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一
在大陸,安妮寶貝(以下簡稱“安妮”)是個自覺利用網絡而“起家”的作家,她曾這樣說過:“……上網,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事情……網絡對我來說,是一個神秘幽深的花園。我知道深入它的途徑。而且最終讓自己長成了一棵狂野而寂寞的植物,扎進潮濕的泥土里面……”①她是怎樣深入網絡這座神秘幽深的花園,而最終長成一棵文學之樹的呢?
女性對電腦似乎少有親近感,所以早期上網寫作的多為男性且學理工出身。1996年,大陸第一個女子文學網站“花格”成立時,加入者寥寥。安妮寶貝原名勵捷,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金融專業(yè)畢業(yè)后供職于中國銀行。1988年,她有了自己第一臺電腦兼容器,開始在“暗地病小孩”等小型文學論壇發(fā)表作品,即被各大文學網站轉載。1999年,安妮辭去待遇優(yōu)厚的工作,進入大陸最大的文學網站“榕樹下”,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并參加了該網站舉辦的大陸第一屆網絡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該大賽邀請了賈平凹、王安憶、王朔、阿城等知名作家作評委)。從1999年7月到2001年11月,安妮在“榕樹下”共發(fā)表了46篇作品。這些網上作品的點擊數(shù)不斷攀升,安妮發(fā)表于“榕樹下”的第一篇作品《六月詩句》點擊數(shù)為15,917次,但不久,《找到那棵樹》和《暖》就分別高達76,722次和77,555次,這在大陸網絡遠未遍及的2000年已是一種奇跡。而在2000年1月她第一本短篇集《告別薇安》出版后,她網上作品的點擊量更大幅度攀升,2000年11月13日發(fā)表于 “榕樹下”的《八月未央》點擊量為123,995次,隨后的《彼岸花》更高達177,108次。安妮成了網絡上最走紅的作家之一。
跟大陸五百多個文學網站上許多網絡寫作一炮走紅,但之后曇花一現(xiàn)的“寫手”不同,安妮走紅網絡后的10年中,始終保持著仍能后發(fā)制人的制作潛力,以差不多平均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了8本作品集,而且一本比一本見好。她早先那些網上作品,也始終熱力不減。例如查看《告別薇安》的讀者留言,從2000年一直延續(xù)到2008年3月,不少讀者留下了“我越是閱讀你的文字,就越覺得你的思維可能會影響到我的生活方式,我可以對你抗拒……也許離開你的文字是我最好的選擇”(putting,2001、3.28,17:36),“我很想像安妮筆下的人一樣生活”(vivazl,2001.4.5,02:51)等的感言。收錄她早期網絡創(chuàng)作的《八月未央》初版于2001年1月,之后短短4年中再印再版近四十次。在大陸從網絡寫作成名的作家中,安妮作品的暢銷長銷是首屈一指的。
包括網絡寫作在內的數(shù)位文學不同于傳統(tǒng)文學的一個根本性特征是它接納了現(xiàn)代技術性因素,由此帶來了美學感覺的變化。然而“技術的審美性也不等于藝術的審美化”,②文學首先是文學,無論是在工具媒介層面上對技術含量的體現(xiàn),還是在理解世界方式上將技術轉換為審美創(chuàng)造,都取決于作家對網絡等數(shù)位技術的運用。因此,數(shù)位文學,尤其是文字形式的數(shù)位文學的研究,仍要充分關注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作家。安妮就是一個很好的個案,可以說明作家個性和數(shù)位化網絡環(huán)境怎樣互動產生著新的文學型態(tài)。
本文以安妮10年文學創(chuàng)作與數(shù)位化網絡間關系的梳理為線索,分三個階段/層面,探討了安妮在文學數(shù)位化環(huán)境中的書寫型態(tài)和經驗。安妮早期的網絡寫作表現(xiàn)出的多聲部敘事特征是借助于網絡環(huán)境實現(xiàn)的,讀者和作者間的平等對話,使小說文本內、外的“對話”得以統(tǒng)一,從而真正實現(xiàn)了巴赫金倡導的“多元對話”、“同音合唱”。安妮在“出走”網絡中逐步形成了她的物質觀,對人生物質性的省悟和對網絡技術性/物質性的駕馭互為因果,她“隱身”于網絡后的寫作姿態(tài)表明她創(chuàng)作的某種成熟。安妮以“Blog”的形式“回到”網絡,“安的夜游園”提供的個人“副刊”是數(shù)位形式的文學傳播的成功案例,安妮的作家個性和數(shù)位技術性在文學審美層面上得以結合。所有這些,都使人對數(shù)位化時代的文學抱以希望。
