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階教衰亡的原因,主要歸咎于學說上的非難和政治上的禁斷。就學說上的非難來說,主要是由于三階教的一些學說不符合正統(tǒng)佛教的傳統(tǒng)并且不為統(tǒng)治階級所喜。至于政治上的禁斷,本文認為公元600年的禁斷應主要跟高颎有關(guān),是高頰失勢的犧牲品;武則天的兩次禁斷由于主要給予其偽經(jīng)、異端的定性,佛教界在其中起了重大作用;唐玄宗的兩次禁斷主要是針對無盡藏進行的,所以禁斷應主要出于經(jīng)濟上以及由此引起的政治上的考慮。從五次朝廷禁斷來看主要是出于政治范疇而不是宗教本身。
關(guān)鍵詞:佛教三階教非難五次禁斷
作者:楊學勇,1979年生,歷史學博士,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講師。
在隋唐時期成立和流行的諸多佛教宗派中,信行(540-594)創(chuàng)立的三階教是唯一被統(tǒng)治階級宣布為“異端”而屢遭禁止而終致衰亡的。那么是什么因素使得它一直以來被視為“異端”,又是對它如何禁斷而使它最終消亡的呢?本文將把當時大的社會背景與具體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從多方面探析與其衰亡有關(guān)的諸問題,以試圖對其有一個較為全面的認識。
一、學說上遭受的非難
《續(xù)高僧傳-信行傳》載信行“于相州法藏寺,舍具足戒親執(zhí)勞役,供諸悲敬禮通道俗,單衣節(jié)食挺出時倫,冬夏所擬偏過恒習。故四遠英達者皆造門而詰問之。行隨事直陳曾無曲指,諸聞信者莫不頂受其言,通舍章疏從其化及,稟為父師之禮也,未拘之以法歲”,雖然傳記說四方英達后來從其教化秉以師禮,但明顯可見從信行立部之初,其行為就受到了質(zhì)疑“初信行勃興異跡,時成致譏”。開皇九年(589),信行被邀入京后,雖然“前后望風翕成其聚”、“自爾余寺贊承其度焉,莫不六時禮旋乞食為業(yè),虔慕潔誠如不及也”,說明當時信行的影響的確是風靡一時,但佛教界對三階學說的懷疑并沒有停止,傳記載信行死后“舍身收骨兩耳通焉”,為何有此記載?強調(diào)靈異現(xiàn)象宣揚佛法神通固是一個方面,但暗示信行學說當時仍處于被懷疑狀態(tài),“有疑信行法者”乃是更重要的信息。據(jù)《付法藏因緣傳》記載:“時婆羅門問優(yōu)婆塞:‘我此髑髏皆悉無異,何故價直而有差別?優(yōu)婆塞言:‘如前髑髏有通徹者,斯人生時聽受妙法,智慧高勝貴其若此,相與多價;其半徹者雖聽妙法未善分別,以是因緣與汝少直;全不通者此人往昔都不聽法,吾以是故不相與價?!睋?jù)此可知若人生前聽聞妙法則兩耳貫通。對此,杰米‘霍巴德(Jamie Hubbard)認為此說證實了兩點:一是減輕了在京諸師對三階教的懷疑;二是確信信行的佛法是真佛法。本文認為,此信息更反映了當時對信行學說的懷疑,其學說在京已受到攻擊,雙耳貫通的說法只是緩解了被攻擊的程度,進而也可以推知在信行死前,當時的佛教界已把三階教當作異端看待。也許信行之所以選擇林葬的目的就是為了使雙耳貫通,而且信行此舉也的確收到了一些成效“(京城諸師)乃皆慚悔信服”。
