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峰
中國古典文化中的經(jīng)、史、子、集,是國學的重要文化府庫,典藏內(nèi)容十分豐厚,智慧教益良多,是中華民族的士君子修齊治平的精神支柱。興文同志在長期廣泛閱讀的基礎上,從詩興感悟的出發(fā)點上向歷史典籍取材,提要勾玄,含英咀華,以平水韻或今韻雙軌用韻的七言絕句體式,寫成了333首詩,可謂用心勤苦,醒世啟人,廣具史鑒與詩教的雙重作用,其社會價值與審美價值,都應予以充分重視。
中國的歷史文化典籍浩繁,可以說是汗牛充棟,多不勝數(shù),如若從中取為詩的題材,真是不知從何入手。以往歷史上的詠史詩人,寫歷史題材的詩,雖然也有從讀史書而立詠史題的,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歷古跡、見古實、聞古事,然后有動于中而作言于外,所以即使是唐宋時代詠史較多的詩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杜牧、李商隱、韋莊、蘇軾、王安石、劉克莊等人,也大多是造訪古跡,登臨憶史,感慨系之,述往事,思來者,因寄所托,命筆成篇。但這些人雖多有詠史的名篇傳世,卻不是專以詠史為詩的詩人,以史為詩材的詩僅是其詩中的一部分。在晚唐時代卻有三位一生專寫詠史詩的詩人,他們是胡曾(《全唐詩》中存詠史詩152首)、汪遵(有詠史詩61首)、周曇(以讀先秦至隋的歷史為序列寫詠史詩196首)。他們每人皆有一些寄慨深沉、辭韻暢達的好詩,論數(shù)量也是少有人比的,但卻鮮為一般讀者所了解。在現(xiàn)代以歷史題材寫詩,尚未見有人像興文這樣立意把對大量史籍的攻研所得,以詩紀感,化而示之者。在其數(shù)量之多、史貫之長和用功之專上,真乃少有其比。這種情形與他讀孫過庭《書譜》,而一氣呵成54首絕句以為心得一樣,非有識有恒之士所難能做到。所以從這部詩集可見,興文同志真是一位執(zhí)著的士子,是以史以詩為生命對象確證的詩家。
歷史,本是過去的人和事,以史跡、史料和口傳方式在時空中有待激活的過往存在。寫詠史詩就是在以詩激活歷史。對于文藝寫歷史,常見的文藝見解先后有兩種歷史主義。舊歷史主義者如法國19世紀的丹納,側(cè)重于以表現(xiàn)的歷史特征或心理特征的重要、穩(wěn)定與深刻的程度為評價標準,好以歷史文本作為歷史本身的絕對存在,并以其驗證藝術(shù)作品,而對于記述與評價歷史的作者附著于歷史之上的主體性的東西,卻遠為重視不夠。20世紀后期興起的新歷史主義,面對紛紛興起的以形式為藝術(shù)本體的諸多理論流派對于藝術(shù)與歷史聯(lián)系的否定,則強調(diào)藝術(shù)的前提是歷史,而這個歷史則是由人排列的一體化的文化系統(tǒng),與歷史本身相對照會出現(xiàn)很多差異,因此是人們可以從歷史中重新獲得事實的領域,因此必須承認各種不同的主體會生產(chǎn)出不同的歷史文本。面對新舊不同的歷史主義,我們看到兩者各有著重點,被視為舊,在其重歷史本身;自稱為新,在其重視歷史基礎上被激發(fā)的新生意義。舊歷史主義囿于歷史實證是欠缺;新歷史主義忽略歷史文本的史實價值也有片面性。而今天寫歷史題材的文藝作品,不論是詩、小說還是戲劇,兩種歷史主義都有可取之處與揚棄之處。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則是我們裁奪取舍一切歷史理論的依據(jù)。而興文的詠史詩的創(chuàng)作,忠于歷史事實,又引發(fā)自己所見出的意義,可謂正符合我們今天對文藝評價所要求的“歷史的、美學的、藝術(shù)的”新原則。
興文以典籍史實為詩的題材詠史,從他寫就的詩作可見,他有一個明確的選向構(gòu)思的出發(fā)點,這就是以歷史教訓、教益為標的,用現(xiàn)代的思想去激活歷史,“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在據(jù)史的前提下,尋找仍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歷史精神,讓歷史生發(fā)出現(xiàn)實人生的啟示,達到史鑒與詩教的統(tǒng)一。從這個基點上達成的史、思、詩三者在審美意義上的統(tǒng)一,史是以事理喻人,思是主體融入事理,詩是以情思成體感人。而詩人以詩詠史,則可使史鑒與詩教,在審美情思的涵融中自然而然地得以實現(xiàn)。這也是在文學接受史上詠史詩有能特別動人的體式與手段的原因。
