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俊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李爾王》中的《圣經(jīng)》原型
徐 俊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李爾王》中的圣經(jīng)原型主要包括未移位原型、表層移位原型和深層移位原型這三種。未移位原型指的是對希伯來神話中神祗的直接挪用。表層移位主要是指李爾對約伯的行為模式的摹仿,他們二人都經(jīng)歷了一個“苦難—反抗—新生”的過程。深層移位是指由考黛利亞這個人物來承載耶穌的堅定信仰和犧牲精神,它主要強調(diào)對希伯來神話的內(nèi)在精神的沿用。
原型批評;李爾王;圣經(jīng)
莎士比亞雖然是一個杰出的人文主義者,但生于傳統(tǒng)天主教家庭的他不可避免的會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并且16世紀是基督教進行重大改革的年代,因此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除了傳統(tǒng)的基督教意象外,還可以看到這個風云變幻的時代給它涂上的特殊色彩。而本文在這里,就以弗萊的“神話原型理論”為方法論,來探索莎劇《李爾王》中的《圣經(jīng)》原型,以及新的宗教環(huán)境所帶給它的獨特印記。
弗萊認為,神話是最古老最基礎的文學作品,它是后代文學的發(fā)源地?!霸汀笔侵改切┰从谏裨?,并在文學傳統(tǒng)中反復使用的小的結構單位,它們“是一種可以交流的象征,”[1]154具有典型意義,將孤立的文學作品納入整體的文學系統(tǒng)之中,是“具有約定俗成的文學象征或象征群?!盵2]434而文學則是神話的“移位”,其基本規(guī)則是將神話中的隱喻轉(zhuǎn)化為作品中的明喻,是作者為了建構文本的需要而對原型所做的置換變形;原型遍布于神話和現(xiàn)實主義這兩個極端中的整個空間,它把單個的文學作品和文學史聯(lián)系了起來,使我們的文學經(jīng)驗成為一個具有強烈傳統(tǒng)性的文學共同體。具體來說,原型的移位可分為三種:未移位的神話原型、表層移位的神話原型和深層移位的神話原型。[3]
(一)未移位的神話原型
未移位的神話原型是指將古代神話中的原型不加更改的移用到作品中去,并保留原有形態(tài)的一切特征。它“通常涉及神祗或魔鬼,并呈現(xiàn)為兩相對立的完全用隱喻表現(xiàn)同一性的世界?!盵1]197弗萊將和神祗有關的、表現(xiàn)人希望的原型稱作“神諭式”原型。在《李爾王》中“神諭式”原型雖然沒有作為劇中的角色直接出場,但它們是故事背景中的潛層臨在,存在于人物的思想意識里,并通過他們之間的對話表現(xiàn)出來。
劇中的天神沿襲了古希伯來神話中神的特點:公正、嚴明,他袒護義人:“義人哪,你們應當靠耶和華歡樂,”因為“他喜愛仁義公平?!保ā对娖?3:1-5)像考黛利亞這樣善心的姑娘,神明更是愿意為她照應:“你心地純潔,說話真誠!”“自有神明為你照應?!盵4]155他嫉惡如仇,對于罪惡他毫不留情的降下懲罰:“惡人必多受苦楚,”(《詩篇》32:10)“他的毒害必臨到他自己的頭上;”(《詩篇》7:16)葛朗斯特的受難也正是由他自己的罪孽造成:“公正的天神使我們的風流罪過成為懲罰我們的工具;他在黑暗淫邪的地方生下了你,結果使他喪失了他的眼睛?!盵4]267總之,《李爾王》中的“神諭式”原型不僅是對希伯來神話中公正、仁慈的神的摹仿,更是體現(xiàn)了人們對公平正義的理想世界的向往;因此,“神諭式”原型也可稱作是“是由人類欲望的種種形式所反映的現(xiàn)實范疇?!盵1]199
(二)表層移位的神話原型
表層移位被弗萊稱為是具有“傳奇傾向”的移位,是“指一個與人類經(jīng)驗關系更接近的世界中那些隱約的神話模式?!盵1]198它主要是對神話原型進行淺層的形式上的更改。表層移位既可以是對神話中特色人物的再現(xiàn),典型情節(jié)的重復,也可以是將神話故事中的結構模式挪到另一時空維度下去表現(xiàn)。表層移位雖然使神話中的原型和作品中的移用產(chǎn)生偏差,彼此之間無法達到百分百的契合,但這畢竟只是對神話原型進行的“形式上”的更換,在“原型”修飾過的表面下,我們總是可以看到熟悉的面孔或內(nèi)容。