《歷代三寶記》言:“夫涅柴一理趣有萬途,譬若帝京八方奔湊,涅槃亦爾,十方皆歸,但路有艱夷,或迂或直,意迷其徑解翻成惑,心醒其途惑即為解,所以經(jīng)言‘眾生未成佛,以菩提為煩惱;眾生若成佛,以煩惱為菩提,信行此途,亦是萬衢之一術(shù)也。但人愛同惡異,緣是時復致譏”。費長房這段對三階教的評價指出了三階學說也是涅槃一理、萬衢之一術(shù),但因其修行途徑不為有些人所接受而“時復致譏”屢屢遭到非難。而且此評價《大唐內(nèi)典錄》、《續(xù)高僧傳》都予贊同,并沒有把三階教典籍歸入偽經(jīng)之列、把三階教當作異端對待。費長房的這段評價發(fā)生在開皇二十年(600年)禁斷之前,表明直到此時三階學說本身乃是引起非難的主要原因,而發(fā)起非難者應主要是佛教中人。那么三階學說的哪些特色容易引起“致譏”呢?以下將分析之。
(一)不合讀誦大乘經(jīng)典?!秾Ω鹦蟹ā氛f:“四者一切經(jīng)律論常說純說顛倒。但使一切經(jīng)文內(nèi),唯說顛倒眾生是惡,不說是善,故名一切經(jīng)律論常說純說顛倒”,可見三階教認為對一切經(jīng)律論的顛倒是諸惡之一,而且這些經(jīng)律論主要是針對第一階、第二階眾生講的,而沒有針對第三階眾生講的出世法?!度A佛法密記》(卷上)載:
佛為第一、第二階上根人說出世義,微細淺近真身應身一乘三乘大乘小乘普別俱說,為第三階位上邪見成就不可轉(zhuǎn)人說世間義不為說真實法出世義,今正為第三階位前人說出世義兼為第一、第二階下根人同說普真普正佛法。
可見,三階教企圖用普真普正佛法(三階佛法)來代替十二部大乘經(jīng)典。又第三階眾生乃是“莫問一切大乘小乘經(jīng)俱不能救得空見有見眾生”,能力低下不能辨別真?zhèn)?那么讀誦十二部大乘經(jīng)典(三階教所說的別法)就會“顛倒解義、顛倒宣說、覆隱法藏,始從曇摩氌多乃至摩訶僧祗如是”,所以應由他來摘編佛經(jīng)即所謂“別為第三階人抄略廣說”,以三階佛法(三階教所說的普法)代替十二部大乘經(jīng)典,從而才能純益無損,“盡管未敢明言,信行實質(zhì)上想用《三階佛法》等代替佛經(jīng),故自己可以抄經(jīng),而不許別人抄經(jīng)、誦經(jīng)。這也是三階教引起反對的最大根由。”
不合讀誦大乘經(jīng)典遭到了以凈土宗為首的各個宗派的強烈反對。懷感在《釋凈土群疑論》中對三階教用來支持其普法之說的《法華經(jīng)·常不輕菩薩品》乃至《法華經(jīng)·勸持品》進行了反駁,以此說明三階教所提出“(佛滅)千年之后,別法廢時,不合讀誦大乘經(jīng)典”之說,是有違佛意的。此外,窺基《西方要訣釋疑通規(guī)》“第十一會”之“釋三階行者五種小疑”、唐懷信述《釋門自鏡錄》(卷上)固及唐僧詳撰《法華傳記》等資料都表達了對三階教提倡的“唯合行普真普正佛法得生十方佛國,若行別真別正佛法,及讀誦大乘經(jīng)等,即是不當根法,墮于十方地獄”的對抗,甚至對三階教進行誹謗攻擊,恨不得其死,其厭惡之情可見一般。
(二)普敬觀是三階教最基本的教義之一,同時也是三階教遭受非難的一大主因。信行提出普法四佛,認為眾生都是如來藏佛、佛性佛、當來佛、佛想佛,應把一切眾生都當佛看待,并進而提出要效法常不輕菩薩“在道路行無問男女率皆禮拜”。普敬觀的提出無疑像是一枚炸彈,使信行遭到了世俗地主和僧侶地主的反對。中國長期以來一直以儒家倫理為指導思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倫理綱常不可動搖,而普敬觀要求“無問男女率皆禮拜”則必違背君臣父子、長幼尊卑的原則,違背“禮不下庶人”的規(guī)定,而且普敬觀還提到要尊敬女子,而當時中國早已是父權(quán)社會,事事以男子為中心,以男方親屬為主,女方親屬降服,男尊女卑,總之婦女處在被動、歧視地位,即使在女性地位較高的武則天時期,婦女也未能從總體上改變受歧視的狀況,而普敬觀這種朦朧含糊的男女平等觀念明顯有違此古制。