興文的詠史詩的材料都是直接從歷史典籍閱讀所得,在史料的真實性上說都是準確無誤的,但他的著意點卻是價值意義的發(fā)掘與賦值,以探賾發(fā)微,照燭人心。如詩中第136首《吳下阿蒙》寫的是三國時東吳的呂蒙,此人少年時不好讀書,吳主孫權(quán)勸其努力讀書終成經(jīng)綸滿腹之人,與魯肅討論對付關羽事,而為之“畫五策”,使魯肅刮目相看:“吳下阿蒙際遇殊,少年孟浪懶翻書。一朝國主撥云霧,刮目相看偉丈夫?!边@樣以詩傳史示理,以人啟志,語精意妙,就比一般言事更有感召力。尤其在書中每首詩后都有本事簡述,還可詩文對照,對于詠史詩的作手或欲從此道者皆可發(fā)生啟示作用。再如寫晉人劉琨的第166首《枕戈待旦》:“荒雞夜半喚無眠,戈枕常驚未曉天。乘月吹笳驅(qū)逆虜,劉郎不遜祖生鞭。”這是由《晉書》中劉琨這位文武雙全的愛國志士和由他的事功而形成的一條成語,即“枕戈待旦”化成的絕句詩。史足勵人,詩亦感人。在詩集中這樣的詩還有很多,如第258首《川壅必潰》(“弭謗安能不使言,防民之口甚防川。壅決堤潰覆舟日,彘地孤棲思虎賢?!保?、第274首《染絲之嘆》(“素絲易染蒼黃異,五色由人浸各歧。擇路當思墨子誡,處身立世慎初基?!保?、第253首《輿人之歌》(“鼎新革故敢為先,子產(chǎn)當時何以堪。褒貶隨他行我路,三年詛咒可安然?”)等很多篇,都能給人以立身行事、有益家國的人生啟示。
宋代詩論家嚴羽著《滄浪詩話》,針對北宋詩壇有人以書為詩、以理為詩、以文為詩的弊端,故而有云:“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致。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象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眹烙鸬摹皠e材”論重在于事,“別趣”論重在于情。詩人作詩以理性為燭照,但走的路卻不是論理之路;詩人遠用胸中的書卷之積,是使讀書之識能浸潤詩的文化品位,而不是在詩中征典求書,大掉書袋。所以詩人的為詩宗旨在于“吟詠性情”,張揚興趣,以詩召人,以情感人。失去了這一要義,詩亦喪失。因此,不論誰作詩都必須“緣情而綺靡”,用富有形象美的文辭,抒寫感人心懷的情思意趣。而作詠史詩,則務須取源于史事,而又超越于史事,達到藝術(shù)層次的審美觀照。如第303首《朱云》,這是寫漢成帝時期一個位卑為槐里令但卻勇武博學的低層官吏朱云,因反對權(quán)傾朝野的佞臣安昌侯張禹晉為丞相,他廷上犯顏直諫,放言欲請尚方斬馬劍以誅張禹,并同時警告在朝尸位素餐的群僚。成帝大怒,以“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令斬朱云;朱云拒縛,手攀殿檻抗爭,以致檻欄折斷。由于有左將軍辛慶忌叩頭流血請赦得免。事后漢成帝省悟此舉,下令勿修折檻,以旌直臣。這個故事多被后代傳頌,杜牧在《商山富水驛》中曾有兩句詩寫他。興文以專題詩作為其旌表:“奪席談經(jīng)五鹿喑,廷爭斷檻更驚魂。佞奸雖免尚方劍,庸主亦能旌諫臣?!边@種張揚正氣、貶斥邪惡的良風正氣,使今人讀了也會振頑立懦,神清氣朗,明知所向與所為。
