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琉璃雨,杏花天,阡陌之徑有人獨行。雨綿綿密密,獨行客的白衣卻纖毫不染,青竹斗笠側(cè)戴,看不清形容。
“救命……救命啊……”路旁草叢中傳來微弱的呼救聲,白衣客尋聲而去,只見一名老者躺倒在地奄奄一息,左腳上死死箍著一只獸夾,傷處血肉模糊?!按髱煟让崩险吆觳磺宓卣f道。
白衣客摘下斗笠,三千青絲不見,原來是一名女尼。她雙手合十,低頭念了一聲佛號,向老者輕道:“以你之能掙脫亦非難事,何必要貧尼相助?”
“大師說什么?”老者疑惑。
女尼微微一笑:“狐貍尾巴露出來了?!?/p>
老者慌忙向身后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并無破綻,立即醒悟自己上了當(dāng)。頃刻間朔風(fēng)大起,卷著草葉飛沙走石。風(fēng)定后老者變作了一個青年,身長玉立,俊俏面容:“想不到你年紀(jì)雖輕道行不淺,竟能看穿我的化身?!?/p>
女尼頷首不語,起身戴了斗笠就要離開。
“不怕我害你?”年輕人問。
“若有害人之心,豈容你活到此刻?!钡坏卮疬^,女尼身形已動。
“口氣倒不小……”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白色身影,年輕人的眉心微微蹙起,風(fēng)雨驟密,草木扶搖,一時間他身周萬物都感應(yīng)到了他的怒氣。
王上。虛空中,無形的風(fēng)靈前來聽命。
“跟著她?!彼铝畹?,嘴角揚(yáng)起笑容。
華云山,硯風(fēng)谷。谷中最低處有一所明鏡庵,庵中長年只有一個老尼姑靜惠獨居。但今天庵中來了新客,一個白衣年少的女尼,法名蓮淵。
“她是來照看靜惠的,靜惠死后就由她接掌明鏡庵。”深夜,山巔的夢闌洞中青蛇蒼煙伏地回報,石座上坐著那個俊俏的青年,華云山萬妖之首,玄狐慶華。
“接掌明鏡庵?”他冷笑了一聲。
螢火明滅,小妖們正為這新來的佛家弟子竊竊私語。
“小的看她年少,想來也沒多少本事,王上何不速除……”蛇妖說話時還帶著咝咝的吐信聲。
“嗯?”拖長的語調(diào)表達(dá)了他的不悅,蒼煙頓時噤聲。
連小妖們都縮進(jìn)了陰影里,夢闌洞霎時間變成寂靜。
“哪個也不許多事?!彼铝肆?,想起青竹笠下禁欲而昳麗的面容。
那是個很有趣的人,值得他親自出馬。
三個月,三個月間他一直在明鏡庵外觀察。蓮淵就像所有的出家人那樣,勤勉、虔誠,每日三課,侍奉靜惠,過著晨鐘暮鼓,辛勞而簡單的生活。
“咚咚咚——”
是夜明月高懸,她獨自在廊下做晚課,木魚聲脆,夜間聽來分外清晰。
慶華在庵外的桂樹上看著這一切。破敗的明鏡庵與她的年少鮮妍很不相稱,他這么想。
“貧尼近日于山中采得妙茶,佳客既至,當(dāng)奉一盞?!彼鋈煌V沽苏b經(jīng)。
既然話已點明,就沒必要再隱藏蹤跡,點落庭院中央,他慢慢向她走去:“你怎么也不修整修整。”他看著一旁的荷塘,里面殘荷枯敗,一片頹相。
只是長袖輕輕一拂,瞬間死里復(fù)生,蓮葉田田,紅白共塘。月下蓮華,如斯美景。他有些得意地望著蓮淵。
可她只是笑了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陛p而易舉抹殺掉他的得意,然后才問:“三個月來狐王夜夜至此,究竟所求為何呢?”