雖然庶族地主渴望得到士族地主的尊敬,但他們之間的矛盾是統(tǒng)治階級的內(nèi)部矛盾,讓他們禮敬庶人則就上升到階級矛盾了,這是他們所不能容忍的。僧侶地主反對普敬觀應主要與“沙門不拜君親”有關(guān)。自從東晉成康六年(340),庾冰主張沙門應向君王敬禮而引發(fā)中國最早的禮敬問題以來,歷經(jīng)桓玄提出沙門禮敬君主、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隋煬帝規(guī)定“諸僧道士等,有所啟請者,并先須致敬,然后陳理”、唐太宗“詔僧尼、道士,致拜父母”以及高宗、武后時期“沙門等致拜君親”問題的討論,
都以王法妥協(xié)而告終。雖然唐玄宗時強制規(guī)定僧尼拜父母取得了勝利,但安史之亂后朝廷卻又不得不撤銷了僧尼拜君的規(guī)定,可見,僧尼拜君親問題幾乎每次都遭到僧尼界的強烈反對,然而就是在這種大背景下,信行卻提出普敬觀“無問男女率皆禮拜”,連拜君親都遭到僧尼界的強烈反對何況其它,所以普敬觀遭到僧尼界的反對也就是自然而言的事情。
為世俗地主乃至僧尼界所反對的,在一定程度上則為下層民眾所歡迎。自封建社會建立以來就有所謂的“禮不下庶人”,廣大人民群眾始終處在被壓迫、被歧視的地位,普敬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們的愿望,這也是三階教何以在下層民間具有廣泛影響并獲得普遍信印的原因之一,它也成了勞動群眾一種反對社會歧視的革命口號?!叭A教就是以其扭曲的普遍平等觀念為下層民眾的抗爭提供了理論依據(jù)。這是它被統(tǒng)治者當局目為異端的主要原因之一?!币舱沁@種異端色彩的思想,使得民間秘密宗教從中吸取養(yǎng)料,如弘陽教的三陽學說就受到了三階教的影響。
(三)三階教是建立在末法基礎上的,“末法說”也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統(tǒng)治者的不滿。由于末法思想的流行以及北周武帝滅法的現(xiàn)實,使得佛教徒們確信當世已是末法時期。信行就受到了這種思想的影響,認為當世是惡世惡時、眾生能力低下,從而把三階學說建立在末法基礎上。照說這不能算做是別構(gòu)異端、違背佛意,但信行卻過分強化了末法說,把現(xiàn)實描繪的極度黑暗,如他說第三階眾生所處的三乘世界“亦名五濁諸惡世界娑婆世界、盲暗世間三界火宅,一切眾生起于斷常即是空見有見眾生、亦名三乘眾生十惡世界是”。五濁惡世,眾生乃邪見、十二顛倒、諸佛法不救等,對現(xiàn)世過分渲染的黑暗不僅引起了佛教界的反感,而且有影射社會黑暗的嫌疑,自己的統(tǒng)治被描繪成惡世,這必定是不為人所喜的,尤其是那些好大喜功的統(tǒng)治階級。隋文帝、武則天都宣稱自己是轉(zhuǎn)輪王下生,在境內(nèi)實行正法。隋文帝敕云“佛以正法付囑國王,朕是人尊,受佛付囑”,而為武則天服務的《大云經(jīng)》、《寶雨經(jīng)》也說:“我涅柴后最后時分,第四五百年中法欲滅時,汝于此贍部洲東北方摩訶支那國……正法教化,養(yǎng)育眾生猶如赤子,令修十善,能于我法廣大住持建立塔寺,又以衣服、飲食、臥具、湯藥,供養(yǎng)沙門”,可見他們都說他們是正法治國,是佛付囑正法于他們,而信行的末法學說卻說他們統(tǒng)治的時期是末法時期,甚至說“求作轉(zhuǎn)輪圣王”乃是聲聞之人四惡欲之一。“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抹黑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必將遭到統(tǒng)治階級的非難而命運多舛,“三階教義是對兩次滅法的直接反應,這種對現(xiàn)實狀況的描繪反映了社會動亂、佛法遭劫的情形。