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先
(1.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2.咸寧學院 人文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
明代“《史》、《漢》風”與歸有光著述探析
朱志先
(1.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2.咸寧學院 人文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
明代中葉,隨著文學復古運動的影響,當時學界出現(xiàn)言必秦漢的風氣。歸有光生當其世,雖在文風上倡導“唐宋”風格,但在其實際的著述中卻表現(xiàn)著與《史》、《漢》的密切聯(lián)系,主要體現(xiàn)在其著述在撰述體例、內容選材及敘述手法上對《史》、《漢》的借鑒與模擬。
明代;“《史》、《漢》風”;歸有光;著述
明代中葉,文學作品模仿《史》、《漢》風格,已經成為一種風尚,“正、嘉之際,北地、信陽聲華藉甚,教天下無讀唐以后書。然七子之學得于詩者較深,得于文者頗淺,故其詩能自成家,而古文則鉤章棘句,剽襲秦漢之面目,遂成偽體。史稱(王)慎中為文,初亦高談秦漢,謂東京以下無可取”[1]P2320。張鶴翔《重刻何椒丘先生集序》亦言“明興文集之盛無若弘、正、嘉、隆,其時聞人才士,后先輩出,如云蒸霞蔚,要或失則纖,或失則雜。先生(何喬新)杰然自峙,其間隸役百家,雄視千古,經論本程朱,史傳法遷固,奏疏齊陸賈”[2]P475-476。而周復俊稱楊慎寫文“扶疏浩蕩,考訂精密……為文憲章遷、固,翱翔晁、賈,總轡于屈、宋,染指于王、劉,濯纓于權、柳,而扶搖縱恣,有其似之不必摹擬而始工”[3]P131-132。鑒于當時學人的作品,受《史》、《漢》風格影響較多,本文試以文章著稱于世的歸有光為個案,探析《史》、《漢》對明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歸有光的成就主要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盡管他在文風上倡導“唐宋”風格,但其“為古文,原本經術,好太史公書,得其神理”①。他對《史記》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歸評〈史記〉》上,“是以文章家而不是歷史學者的眼光去閱讀評論《史記》,他一般傾向于從文章氣脈、結構、義法的角度,而不是從內容的角度加以圈點”[4]。明代對《史記》的評點,大部分都是從文學手法著眼,講究文章的文筆辭色,如茅坤《史記抄》即是此例。從接受學的角度來看,長時期研習某一人的著作,尤其是偉人之作,且?guī)в袧夂竦耐樾娜ヌ接?,潛意識地便會受到他的感染。如歸有光言:“夫典籍天下之神物也,人日與之居,其性靈必有能自開發(fā)者。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書之所聚,當有如金寶之氣,如卿云輪囷,覆護其上,被其潤者,不枯矣。”[5]P209
歸氏所言與書籍相處日久,人的性靈自然會受到開發(fā),這便是接受者文化增值的表現(xiàn)。他幼時精通“三史”,這樣漢代歷史及《史》、《漢》文風對其影響頗深。當然明代中葉,研治《史》、《漢》者眾多,但受熏染的程度不一,有的是機械模擬,即為東施效顰,頗不可??;有的吸收其精神,靈活變通,轉化為自己的財富。像歸有光沒有僅僅滿足于崇拜司馬遷、班固,而是精研《史》、《漢》,并且能巧妙地把班、馬的風格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②,進而形成自己的風格。歸有光的作品主要收錄于《震川集》和《震川集別集》中③,他對《史》、《漢》的借鑒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撰述體例、內容選材及敘述手法上。
歸有光在評析韓、柳、歐、蘇四家文時,提出自己對《史記》的看法:
予生平最喜《史記》者也《史記》上自五帝,下逮漢武,臚列本紀、年表、書傳,規(guī)模意象合之,無一筆不《史記》者。試循全本,曾自為格式,一筆相肖否?人各一人,事各一事,即其人其事大略相類,畢竟意義所注,非可牽合。繇斯以譚,后千百世,復有龍門出,雖二十史皆為《史記》,宜無疑也。亦各象其人,各列其事也。④