時世與為人的良風正氣,在官吏層面的第一品德就是清廉為官,不以權(quán)力謀私,秉公執(zhí)法,公斷是非。在興文詠史風德的詩中,多有因此被表彰的人物。三國魏人時苗,字德胄,他出任為壽春縣令,上任帶去了一條乳牛,一年多以后母牛生犢。他在離任時將牛犢留給當?shù)?,說“犢是淮南所生也”。這事雖小,含義甚深,足為今人楷模。興文對此以序為第72首的《留犢》為題寫道:“德胄壽春為令官,薄車囊被牝牛單。期年掛印只身去,留犢淮南去不牽。”國家多有德胄這樣的清官廉吏,既是國之幸,也是民之福。但不論什么時代的官吏層也不會全是清清一色,總是會由權(quán)力而異化出貪官污吏,論差別不過是因上梁正歪不同、整肅貪瀆力度不同,而有數(shù)量的多少不同而已。興文慧眼獨到,從《莊子·徐無鬼》中挖掘出了一個治國必去除害群之馬的寓言典故。黃帝帶人去具茨山見大隗,中途迷路,問一個牧馬的童子,他對具茨之地和大隗其人都有了解,黃帝驚異其才,進而問詢了治國之道。小童的回答,第一是不要自生其事(“又奚事焉”),也就是沒事不要瞎折騰;第二是治國與牧馬沒有兩樣,就是“去其害馬者”,也就是剪除馬群中的“害群之馬”。面對這樣一個飽含道家治世經(jīng)驗的寓言故事,怎樣化成一首詩亦非易事。興文之詩云:“治理當須害馬除,蒼蠅勿以法如。牧童卻有天師智,黃帝不虛稽首呼?!贝嗽娋嗽⒀陨盍x,可助大義廣傳,又能應世而推進清明吏制的潮流。在興文的詠史詩中,還有如倡導節(jié)儉度支的第211首《蘇軾度支》,警誡奢侈浪費的第259首《景王鑄鐘》,以嚴刑去刑的第285首《明刑無刑》等,都是給人以深刻教益的好詩。
詠史詩的立身前提條件是史事,無往事不成史;對史事的直述是史,不是詩。那么怎樣才能把史化成為詩呢?從中國古典詩論與古代詠史詩和興文的詠史之作中,我們可以得到許多有益的啟示。
從中國古代文論的體式特點認定中,我們早知作為文學作品的詩文與作為銘誄之類的史志,具有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三國時魏文帝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分文為四體,并各指出其體式特點:“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贝酥械你懻C是為人紀述事功的文體,屬于歷史文本,必須如實書寫;而詩賦是文學體式,雖來源于生活,但必須追求形式表現(xiàn)的華美。晉人陸機的《文賦》中又細分以上四種文體為十種,分別指出特點所在:“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徵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其中的詩的體式的情與美被全面地加以確認,成為后世恒定之論。然而怎樣達到詩的情與美的境地,包括怎樣在史事上化事為詩,其要義亦有人論說。南朝梁昭明太子肖統(tǒng)在《文選序》中說出了一個普遍規(guī)律:“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庇终f:“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以詠史詩雨言,以史事為詩必踵其事,但并不是對史事的平鋪直敘,而必須是尋出含有詩意潛藏的要點,即最能動人、感人之處;并以個人的情致去攝取詩材,并寄情托意于其中,表現(xiàn)出史實中原無的詩作主體的喜怒哀樂、愛恨褒貶態(tài)度。以上等等皆可謂之“增華”。這些,我們從《詩經(jīng)·黍離》中西周大夫在鎬京廢墟上深惋的憑,到陳子昂在《登幽州臺》時孤獨寂寞的愴然涕下;從杜甫《過宋玉宅》所感傷的“蕭條異代不同時”,到蘇軾在《虞姬墓》前所發(fā)出的“蒼黃不負君王意,只有虞姬與鄭君”的感嘆,我們從中得到的都不僅是歷史事態(tài),而是撲面撞心的歷史事態(tài)的巨大叩動,然后發(fā)出深重的反響,這里有詩家濃重情懷的強烈感染,這時我們才切實地感知詠史詩是什么,而詩后的歷史本身又是什么。
馬晉《仿郎世寧駿馬圖》
對于興文的詠史詩作,我們上文已多有引述,從中已足見特點。為了從文體意義上見其工力,我們在此有必要擇篇從文本上加以程序分析。第一首是取自《史記·殷本紀》殷商開國之君商湯王德治用賢的史實,序列為第326首的《商湯之治》:“網(wǎng)開一面見仁心,天下乘風遠近臨。昭德禹皋伊尹用,視民知治四方親?!钡诙资侨∽浴稘h書·鄭當時傳》附記下翟公事遇,序列為第306首的《門可羅雀》:“死生之際交情出,貪富窮通世態(tài)殊。廷尉門前羅雀后,復來賓客意何如?”
