文化中卻暗淡無光;敘述新奇的另類小說,雖然與20世紀80年代現(xiàn)代派路徑有所不同,但整體質(zhì)量并未見明顯超越,特別是敘事技術(shù)的依舊青澀直接影響了文本的意義表達。其個中原因也仍是在于不能虛心學習既有的文學范式,甚至茫然不知外邊的世界早已很精彩,卻要以狹隘民族心和自大兼自卑的“文化戀母情結(jié)”(鄧曉芒語)力主調(diào)和,將“炒冷飯”和“四不像”當做文體創(chuàng)新,簡直貽笑大方。至于其他被專業(yè)評論家們刻意命名的 “身體寫作”、“陽光寫作”、“秋意寫作”、“都市文學”等名頭各異的文學則自不必評說了。
毋庸置疑,啟蒙——現(xiàn)代性的缺失是當下中國作家思想情懷和精神癥候的集中代表和根本體現(xiàn)。也正是因為這種缺失,使得本應肩負人文關(guān)懷、人文精神、公共職責的作家們,在面對堪比30年前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的普世價值論爭中,以空前團結(jié)的旁觀、冷漠、麻木、沉默和死寂等態(tài)度相標榜。當然,這種集體失語并非僅僅是這一次,此前影響一時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改革派與“保守派”等幾次大的思想論爭中,作家們也都是以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處之。不過,要指出的是,從學術(shù)角度客觀地說,當下流行的普世價值之爭,并沒有多少思想和哲學含量,因為其中所涉及的諸多問題,早在五四時期就已經(jīng)熱議并解決過,只是浮躁的中國人不但不善于參考和借鑒外來文明,甚至連他們口口聲聲自豪的“五四文明”也被束之高閣了。當然,如果就此推論中國作家的思想冷靜和深邃,那是要貽笑大方的。而在當下這種變態(tài)的環(huán)境里,文學創(chuàng)作的質(zhì)量和未來發(fā)展的前景也就可想而知了。
2005年,錢鐘書的《圍城》被入選標準極嚴而在英語文學圈中影響極大的“英國企鵝經(jīng)典文庫”收錄。針對此事,英國的中國文學學者和翻譯家藍詩玲(Julia Lovell)以《大躍進》為題在英國《衛(wèi)報》刊出長文。她在將錢鐘書、沈從文和張愛玲,分別比作中國的伊夫林·沃、屠格涅夫和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后,進而嚴肅指出:“優(yōu)秀的中國文學同樣具有普世意義,而不僅僅是反映一國歷史簡單的窗口?!?類似的觀點林語堂也有過表述:“我們考察一個國家的文學,無疑是想見識一下這個國家最偉大的心靈是怎樣看待生活的,而他們的表達方式又是如何各不相同?!?可以斷言說,中國作家什么時候真正領(lǐng)會了啟蒙——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涵,并以之為自己的思維方式、價值尺度和審美標準的絕對核心,也即認可并踐行普世價值,中國文學才能真正健康發(fā)展下去,期待中的文學大師也才能出現(xiàn),世界——諾貝爾文學獎也才會接納中國文學?;蛘哒f,中國作家什么時候開始不以中國人的狹隘心理去思考中國和世界人的問題,而是以常態(tài)的中國人和世界人的思想情懷來思考世界和中國的問題時,中國文學才能克服弊病而真正走向輝煌。
①③雷達《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癥候分析》,《光明日報》,2006年7月5日。
②韓少功《個性》,《小說選刊》,2004年第1期。
④參見李慎之、袁偉時、李新宇、張輝、周憲、王義軍等學者相關(guān)研究成果。
⑤《華蓋集·補白》,《魯迅全集》第3卷,第10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⑥《熱風·隨感錄·四十三》,《魯迅全集》第 1卷,第33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⑦《熱風·隨感錄·五十九“圣武”》,《魯迅全集》第 1卷,第 35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⑧王岳川《中國鏡像》,第5、63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⑨顧彬《中國當代作家基本沒有思想》,《時代周報》,2009年3月13日。
⑩張煒 《精神的背景——消費時代的寫作和出版》,《上海文學》,2005年第1期。
?白燁 《精神的凸顯與藝術(shù)的拓展——2006年長篇小說概觀》,《小說評論》,2007年第2期。
?思寧《中國小說首次被收錄企鵝經(jīng)典文庫》,《文學報》,2005年6月30日。
?林語堂《中國人》,第 218 頁,學林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