歸有光認為撰寫文章應把握其“精氣”,即文章之內涵,因人事而異,不應機械模擬?!妒酚洝分?,本紀、年表、書傳體異而神同,只要模仿《史記》到達神似地步,則“無一筆不《史記》者”,二十史也都會像《史記》,“各象其人”、“各列其事”。所以,他在行文中靈活運用《史》、《漢》紀傳、志書的體例,最終達到似《史記》而并不必為《史記》的效果。歸有光對《史》、《漢》體例的鐘情,甚至在為童生編寫應試資料時,亦有反映:
然則所貴良史,裁酌體例,旁采異聞,考求真是,發(fā)憤討論,使歸于一……抑嘗讀武帝本紀、諸志表傳,皆史遷當時撰述,而班固、陳宗、尹敏、孟冀共成。光武本紀、后漢列傳,載記當時,紀、志蓋不廢也。自《實錄》專行,則紀志殆廢,此尤史家之闕典。竊以為《實錄》之外,宜用擬古遷、固之書,此不當待后世而定也……此即一代之史,非直俟數百年之后而為也,徒恃《實錄》一書,所軼多矣,此方今史館之所當議者也。[6]P751-752
鑒于明代“徒恃《實錄》一書,所軼多矣”,國史處于廢棄狀態(tài),歸有光先提出“良史”的標準,是在體例上應“歸于一”,即要有嚴格的尺度。在內容上應“旁采異聞,考求真是”,即要博而實。然后希望史館要在《實錄》以外,借鑒班、馬之書的體例,將明代史實分門別類,納入紀、志、書、表之中,自成“一代之史”。
歸有光不僅思想上希望撰史為文應效法《史》、《漢》體例,在他著作中對《史》、《漢》體例的運用可謂是層出不窮。在撰寫人物事跡時,吸收《史》、《漢》紀傳體的寫法,如雜文中(《書安南事》、《書郭義官事》、《書張貞女死事》等)、行狀中(吳純甫、李南樓等六人)、傳中(《歸氏孝子傳》、《張自新傳》等二十一傳)是模仿《史》、《漢》傳記的寫法;志(馬政志、馬政職官、馬政祀祠、馬政蠲貸、馬政庫藏)則有《史》、《漢》中志、書的風格。文后“歸有光曰”1處、“項脊生曰”3處、“歸子曰”10處,即是《史記》論贊的筆法。針對歸氏原文,下面僅舉兩例予以說明:
(一)《項脊軒志》⑤對《史》、《漢》傳記的借鑒
歸有光《項脊軒志》短短635字,將“項脊軒”的概況描述殆盡,同時把家人往來、家世興衰以及自己的志向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于讀者?!绊椉管帯北臼且粋€破舊而又狹窄的讀書閣子,而歸氏家族此時業(yè)已敗落,這種看似普通平常之事,但在歸有光筆下卻成為傳世佳作的素材。主要是歸有光在撰寫此文時,飽含深情,“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悲喜之間真情乃見?!坝嗥鼖炓嗥眱H五字,親情頓顯?!罢邦欉z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祖母希冀孫子有所作為,振興門庭,但他懷才不遇,屢試不中,所以才會出現(xiàn)睹物輕生。從寫作的內在動力來說,亦可謂是因情而生,這和司馬遷的發(fā)憤之作較為相同。林紓指出此文“情深者文勝。言情之文,唯家庭瑣事最難著筆,常熟讀《史記·翁須傳》及《漢書·趙皇后傳》,則自我不達之情”[7]P146。徐世昌認為:“歸氏此文肇源史公《外戚世家》,惟史公文絕高古,褚先生補者亦然,歸則時有俗氣?!盵7]P146-147
在《項脊軒志》中,歸有光在敘述“項脊軒”的“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與“后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中間,突然插入下面一段: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陷井之蛙何異![5]P430
從整篇內容來看,“項脊生曰”一段與全篇似無聯(lián)系,而且比較突兀。吳小如則認為:“這種章法看似別扭,其實仍有所本。我故曰其結構‘似奇而實正’。”[8]P329但貝京指出歸有光不可能模仿《田單列傳》來寫《項脊軒志》,其依據有兩點,一是“項脊生曰”以下語是十余年后所作,不可能專為模擬《史記·田單列傳》而作;二是《項脊軒志》整篇渾然一體,而《田單列傳》“太史公曰”以后部分,與田單的事跡聯(lián)系不緊密[9]。其實貝京所立論之處,亦不完善。他認為歸有光在十幾年后續(xù)寫《項脊軒志》不太可能為模仿《史記》而作,此言過于絕對?!短飭瘟袀鳌分小疤饭弧币院笾?,是太史公撰寫人物時所運用的“附見法”,以此使文意更清楚。相比而言,《項脊軒志》中“余既為此志”以后的內容盡管補于十幾年后,但亦是從《項脊軒志》內容的完整性來考慮,所以歸有光此作應該是借鑒《田單列傳》的敘寫體例。歸氏此作,正如汪琬所言:“前賢之學于古人者,非學其詞也,學其開闔呼應、操縱頓挫之法,而加變化焉,以成一家者是也。”[10]P534