這兩首詩前一首是贊揚商湯王以仁德治國、用賢輔政;后一首是從漢朝廷尉翟公在任與免官而遇世人冷熱態(tài)度之迥異,而見出世態(tài)炎涼之相。這兩詩之主題都寓于事中。問題在于怎樣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搜取到素材。走捷徑者在一般成語辭典中的“網(wǎng)”“門”字頭下可以查到,但僅有成語條目,而卻不讀原典者,尤其是不能知人論世者,是不可下筆為詩的。這就是說,寫詠史詩,首先必須具備廣泛深厚的有關歷史知識素養(yǎng),務必詳知、熟知、透知所要寫的史實。在這個層面上詩家與史家是一致的。從興文詩可見,他寫的這兩首詩,至少必須細讀和參透《史記》和《漢書》的有關篇章和本義,不然則詩無所本,意無所由。其次是詩家必須由知史而向詩意過渡,他不是在史事里安居,而是要在詩意里安居,因此必須著意地尋求、勘破和張揚史事中的潛在詩意,并以自己的喜怒哀樂和愛憎褒貶之情,分別順勢循理地加以寄寓之、強化之,然后是使情成體,以詩出之。這是使知識用為事功。由史而變化為詩是本質(zhì)性的改變與創(chuàng)造。我們從這兩首詩中看到,興文是從《殷本紀》的復雜史料中進行重點擇取,以商湯王的仁政愛民的事由為抒寫點,寄托有仁政興國、視民知治的題旨。而翟公的世態(tài)炎涼的經(jīng)受,是古今世俗普泛存在的功利現(xiàn)象,說起來是人人所憎惡和鄙棄的惡俗,但只有仁心宅厚的君子才能守常不易。古人感慨于此,痛斥的是勢利小人,呼喚的是守德君子,“門可羅雀”和《門可羅雀》的史事與詩旨在主題上具有無間的一致性。最后是以史料素材造成題材過程中,按體式的通常需要安排章句,一首以“網(wǎng)開一面”領句開題,突出商湯王以仁治國、標榜賢能的德政,韻腳落在“心”字上,通押“真、侵”韻;第二首的開篇句“死生之際交情出”,是落腳于仄聲的“出”字上,是入聲的“質(zhì)”韻,仄腳不入韻,為的是引翟公原話入詩,但第二句必押平聲韻,用的是“虞、魚”韻通押,突出昔日賓客盈門,而一旦免官則“門可羅雀”的對比。如此考辭就班,終致辭達理舉。興文的三百多首詠史詩,一律是七言絕句。有不少是律絕,用的是平水韻,平仄粘連皆中體式;其中也有不少篇是屬于古體,用的是今韻,因命意隨勢而行,義無反顧,未講粘連,作為古絕尚大體可行。
興文用心于詠史詩,詩集是一種工程性的創(chuàng)造,工程巨大,規(guī)模宏大,意義重大,是詩詞領域的一個盛舉,值得為之大聲喝彩。在寫這篇序言之后,尤其感到詠史詩寫作之不易,特別是一個人能寫三百多首,更讓人敬佩其難能可貴。故而作七言絕句一首相贈:詠史詩家非等閑,五車學富見知寬。抒懷寄寓偏多感,勘破人生謎萬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