眾所周知,網絡寫作實現(xiàn)了作者與讀者的直接溝通,而這種溝通往往發(fā)生在作者的寫作過程中,例如一些網絡長篇寫作,和讀者的即時反應,同處于一個空間,他們之間流動性的對話,共同構成了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這讓人想起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作的評價:“過去的小說是一種受作者統(tǒng)一意志支配的‘獨白’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則是一種 ‘多聲部’的復調小說。其中,作者與讀者,作者與主人公,以及人物之間實現(xiàn)了平等的‘全面對話’?!雹郯秃战饛摹叭苏鎸嵉卮嬖谟凇摇汀恕问街小钡恼J識出發(fā),強調了多重聲音的存在才是人類生存的基礎,人的生活從根本上說是不同聲音的交往和對話,小說敘事自然也應是“多聲部”的復調敘事,即“同時展開兩個或若干個聲部(旋律),它們盡管完全合在一起,但仍保持相對獨立性。”④然而,巴赫金倡導的“對話”主要限于文本內部,即由作者駕馭的小說人物、主題、情節(jié)和結構等方面的“多元對話”和“同音合唱”,而巴赫金言及的“作者與讀者”間的“平等的”“全面對話”則難以真正實現(xiàn),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往往只能與想象中的讀者對話,讀者也往往只能作為作者“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別人”的非實體性存在潛在影響著作者創(chuàng)作。然而,在許多文學網站,我們經??梢钥吹揭徊縿?chuàng)作中的作品如何與它的眾多讀者不斷進行即時的對話,以此展開了作品的誕生過程。例如,2001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出版的BBS小說《風中玫瑰》,將作者一帖帖發(fā)表的文稿與網友即時跟帖兩者交流的過程全部印了出來,這樣一種全新的互動文本使讀者的閱讀、評論和其他心理反饋都有直接參與了創(chuàng)作,文本形成的愉悅為作者和讀者共同享用,甚至文本建構中的難題為作者、讀者共同破解,而且不同讀者的反響迅疾而直接地出現(xiàn)于同一個“時空”,它們互相之間引發(fā)、碰撞、呼應,構成一種強大的“闡釋”網絡。它完全擺脫了傳統(tǒng)文本源自作者闡釋的模式,開啟了讀者和作者間的“平等”對話,并使這種對話從文本內部走到文本外部,從文本本身走向整個寫作活動。
安妮的小說一開始就通過人物間的平行對話展開多聲部敘事,她深諳巴赫金所言“我”生存于他人身上的“自我”,她早期的許多小說就并置兩個女主人公,她們是具有不同性格和生活軌跡的獨立個體,其關系難以用世俗尺度去衡量,也許從小青梅竹馬般相守,如《七月與安生》中的七月與安生;也許是偶遇之后的癡纏,如《傷口》中的安與喬,《煙火夜》中的VIVINA與絹生。她們各自獨立而又百般交纏。七月與安生仿佛一個靈魂的兩個對立面,一個寧靜,一個不羈;一個喜歡安定恬然,一個始終漂浮旅途。叛逆的安生只要回到安寧的七月身旁就會變得感性而纖弱,而她倆與同一個男子家明發(fā)生了長久的情感糾葛。這樣的安排使整個敘事成為一個靈魂中多種聲音的對話。這種多聲部敘事被安妮進一步放大運用到后來的長篇構架中?!侗税痘ā分械哪仙菃屉娪爸械娜宋?,但更像是喬的過去。而《二三事》中沿見始終是兩個女主角蘇良生和尹蓮安人生中最重要的男子,良生則毫不計較蓮安對她的傷害,從而以那種世俗眼光難以理解的情愫突破了欲望和占有,表現(xiàn)出恩慈和包容。安妮筆下那個與女主人公“我”發(fā)生情感糾葛的男子,甚至也會是“我”的一個分裂體。安妮曾在采訪中提及,《蓮花》中慶昭、善生、內河這三個角色可視為同一個 “我”內心顯現(xiàn)出的不同層面,是個體掙扎和分裂的結果。安妮試圖在不同人物角色間建立一種彼此參照映襯的關系,如此一來,小說中的人物其實都成為“我”這一行為主體的分裂與投射,他們間的對話也就時時可以發(fā)生。
安妮小說一開始就顯露出來的特征與她在網絡上寫作的狀態(tài)密不可分。互聯(lián)網是一個沒有控制中心的開放式網絡,作為人類迄今最能體現(xiàn)人際交往平等和個體自由的媒介,互聯(lián)網培育和鼓勵一種尊重個體、注重平等的文化氛圍,為被物欲包圍的現(xiàn)代人提供一處平等對話、互吐心聲的棲息地?;ヂ?lián)網的游戲規(guī)則尊重個體對自我的體認,尊重個性的獨特性、創(chuàng)造性。安妮小說的多聲部敘事,不僅鮮明地表現(xiàn)了她的個人化風格,豁露出她內心的復雜,而且由此呈現(xiàn)出多重聲音的小說世界也成功提供了心靈交流的領地。
安妮小說的成功,或者說她高人一招之處并不只在于她在文本內部呈現(xiàn)了多重聲音,而且在于她使小說文本內部的“對話”與文本外部的“對話”獲得了統(tǒng)一。
前述巴赫金所言:“作者與主人公”的“對話”主要是指主人公/人物的意識與作者的意識平起平坐,為了實現(xiàn)主人公的意識處于作者意識之外而與之平起平坐的創(chuàng)作意圖,作者只“是這個對話的組織者和參與者,他并不保留做出最后結論的權利,也即是說,他會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出人類生活和人類思想的本質”;⑤然而,人物意識的獨立,只是意味著人物是能思的主體,他的自我意識在敘事中起著自主的作用,也就是說,作者關心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中是什么”,⑥因而人物“自我意識的功能本身,則成了作者觀察和描繪的對象”。⑦巴赫金所言“人物之間”的“對話”指的則是人物不具有類型化特征,他們具有充分的自我意識和主觀化,每個人物都是自己話語的獨立主體,憑借這種主體資格,人物間展開了深入、未完成性的對話。安妮的小說將這兩種原先發(fā)生于文本內部的對話直指讀者內心,力求在獲得通往他人內心的路徑中建立起與讀者的對話通道,從而使文本內外的多元對話得到了融會。