(二)《書張貞女死事》對《史》、《漢》人物傳記體例的模擬
歸有光對張貞女作為一個賢良的婦道人家,為守節(jié)義,不愿受惡少的欺凌,最終慘死一事,在文中詳細摹寫其來龍去脈,在結尾處言,“予來安亭,因見此事。嘆其以童年妙齡,自立如此,凜然毛骨為竦,因反覆較勘,著其始末,以備史氏之采擇”[5]P92。歸氏對此事的敘寫非常清楚,其間是模仿《史》、《漢》傳記的寫法,且希望撰史者能采用此事。甚至與好友通信亦屢及張貞女事跡,稱自己“少好《史》、《漢》,未嘗遇可以發(fā)吾意者。獨此女差強人意。又耳聞目見,據而書之,稍得其實,但世人知文者絕少,要以示千百世之后耳”[5](P144)。歸有光自言非常愛好《史》、《漢》,可惜沒有發(fā)揮的素材,正好親眼目睹張貞女之事,所以借鑒《史》、《漢》之法,撰寫此事實以傳后人。
對于《書張貞女死事》一文,黃宗羲《明文?!肪硭陌偈?,傳二十八,列女條目,將歸有光此文全文進行摘錄,黃宗羲這樣選取材料,頗似劉向《列女傳》。但從另一方面可以看出《書張貞女死事》,亦是具備人物傳記的特點,可以不加潤色單獨成傳,這亦是歸有光模仿《史》、《漢》體例的功勞。崔徵麟指出《書張貞女死事》,“敘次明潔,太仆自稱得太史公之神,非誣也?!睆埵吭Q此文“是《項羽本紀》漢王與項王相臨廣武間敘法”[7]P127。
歸有光文中屢次提及自少喜好《史》、《漢》,對“三史”內容了如指掌,作為一代文章大家,著有為童生應試服務的《文章指南》。鑒于明初“臺閣體”雍容華貴、空洞無物,歸有光的文章則以樸實細膩見長,內容充實,論據有力。其文章中所引用的論據,較多源于漢代史實,據不完全統(tǒng)計,有 52處引用漢代事實作為素材⑥,并且是因人因事而異,對漢代史實可謂是信手拈來,運用自如。如郝敬《批點史記瑣瑣題辭》言:“近世辭林推轂,置諸班史右,蓋辭人鬻文多傳記、碑板,敘事取材于諸史。而子長書薈蕞四代典要,道古者引繩批根,不能舍而他適,故稱子長藉甚。”[11]P7
郝敬此言,反映明中葉學人受復古運動的影響,紛紛從《史》、《漢》中尋求自己的目標,有的擬其字句,有的法其風范、有的引其史實等等,不一而足。曾細致評點過《史記》的歸有光,在其散文中,靈活地將漢代史實加以引用。貝京研究歸氏散文與《史記》的關系時,亦提及:“歸有光確實受到《史記》較大的影響。從散文內容看,《史記》中一些歷史材料在歸有光文中得以引用,而且這些材料在其評點本中,也曾加以圈點?!盵4]貝京在其文中盡管認為歸氏散文對《史記》的模擬,只是處于形似而神不似,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歸氏之文確實受到《史記》的影響,尤其在材料的引征方面。歸氏在其文中對材料的運用,不僅僅局限于《史記》,像《漢書》、《后漢書》中的史實,他也大量征引,這和他弱冠即精通“三史”是分不開的。歸氏對漢代史實的引用比較普遍,信手拈來,皆有說服力。
歸有光少時應試之文,曾得徐閣老的賞識,后來歸有光屢試不第,數十年沒有見到閣老,甚以為憾。當自己在學問上有所成就時,希望能見到閣老,得以指點,便以同鄉(xiāng)后輩的身份,向徐閣老上書傾訴自己想見他的想法:
嘗讀史見漢文帝疏賈誼之少,而問馮唐之老。光武下馮衍之賦,而隆桓榮之經。兩漢風俗治體超軼后代,實在于此。今明公于科舉之際,稍示意向而海內枯槁之士,已于于焉。樂觀明公之化矣,于此之時稍有蘊抱,誰不欲爭自濯磨,以自致于明公,不肯沒沒而已也。況有光被知于數十年之前者乎,今茲輒有干于昏人者,獨以數十年之知,而不一見于明公,明公以數十年之知其人,而不見其一來,其亦不能無怪也。[5]P123-124
歸有光為實現(xiàn)自己的經世之志,想使自己的才華為徐閣老所知,但又不能奴顏婢膝降低自己的人格,便引用漢代文帝和光武能賞識博學之士的典例,借以引出自己想見徐閣老的想法,這種寫法不僅仰慕稱贊閣老用人唯賢,另一方面也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真可謂有一石二鳥之功。
嘉靖三十七年,歸有光的同鄉(xiāng)劉侯告退還家,后升遷北上,歸有光為其事作序。劉侯是以進士身份為瑞安縣令,但他沒有嫌棄官職太小,在當地治理有方,頗受好評,后來被任命為給事中。根據劉侯的身份,歸有光論道:
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漢,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倪寬皆儒者,通于世務,以經術飾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寬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選所表郡國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東京卓茂、劉矩之徒,無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篤誠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則劉侯豈非古所謂循吏者耶?[5]P243-244
歸有光為祝賀劉侯的升遷,在其北上序中,以漢代董仲舒、公孫弘、兒寬、卓茂、劉矩多以治理郡縣有方,而后位至三公。盡管有黃霸之能小而不能大,但歸有光認為劉侯乃“無所不可”之人。歸有光在其文中既引用史實,敘說古代之吏治,同時又贊揚劉侯為官有方,前程似錦,言語之間并未有阿諛奉承之嫌。
另外歸有光在為他人作壽序時,也巧妙地融入漢代史實。壽序之作,一般認為不過逢場作戲而矣,無非皆為溢美之詞。但歸有光為他人所作壽序,卻是文采飛揚,論說有據。
潘公是以大司寇遷為御史大夫,剛逾六十,當用之年,便告老還鄉(xiāng),以讀書習道引為樂,兩子皆為進士。在潘公七十歲時,歸有光受林樹德、喬懋敬的囑托為其作壽序。歸有光在文中提及作壽考福祿之文,處理不好便會流于形式,但他以漢代疏氏父子、萬石君告老回家,與子孫同樂,安享天年為例,借喻潘公之功成身退[5]P278-279。而周大禮曾任河南左參政,為政頗有聲跡,因言官彈劾,年富力強之時,即被罷免歸鄉(xiāng),后無所用。歸有光為其六十歲所作的壽序則與潘公之序完全是不同的用詞,他以東漢樊英、黃瓊、楊厚等被免歸以后,朝中僅剩年少之士,這樣朝里連可供咨詢的人也沒有。以此為周大禮惋惜,同時希冀其能東山再起[5]P281-282。同樣為人寫壽序,為潘公之作,引用疏氏父子、萬石君之事,贊其功成身退;為周大禮作序,引用樊英、黃瓊、楊厚等人之例,嘆其懷才不遇。
因為強調的主題不一,歸有光據情而定,靈活選用漢代的史實予以印證,從而達到同樣的效果。這既說明歸有光運筆之老練及對漢史的熟悉,同時也反映漢史無形中對歸有光亦產生莫大的影響,以至于其下筆之處,無不閃動著漢史的影子。這是歸有光——“三史”——歸有光散文,幾者互動的效應。
歸有光作為明中葉“唐宋派”的倡導人之一,提倡行文應效法歐陽修、韓愈等人,但其散文中卻滲透著《史》、《漢》的風韻,黃宗羲曾言:“震川之所以見重于世者,以其得史遷之神也,其神之所寓,一往情深,而紆回曲折次之?!盵12]P66因為歸有光乃明代散文大家,其文章倍受世人的歡迎,從明代迄今論者頗多⑦。
從《震川文集》、《震川文集別集》而言,歸有光文章內容主要涉及一些平民百姓的事跡,以及一些日?,嵥橹?,如張貞女之事⑧,他反復行文至三篇,另外還有眾多名不見經傳的行狀及壽序等,基本上是以大眾為文。但從歸有光樸實的語言中,卻流露出其對《史》、《漢》文法的借鑒⑨。
歸有光在為他人作壽序或立傳時,不僅能引用漢代史實進行旁證,而且筆法亦多有《史》、《漢》之風,林紓曾對此論道:
顧亭林恒不為人作壽序,即方望溪集中亦極少見。獨歸熙甫竟多至卷余,其中不無隨手酬應之作,惟此篇俯仰沉吟,于壽序中別開生而。熙甫文長于述舊,以能舉瑣細之事為長,似學《史記》、《漢書》之《外戚傳》。故敘家庭細瑣之事,頗款款有情致。[13]P247
震川讀《史記》、《漢書》“外戚傳”極熟,故敘家庭及朋友間瑣細事,極有情致。[13]P282
震川讀《史》、《漢》“外戚傳”至熟,故能化俗為韻如此。蓋無事不俗,卻無語不韻也……文之善于言情,可去精摯而獨步。[13]P288
林紓指出歸有光對于他人不屑代筆的壽序,卻寫得別開生面,以及其為朋友、親人立傳,能于細微處見真情,這種筆法主要是緣于歸有光“極熟”《史》、《漢》之《外戚傳》的緣故。
歸有光為他人作墓志銘或碑文時,于深情流露之間,凸現(xiàn)其《史》、《漢》之法。莊述祖對《蔣原獻墓志銘》評曰:“規(guī)撫太史公文字,妙在轉折處近情,非貌為古者可比?!盵7]P151張士元稱《中憲大夫貴州思州知府贈中議大夫贊治尹貴州按察司副使李君墓碑》“先敘死事,插入議論段,然后申敘歷官政績,蓋先其大者也。韓歐文備其法,事理見透,說得明暢,史公敘法往往如此。先生極用意之文,超軼諸子而追蹤史遷者也”[7]P154。
