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智(西南民族大學文學院, 成都 610042)
文化有史以來就是多元的,各個人類群體生存環(huán)境不同,語言不同,傳統(tǒng)習慣不同,文化也就不同。各種文化是可以相互溝通、相互促進的,在碰撞交流中推動著整個人類文化的發(fā)展。中西詩學處在不同的文明圈中,其差異性較大,但是不同文化的詩學是可以相互補充、相互啟發(fā)的,我們在中西詩學比較時首先要確立這樣的文化立場。
所謂比較就是尋求兩個事物之間的同異關系。也就是說,事物之間既有“同”也有“異”,才能進行相互比較,如果差異太大,就無法或者說很難找到聯(lián)系;如果基本相同,就沒有必要進行比較。當然世界上的事物從根本說都是有聯(lián)系的,而且也都是有差異的,“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但是我們要進行的比較應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不是為了比較而比較。因此,我們比較兩個事物就要找到比較的依據(jù)和比較的路徑。
中西詩學能不能進行比較?有學者就曾持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著名美國比較文學教授威斯坦因說:“我不否認有些研究是可以的……但卻對把文學現(xiàn)象的平行研究擴大到兩個不同的文明之間仍然遲疑不決。因為在我看來,只有在一個單一的文明范圍內(nèi),才能在思想、感情、想象力中發(fā)現(xiàn)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維系傳統(tǒng)的共同的因素?!雹俣嗟膶W者的觀點與此截然不同。錢鐘書先生通過他的實踐(撰寫了《管錐編》)表明:“這種比較惟其是在不同文化系統(tǒng)的背景上進行,所以得出的結(jié)論具有普遍意義?!雹谙愀壑形拇髮W袁鶴翔教授也認為:“文學無論東西有它的共同性,這一共同性即是中西比較文學工作者的出發(fā)點。”③而威斯坦因后來也改變了他的看法。從現(xiàn)在的實際情況看,近年來許多中西比較文學工作者已經(jīng)取得了豐碩成果。這充分說明:中西詩學比較不僅是可行的,而且是一個大有可為的研究領域。
中西詩學為何存在著可比性?曹順慶先生認為:“無論中西詩學在基本概念和表述方法等方面有多大的差異,但它們都是對于文學藝術(shù)審美本質(zhì)的共同探求,換句話說,中西方文論雖然從不同的路徑走過來,但它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其目的都是為了把握文學藝術(shù)的審美本質(zhì),探尋文藝的真正奧秘。這就是世界各民族文論可以進行對話和溝通的最堅實的基礎,是中外文論可比性的根源,因為任何文學研究(包括比較文學研究)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把握住人類文學藝術(shù)的審美本質(zhì)規(guī)律?!雹苡纱丝梢姡形髟妼W比較的依據(jù)就是中西詩學的目的具有一致性,中西詩學必然存在著“同”與“異”關系,因而在比較中我們可以找到“同”的一面,自然能夠找到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有“同”就有“異”,而“異”同樣也有重要的價值。美籍華裔學者、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劉若愚在他的《中國的文學理論》的“導論”中作了精到的說明:“對于屬于不同文化傳統(tǒng)的作家和批評家的文學思想的比較,則或許能揭示出某些批評觀念是具有世界性的,某些觀念限于某些文化傳統(tǒng),某些觀念只屬于特定的文化傳統(tǒng)。反過來這又可以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因為批評觀念通常是建立在實際的文學作品基礎上的)哪些特征是所有文學所公有的,哪些特征限于用某些語言寫成、或產(chǎn)生在某些文化傳統(tǒng)上的文學,哪些特征是某種特定的文學所獨有的?!雹?/p>
因此,研究“異”能更好地認識“同”,也能更好地了解本民族的文學傳統(tǒng)。正如季羨林先生所言:“我們要看看同在何處,異在何處,表達的內(nèi)容如何,表達的方式如何,深思熟慮、簡練揣摩、逐漸摸出一些線索,逐漸找出一些規(guī)律,逐漸能使用明確的、科學的語言把這些線索和規(guī)律表達出來。經(jīng)過這樣反反復復的、十分艱苦的探索,我們古代文論中那些術(shù)語,在我們口中,在我們筆下,也就會逐漸明確,不再那么撲朔迷離了?!雹?/p>
“同”與“異”是一個辯證的統(tǒng)一體,在中西詩學比較中其關系是復雜的,中西詩學從總體上看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其表現(xiàn)形態(tài)也是多樣的,或是表面相似而深層各異,或外觀不同而實質(zhì)相同。如我們經(jīng)常看到的中國的“詩言志”說和西方的表現(xiàn)論,粗看兩者很相似,都是講文學是由內(nèi)到外的一個過程,但仔細分析會發(fā)現(xiàn)它們存在著很多差異:表現(xiàn)說認為心靈是藝術(shù)的本源,“言志”說把“志”的起源看作是外物的興感;表現(xiàn)說要表達的是個人的感情,“言志”說抒發(fā)的是符合政教倫理的懷抱;表現(xiàn)說強調(diào)的是天才與靈感,“言志”說重視的是道德人格的修養(yǎng);表現(xiàn)說一般不太考慮讀者的接受情況,“言志”說非常看重詩歌的教化功能,等等。通過深入的比較就可以看出,這兩種說法在客體與主體、個人與社會等一系列原則問題上差異是很大,甚至是互相對立的。另外一種情況是,中西詩學中有些說法看似不同實際上討論的問題是共同的。如西方詩學對語言的論述,“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或“語言是思想的牢屋”,與我們中國古代的“言可以盡意”或“言不盡意”說其實都是探討語言與思維的矛盾。甚至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提出的“意義的取消”和“意義的重構(gòu)”也和中國古代的“得意忘言”和“不落言筌”都是在強調(diào)對語言的超越。