一旦政治形勢穩(wěn)定,‘國泰民安,這一描述對統(tǒng)治者來講無疑是一種誹謗、誣蔑,因此,引不起統(tǒng)治者的好感?!薄白诮汤锏目嚯y既是現(xiàn)實的苦難的表現(xiàn),又是對這種現(xiàn)實的苦難的抗議”,因此末法說多為民間宗教所利用,作為反對現(xiàn)世統(tǒng)治尋求救世主的口號。三階教被朝廷視為異端與其末法思想必有關(guān)聯(lián)。
二、政治上的禁斷
自隋至唐三階教接連遭受了五次禁斷,這在中國宗教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情,禁斷不僅給了它異端的定性,而且最終導致了它的衰亡。下面將詳細分析有關(guān)五次禁斷的情況。
(一)公元600年的禁斷:關(guān)于此次禁斷在《歷代三寶記》、《續(xù)高僧傳》、《大唐內(nèi)典錄》中都有記載,“開皇二十年(600年)勅斷不聽流行,相同箴朂”。關(guān)于此次禁斷的原因已經(jīng)有多名學者進行了分析,矢吹慶輝認為高颎的失勢與三階教禁斷頗有關(guān)系,此一說法為后來研究三階教的學者所贊同,主要有西本照真、杰米·霍巴德等。高颎乃是隋朝三階教的最大外護,信行“開皇之初被召入京,仆射高潁邀延住真寂寺,立院處之”,相信此后三階教一直得到他的庇護,但是隨著他在宮廷政治斗爭中的失利,“太子之廢立,高颎諫言偶忤皇后之心,颎子表仁妻為太子勇之女,其它伐遼之役高颎不甲漢王諒之獻策為諒所銜,及還為帝及皇后所忌,又高颎喪其夫人時因失皇后之好意”終于被隋文帝“除名為民”,并于607年被隋煬帝所殺。與此相應,三階教在開皇二十年,即高颎除名的次年,也遭受禁斷的命運。此外,還要注意的一點是在對高颎的攻擊中也牽涉到了僧尼,《隋書·高颎傳》載:“沙門真覺嘗謂颎云:‘明年國有大喪。尼令暉復云‘十七、十八年皇帝有大厄。十九年不可過”,而三階教就恰恰處在高颎舍宅為寺的真寂寺中,這樣在處置與高颎有關(guān)的僧尼時三階教可能也就被牽涉其中了。如以這樣的推論來說,第一次禁斷的主因很有可能是由純粹的政治牽連而起。
杰米,霍巴德在《信行與無盡藏的創(chuàng)立》一節(jié)中基于《大乘無盡藏法》的撰寫、《大乘無盡藏法釋》中的十六種無盡藏行,以及信義只在《太平廣記》中提及而在其它史料或僧傳中沒有記載等情況,認為信行可能是三階教十六種無盡藏行和無盡藏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并把此理論實踐在了無盡藏這個制度上?;诖肆⒄?他認為“無論如何,繁榮的無盡藏的記載表明600年的禁斷收效甚微”,但實際上化度寺無盡藏是由信義于武德二年(619)或其后不久所設,與公元600年的禁斷并沒有關(guān)系。
上文已提及三階教是在高颎被除名的次年遭禁的,可推知此次禁斷主要是源于政治原因,是高颎失勢的副產(chǎn)品,所以隋政府并沒有對三階教采取嚴厲的措施,只是簡單的一句“勅斷不聽流行,相同箴朂”,教徒?jīng)]有被流放、文本沒有被銷毀,所以“隋文雖斷流行,不能杜其根本”,這就為它的再度興起準備了條件。其次,三階教普敬認惡、對根起行等學說受到廣大歡迎,《故大信行禪師銘塔碑》提到在信行死后尚有“法師凈名、禪師僧邕徒眾等三百余人”。再次,無盡藏思想的實踐對減輕開皇二十年的禁斷起了重要的作用。最后,不久隋煬帝弒父,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重重,社會壓迫嚴重、民不聊生,隋末戰(zhàn)爭的爆發(fā)等等都給人一種末法的景象,這利于三階教的傳播,唐朝建立又為它提供了契機。所以,后來道宣在《大唐內(nèi)典錄》和《開元釋教錄》中記載三階教時說“然其屬流廣海陸高之”、“而其徒既眾蔓延彌廣,同習相黨朋援繁多”。