瀏覽網友對安妮作品的即時評論,“直指內心”恐怕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語詞之一,而這包含著直指人物內心和“發(fā)帖者”(讀者)內心的雙重意味??v觀安妮10年創(chuàng)作,從《告別薇安》、《七月與安生》、《八月未央》等文筆洗練、韻味獨特的短篇,到《二三事》等故事套故事的復雜敘事,再到多線索彼此糾結、結構緊湊的《蓮花》等長篇,安妮的敘事在成熟中變化,在看似執(zhí)著個人化的敘述中將對青春、愛情的思索逐層擴展至對命運、人性的多方思考,透過個體復雜的內心深入展現(xiàn)人類生存的真相。而這種“直指內心”的寫法給予網友的也是內心的震動?!陡鎰e薇安》發(fā)表時,網友就有這樣的留言:“……我沒有看完,不知道看下去,還是不敢看,但我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逸菲涵,2001.7.16點22分)“只要讀者和你的感覺同在,那么感覺就沒有白白的流露?。?!在這里,我讀到一種……足以讓人完全投入的感覺! ”(xiao bao 2001.6.15,10點33分)“你的文字直達我的心臟。我可以聽到它們在心臟上劃出的寂寞而沉重的聲音?!保ㄐ胬餆?,2003.5.3,11點25分)《告別薇安》的點擊次數(shù)是84,879,其中就有不少這樣的帖子,幾乎無一例外地道出了安妮小說 “直指內心”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于安妮小說傾訴式敘事、內省式的深度模式和平行性的人物,這三者不僅在網絡空間構成了作者和讀者顯在互動的對話,而且在隱性層面上納入了讀者的聲音,真正實現(xiàn)了小說的多聲部敘事。
安妮曾言:“未曾知道,我的讀者到底是哪些人……但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一場潛在的傾訴。”⑧安妮小說大部分取“我”的展開傾訴式敘事視角,但跟以往的第一人稱敘述不同,安妮小說 “我”“這個人稱很微妙。它代表一種人格確定。⑨也就是說,它并非個體。它是一種幻象。那個‘我’是不代表任何人的?!币簿褪钦f,“我”也不代表作者,而是一種“幻象”(fantasy)。 作為幻象,也許如拉康所言的是欲望交互主體性的樞紐,也許如齊澤克所言的是主體在現(xiàn)實世界和符號世界存在的意義和方式,它架構了主體的符號界現(xiàn)實,也阻止了實在界直接的入侵。安妮讓“我”代表的幻象超越任何人而指向人的交往,作為“一種人格確定”而展開自我與自我的對話、自我與大他者對話、自我與他人的對話乃至自我與世界的對話?!侗税痘ā分畣?,《二三事》之蘇良生,《蓮花》之慶昭,作為“我”,都既是小說的“主人公”,又是故事的講述者,但他們的傾訴,往往“只有展示,而沒有判斷”,⑩例如他們不管是城市白領還是自由職業(yè)者,對于生養(yǎng)他們的城市往往不認同也不疏離。這樣的傾訴,不僅緣自安妮“不相信人性有判斷是非對錯的標準”,?也來自安妮的傾訴是要“和陌生人、陌生的地點發(fā)生聯(lián)系”,并以此完成“對自己生命的拷問,對自己心中自由世界的探尋”。?所以,安妮式的傾訴,少顧影自憐,多同情憐憫,她始終是在與大他者對話,追求讓自己的文字進入讀者的靈魂,并以此使陌生人的靈魂相通。大他者的始終在場,使安妮式的傾訴始終展開與讀者的對話,并讓讀者的聲音進入她的小說。如要仔細加以辨認,讀者的跟帖不知不覺滲透進了“我”的幻象,成為安妮小說中的一種敘事。有的讀者甚至會以數(shù)千字乃至三萬多字節(jié)的小說“跟帖”安妮的敘事。安妮與讀者的對話由此從文本外進入文本內部,并不斷得以展開。
安妮小說“直指內心”的敘事,是一種深度自省,即邊思索、邊陳述的模式。網絡的技術特征,使寫作隱伏著思維平面化的危機?!耙皇浅谋荆╤ypertext),即使思維文本體系里的語詞、陳述、判斷等,隨著體系的擴展而在體系內部其他語詞、陳述、判斷那里自足地獲得注解和印證,從而將思維外化為平面化網絡體,人的大腦也被萬維網外化為網絡思維的一部分”,“二是網絡記憶體逐漸取代大腦記憶體,從而將思維平面化”,?這種平面化思維帶給人類的是“深度的喪失”和理性本身的危機。然而,安妮用鍵敲擊出的文字,“體現(xiàn)和保持的是一種自決、內省、敬畏和警惕”,她始終覺得,“對生命苦痛與喜悅的捉摸不定,使本質真相的摸索始終是盛大的主題,人類嘗試了無數(shù)種表達方法去觸摸和表達它們,但始終探測不到它的邊界”,所以需要“反省與探索”,以此作為與生命的捉摸不定的“對峙方式”;她也覺得,“一個作者的哲學觀”是“寫作的核心”,“影響他作品的風格”,而哲學觀恰恰決定于“精神、反省、思考的邊界”。?她甚至認為,保持作品獨特而不獻媚流俗的關鍵是作者“更有自省和堅定”,作者在作品中流露出的自省和堅定與作品的暢銷不相沖突,執(zhí)著于生命本相的自省式寫作更可以 “緩慢篩選時間留下的隱秘印記,篩選掉閱讀它們的人,篩選掉喧囂和是非,最后只剩下寂靜的天和地”。?非常有意味的是,從安妮與讀者互相“跟帖”的一些內容看,安妮一直沉靜地從網上紛繁喧囂的讀者跟帖中 “找到”“緩慢篩選”的方向,使自己的內省成為與讀者的深度對話。
這種內省式的寫作在安妮2000年11月發(fā)表于“榕樹下”網站的長篇《彼岸花》已見端倪,它真正將安妮的創(chuàng)作與其他僅止于媒介傳播和時尚文化消費意義的網絡創(chuàng)作徹底區(qū)分開來,以安妮對生命感的體認和思索使作品從網絡技術帶來的思維平面化中解脫出來,呈現(xiàn)出對文學審美本性的堅守和追尋。
