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昕婧
(天津外國語大學 研究生院,天津 300204;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00)
日本小說《一個天真的人》是初登文壇的武者小路實篤的代表作,日本學者紅野敏郎將這篇小說定位為“不可思議的戀愛小說”,相對于此,中國小說《邊城》則可稱之為是“典型戀愛小說”,對前者的研究,較其他日本名作來講,是少之又少,可以挖掘的空間依舊很大,而對后者,研究的學者雖眾多,可站在中日比較文學角度上來研究的前人,也可謂是鳳毛麟角,因此本文站在以《一個天真的人》為主體研究對象,通過與《邊城》對比來挖掘其“不可思議”特征的全新視角上進行探求。
《一個天真的人》,是二十七歲的武者小路實篤,根據(jù)自己與生命中“第三個女人”(第三の女)[1]的戀愛經(jīng)歷,寫于明治四十三年二月的初登文壇之作。吉田精一這樣評價道:“雖然文體樸素,卻能不可思議地給人們的心靈賦予愉悅和力量?!保?]其實,同樣不可思議的是小說的奇特的人物塑造手法和一場“自言自語”明明失戀卻從未言敗的“一人戀愛”情節(jié)。
在小說中,主人公始終以第一人稱“自己”(自分)自稱,這位曾在貴族學校學習過的二十六歲男青年,莫名其妙地愛上了一個從未在一起說過一句話的女學生鶴,從那時起,歷時五年,數(shù)次托人做媒都無果而終,但卻自始至終都相信,鶴就是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理想女性,直到得到鶴的婚訊,主人公“自己”仍舊相信這個從沒有過言語交流的鶴,是愛著自己的。(鶴は自分を戀している)[3]正如山本健吉指出的:“這篇小說的全部就是一個人的相撲比賽?!保ㄒ蝗讼鄵浃长涡≌hのすべてなのである)[4]《一個天真的人》換言之,是“獨語的世界”。[7]山本昌一指出:“鶴并不是作為鶴本人的存在,而是作為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反映而登場?!保Qは鶴として存在するのではなく、主人公の心の反映として登場する。)[1]“獨語”的戀愛小說《一個天真的人》,在主人公的一次次“空想”中,得以繼續(xù)。理想化了的戀愛對象鶴,想象的“戀愛過程”,這就注定那個了這場“戀愛”很難成為現(xiàn)實,主人公必然“失戀”的悲劇性。
無獨有偶,在沈從文于1933年完成的《邊城》中,天保這個人物的不幸遭遇和《一個天真的人》如出一轍。故事講述了山城茶峒碼頭團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與擺渡人的外孫女翠翠的曲折愛情。兩兄弟同時愛上了善良、淳樸、美麗的少女翠翠,情竇初開的翠翠暗暗思慕著弟弟儺送,因此拒絕了哥哥天保兩次的求婚。失戀的天保變得心灰意冷,沉默寡語,為了使弟弟儺送和心愛的翠翠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為了忘記翠翠,他選擇駕船遠行。可就是這樣一個歷來被譽為“水鴨子”的游水好手,卻在這次遠行中溺水而死。弟弟儺送因為哥哥的死而萬分自責,加之來自家庭的壓力,原本就已痛苦異常的他,選擇了帶著對翠翠深深的思戀,無奈地離開了家鄉(xiāng),踏上了遙無歸期的旅程。小說最后一幕,是孤苦無依的翠翠等待著那個“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人——弟弟儺送的凄涼畫面。
兩次無果的求婚,一個比自己擅長唱山歌的情敵——弟弟儺送。天保在“單戀”與“失戀”的愛情悲劇里,所經(jīng)歷的與《一個天真的人》中的“自己”竟然如此相似。但是,在讀者腦海里浮現(xiàn)的人物形象,卻有質(zhì)的差異,《一個天真的人》是以“勇者”的形象被接受,而天保則是以一個讓讀者不禁產(chǎn)生同情心的弱者形象為我們所認識。為什么相似的命運,卻造就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我認為,這種差異的根源,最終歸結(jié)于這兩個人物對人生態(tài)度的不同。