(二)武則天的兩次禁斷:編于武則天時期的《大周刊定眾經(jīng)目錄》載:
奉證圣元年(695)恩敕,令定偽經(jīng)及雜符策等遣送祠部進內(nèi)。前件教門既違背佛意,
別構(gòu)異端,即是為雜符篆之限。又準圣歷二年(699)敕,其有學三階者,唯得乞食長齋絕谷持戒坐禪,此輒行皆是違法。幸承明敕,使革往非,不敢妄編在于目錄,并從刊削以示將來。
這就是有關(guān)武則天證圣元年(695)、圣歷二年(699)禁斷三階教的情形。但從《大唐凈域寺故大德法藏禪師塔銘并序》所載法藏“如意元年(692),大圣天后聞禪師解行精最,奉制請于東都大福先寺檢校無盡藏。長安年,又奉制請檢校化度寺無盡藏”以及“又則天經(jīng)序云將二京之所蓄用兩京之舊邸,莫不總結(jié)招提之宇,咸充無盡之藏”乃至“按武后移此寺無盡藏于東都福先寺,日久漸耗,尋移歸本院”的記載看,武則天起初是支持三階教的。
何以從最初的支持轉(zhuǎn)而有695年、699年的禁斷呢?現(xiàn)有分析主要基于以下幾點。(1)武則天把復制化度寺無盡藏到其家寺福先寺的失敗,當成了對她的一種冒犯。(2)三階教信徒李貞
多次在信行起源地相州當刺史,且李貞數(shù)次撰寫信行碑,可知李貞為三階教的外護。但他不滿武則天的統(tǒng)治,于垂拱四年(688)叛亂,同年被殺,由此推測李貞的叛亂在禁斷中起了一定作用,可能與三階教的禁斷有直接的關(guān)系。此外,王惠民還提到三階教信徒梁寺夫婦也相繼死于垂拱四年十月、九月,可能與688年“誅其(宗室諸王)親黨數(shù)百余家”有關(guān)。3、與武則天對佛教整體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有關(guān),特別是在694年火燒明堂之后,“所以三階教不是唯一先前被支持,大火之后被政府禁止的佛教團體?!?、認為與校經(jīng)目僧、對三階教多有批判的《釋凈土群疑論》作者懷感有關(guān),此隱含有佛教界內(nèi)部的迫害因素。第一種說法可能夸大了無盡藏在此次禁斷中的作用,雖然復制的失敗可能令武則天惱火,但她并沒有取締無盡藏,由三階教徒法藏于長安年間又奉制檢校化度寺無盡藏可知。關(guān)于第二種說法,本文認為,與此次禁斷關(guān)系不大,雖然李貞是三階教的外護,但他與此次禁斷相距年限已久,不同于高颎與公元600年的禁斷。雖說李貞生前撰的《信行禪師興教碑》直到武則天死后的神龍二年(706)才立,但這并非主要針對三階教而為,而是因為與李貞有關(guān)。而且就在李貞事件不久的永昌元年(689)三階教大德惠恭卻能在皇家寺院法門寺立碑,說明并沒有受到政治事件沖擊。至于第三種觀點則有為何不見其它宗派被禁斷的疑問,雖然火燒明堂之后武則天對佛教的整體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但似乎與三階教的禁斷并沒有關(guān)系。第四種觀點與本文從教義方面解釋三階教被禁斷的看法相符,以懷感為首的凈土宗對三階教的打擊的確對三階教的發(fā)展造成了極大的不利影響。武周時期只有一部《大周刊定眾經(jīng)目錄》,其中提到的校經(jīng)目僧懷感是大福光寺僧人,西本照真認為其與《釋凈土群疑論》作者西都千福寺大德懷感是同一人不知源于何據(jù)?
