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蓓蓓
(溫州醫(yī)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溫州 325000)
《海》是班維爾的第14部小說。這是一部藝術與神話完美交融的小說。故事講述了藝術史學家馬科斯·莫頓面臨著人生的十字路口,努力去應付所有的混亂并建構失去的自我身份。然而,人生中的新舊缺失卻不斷地折磨他,過去及現在的傷痕也被證實是難以克服的。他的自我建構之旅在這些交織著的累累傷痕中也因此顯得步履維艱。他尋求著各種方式去擺脫迷失重建自我,凝視成了他的選擇之一。
拉康認為,嬰兒最初處于不適應和動作不協(xié)調的“原處混亂”之中,對自己形象的認同是破碎的、不完整的,進入鏡像階段后,他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鏡像,從此獲得了一個認同的完整形象;鏡子提供了建構理想自我的媒介,通過凝視自我的鏡中像,主體開始進入代表文化與語言的象征界。在象征界,鏡子已非物理鏡子,而是由他者取而代之,主體為獲得自我意識和自我身份必須去凝視他者。凝視行為將目光的暴力加之于他者身上,凝視者顯然處于有利地位并掌握著權力,而被凝視者卻被奴役,被迫處于劣勢地位。凝視者因而主動地建構自我身份,而被凝視者卻被動地接受由于凝視者的凝視而施加與他的形象。然而,凝視所包含不僅僅是主體對他者的凝視,更有拉康所謂的他者凝視;在凝視之下,先前的主體便轉化成了一個完全被凝視的他人,而受役于先前的客體,成為了他者的欲望客體,給他者的欲望所俘獲。先前的主體受到了他者性的侵入,自我建構的過程也因此極大地受到了他者的影響。個體就在凝視與反凝視的角色轉換中逐步建構自我的身份。
古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那喀索斯為自我的美貌所吸引,將凝視的目光投向清澈的湖泊中的自我影像,童年時的馬科斯也喜歡凝視鏡中自我:“有段時間我非常喜歡我在鏡中的形象”(86),“我年輕的時候,那一雙絲絨般的睫毛可是女孩子都羨慕的”(88),而且 “我”很高。這一完美的鏡中像成了他信心的來源,盡管他出身卑微;他置身于世界的中心,盡管這個世界只有他一人;他從此獲得了認同的完整形象,但同時這個形象又是虛假的。
拉康說,除了實體鏡子,現實世界還存在著各種各樣可以充當鏡子的他者。少年時期的馬科斯凝視鎮(zhèn)上的“醫(yī)生,律師,還有父親一直謙恭為之服務的工廠主,還有那些仍住在樹叢掩映的大房子里的貴族新教徒的后代”(66),對于馬科斯來說,他們都是象征界的鏡子,讓他看到了自我的未來形象,并努力為此建構。然而遺憾的是這些鏡子所映射的理想自我僅僅是理想的自我,而非真實自我??肆_伊是他的另外一面鏡子,因為她的存在,“我”也變成了客觀實體,“如果她是真的,那么,突然間,我也是了”(115);克羅伊使“我”感受到自己是有意識的主體,她改變了“我”,而“我”也借有這面鏡子建構“我”的身份??上н@面鏡子早早地破碎,而“我”身份建構的努力也因此中途夭折。多年后安娜的出現似乎拯救了“我”,或“我”的身份,“她就像一面鏡子,在那里我所有的變形都會被拉直”。安娜使“我”重獲自我,一個看似理想的自我。
然而,鏡中并非只有完美像,從不同的角度完全可能映射出完全相反的形象?,F在的“我”不再逗留與鏡前,因為“我被里面顯現出的那副面容震驚了”:
“一個悲哀蓬亂的人形,像是帶著萬圣節(jié)面具一樣,橡膠下垂凹陷,與我腦海中頑固殘留的印象毫無相同之處?!罱斘铱粗约簭溺R中望出來,像那樣彎著腰,臉上帶著驚訝與茫然的表情,嘴巴張開,眉毛像是帶著倦怠的驚駭一樣供著,我感到我一定有些地方看起來與吊死的人有些相像?!保?6)
這一扭曲的形象源于他生命中他者的缺失,包括想象界的母親和象征界父親的名字。安娜來了又走了,她是馬科斯想象界的母親亦或是象征界父親的名字;她曾給他帶來希望,然而死神帶走了她,留下他獨自一人,身心受創(chuàng),無法自拔,無法忍受。而扭曲的形象是他對自我的否定,是對自我存在合理性的質疑。他無處可逃,卻跟隨潛意識回到了多年前的海濱小鎮(zhèn),兒時的傷痛席卷重來,與現實相互交織,阻礙了他的身心發(fā)展與自我建構。
拉康說,想象世界的自戀式肯定與象征界的他者認同使得主體成功的建構完整的自我身份。然而,馬科斯的自我身份是破碎的,因為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主要他者,即“父親的名字”的認同,而“母親”也從他生命中消失,他所苦心為之建構的理想自我也隨著他者認同的消失而瀕于潰敗。
偷窺帶有性的色彩,是對欲望客體的凝視,并從中獲取快感。弗洛伊德認為偷窺的快感也存在于兒童,尤其是7—12歲之間的青春萌動期少年。處于這一階段的少年性心理及生理發(fā)展都處于潛伏期,此時由于受傳統(tǒng)的約束,他們對于性的欲望及表達都是受到壓制和禁止的。對于早熟的少年來說,這一壓制和禁止導致的一個結果就是性的異化發(fā)展,表現之一就是承載著欲望的偷窺。
男孩時期的馬科斯自稱是“罪行鑒賞家”,雖然“白點神父”曾向他講述過偷窺的罪惡,但“我總是留神尋找著裸露的肉體”:
“那些繃緊的顫抖的肉體自由裸露著,只是披著大理石的長袍或是偶爾幾片薄紗——偶爾,也許吧,但卻像露絲的沙灘毛巾,或者康妮·格雷斯的泳衣一樣是令人沮喪的保護——充斥在我青澀但卻已經過熱的想象中,帶著對于愛及愛的犯罪的幻想,追逐著我,俘獲了我。 ”(52)
偷窺給馬科斯帶來了快感,也在一定程度上樹立了他的主體身份。作為凝視的主體,他盡情享受著凝視的權利,目光所到之處,兼成為了他的客體、他的俘虜。在偷窺的世界里,他重獲了在現實生活中所缺失的主體身份。
馬科斯沉溺于偷窺帶來的愉悅,當然這一窺視并非僅限于肉體,所有承載與欲望的客體都成了他窺視的對象。他窺視象征權利與地位的大房子,他不止一次窺視克雷斯一家的生活。他不無期待并充滿好奇地透過香杉墅的大門望向里面,“房子背后狹小的花園一覽無遺,我甚至能看到對角沿著鐵路線栽種的一排樹”(8),有一次,他窺到了屋后花園里曬著格雷斯家人衣服的晾衣繩,他還透過臥室的窗戶窺到了“窗戶后面的陰影,看起來像是裸著的大腿”(54)。在沙灘上,他關注著格雷斯一家的一舉一動:體毛茂盛的格雷斯先生頭戴帆布帽坐在一張折疊椅上,雙手捧著一份報紙;金發(fā)碧眼的兒子——麥勒斯正用海上漂來的浮木掘著沙;他們身后幾步遠,有一個“白得有些不想話”的家庭教師露絲,“眉目靈動,小臉狹長,頭發(fā)又密又黑”;格雷斯女士身穿黑色泳衣,“每走一步,風撩起裹裙,露出她偏胖卻依然勻稱的裸著的褐色大腿”;最后出場的女兒克羅伊從沙丘上跳下進入了馬科斯的視域,她短發(fā)參差不齊,“她的胸像麥勒斯的胸一樣平坦,她的屁股不比我的屁股肥。她下著短褲上穿汗衫。她的頭發(fā)差不多暴曬漂白成了白色”(21)。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這一偷窺者的凝視之下,隨之而成為被凝視、被奴役的客體——沒有欲望,沒有情感,而且被動;與此同時,窺視者卻可以隨意地塑造或改變被凝視者。馬科斯敘述道:“我注意到她張望著,表情憤恨,仿佛張望的是格雷斯爸爸的后腦勺。我還注意到那個男孩麥勒斯斜著眼睛——用意很明顯——我們倆同時發(fā)現那個女孩的浴巾眼看就要滑落在地?!保?0)但女孩的憤恨或是麥勒斯的明顯用意都是窺視者馬科斯的話語所建構或定義的,而非他們自身的真實表達。馬科斯用自己的話語建構了客體世界,而自己就能高高在上,控制著被凝視的客體。他努力去實現自我身份的轉換,以成為自我的主體。
老年馬科斯依然窺視著周圍的一切。住在香杉墅的日子里,他偶爾會注意上校的日常生活安排,他注意到翡妃蘇小姐對待上校的譏諷態(tài)度,還發(fā)現上校是個缺乏自信的人。馬科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現在,面對上校,他無需偷偷摸摸地窺視,因為在上校面前,他有一種自我優(yōu)越感——因為翡妃蘇小姐被 “我”吸引,“我”知道更多關于香杉墅的故事,而且“我”和翡妃蘇小姐是老相識,彼此相知。上校暴露在他的凝視之下而不自知,實際上他(上校)是一個局外者,雖然他住在這里的時間比“我”長。對上校的凝視重新給了老年馬科斯以建構自我的機會。
窺視是性發(fā)泄的出路,也是滿足窺視者欲望的途徑。在窺視的快感中,凝視者操控著其視域所及之一切事物,行使著主體的權利,在此過程中,凝視者獲得了全新的自我身份。然而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當主體凝視他者的時候,他者也在反凝視。窺視也是如此,窺視者在窺視他者的同時,也有可能在被某個他者所窺。對于馬科斯來說,由窺視而得的身份非真實身份,也絕非穩(wěn)固。
鏡中凝視或窺視都為自我建構提供了某種方式。馬科斯在凝視的世界里試圖建構自我,但一切并非一帆風順。鏡中凝視事實上是一種想象的凝視,主體在這一凝視中形成了統(tǒng)一的“理想自我”的原型,塑造了完滿的自我,但這以完滿自我只是幻覺,而非真實。格雷斯一家,翡妃蘇小姐,上校,還有香杉墅,等等,作為客體,一一滿足了馬科斯的窺視欲望,并建構著他的自我身份,然而這一建構的過程實乃想象性建構,一切其實都只是個陷阱,他掉進去了,身份也破碎了。
[1]Banville,John.The Sea [M].London:Picador,2005.
[2]Foucault,Michel.Power/Know 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 ritings[M].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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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約翰·班維爾著.王睿,夏洛譯.海[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5]張德明.西方文學與現代性的展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6]吳瓊編.凝視的快感[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