寫慣了簡潔伶俐的中短篇,安妮第一次駕馭長篇結構顯得生澀,但作品對生命的自省,使之超越了她之前私語式寫作,更沒有了感傷式的自怨自艾,無形中流露出一種大氣象。小說分三部分:《喬》、《南生》、《散場了》。喬是大都市的自由作家,離群索居,少言寡語,內心卻異常敏感,她與處于都市主流的男人卓揚、傾聽者森、旅者樹的情感看似形式不同,本質卻都一樣:誰也控制不了喬的靈魂。南生童年的不幸遭遇,導致她對粗魯放羈的男人和平有著瘋狂得近乎畸形的愛戀;最終揮刀刺向和平,以此實現(xiàn)對這個男人永恒的占有。喬和南生是唯一彼此可以依賴的伙伴,兩人關系既疏離又親密,即使愛上同一個男人仍無損彼此情誼,但喬不計前嫌照料身心俱廢的南生,換來的仍是南生以自殺作為回應的離棄。小說所寫種種超越于世俗眼光的感情似只能用一個原因來解釋,她們“要的是彼岸的花朵。盛開在不可觸及的別處。”“那是巨大的空虛感,控制了對生命的質疑”。?喬和南生在城市里的尋找、沖撞,無非是尋求生命本相的意義,但“彼岸的花朵”是生之幻像,身在此岸“無法抵達”。至于和她們靠近過、接近過,甚至肌膚相親的人,“他們的靈魂是我過河的石頭。我曾在跋涉的過程中短暫停留?!?“彼岸花”的意義正在于生命是“等待著一個注定離散的人。然后讓我相信,對岸也總是有一個人在等待著我。我們在空虛的兩端抗衡。 ”?生命虛無感是“泅渡”和“離散”、希望和警戒間的巨大張力,它使“年老的人看到盛放。年少的人看到枯萎。失望的人看到甜美??鞓返娜丝吹阶飷骸??也使只圖在作品中獵奇賞新的讀者被這種內省式寫作象征出的對生命的敬畏篩選掉。安妮的內省寫作使每個“觀眾會看到自己在里面”,?從而再次實現(xiàn)了與讀者的對話,這種對話不是私人囈語引起的共鳴,而是與多種各異的讀者一起完成生命的內省。
然而,正如馬克·波斯特在談及第二媒介時代時所言,“電腦書寫顛覆了作家的個性,最后,它帶來了集體作者的諸多新的可能。”?就是說,“在線寫作”中作者和讀者間“對話”的全面展開,潛伏著”顛覆作家個性”的可能。網絡作家往往因為個人風格的“鮮明”而從眾多網絡寫手中脫穎而出,而他的這種“鮮明”性為讀者認同,甚至成為他一炮走紅的直接緣由后,在網絡讀者即時反饋的環(huán)境中,他往往一時難以擺脫這種標志性,甚至品牌性的“鮮明”,網絡寫作獨有的“對話”特征在某種程度上也制約了網絡作家對自身的突破。安妮的頭兩部小說《告別薇安》、《八月未央》,無論是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情節(jié)模式、色調,還是小說整體的氛圍,語言風格等都在”鮮明”風格中呈現(xiàn)出相似,正是網絡寫作困境的反映。但安妮給自己的第一本小說集取名《告別薇安》,就暗示她會“告別網絡”?!拔抑牢业淖x者很特殊。他們存在于網絡上,也許有著更自由和另類的心態(tài)。同樣,也更容易會感覺到孤獨……告別薇安,它在網上引起的喧囂,印證了我想象中的網絡時代的心態(tài)。這的確是一個全新的充滿欲望和激情的時代。同樣,也更為空洞和陰郁。因為我們面對著的,是更多的消失和告別?!?這段《關于安妮寶貝》的自白道出了安妮在“消失和告別”中展開新的開始的自覺。2002年后,安妮“遠離”了曾讓她備受矚目的網絡——“我棄絕它們速度過于迅疾,并且無情”,“但無可否認,曾經是我的組成部分”。 ?
安妮“離開”網絡,選擇了遠行,她去了西藏、越南。這種選擇包含著安妮這樣的想法,她要走出“超文本”自足性造成的文本單性繁殖或自我復制,任何寫作都需要作者的在場體驗和躬行實踐,而不能淪為外在于生存實踐和精神心靈的修辭盛宴、詞語狂歡。她2002年出版的散文集《薔薇島嶼》將題旨指向“愛與行走”,在人生“行走中”思考、尋找、表達愛,少了銳利和飄浮,多了現(xiàn)實的質感和生命的自省,文章形態(tài)也趨于豐盛。2004年初,她出版了“離開”網絡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二三事》,以“一種出行的態(tài)度”展開敘事,“對讀者和作者來說,書,有時候是用來接近自己內心的擺渡。為了離開某處,又抵達某處?!?她對待網絡也沒有一點先前的惶惶然,網絡上的書寫和“出走”網絡的書寫都指向接近內心的擺渡。同年10月,她出版小說散文集《清醒記》,風格漸漸走出陰郁逼仄而漸趨明朗清新。而2006年3月出版的長篇小說《蓮花》被評論界一致認為是安妮成功的轉型之作,安妮不僅一改以往怪異、譎詭、陰柔、凄絕的寫作姿態(tài),而且自覺超越早先作品對于都市物質生活的書寫,將人性置于物質之上,對都市精神領域的貪瘠與蕭條作了內向深入的自省。這種創(chuàng)作轉型,其實正是安妮對網絡這樣一種技術性/物質性環(huán)境駕馭的結果。
安妮前期作品的場景往往體現(xiàn)出都市物質生活面的繁華以及物欲消費的強勢,酒吧、咖啡廳、地鐵站、步行商業(yè)街,在人潮涌動中構成她筆下一再出現(xiàn)的語境,閃爍出一種物質的曖昧氣息。那種浮躁易變的氛圍與電腦網絡世界帶給我們的感覺十分相似。安妮的文字確實曾經自由伸展于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各個角落,以至于很長時間里,人們將她理解為網絡、酒吧、機場都市空間的文字精靈,安妮也確實用她充滿靈性的筆觸將這些生活空間轉換為如花似夢的形象,然而,安妮早期的網絡寫作還是散發(fā)出物質語境里的小資情調,這種情調對物質呈現(xiàn)的是享受的資態(tài),它將物質的存在合理化為人性的內容,所以它要通過對日常生活物質不厭其煩的標榜、張揚來凸現(xiàn)個人化風格,最終體現(xiàn)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物質間的關系并不平等。