李爾的原型是約伯這一觀點,早已被西方學術界所認可?!啊独顮柾酢窂恼w來看可以看成是對約伯原型的研習和對悲劇的應用?!盵5]126李爾和約伯的契合點主要在于:他們二人都經(jīng)歷了一個“受難—反抗—新生”的過程。李爾被女兒驅(qū)逐后,一個人在暴風雨中狂奔,發(fā)出了震人肺腑的吶喊:“吹吧,風??!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劈碎橡樹的巨雷的先驅(qū),燒焦了我的白發(fā)的頭顱吧!”“我站在這兒,只是你們的奴隸,一個可憐的,衰弱的,無力的,遭人賤視的老頭子。”“所以,隨你們的高興,降下你們可怕的威力來吧?!盵4]208女兒的背棄使他痛心疾首,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不禁使他懷疑公道這東西是否存在:“我是個并沒有犯多大的罪,卻受了很大的冤屈的人?!盵4]210這是在經(jīng)歷了極致的痛苦后,所爆發(fā)出的憤怒的吶喊;他憤怒的詛咒著,并以反叛的姿態(tài)對促成這一切的權威進行挑戰(zhàn)。
約伯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受難—反抗”模式。謙卑虔誠的義人約伯,面對著接二連三的災難,一直在勸說自己去忍耐??墒沁@考驗的過程過于痛苦而漫長,就算是罪人受到擊打后也不會吞聲忍受,更何況是一向以義人自詡的約伯。于是久積的怨憤終于爆發(fā),他開始憤怒的詛咒自己:“我為何不出母胎而死?為何不出母腹絕氣?”(《約伯記》3:11)認為自己是冤屈的,得不到公正的對待:“我因委屈呼叫,卻不蒙應允;我呼求,卻不得公斷?!保ā都s伯記》19:7)這種激烈的辯答挾卷著約伯的怒火如巖漿般滾滾而出,不僅表達了他對自身無罪受罰的憤慨,而且說出了長久以來人們對“好人為何受苦,世間公道何在”的疑問。
然而故事并未到此結束,上帝不但沒有責怪約伯不恭敬的態(tài)度,反而開始憐憫起這個玩笑般賭約的犧牲品。他不僅歸還了約伯的全部財產(chǎn),而且還賜給他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使“后來賜福給約伯比先前更多?!保ā都s伯記》42:12)上帝雖然補償了從約伯那里奪去的所有,但對于他之前的受難卻只字不提,而約伯也懾于上帝的權威,為自己的行為懺悔,乖乖順服。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jù)證明是否有人對《約伯記》的終章進行修改,但這種過于匆促的結尾是不能讓人滿意的,它使這個具有強烈悲劇氛圍的故事滑向了一個過于圓滿的喜劇結局。這樣的結局不但不符合故事發(fā)展的邏輯,而且也違反了古希臘悲劇的美學特征?!氨瘎∈菍τ谝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6]36所摹仿的行動……要能引起恐懼和憐憫之情,”[6]46所以后代藝術家們紛紛對《約伯記》進行改寫,努力發(fā)掘這個故事潛在的另一個悲劇性的結局;而《李爾王》就是這方面作品的典范。李爾如約伯般飽經(jīng)磨難之后,終于等到了來自考黛利亞的愛的拯救;他為之前的過錯向考黛利亞懺悔,跪下來請求她的寬?。骸罢埐灰⌒ξ?;我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傻老頭子……你必須原諒我。請你不咎既往,寬赦我的過失?!盵4]255-256他為自
到此,約伯的“受難—反抗—新生”模式已經(jīng)完全在李爾這個形象上展現(xiàn)。但莎士比亞并沒有仿照《約伯記》或李爾的民間傳說那樣給作品來一個善有善報的喜劇性結局。而是遵從著古希臘悲劇的美學,“完美的布局…其中的轉(zhuǎn)變不應由逆境轉(zhuǎn)入順境,而應相反,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6]55使作品在經(jīng)過“下降—上升—下降”幾番波折后,讓考黛利亞和李爾走向了英雄式悲壯的死亡。
“悲劇是對于比一般人好的人的摹仿?!盵6]65劇中的李爾也并非是殘暴專斷的暴君,或是被女兒遺棄的孤獨老人。他是一個堅強,勇敢而驕傲的“狄俄尼索斯式”的悲劇人物。李爾是不列顛的國王,擁有著高貴的出身,即使在曠野中流浪也不失一個國王的氣勢,他在暴風雨中向不分公道是非的天神挑戰(zhàn),言辭話語間充滿了希臘英雄式的昂揚的個性和不屈的激情。當他在考黛利面前懺悔,跪下來請求她的寬恕時,他的人格并不因此而有所削減,反而在他的虔誠的愛的光芒的照映下使全局達到了最高潮。劇末他懷抱著考黛利亞,呼喊著她的名字,和女兒一起走向了“基督式”的滅亡?!袄顮柾跏棺约禾幱谖鞣轿幕娘@赫的交叉口……他的死亡,其中也包括有‘基督式犧牲的’內(nèi)涵?!盵5]125總之,李爾就是以驕傲的悲劇英雄形象重新闡釋了約伯的原型,并以他和考黛利亞的死表現(xiàn)出了希臘悲劇的壯烈之美。