證圣元年敕令把三階教典籍作為偽經(jīng)、雜符篆之類,從而認為是別構(gòu)異端,這是第一次明確指出三階教是異端、《三階雜法》二十二部二十九卷被列入偽經(jīng)目錄,可見此次禁斷的著眼點是三階教典籍,說其學說乃違背佛意。圣歷二年的禁斷主要是對三階教實踐諸方面的限定,是對證圣元年敕令的進一步強化,從文意看似乎無盡藏也在禁斷之列,但實際上并沒有禁斷,從法藏“長安年,又奉制請檢?;人略M藏”可知武則天仍是支持無盡藏的。雖然此次禁斷的直接原因已不可考,但鑒于禁斷的內(nèi)容特別是偽經(jīng)的定性,可能主因源于佛教界的攻訐,例如法藏敦煌文獻P.2550號多處提到某些僧人對某位三階教禪師的譏問、“今有八州邪見道俗欲害于我”及“關(guān)內(nèi)諸寺大德比來常欲擬奏閣梨”等,說明三階教此時仍受到其它佛教宗派的攻擊。
另外,自信行死后三階教內(nèi)部持續(xù)的黨爭也削弱了三階教的整體勢力,使其在與其它宗派的抗爭中處于劣勢。自身內(nèi)部對教義的分歧,也給其它宗派定性三階學說乃是違背佛意的偽經(jīng)提供了借口。
(三)唐玄宗的兩次禁斷:唐玄宗對道教比較優(yōu)待,而對佛教則頒布了一系列限制政策,之所以采取這種宗教政策的原因之一是“清除武則天時期佛教大盛的政治影響和宗教偏差,企圖通過振興道教來重樹李唐王室的威信與形象,這主要表現(xiàn)在唐玄宗統(tǒng)治前期”,在此大背景下與三階教有關(guān)的措施主要牽涉的是無盡藏。《唐兩京城坊考》載:“至開元九年以所余散京師諸寺,遂絕焉”,但記載最詳細的乃是《冊府元龜》及《全唐文》,現(xiàn)引錄《冊府元龜》全文如下:
(玄宗開元九年)四月壬寅詔日,內(nèi)典幽微,惟宗一相,大乘妙理,寧啟二門。聞化度寺及福先寺三階僧創(chuàng)無盡藏,每年正月四日,天下士女施錢,名為護法,稱濟貧弱,多肆奸欺,事非真正,即宜禁斷。其藏錢付御史臺京兆河南府勾會知數(shù),明為文簿,待后處分。
接著又進一步規(guī)定:
六月丁亥詔化度寺無盡藏財物田宅六畜,并宜散施京城觀寺。先用修理破壞尊像堂殿橋梁,有余入常住不得分與私房,從貧觀寺給。仍令御史張樽與禮部侍郎崔據(jù)、京兆尹孟溫禮取元奏數(shù),揀京城大德戒行灼然者共檢較量事均融,處置訖奏聞。諸州長官及按察司所察獲錢物,以委州使準此共勾當,散配處分訖申所司。
這是玄宗第一次禁斷三階教,很明顯此次禁斷主要是針對無盡藏,看其原因乃是因為無盡藏“稱濟貧弱,多肆奸欺,事非真正,即宜禁斷”并于六月散施無盡藏財富。然而從無盡藏教理看,它更提倡救濟貧弱“善男子,我于處處經(jīng)中說布施者,欲令出家在家人修慈悲心布施貧窮孤老乃至餓狗。我諸弟子不解我意,專施敬田不施悲田。敬田者即是佛法僧寶,悲田者貧窮孤老乃至蟻子,此二種田,悲田最勝”,并且也沒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無盡藏放高利貸的記錄。此外,朝廷散施無盡藏的措施也與三階教一貫提倡的方式一致。
然而,由于此次主要是針對無盡藏這個機構(gòu),所以應該從無盡藏本身來尋找禁斷原因。首先無盡藏占有帝國的大量財富,已威脅到帝國的財政安全。自無盡藏設立之初就已出現(xiàn)“京城施舍,后漸崇盛。貞觀之后,錢帛金繡積聚,不可勝計……燕、涼、蜀、趙,咸來取給,每日所出,亦不勝數(shù)”的狀況,到8世紀初寺院占有大量財富的現(xiàn)象更是引起了政府的不滿。謝和耐曾論述道:“大型佛寺中除了在其金庫和糧倉中貯藏的食物和各種財物之外,他們還擁有其數(shù)量經(jīng)常是很龐大的庫存現(xiàn)金,尤其是在它們從事以典質(zhì)而放貸(質(zhì)錢)時更為明顯,因為這類放貸、贖回典質(zhì)札和付息一般都以銅錢計算?!缘蹏黄认拗七@些財政機構(gòu)的庫存現(xiàn)金銅錢。元和十二年一月間的一道詔令,嚴禁他們在街里市場上保留超過5000貫錢的現(xiàn)金。