我們比較中西詩學應該有一種整體觀念,具備國際的學術(shù)視野,擁有跨文明的學術(shù)眼光。對于事物“同”與“異”的比較認識取決于我們看問題的角度。角度不同,認識的結(jié)果也會不同。如同盲人摸象,只摸到象腿,就說“象”是柱子,看來也沒有錯,甚至可以把象腿研究得非常仔細,什么形狀,什么感覺都描述得非常清楚,達到“片面精深”的程度,但那還是“象腿”,而不是整個“大象”。因此說,必須深入到各自的文化語境中,要正本清源地清理跨文化的詩學概念,從而才能在學理上確定結(jié)論的可靠性。
值得注意的是,中西詩學的“同”與“異”關系存在著“顯”和“隱”兩種情形:有一種異同關系是非常明顯的,很容易被覺察到的,在文學要素中隨處可見;另一種異同關系卻是隱形的,潛藏在不同詩學的深層,常常和宗教、哲學等整個文化層面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在此層面才能較為真切地把握不同詩學的的真精神和真面目,才能不至于為表面的相似或不相似所蒙蔽。
正是基于探尋中西詩學的“同”與“異”關系,中西詩學比較就分別在“求同”和“別異”兩條路徑展開。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求同”與“別異”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不可能截然分開,只是研究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而已。
我國比較文學界從一開始對中西詩學“求同”的研究就給予了很大的關注。錢鐘書先生認定“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裂”(《談藝錄·序》)。從尋求共同“文心”的角度來研究中西詩學的特色及其共通的規(guī)律。他的《管錐編》更以讀書筆記的方式旁征博引,探幽索微,廣泛引證古今中外詩學,去探索“隱于針鋒粟顆,放而成山河大地”⑦的共同“詩心”,即文藝的共同規(guī)律。劉若愚的《中國的文學理論》(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1975年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是海外第一部中西文論比較的力作。作者在本書導論中說他的主觀目的有三個:“第一個也是終極的目的在于通過描述各式各樣從源遠流長、而基本上是獨自發(fā)展的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思想中派生的文學理論,并進一步使它們與源于其他傳統(tǒng)理論的比較成為可能,從而對一個最后可能的普遍的世界性的文學理論的形成有所貢獻。”⑧他繼承改造了阿布拉姆斯(M.H.Abrams)《鏡與燈》(The Mirror and The Lamp)中所提出的藝術(shù)四要素理論,建立了一個分析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概念結(jié)構(gòu)和理論框架。他將中國傳統(tǒng)文學理論分為形而上的、決定的、表現(xiàn)的、技巧的、審美的與實用的六種理論,分別從縱向探究了它們的源和流,并將其與西方相似的理論作了比較,最后從橫向與縱向的結(jié)合上考察了六種理論的相互作用與綜合。劉若愚通過以上的比較,旨在有助于形成一個最后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學理論。葉維廉的《比較詩學》(1983年臺灣東大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的基本觀點和方法與劉若愚類似,主張比較詩學的基本目標就在于尋求跨文化、跨國家的“共同文學規(guī)律”、“共同的美學據(jù)點”。在作者看來,比較詩學的研究不應僅僅停留在表層上,而是要深入到文化模子(思維模式)的層面。只作一般的表層的類比,是不可能獲得實質(zhì)性的成果的,重要的是要找到不同體系文學“匯通”的“據(jù)點”。沿著中西詩學“求同”的研究路徑,海內(nèi)外的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是豐碩的,這里不再贅述。
概括說來,中西詩學“求同”的研究主要在以下幾方面:其一關于文學理論生命性前提的問題。即人類是怎樣通過文學認識、理解、把握和完善自身的生命的。雖然中西詩學在具體方式上有差異,但終極目標是一致的。這些問題常常涉及哲學、美學和宗教等文化與詩學的關系;其二關于文學共同本質(zhì)的問題。中西詩學在認識文學時盡管有重“言志抒情”與重“模仿”之別,但對文學本質(zhì)特性的認識有許多共同之處,文學是有別于其他社會科學的學科,是人類審美的產(chǎn)物;其三關于文學要素共同性的問題。包括內(nèi)容要素和形式要素,內(nèi)容要素是指形象、風格、情節(jié)、主題等,形式要素是指節(jié)奏、文體、語言等。其四關于中西詩學中具有類似蘊涵范疇的問題。