對歸有光能于平庸處見神奇的筆法是借鑒《史記》。方苞論道:“震川之文鄉(xiāng)曲應酬者十六七,而又徇請者之意,襲常綴瑣,雖欲大遠于俗,其道無由,其發(fā)于親舊及人微,而語無忌者,蓋多近古之文。至事關天屬,其尤善者,不俟修餙而情辭并得,使覽者惻然有隱其氣韻,蓋得之子長,故能取法于歐、曾,而少更其形貌耳。”[14]P758姚鼐《與陳碩士尺牘》亦云:“歸震川能于不要緊之題說不要緊之語,卻自風韻疏淡,此乃是于太史公深有會處,此境又非石氏所易到爾。文家有意佳處,可以著力,無意佳處,不可著力,功深聽其自至可也?!盵4]而錢穆認為:“歸有光在政治上不得意,一生過的多是平民日常的生活。他因此最擅長在家庭中生活方面的描述,如《項脊軒志》、《思子亭記》等。他的文字很能學《史記》,尤其如《外戚傳》等。他從《史記》中領悟到寫文章的訣竅?!盵15]P71
方苞、姚鼐、錢穆三者所論都指出歸有光所文,擅長書寫平民生活中的瑣碎之事,于風平浪靜中凸現(xiàn)文章辭色之優(yōu)美。錢穆另外點出歸有光能有如此筆法,還和他個人的經歷有關,此說法頗有道理,畢竟文章源于生活。
歸有光文學創(chuàng)作深受《史》、《漢》的影響,和他對《史》、《漢》的摯愛是分不開的,如四庫館臣所言:“自明季以來,學者知由韓、柳、歐、蘇,沿洄以溯秦漢者,有光實有力焉,不但以制藝雄一代也?!盵1]P2329-2330清人屈大均甚至在《秦楚之際游記序》中稱“震川者,子長之適子孫也”[16]P292。
注 釋:
①參見張廷玉等:《明史》卷287,列傳第175。按:林紓在評歸有光的《歸氏二孝子傳》時亦指出“似孝友之事,不能責之市人,而華伯以市人孝友之事,即俗流中亦安得有此人物!無盡欽遲,無盡感嘆,真得太史公之神髓”。(《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卷七,《傳狀類·歸氏二孝子傳》,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81頁。)
②對于《史》、《漢》與歸有光散文之間的關系眾說不一,大部分認為歸氏是吸收班馬之精神。但貝京依章學誠之言,在《歸有光散文與〈史記〉關系辨析》(《中國文化研究》2006年夏之卷)指出歸氏僅是模仿了《史》、《漢》之風格,未得其神。按:筆者在此文中無意辨析各種觀點的是非,主要根據歸有光的著作,探析其對《史記》體例、內容、敘事手法的借鑒。
③汪琬對歸有光的學術志向論道:“先生《乞致仕疏》所云作唐一經,成漢二史者,固有其志而未及醻也。然則區(qū)區(qū)遺集,亦何足以概先生哉?”(《堯峰文鈔》卷二十五,《歸震川先生年譜后序》,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第1315冊,第454-455頁)歸有光《與陸太常書》亦云:“仆少好其書(《史記》),以為獨有所悟,而怪近世數代之史,卑鄙凡猥,不足復自振,嘗有志規(guī)摹前人之述作,稍為刪定以成一家之言,而汩沒廢棄。今老矣,恐此事遂已也?!保ā墩鸫ㄏ壬肪砥?,《與陸太常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2頁)可見,歸有光曾有志撰寫如《史》、《漢》一樣的著作,所以其著有《史》、《漢》之風,亦是可以理解的。
④參見楊峰《歸有光研究》(復旦大學2006屆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學位論文,附錄一,第107頁)。按:歸有光為陳文燭的文集作序時,談到自己“不喜為今世之文,性獨好《史記》”,并指出“夫知《史記》之所以為《史記》,則能《史記》矣?!保ā墩鸫ㄏ壬肪矶段逶郎饺饲凹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頁)歸有光認為要想撰出《史記》之文,必須要了解《史記》之“精神”。
⑤歸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七,《項脊軒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9-431頁。歸有光《項脊軒志》包括標題,全文不過635字。但它卻是歸氏散文中非常優(yōu)秀的篇章之一,世人對其關注頗多,一些中學的語文教材甚至把此文作為學生寫作的范例。學人從明代迄今,對《項脊軒志》多有研究,主要表現(xiàn)在對它文章辭色、筆法、體例的研究。貝京《歸有光〈項脊軒志〉細讀》(《名作欣賞》2005年第11期)指出《項脊軒志》可能是借鑒了《史記》傳記的體例,但并非是模仿某一篇之結構。