(三)深層移位的神話原型
原型的移用不僅可以是對神話中的人物、情節(jié)或結構模式的戲仿,同時也可以是對其中的主題思想,精神意蘊或者價值觀念的沿用。這種對古代神話的深層的內(nèi)在價值的承接,就是神話原型的第三種移位方式——深層移位。它被弗萊稱為具有“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神話移位,是“強調(diào)一個故事的內(nèi)容和表現(xiàn),而不是其形式”的移位。[1]198
“假如我們承認西方文明可以概括為基督教文明,那么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核心的觀念和表達程式、規(guī)則就有可能通過基督教的經(jīng)典神話而得以確認?!盵7]138在基督教的經(jīng)典神話中,最核心的事件應該就是上帝之子耶穌被猶太人出賣,卻甘愿為人贖罪而被釘上十字架的場面了,而《李爾王》一劇中考黛利亞的忍讓與犧牲正是耶穌偉大人格的再現(xiàn)?!吧瞎P下的英雄,每個都是一個小型的基督。”[8]422-423而莎士比亞正是利用考黛利亞這個人物形象,來承載耶穌基督對上帝的堅定信仰和富于犧牲的精神內(nèi)涵。
真誠而坦率的考黛利亞,她遵循著以心來愛的原則,對于姐姐們的虛意奉承,堅持自己的人格:“不會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深信我的愛心比我的口才更富有?!奔词贡徽`解仍不改變自己的決定,坦然的告訴自己的父親:“我年紀雖小,”可是“心卻是忠實的,”深信姐姐們的“深藏的奸詐會漸漸顯出它的原型;”[4]152-159然而真正可貴的是,雖然考黛利亞被父親誤解驅(qū)逐,但是她并不因此就責怪他的薄情寡義,反而如以前一樣仍然深愛著他。當她得知父親被姐姐趕出了城堡,在暴風雨中流浪時,“一顆顆飽滿的淚珠淌下她的嬌嫩的頰上,”“讓眼淚淹沒她的沉痛的悲號,”[84]237-238并立即派人把父親接入府邸,號令法蘭西的軍隊去奪回本屬于他的國土,以致最后戰(zhàn)敗被囚,被人縊死而走向悲劇的結局。
作者在考黛利亞這個形象中傾注的是耶穌基督對上帝的堅定信仰和無所畏懼的犧牲精神。耶穌是為替人類贖罪而選擇了上帝的道路,然而這條路卻是充滿了痛苦和恥辱?!八幻暌?,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jīng)憂患?!保ā兑再悂啎?3:3)他被猶太人誣陷,捉到公堂受審,受盡了眾人嘲笑和兵丁的戲弄,他們“用荊棘編作冠冕給他戴上;”“又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唾沫在他臉上,”(《馬可福音》15:16)但是耶穌坦然的承擔了一切的苦難,為了替人類贖罪,完成上帝的使命,毅然決絕的踏上了就死之路?!八\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他像羔羊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人的手上無聲。”(《以賽亞書》53:4-7)耶穌充當贖罪的羔羊,忍受了極大的痛苦,但他的死為后人帶來了愛的福音和拯救的希望:“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yī)治?!保ā兑再悂啎?3:4)莎士比亞對考黛利亞的塑寫,正是參照了耶穌的精神信仰,在這個殉道者的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并指出了早期建教者與當今自稱為“圣徒”的修道士的天淵之別。
在弗萊的神話理論里,他將表現(xiàn)基督精神的神話稱為“關懷的神話”,因為它不僅包括“社會要了解的一切東西?!边€表達了西方社會“對它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看法,”[11]18基督教文化是西方文明的根基之學,構成了“一個社會共享的傳統(tǒng)用語言表達的核心?!盵12]191所以,莎士比亞對《圣經(jīng)》原型的挪用,不僅實現(xiàn)了由傳奇故事向古代神話的復歸,而且使這個古已有之的民間傳說具有了基督之愛這種更深層的精神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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