中西詩學比較的“別異”也體現(xiàn)在以上幾方面,“求同”之處也必然要“別異”。只是因為從近代開始,由于軍事、政治和經(jīng)濟的原因,我們接受了西方的一套詩學話語體系,對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自信心不足,總是用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概念去佐證、說明西方的體系,因而對“別異”的價值和意義認識不夠。近些年來,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提高,學界對東西方文明文化的“異質(zhì)性”的認識不斷深入,認識到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價值,重視挖掘和清理中國傳統(tǒng)詩學,以期望對世界文學理論的豐富和充實做出貢獻。當然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如果我們?nèi)狈Ρ匾乃仞B(yǎng),甚至連一部完整的中國文論著作都沒讀過,則是無法完成的,因為無法恰當?shù)卦u說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長短”,要么人云亦云,要么信口開河,倒洗澡水連同嬰兒一同倒掉。對于這一點,一些人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認識還不很清醒,以至于以操持西方的詩學話語,否定中國傳統(tǒng)詩學為時髦。
近些年來,中西詩學側(cè)重于“別異”比較的成果也很豐碩。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中西文論研究成果——《中西比較美學文學論文集》可以大體反映當時大陸學者的狀況。該書收錄一些知名學者論文23篇,其中部分學者就重在“別異”比較中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如學者周來祥提出中西美學差異在于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和諧與崇高、直觀性經(jīng)驗性與分析性系統(tǒng)性,在當時引起了一場論爭。上世紀80年代中國內(nèi)地第一本較為系統(tǒng)的中西詩學比較研究專著是曹順慶先生的《中西比較詩學》(1988年)。本書注重中西比較詩學的文化探源,緒論中從中西文化背景中探尋中西詩學差異的根源,并在各章中都有追索。上世紀90年代他的《中外比較文論史》(上古時期)(1998年)更加大了中外文化奠基時期文化探源比較的分量,從“意義的產(chǎn)生方式”、“話語解讀方式”和“話語表述方式”等方面,尋求東西方各異質(zhì)文化所賴以形成、發(fā)展的基本生成機制和學術(shù)規(guī)則。上世紀80年代還有一部重要著作是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該書深入探討了中西詩人對世界的不同態(tài)度,研究了詩人的價值信仰。上世紀90年代初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重要成果是黃藥眠、童慶炳主編的《中西比較詩學體系》。該書比較了中西詩學的文化背景,并辨析了中西詩學的理論形態(tài)的差異。由文化背景比較進展到“范疇”比較,力圖揭示中西詩學諸范疇之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或相互發(fā)明之處。
以上所列僅是一些有代表性的成果,在這個時期還有許多有價值的著作,這里不復一一舉出。從現(xiàn)狀看來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別異”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中西詩學不同的背景;一是不同的概念范疇。不同的背景涉及民族傳統(tǒng)精神、文化、哲學諸方面。不同的概念范疇牽扯到中西詩學不同的層面,如中國的“感物”論與西方的“摹仿”論,中國的“意境”論與西方的“典型”論,中國的“虛靜”論與西方的“距離”論,中國的表現(xiàn)說與西方的再現(xiàn)說等等。
我們對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求同”與“別異”作學理的區(qū)分,只是以研究的側(cè)重點不同作為標準,事實上二者是無法截然分開的。如果我們明確這個學科的理論方向,樹立一個正確的文化立場,“求同”或“別異”那不過是“同歸”的“殊途”罷了,都是為追求一個共同的目標。
① 威斯坦因.比較文學與文藝理論中譯本[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5—6.
② 張隆溪.錢鐘書談比較文學與文學比較[J].讀書,1991,(10):135.
③ 袁鶴翔.中西比較文學定義的探討[J].臺灣中外文學,1975,(4):3.
④ 曹順慶.中外文論比較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168.
⑤ 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中譯本)[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3—4.
⑥ 季羨林.比較文學隨談[N].文匯報,1982-7-27.
⑦ 錢鐘書.管錐編(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496.
⑧ 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中譯本)[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