大家眼中的天保是“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jié)”,[8]可是就是這個本應(yīng)剛強的人,在面對情感問題時,卻顯得異常脆弱。和他在一起的水夫回憶道,在落水之前,“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8]從這一句話,就能窺測出天保在失戀時內(nèi)心極度的煩悶、痛苦,不難想象他小心翼翼地蜷縮在自己的世界中,被失戀的痛苦久久折磨,備受煎熬而又到不能自拔的情景。由于極度的精神痛苦,他終于選擇了“解脫”,于是造成了“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壞了”[8]的結(jié)局。天保以這種極端的方式為他短暫的人生劃上了休止符。同樣是失戀,有的人被命運所左右,有的人卻不懈地與命運斗爭。毋庸置疑,天保正屬于前者,在面對失戀的痛苦時,徹底地倒下去了,他選擇了逃避。仔細思考,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正因為天保的消沉,使本不該成為悲劇的命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悲劇。其實正是選擇逃避的同時,注定了自己的人生悲?。涸緦幵缸约和纯鄥s也期待弟弟與翠翠幸福的他,實際卻成為引起他們不幸的導火索;原本一個人的失戀,卻無可奈何地成為三個人的愛情悲劇。
與此相對,《一個天真的人》中的“自己”正視了失戀的“悲劇”,他始終相信“我是一個勇士”,也始終以此為精神動力,終于從失戀的陰霾中走了出來,我們相信這個“勇士”一定會獲得屬于自己的那份真愛,展開人生嶄新的一頁。同樣的境遇,上演著不同的人生。如前所述,當失戀的痛苦侵襲而來,“自己”也并非是鐵石心腸,一樣撕心裂肺般痛苦過,“自己”甚至可能比一般人更痛苦,更受煎熬。即使如此,由失戀的悲劇而跌入人生谷底的“自己”憑借超人的意志力,也正是因為這種意志力,使失戀的“悲劇”沒有成為人生永遠的悲劇,卻轉(zhuǎn)化成讓“自己”成長的動力所在。然而天保卻在同樣的打擊面前,再也無法重新站起來,他在將自己陷入精神地獄的同時,也將他并不想傷害的,深深愛著的人們推向了無盡的痛苦深淵。
一樣“悲劇性”命運,一個以跌入人生谷底主人公重新踏上漫漫人生征程而落下發(fā)人深省的幕布,另一個則成為真正的悲劇,令人不禁扼腕而嘆。其實這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分不開的。“不可思議的戀愛小說”的作者武者小路實篤,并不想讓悲傷的情緒彌漫在作品中,他的重點所在并不是失戀的悲劇,甚至不是戀愛本身。從全文內(nèi)容來看,面對失戀的“悲劇”,不屈于命運的安排,不沉浸在悲觀失望之中,不失去理想與追求,這樣一個主人公形象成為作者想要表達的重心所在。而典型的戀愛小說《邊城》的作者沈從文,更注重的是小說情節(jié)本身,天保命運的曲折,從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小說情節(jié)的曲折,于是天保失戀的“悲劇”也就必然演變成一個悲劇。
如果將《一個天真的人》的主人公思想稱之為樂天主義,那么《邊城》中天保的思想則可概括為戀愛至上主義。一般的人,失戀之時,一定是介于“樂天主義”與“戀愛至上主義”之間痛苦著、煩惱著,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無論是《邊城》天保的戀愛至上主義,還是《一個天真的人》流露出的樂天主義,都是非常極端的例子。另外,從人物塑造手法上來看,一個《天真的人》全篇都由主人公“自己”的思想、情緒覆蓋而成,準確地說全篇只刻畫了主人公“自己”一個人。試想,這篇小說如果沒有主人公的“空想”,則是絕對無法完成的。因此,“空想”成為整個小說的支柱。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通過空想,終于達成。這也許是對武者小路實篤“空想中的理想主義者”的最佳詮釋。在空想世界中,打造出的戀愛對象“鶴”早已不是鶴,而是武者小路實篤“空想的理想主義”的最佳代言人。
在這一點上《邊城》客觀地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豐滿的人物形象,是擁有曲折故事性的 “悲情戀愛小說”。將意中人讓給弟弟,自己背負不能承受之重的天保;對哥哥的死始終無法釋懷的弟弟儺送;天真無邪、憧憬純潔愛情的少女翠翠,等等,通過塑造這一個個樸素卻有立體感的人物形象,使人性之美、人性的純真與正直躍然紙上。山水之美,翠翠之美,民情之美,這一切一切美麗的人或事,共同構(gòu)成了這一凄美的愛情小說。閱讀了《邊城》就如同遍覽了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它宛如一幅流露淡淡哀愁的純美畫卷,展現(xiàn)出最真最美人性的小說。特別是對女主人公翠翠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更是巧妙到了難以言喻的地步。文章并未花費大量筆墨描寫翠翠的美貌、天真、純樸與善良,而是很好地利用他人之口,生動傳神地將翠翠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恰恰與其相反,《一個天真的人》中“鶴”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卻完全在“自己”的“空想”中完成,對其描寫之不足,缺乏具體性。