安妮早期小說人物的性格往往依靠一些現(xiàn)代物質上的 “細節(jié)”才得以支撐,伊都錦的棉布、Espresso咖啡、Kenzo新款香水……這些物質細節(jié)成為指認安妮作品人物身份的重要標記,他們與都市的唯一聯(lián)系似乎就是都市提供給他們的各種符號、影像以及情調的消費?!陡鎰e薇安》講述都市中孤獨靈魂的碰撞,但那段虛無飄渺的網絡情緣通過“聊天室”得以展開的重要緣由,是落拓不羈的Vivian的向往:“我寧可在幻想中。你帶我去哈根達斯。帶我去淮海路喝咖啡。帶我去西區(qū)的酒吧。”?盡管安妮不想讓人物淹沒于物質,但她人物身上的那些物質性標記還是在委靡而精致、桀驁又脆弱的精神氣質中顯示出沸騰、喧囂的色彩,但又顯得迷幻而模糊不定,網絡的物質性似乎使安妮作品中的 “物”無法擺脫炫耀性、標記性,她由此收獲網民的追捧,但也不斷產生困惑。換言之,此時期的安妮,看似自由行走于網絡,實則深陷其中,為它所困,為它所用。
安妮“出走”網絡后,她對“物”的態(tài)度有了根本性的轉變?!肚逍延洝分械摹顿|感》,收錄了描述“雪紡裙”、“高跟鞋”、“項鏈”、“銀鐲”、“布衣” 等小物體的短文,書寫的都是這些“物”背后的生命“質感”,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它們。后來她在《城市畫報》開設名為“瓊屑談”的專欄,從第一篇《花布》開始,更注重表達“物”帶給人們的想象力和精神方式的影響。此時的安妮有了自己的物質觀:“人的物質生活代表的是探索,欣賞,入世的單純及出世的疏朗?!?她將之與消費主義時代商業(yè)的強加于我們觀念中的奢侈相區(qū)別:“后者是規(guī)則和制造,前者卻更接近是一種心得,心得真實而豐饒。更多人覺得物質是沒有心得的,因為他們從未擁有過屬于自己的物質方式,常被規(guī)則打敗。”?在安妮心目中,“物”不包含任何權威或規(guī)則強加于它身上的光環(huán),而只是“有個小空間記錄下來,分享的是內心取舍”,?所以若想探尋物之美好,關鍵在于審視者和擁有者對待它的態(tài)度:不高傲也不卑微。例如,安妮寫到手鐲,自己的,是因為朝夕相伴,“仿佛與它的主人具備了一樣的靈魂”,“如同心里最為持久的撫慰”;淘來的,敬畏原來的主人“有靈性無聲寄居于此”,?只能把玩而不敢戴上。這樣的“物”,“只有死或離別,才能令它毀滅?!?當安妮把“物”,尤其是“靜物”看作“一個人對自我的關照和反省”,?強調“對物品的珍重”,是因為“它已經具備了靈魂”?時,安妮已超脫了物的享用,而用“靈魂的依傍”讓“物”閃耀出光芒。
正是這種物質觀的深化才有了 《蓮花》所意味的“超脫幻象的新世界的誕生”。2004年,安妮徒步去雅魯藏布江深處的小村落墨脫,那里曾被稱作蓮花隱藏的圣地。泥濘沼澤、塌方峽谷,每天臨睡會問自己:“明天是否能夠依舊活著趕路”。?這段經歷,“超過我在不同的城市里停停走走所經歷的眾多經驗”,?于是安妮寫了《蓮花》。小說中,善生從喧嘩紛繁的都市生活中的抽身而退,是他審視自己的過往,如同“貌似完好”卻“輕輕一捏就粉碎”得“無可收拾”的“一截煙灰”;年輕女子慶昭患病滯留高原,靜等死亡。兩人相遇于拉薩小旅館,結伴徒步前往墨脫看望善生幼年伙伴內河。其實,善生已知道內河兩年前在墨脫棄世,他仍冒險前往墨脫,不只是兌現(xiàn)他看望內河的承諾,也包含了告別富貴功名最終渡向彼岸的反復掙扎,“任何一段路途……是穿越人間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條堅韌靜默而隱忍的精神實踐的路途”。?《蓮花》也寫都市的聲色犬馬,但已完全不被這所轄制,而要剝離出那嘈雜紛然后的沉默本相。于是,雅魯藏布江河谷里的艱難跋涉,依次展開成善生、慶昭超脫性的心靈歷程。例如,對于普通人難以逾越的情愛,對于大部分作家無法規(guī)避的情愛主題,《蓮花》似乎已將它們輕輕跨過了:安妮在內河、善生、慶昭的人生中也寫情寫愛寫眾生色相,卻不被它們鉗制,只讓文字將它們背后沉默的本質抖落出來。
此時期安妮對物質聲色題材的駕馭與她對網絡應用的輕車熟路互相映照,她已學會隱匿于網絡背后,在始終“保持作品市場性與藝術性的均衡結合”,保持“創(chuàng)作者”與“包括評論界、媒體出版商及市場”在內的“外界的疏離感及協(xié)調能力”,“保持”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人格修行與完整”中去應用好網絡,網絡之于她已不再是獲取關注、制造暢銷而又受制于它的媒介,而是“置身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群的精神需求”和“作者純粹、堅定的內心”?的交匯之地,網絡的物質性/技術性由此會將欲望的釋放轉化為“詩意的棲居”。此后,無論是個人博客/部落格(Blog)的開設,還是抹去了文體界限的各種寫作,安妮都了無牽掛地不斷以詩意的新鮮呈現(xiàn)出自己豐富的個性。
