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原
童年一瞥
黑暗留在房間如財富,
孩子坐在里面,十分隱秘。
母親做夢般走了進去,
一只玻璃杯震顫在寂靜的櫥里。
她感覺,房間正將她暴露無余,
便吻一吻孩子;你在這里?……
然后兩人盯著鋼琴心有余悸,
因為晚上她常常彈奏一曲
讓孩子纏結(jié)其間難分難解。
他靜悄悄坐著。他崇敬的目光停歇
在她手上,手完全為指環(huán)壓彎,
撫過白色的鍵盤,
仿佛艱難地走過積雪。
(1900年3月18日,柏林一施馬爾根多夫)
鄰居
陌生的提琴,你在跟蹤我?
在多少個遙遠城市里你寂寞的
夜可曾同我的夜談過心?
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
所有大城市里可有
這樣的人,他們沒有你
就會迷失在河流?
怎么我總聽見你?
怎么我總是那些人的鄰居,
他們煩悶地強迫你歌唱
強迫你說:生活重于
任何事物的重量。
預感
我像一面旗幟為遠方所包圍。
我感到吹來的風,而且必須承受它,
當時下界萬物尚一無動彈:
門仍悄然關著,煙囪里一片寂靜;
窗戶沒有震顫,塵土躺在地面。
我卻知道了風暴。并像大海一樣激蕩。
我招展自身又墜入自身
并掙脫自身孑然孤立
于巨大的風暴之中。
(1900年,瑞典)
致奧爾弗斯十四行之二
它幾乎是個少女,從豎琴與歌唱
這和諧的幸福中走出來
通過春之面紗閃現(xiàn)了光彩
并在我的耳中為自己造出一張床。
于是睡在我體內(nèi)。于是一切是她的睡眠。
那永遠令我激賞的樹林。
那可感覺的遠方,被感覺的草坪
以及落在我自己身上的每一次驚羨。
她身上睡著這世界。歌唱的神,你何如
使她盡善盡美,以致她不愿
首先醒來?看哪。她起立而又睡熟。
她將在何處亡故?哦你可聽得出
這個樂旨,就在你的歌聲銷歇之前?
她從我體內(nèi)向何處沉沒?……幾乎是個少
女……
讀書人
我已讀了很久。自從今天下午,
雨幕淅瀝,隔著窗戶。
我再聽不見外面的風聲:
我的書本變得很沉。
我瞅著它的頁子如瞅著臉面。
它們由于沉思變得暗淡,
我想閱讀有很多時間。——
突然書頁被光亮照遍。
不再是煩人字跡模糊一片
而是:黃昏,黃昏……在上面處處耀眼;
我還沒有望出去。長長的字行
竟然撕碎,單詞從它們的捻線
滾向前去,滾到它們想去的地點……
我知道那兒:盈滿而燦爛
的花園上面是廣闊的天:
太陽應當再出來一遍?!?/p>
現(xiàn)在是夏夜,望得見很遠很遠:
稀稀落落的很少結(jié)隊成群,
漫長的路上模糊走著人們,
頗不尋常,仿佛包含更多意蘊,
人們聽見剛才發(fā)生的幾件事情。
我現(xiàn)在把眼睛從書本抬起,
什么都將不令人驚訝,一切都將偉大。
外面那里正是我在屋內(nèi)之所經(jīng)歷。
這里和那里都是一望無涯;
只是我將更多與之交織在一處,
如果我的目光注意到那些事物,
注意到物質(zhì)的誠摯的樸素,——
因為大地從自身成長開去。
它似乎包括了整個天宇:
最初一顆星就像最后一座房屋。
(1901年9月間,韋斯特爾威德)
(以上綠原譯)
(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里爾克詩選》1996年版)
秋日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蹬規(guī)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1902年,巴黎)
(馮至譯)
村子里立著最后一幢屋……
村子里立著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單,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緩緩地延伸進黑夜,
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條道道,
夾在兩片荒原問,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離開村子的人將長久漂泊,
也許,還有許多人會死在中途。
(楊武能譯)
回憶
無限地擴大著自己的生命,
你等待又等待這獨一無二的瞬間;
這個偉大而充滿預見的時刻,
這些石頭的覺醒。
從深淵向著你迫近。
金色棕色的書籍,在陰影中
一一從書架上隱去:
你想起那些游歷過的地方,
想起那些景色、那些
婦女。和她們的衣裳。
忽然你省悟了:對,就是那邊。
你挺身起立。在你面前
仿佛從往昔的某個遠方
升起了憂慮、意象和祈禱。
(陳敬容譯)
(選自中國文學出版社《里爾克詩選》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