佛教大家戶的習慣是每年年初向化度寺和福先寺中的無盡藏運去滿滿的幾車銅錢。以上無疑就是導致713年(應為721年)沒收這些金庫中全部財產(chǎn)的原因之一。”由此看來,此次禁斷主要是出于經(jīng)濟上的考慮,而不同于此前著眼于三階教典籍。其次,無盡藏具有社會福利的性質(zhì)?!熬刺镎呒词欠鸱▽?悲田者貧窮孤老乃至蟻子,此兩種田悲田最勝”,然而這些與佛教信仰有關(guān)的慈善機構(gòu)起初多為朝廷所創(chuàng)建,如齊文德太子之“六疾館”、梁武帝置孤獨園等。隨著佛寺從事慈善事業(yè)的發(fā)展,到8世紀時佛寺的社會力量已引起政府的極度猜忌。734年玄宗更是下令將京師的乞兒全歸病坊收管,所有額外經(jīng)費由政府以利錢支付,加大了官方參與悲田院的分量,以此削減佛寺的影響?!捌鋵嵲趥鹘y(tǒng)的政治觀念中,很早就出現(xiàn)政府應是社會福利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提供者的想法。這觀念在早期的儒家傳統(tǒng)中已可見,……即是說私自以一己之財濟貧有影射政府無德的嫌疑”,可見無盡藏就是犯了這個政治性忌諱,把功勞全給了自身而沒有歸功于政府,“搶”了本應政府所作的工作,這可能也是“武后移此藏于東都福先寺”的原因之一??磥頄|都新無盡藏的設立就是為了取代化度寺無盡藏,然而卻又不能為政府所用“天下物口遂不復集,乃還移舊所”,于是“東都新無盡藏院則非武后之豫期,不見其流行,遂復移于舊所,而陷于不悅之狀態(tài)”。這也是為什么最后唐政府從佛寺手中“奪取”了濟貧的責任,特別是會昌滅佛后“在社會救濟一事上,宗教團體從第一線退到第二線,主力落在中央政府身上,這個發(fā)展,到了宋代達到高峰。”。
此外,有些學者認為此次三階教遭禁可能與三階教信徒參入密謀毒害玄宗的事件有關(guān)。杰米
·霍巴德認為薛稷是立于神龍二年八月的《唐信行禪師興教碑》的書寫者,并且與偽造《佛說示所犯者瑜伽法鏡經(jīng)》有關(guān),所以可以暫時認為是一個三階教徒或者說至少是個三階教信仰者。他于713年密謀毒害玄宗失敗后被迫自殺,“因而,盡管證據(jù)僅僅是依靠情況而定的,但作為一個信行跟隨者的造反可能在禁斷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就像Forte所推理的‘如果師利跟那次陰謀的某些成員關(guān)系密切,一旦玄宗鞏固了他的勢力,就采取行動對付師利及其教派將是很自然的事?!?。西本照真也依據(jù)《佛說示所犯者瑜伽法鏡經(jīng)》說黃門侍郎薛稷和中書令崔浞是三階教的外護,而他們由于與713年太平公主事件有關(guān)而被處死,看作是唐玄宗徹底禁斷三階教的開始,但是據(jù)“撰錄者日‘余曾以此事親問流志三藏,三藏口云吾邊元無梵夾,不曾翻譯此經(jīng)”,知師利乃是假托三藏菩提流志偽撰《佛說示所犯者瑜伽法鏡經(jīng)》,那么是否其他人都是師利擅自假托的呢?如此則薛稷、崔浞未必真的參入了偽造《佛說示所犯者瑜伽法鏡經(jīng)》之事。再者,唐玄宗徹底禁斷三階教并非在713年而是在721年,如此則與713年太平公主事件看不出有什么關(guān)系。最后,據(jù)“其僧師利因少斗訟,圣躬親慮,特令還俗。豈非上天不祐降罰斯人,又臨終之時腹大如甕惡征遄及可不懼歟”,知師利沒有受到皇帝的壓迫。由上看來,師利或密謀毒害玄宗的成員可能與721年禁斷無關(guān)。
唐玄宗對三階教的另一次禁斷記載在《開元釋教錄》中:
我開元神武皇帝,圣德光被普洽黎元,圣日麗天無幽不燭,知彼反真構(gòu)妄出制斷之。開元十三年(725)乙丑歲六月三日。敕諸寺三階院并令除去隔障,使與大院相通眾僧錯居不得別住,所行集錄悉禁斷除毀。若綱維從其行化誘人,而不糾者勒還俗。幸承明旨使革往非,不敢妄編在于正錄,并從刊削以示將來。