安妮“出走”網絡是為了擺脫網絡這樣一個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物質技術世界的宰制,盡量回到詩意的自然棲息地。但是聰慧如安妮,她并不排斥網絡世界,數(shù)位科技對于她仍是“一個神秘幽深的花園”,起碼她理解技術本身也具有自然性和社會性雙重屬性,數(shù)位文學的技術性特征并不意味著一定導致文學失卻審美藝術的本性?!凹夹g不是某種可見的、具體的、簡單的物。技術不僅展示了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展現(xiàn)了他的生活生產的直接過程,因而也展現(xiàn)了人的社會生產關系以及由它們產生的文化表現(xiàn)。”?只是數(shù)位技術展示的“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中的“自然”也包括了人自身,所以更要警惕它會對人形成的宰制。2002年后安妮對網絡的“疏離”正來自這種警惕,而她的作家天性讓她恰如其分地行走于網絡世界間。安妮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時,成功地使用了電子郵件、BBS(網絡社區(qū))和ICQ(即時通訊工具)三種互聯(lián)網方式。她從網絡“出走”,即不再在網絡上首發(fā)作品后,2005年她就在“新浪”開設了博客部落格(blog)“安的夜游園”。與許多喜歡在自己博客上透露行蹤乃至隱私來吸引網民眼球提升點擊率的公眾人物不同,安妮的“安的夜游園”無論是以圖代字傳達感受,還是以字會友交流溝通,都顯得真誠。而短短3年中(截止2008年7月23日),“安的夜游園”的訪問次數(shù)已高達一千二百九十三萬八千余次,恐怕沒有一種傳統(tǒng)媒介能如此迅疾而數(shù)量巨大地完成作者與讀者間的交流,也許正如加拿大學者麥克盧漢認為的,傳播中最本質的事情不是表達而是媒介自身,“正是媒介塑造和控制著人類交往和行為的尺度和形式”,博客使讀者與安妮文本間物理上的互動真正得以實現(xiàn),為讀者向“作者”轉化創(chuàng)造了空前的便利,也使安妮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出新的形態(tài)。
安妮開設博客之前,由于她從網絡的“出走”,尤其是《蓮花》的出版,“有一批讀者很戲劇化,很高調地離開了她……離開她的那批讀者,一定是最喧嘩的那一批。留下來的,會是沉淀細膩的”。?當安妮走出那個被喧嘩讀者包圍,潛意識里為迎合讀者需要而陷入困頓的網絡寫作后,“安的夜游園”顯然是為“留下來的”而設的。跟E-mail、BBS、ICQ等電子交流方式相比較,博客以格式固定的不同內容形成了“物以類聚”者的交流與溝通,或者說,博客在大眾化的網絡環(huán)境中構筑了某種“小眾化”的平臺,登錄“安的夜游園”的網民對安妮已有了一定的了解,登錄也具有強烈清晰的指向性,這種特色兼有了社區(qū)交流的特點,卻擁有了社區(qū)交流無法實現(xiàn)的互動內容的深刻性、條理性,可以引申出一系列不同角度的表達,如評論、綜述、對話等,無形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網絡個人“副刊”。這種“副刊”有沒有可能如同紙質傳媒消費時代的報紙副刊一樣發(fā)揮傳播功能,顯然是值得關注的?!鞍驳囊褂螆@”正是這樣一種數(shù)位個人“副刊”。
“安的夜游園”有《幾點說明》,有如“副刊”發(fā)刊詞表明了安妮開設博客的宗旨:“這里不會出現(xiàn)私人日志。它只是一個交流平臺,僅是為讀者而開啟。名人Blog的熱鬧新鮮,與此地無關;請所有熱衷八卦和娛樂的人,不必來此;廣告垃圾及談論是非的口水帖子會一律刪除,以保持干凈……等待時間過濾,逐漸安靜,只留下真正心存喜歡的人。”這幾點說明甚至有拒人于門外的淡漠之感,但也道出了“安的夜游園”對心靈交流的追求,它的種種新形態(tài)都緣于此。
以圖代字,傳遞感受,交流溝通,是博客“副刊”的長處。“雖然圖像同樣地依賴于被分享或被理解的文化背景”,但是圖像比文字“更容易地使人得到這種共同分享的體驗”。?相比于文字,利用圖像的交流更不拘囿于觀者的知識或文化背景,從視覺角度更好達到傳遞與分享情感、思想的效果。熱愛攝影的安妮也曾嘗試在紙質作品集中加入圖像因素,《薔薇島嶼》就是一本圖文散文集,但紙質文本接納圖片的尺寸、數(shù)量、方式顯然都十分受限,所以《薔薇島嶼》后,安妮沒有再嘗試過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然而,數(shù)位技術使網絡媒介使用圖文并置的創(chuàng)作方法變得容易和自由,作者傳送自己拍攝或繪制的圖片,并且可以在同樣的文字內容下進行圖像的增刪,這樣的圖像流動性地傳遞著作者的意緒、情感,而觀者有感而發(fā),也會以自己手繪或拍攝的圖片加入,使整個圖文世界表達的思想、情感激蕩多姿,“安的夜游園”就是這樣一個圖文世界。安妮喜歡攝影,從旅途景致到身邊瑣物,從都市夜晚到街巷清晨,從飛機窗口云海到臥室窗臺水滴……安妮一一將它們明暗濃淡相宜地與文字、音樂相配,精心組成一個多維立體的情感交流世界。安妮深知文字的理解和感知不僅受其背后的歷史積淀、傳統(tǒng)習俗、表情方式等制約,而且也受文字深層的隱喻性等限制,所以,她自覺地借助于圖像的力量來一下子進入觀者的心靈,使之產生審美的沖動。例如安妮在博客文字中與讀者分享自己的物質觀,認為物的價值取決于擁有者和審視者的態(tài)度,她迷戀所有碎花的圖案,收集各種繪滿碎花的物品:杯子、衣裙、木盒……認定那“碎花”的“情意”“是一種內心細微的所得,也是執(zhí)意”,她就在這些博客文字的上方變化地加上幾張自己拍攝的各種花布上的碎花圖案,隨意而巧妙的圖像馬上傳遞出觀者能強烈感受到的安妮喜悅而滿足的心情,使讀者真切體悟到安妮對待物質既不高傲也不卑微的態(tài)度。