不能否認,相對于隨著主人公“自己”思維而跳躍,插入眾多與戀愛無關(guān)冗長無趣情節(jié)的小說《一個天真的人》來說,《邊城》更易激起讀者閱讀熱情,不失為一部使人為之感動,為之傾倒而留下深刻印象的戀愛小說。單就戀愛小說來評價,實屬無可非議的優(yōu)秀作品。但若就其思想性而言,不可思議的戀愛小說《一個天真的人》則無疑更勝一籌。在《一個天真的人》這部作品中,與戀愛相較,更受重視的是主人公的思想,作品中出場的人物也都是武者小路實篤思想的體現(xiàn)。
我們不必反復強調(diào)《一個天真的人》這部作品賦予讀者的精神力量,僅僅是小說命名本身就已有相當?shù)纳钜?。題目《一個天真的人》實際上就是武者小路實篤思想的濃縮。無論世俗看到的主人公是有多愚傻,主人公自始至終無所顧慮,只做自己“能夠做的事情”。武者小路實篤自身的決心在這里也成功地詮釋了出來。面對生田長江對武者小路的評價“膽大包天的天真”,武者小路實篤自己卻回應(yīng)道:“正是我太過天真,才能真正走上屬于自己的道路。”毫無遮掩地展示了自己在文學事業(yè)上的自負。[5]《一個天真的人》樹立了反世俗、反社會陳舊觀念的嶄新生活方式。簡而言之,人是作為一個人而獨立存在的,理應(yīng)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活在別人的言論與目光下,而要勇敢聆聽“自己的心”的聲音,以“自己的心”來判定究竟是幸福抑或是不幸。正是因為如此,無論從旁人看來,這“天真的人”是多么的不幸,是多么的天真,只要“自己”認為“我是幸福的”,那么,這就是真正的幸福。
武者小路實篤向讀者傳遞的是生活的智慧——“活出自己來”。除此之外,尚處明治時代的作者,敢于將“我渴望女人”這句話反復使用近二十回,這恐怕也需要相當?shù)挠職狻_@在當時賦予了小說更深刻的內(nèi)涵。
《邊城》在思想性上較之《一個天真的人》略顯欠缺了一些,但是絕對不能因為思想上的局限性而從根本上否定《邊城》?!哆叧恰返谋瘎。巧屏嫉娜伺c善良的人之間的悲劇。作品閃耀著永不泯滅的人性的魅力之光,通過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娓娓道來一個帶著淡淡孤寂和悲傷的故事,耐人尋味。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邊城》與《一個天真的人》的比較,并不是優(yōu)劣的比較,而是通過典型的戀愛小說與不可思議的戀愛小說的對比,起到凸顯后者的空想性、“悲劇性”,以及更清晰地看到潛伏在作品之下,武者小路實篤思想的作用。
中村光夫曾對小說《一個天真的人》贊不絕口:“文風自由奔放,突破了以往所有小說的常套,達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它的標新立異給眾多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不乏有人對這部小說持否定態(tài)度,即便這樣,它也是當之無愧的劃時代小說?!保à饯螘饯伪挤抛栽冥?、いわゆる小説の型を破っているという點で人々を驚かし、新しいものがここに生まれたという印象を多くの読者に與えました。無論けなした人もいますけれども、その點では畫期的な小説であったというふうに言ってもいいかと思います。)[6]哪怕是今天的讀者,在重讀這部小說時,也一定會深切感受到那令人稱奇的新鮮感與武者小路實篤如執(zhí)著的勇士一般的生活態(tài)度。
當不可思議的戀愛小說遇到典型戀愛小說的時候,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在為沈從文筆下天保命運而感傷的同時,原本難以理解的武者小路實篤的思想,也變得清晰明了,感謝這兩部文學作品相遇的奇跡。
[1]山本昌一.『お目出たき人』ノート―私小説の系譜[J].國文學論輯,1981.12:28.
[2]武者小路実篤.友情[M].偕成社版,1968.9.25:1.
[3]武者小路実篤.お目出たき人[M].新潮社,2000.1.1.
[4]山本健吉.武者小路実篤の女性観―『お目出たき人』の「自分」[J].新潮社,2000:160.
[5]外尾登志.『お目出たき人』―自己の可能性追求の意欲[J].至文堂,1999.2:61.
[6]中村光夫.近代文學と文學[M].朝日新聞社,1978.1.20:267.
[7]吳魯鄂.日本文學教程[M].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126.
[8]沈從文.邊城[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