可見,此次禁斷應是對721年禁斷的強化,是對三階教的進一步打擊。它不僅除毀三階教典籍,而且令三階院除去隔障與大院相通,而“院”是指寺院內(nèi)部的建筑群,出家人是按照他們所屬的“院”分類的,這些院中的僧侶常常是專門修習不同的戒律,“當時的一個佛寺往往居止著幾個教宗派的僧人,如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和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五、六《寺塔記》等書中,反映出一個佛寺有禪院、律院、華嚴、凈土、三階等院……”?!俺ジ粽稀本褪且∠A院的獨立性,使他們混跡于大院從而失去自我,也就是說要同化掉三階教這個派別,并令綱維嚴加監(jiān)控三階教的活動,從而使其失去活力慢慢枯萎而死。
總之,玄宗的兩次禁斷對三階教來說是致命的,比其前任何一次禁斷都嚴酷,措施都更為有利,它不僅把三階教的典籍悉數(shù)禁斷除毀,而且掐斷了三階教的經(jīng)濟命脈,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取消了它的獨立性。雖然此后隨著統(tǒng)治者的更換,三階教一度出現(xiàn)再興,但終究是回光返照的假象。經(jīng)過唐武宗會昌滅佛的嚴厲打擊后慢慢衰亡,其教義實踐等已慢慢融入到其它教派中,尤其是民間秘密宗教,正如喻松青所言:“三階教主張眾生皆有佛性,強調(diào)教團的組織生活以及在實踐中提倡布施、捐納、禮祈等,都會對明清民間秘密宗教產(chǎn)生直接的或間接的影響。三階教在隋唐時曾受到鎮(zhèn)壓,它帶有異端色彩的思想在民間流傳,這樣很自然地民間秘密宗教從中取得了養(yǎng)料。明清民間秘密宗教中常見的三乘說、末法說、眾生皆有佛性說、教團中的納銀、互助等,有著明顯的三階教的痕跡。”
三、小結(jié)
上文的分析主要把三階教衰亡的原因歸咎于學說上的非難和政治上的禁斷,雖然對衰亡因素的分析是單個進行的,但實質(zhì)上諸因素不是孤立的。就學說上的非難來說,主要是由于三階教的一些學說不符合正統(tǒng)佛教的傳統(tǒng),如三階教提倡“不合讀誦大乘經(jīng)”、“見形像及以諸經(jīng)不多恭敬為是泥龕”等等,這些離經(jīng)叛道的觀點深為當時的正統(tǒng)佛教所厭惡,由此引來了佛教其它宗派的攻訐,尤以凈土宗為甚,三階教人死后下地獄變?yōu)觚斪兩叩挠涊d即是明證。此外,有些觀點也不為統(tǒng)治階級所喜,如對末法惡世的過分渲染等??梢韵嘈艑W說上的非難是一直伴隨著三階教始終的。至于政治上的禁斷,雖然沒有材料證明禁斷的具體原因是什么,但是根據(jù)相關(guān)材料分析,本文認為公元600年的禁斷應主要與高颎有關(guān),是高颎失勢的犧牲品;武則天的兩次禁斷由于主要給與其偽經(jīng)、異端的定性,故認為佛教界在其中起了重大作用(或者說主要是出于學說上的考慮),但遺憾的是限于材料本文不能證明主要是哪個宗派的作用,至于其它因素如李貞事件等則可能相對影響較小;唐玄宗的兩次禁斷主要是針對無盡藏進行的,所以禁斷應主要出于經(jīng)濟上以及由此引起的政治上的考慮,無盡藏的雄厚財富引起了政府的不安,其福利事業(yè)又與“一直以來,以儒家思想作為統(tǒng)治思想的中國封建王朝對民間慈善活動具有很大的排斥性,個人善行與皇家仁政不能相提并論,僅具輔助及點綴意義”的觀點明顯相背,至于太平公主事件等應與此次禁斷關(guān)系不大。從五次朝廷禁斷來看,主要是出于政治范疇而不是宗教本身,對比之下,對三階教的敵視,教內(nèi)遠遠大于朝廷,教內(nèi)是反對的主聲,朝廷是其消亡的主因,教派的目標通過朝廷得以實現(xiàn),正是因為不為統(tǒng)治階級所認可才正式的被冠以異端名號,屢遭取締,并最終衰亡的。
(責任編輯:黃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