⑥此處筆者僅依《震川先生集》《震川文集別集》為例統(tǒng)計而得。
⑦據楊峰文中所言,對歸有光文章深有研究的,有董說、陳維崧、張汝瑚、崔徵麟、孫琮、鮑倚云、彭紹升、莊述祖、張士元、林紓、徐世昌,以上諸人,康熙、乾嘉時期學者居多。(《歸有光研究》,復旦大學2006屆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學位論文)按:楊峰文中詳細闡述了民國前諸位學人對歸文的評析,但其著墨處主要是探析唐宋八大家之文對歸有光的影響,對歸氏文中的《史記》筆法論述不多。
⑧鮑倚云對歸有光《書張貞女死事》一文評道:“此事合集中前后論著札牘觀之,見先生一腔熱血噴灑處,作者氣薄云霄,死者光爭日月,其文之直處瑣處粗俗處悉本史漢法,語言情狀一一如睹,《明史》即據此立傳,先生之自命不虛,而貞魂亦差可目冥矣,聞后來有以古文名者,頗肆譏彈,毋論其他,要其胸次先未磊落也?!保▍⒁姉罘濉稓w有光研究》,復旦大學 2006屆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學位論文,第 43頁。)
⑨按:此方面內容可參見楊峰《歸有光研究》附錄二,楊峰在其文后對康熙、乾嘉及民國初年,評歸有光之文的資料進行薈集。(《歸有光研究》,復旦大學2006屆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學位論文,附錄二《震川文集》匯評輯錄,第120-1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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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asiz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fashion of Shih Chi and Han Book and Gui you-guang’s compiles
ZHU ZHi-xian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9, China;Xian Ning University Ren Wen Department , Hu bei Xian ning 437005, China)
There was a fashion that scholars did not discuss without Qin and Han,during the middle of Ming dynasty,because of effect of 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Gui you_guang advocated the style of Tang and Song,but,in fact,his compiles expressed closely association with Shih Chi and Han Book,such as, his compiles used for reference in Shih Chi and Han Books’writing styleselection content arration.
Ming dynasty; fashion of Shih Chi and Han Book;Gui you_guang;compiles
I206
A
1673-2219(2011)09-0023-05
2011-04-09
湖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十一五”規(guī)劃資助課題“明人漢史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 [2010]153)。
朱志先(1976-),男,河南南陽人,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咸寧學院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明清史學史與文化史研究。
(責任編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