而安妮這種對待“物”的態(tài)度馬上得到了讀者以圖像作的回應。一位讀者讀到安妮《蓮花》講述的內河設計的各種碎花或組合花紋的布料,馬上“加了點自己的想法,畫了出來”,在“安的夜游園”登了出來?!渡徎ā分械膬群邮莻€遺世獨立者,她在異域他鄉(xiāng)靠設計碎花布匹為生,“只用中國桑蠶絲和印度麻。那些布料被用于制作時裝和家居布藝裝飾……因為里面包含創(chuàng)造性的技術含量和審美價值,所以定價很高”。她經常去印度、尼泊爾、老撾、錫金一帶,“收集花朵和顏色的素材”;她沒有專業(yè)的美術訓練,她 “對花朵的理解是一種天性”。前去看望她的善生見她身著的上衣布料就是她自己設計的:“孔雀藍的底子,上面有描著銀邊的小鹿、蓮花、獵人,反復細密地聯(lián)結,各種色調搭配得極為艷麗沉郁。這的確是一種發(fā)自天性的美。不能被模仿和說明?!弊x者的畫,不是出于“模仿”,也不是為了“說明”,而是被那“發(fā)自天性的美”“感動”?!渡徎ā分械膬群樱槐皇浪壮@砝斫?;讀者的畫,表達了對內河漂泊心靈的理解,也分享了安妮在“碎花”瑣物上顯露天性的喜悅。安妮曾與讀者這樣討論過:問,“你是否認為其他的方式,比如影像、電影、圖畫乃至純然的景,或者音樂都比文字的表達更輕省和直接。用文字表達的作者很多時候將處于一種表達不能的痛苦中?!卑材荽?,“任何藝術形式都是共通的。它們需要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強度來做底襯,因為這種強度會直接反映在作品上,以此分出不同的層面和趨勢。也都會面對表達不能的痛苦,以及即使表達了歸于虛無的痛苦。”(2006年3月28日“安的夜游園”)“安的夜游園”中的圖像,無論出自安妮還是讀者,都以各自的精神強度呈現(xiàn)出表達的喜悅和痛苦,它們這樣的對話,讓電子媒介真正成為了人的綜合感官的延伸,其實現(xiàn)的直覺、意緒、情感、思想交流在紙質傳媒世界里是難以實現(xiàn)的。
博客使作者與讀者對話時雙方都更有可能進入深度交流的狀態(tài),從而有可能產生新的交流文體。安妮的作品一般都潛藏著自我詮釋的系統(tǒng),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我評判的特征。大陸先鋒文學的“后設敘事”,即關于敘事的敘事,只是一種對小說形式的自覺。安妮作品中許多對敘述者“自我”的真切剖析,卻是一種精神的自覺,她在許多地方把“自我”碎裂成對象世界,再加以冷靜觀察,這種高度的主觀性與自傳色彩就要求預先對自己寫下的文字作出批評性的解剖。安妮作品的這種自我評判特征為她的博客讀者與她的對話提供了條件。許多讀者都是有備而來,他們認真閱讀過安妮作品,理解其中的自我評判,問題意識敏銳或有機趣,文字簡潔有力,甚至表現(xiàn)出不輸于安妮的文化修養(yǎng)。而安妮也是選擇他們中的更強者來對答,由此相映成趣,成為一道可與其作品相媲美的風景線。如2008年5月6日“安的夜游園”:
安妮:第一次給你寫信,不知會不會被淹沒……人是孤獨的存在,生活是一部靜默的斷代史,無論多少言語,多少書本,卻都寫不出那些最簡單的問題。譬如,人生的意義是什么,譬如,死亡的那一端是什么,譬如,愛在何種意義上成為可能?!軐W、宗教、數(shù)學和物理,這一切在本質上最為接近我們的靈魂,卻也是它們讓一個人遠離了簡單的生活。即使我們此刻再平靜,也無法否定心中的累累傷痕。佛家說,煩惱即菩提,是否這一切本就是一個人為的悖論。于茫茫人海中尋找靈魂唯一之伴侶,是否會是一場虛幻……羅。
羅:為何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靈魂唯一之伴侶,他人不過是風景……對他人,可以善待,珍重。但無需寄以厚望。沒有人可以解決我們的內心。哲學、宗教、數(shù)學和物理……諸如此類,一切方式,我認為并非讓人遠離簡單的生活,而是為了讓我們的生活更簡單,因為它們的系統(tǒng)在建立中有強大的超脫感。理性思考分析和辯證,讓我們的心靈在勞作中單純。
“羅”的內容是由安妮小說的自我評判機制引發(fā)的,安妮小說原本就不斷地在省審讀者提出的這些問題。但跟雜志、副刊刊登的“對談錄”不同,對話者是在等待中而又不期然出現(xiàn)的,互相之間都在靠攏某個根本性問題,以各自的切身感受探討出“哲學、宗教——它們的系統(tǒng)在建立中有強大的超脫感”一類深度問題,從而產生出一種既富在場感又具多重視角的評論。像上述“羅”和“安”的對話實際上是一篇雙向性評論,這種評論在“安的夜游園”中時時可以見到。2006年3月28日“安的夜游園”,讀者:“……自由并非放浪形骸,恣意作為,而是遵從自己的內心,安泰,而無憂懼,無驚惶?如此一來,就必得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這自由和安然必得一段付出,同時還需割舍一些東西?!卑玻骸瓣P于自由與責任及自控的關系,《蓮花》的終結章節(jié)里,慶昭對這個問題,其實也做過解釋,她引用了一句修行者的話,人要遁世,人要做事,兩者調和,才能獲得人生的冠冕……如果只是想輕易地獲得自由,卻根本不具備擔當?shù)牧α浚敲催@自由只會成為深一層痛苦的煎熬……”2006年 5月9日“安的夜游園”,讀者:“如果小說如此難語,之于作者,之于讀者,其中的寓意又是什么?”安妮:“一本小說的語言,對于作者來說,是他的汪洋海水,對讀者來說,也許是水中照日,隔岸觀花……但因它是真相,所以容納下一切猜測和思索……它可以是任何指向。如果它具備一種真實的生命力,它可以像海水一樣裹卷一切,流向遠處。”這些文字,觸角的延伸,空間的拓展,逐漸改變著評論的形態(tài),是值得進一步關注的。
文學通過“副刊”而生存,這種“寄生性”是商品消費時代文學謙卑的求生之道。當報紙也面臨嚴峻的生存環(huán)境時,“副刊”向電子網絡的轉移必然發(fā)生。在這過程中,像“安的夜游園”那樣每天平均點擊數(shù)萬余人次,總點擊量數(shù)以千萬人次的個人“副刊”實際上已承擔起文學副刊的功能,它把數(shù)位技術性和個人創(chuàng)造性在文學審美層面上結合在一起,從而拓展了文學的生存空間。
安妮的成名作《告訴薇安》講述了網絡情感世界的“等待也是告別”的故事。也許正是數(shù)位技術瞬息萬變的推陳出新,使“等待也是告別”正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文學表現(xiàn)的可能性和挑戰(zhàn)性也不斷同時發(fā)生著。安妮與網絡世界呼應、互動的10年創(chuàng)作,不斷提醒著人們:茫茫“網”海中,作家的精神個性仍是駕馭傳播、發(fā)揮影響的礁石之燈。10年中,傳統(tǒng)評論界對安妮創(chuàng)作似乎處于一種矛盾而難言的境地,但安妮作品的民間影響始終是巨大的,她離群索居的寫作生活在網絡媒體中都始終是一種特色鮮明的個人存在。本文論及的網絡文本內外的多元對話、個人物質觀對網絡技術性/物質性的駕馭、部落格個人“副刊”的產生及其影響,這些在數(shù)位化時代關系到文學生存、發(fā)展的問題,都在安妮我行我素的寫作中有了結果,也會在所有與時共進而又始終不失精神個性的作家那里收獲答案?!渡徎ā烦霭婧?,有網友言:“安妮的反思,自覺,是最為可貴的。有一點我可以確信,即便不是作家,她也必定是一個有思想的特立獨行的存在。此存在,為克爾凱戈爾所言之存在。”?這種“存在”是以作家獨特的人性價值觀對抗世俗法則。數(shù)位技術的整一控制性、虛擬自足性等都足以構成淹沒作家獨立個性的力量。關注作家個體在茫?!熬W”海中的沉浮,做好類似安妮創(chuàng)作的個案研究,我們才可能逐漸找到文學在數(shù)位化時代的生存、發(fā)展之道。
①?安妮寶貝《關于安妮寶貝》,“榕樹下”http//www.rongshuxia.com。
②歐陽友權《互聯(lián)網的哲學追問與人文訴求》,王岳川主編:《媒體哲學》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183頁。
③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語言創(chuàng)作美學》,顧亞鈴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312頁。
④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70頁。
⑤⑥⑦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87頁,61頁,62頁。
⑧⑩?????安妮寶貝《彼岸花·自序》,??冢虾3霭婀?2001年,1頁,2頁,3頁,4頁。
⑨?安妮寶貝《二三事·自序》,???,南海出版公司2004年,4頁,40頁。
?歐陽友權《互聯(lián)網的哲學與追問與人文訴求》,王岳川《媒介哲學》,180 頁。
?上海青年報記者《“網絡寫手安妮寶貝:繁華之后返璞歸真》http://www.chinanews.com.cn/news/2004/2004 -10 -28/26/499713.Shtm/。
?安妮寶貝 Blog“安的夜游園”(06.05.09)《回復 Joan》。
??安妮寶貝《彼岸花》,283 頁。
?[美]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結構主義與社會語境》,范靜曄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154頁。
?安妮寶貝《八月未央·新版序》,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2頁。
?安妮寶貝《告別薇安》,???,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18頁。
?安妮《My little Thing》,http://blog.sina.com.cn/babe,2008 年 3月17日。
??安妮寶貝《My little Thing》。
??安妮寶貝《清醒紀》,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年,212 頁,211頁。
??安妮寶貝《素年錦時》,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年,195
頁,105頁。
?安妮寶貝《蓮花·序柒種》,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2頁。
??安妮寶貝《蓮花》,1 頁,3 頁。
?李瑛,安妮寶貝《傳統(tǒng)受到挑戰(zhàn)——市場弄‘臟’了文學》,http:book.qq.com/a/2004090/000223.htm.
?許良《技術哲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 51頁。
?http://www.douban.com/sabject/discussion/1156058/。
?阿萊斯·艾爾雅維茨《圖像時代》,胡菊蘭、張云鵬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214頁。
?http:book.qq.com/a/2004090/00022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