如此直接的問話,他皺了皺眉,目光移到她身后的明鏡庵主殿——
“本王想要明鏡庵?!?/p>
(二)
他想要明鏡庵已經(jīng)很久,硯風(fēng)谷中之所以能養(yǎng)潤萬妖,正是因為谷中有麒麟地穴能吸引天地靈氣。明鏡庵就建在麒麟地穴之上,庵內(nèi)地基之下埋有佛印,他無法毀去,甚至連踏入主殿一步都辦不到。華云山是他的天下,他不能容忍有這種“禁地”的存在。
“你對我的底細(xì)似乎知道不少?!彼堄信d趣地看著蓮淵。
聽過他的要求后她正在沉思,聞言抬起頭來:“華云山之名,佛、道、魔,共知也?!?/p>
自從他驅(qū)逐了暴虐的先代妖王,這里就成了萬妖的庇護(hù)所,凡人因為此地妖物聚集而陸續(xù)遷離了。而那些意圖收妖伏怪的修道人進(jìn)入此地,也會被他教訓(xùn)一頓然后趕出去。
而她能夠平安地活著,是因為她像那個又聾又瞎的靜惠一樣,直到今日都未曾對此地任何一只小妖表現(xiàn)出絲毫敵意。
“與本王打個賭吧,你勝了,本王及此山中萬妖永世再不踏入明鏡庵一步。若你輸了,就毀去佛印自行離開,如何?”
“好?!?/p>
她爽快得讓他吃驚,他不由自主地問:“當(dāng)真?”
“出家人不打誑語。”她伸出右手,“你我擊掌為誓?!?/p>
猶豫了一下,他亦伸手,輕輕與她相擊。她掌心里那種屬于凡人的溫暖,令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賭約的內(nèi)容很簡單:硯風(fēng)谷有森林名迷嵐,自去年起便被青霧籠罩,群妖入不得出。他們兩人一同入內(nèi)一觀,看誰先解開其中的秘密。對于他來說這其實是個立于不敗之地的賭約——勝了,可得麒麟穴;不勝,至少拉了一個人同去解開迷嵐林之惑。
他穩(wěn)賺不賠。
但是看著蓮淵默默地向迷嵐林入口走去,他還是有種落入圈套的感覺。蓮淵太平靜太鎮(zhèn)定,以至于他覺得自己設(shè)下的這條計策簡直一無是處。
“狐王不來嗎?”蓮淵在入口處向他回望。
他咬了咬牙,跟上。
縈繞于林間的青霧其實并不厚重,只是模糊了樹木的輪廓,使得原本就難以分辨的方位益發(fā)迷離。他與蓮淵并肩慢慢走著,起初并無異樣,但漸漸深入,四下益發(fā)的安靜。
終至無聲。
這靜默的氣氛中隱藏著莫名的緊張感,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見蓮淵還在向前走著:“喂——”
她卻連頭也不回:“狐王害怕了?”
笑話!正要反唇相譏,忽然前方閃過一道白色人影。
“是誰?!”他大叫一聲,一下子越過蓮淵奮起直追。而那飄忽的白影仿佛是一道輕煙,時隱時現(xiàn),總在他前方數(shù)丈的距離?!敖o本王站住!”他猛地?fù)]出狐火,青色的火焰將霧氣燒開一片,人影也隨之不見。
就在這時,忽然身后有巨力襲來!
是蓮淵偷襲?霎時間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但猛地回過身他看見蓮淵正向此地趕來,而真正襲擊自己的是一團(tuán)黑色的濃霧!
狐火瞬間襲去,卻立刻被黑霧吞噬,此霧仿佛有生命一般猛地吞沒了他的一只手,他頓時只覺其中有股巨大的吸力,意圖將自己整個拉進(jìn)霧中。
“喂!”他向蓮淵喊道,“殺了它!”他沒有感覺到妖氣,但這必定是某種妖物的法術(shù),而蓮淵是佛門中人或許對妖氣更敏感些。
“出家人不可殺生?!笨伤皇钦驹谝贿叄p手合十,低頭誦佛。
“混賬!”他尚能自由活動的另一手中聚集了更多的青色狐火,灼灼燃燒,幾近瑩白。
“住手!你收斂敵意,自然……”蓮淵一驚,尖叫著向他跑來。
現(xiàn)在知道急了?遲了!懷著某種報復(fù)的狠心,他將那團(tuán)狐火狠狠塞入了黑霧中。
吸力驟然消失,他因為用力過猛而摔倒在地。
“嗷——!”尖銳而凄厲的嚎叫聲劃破了林中的寂靜,黑霧盡散,霧中躲藏的“妖物”露出了它的真正樣貌。
(三)
慶華怔怔地看著面前已經(jīng)倒下的軀體:象鼻犀目,牛尾虎足。
這是一只貘,以食人噩夢為生的靈獸,那團(tuán)黑霧就是它吐出的噩夢。而靈獸都是混沌初開之時便已存在,與天地乃是渾然一體,所以他才感覺不到任何妖氣。默默地站起身,這時他聽到有人在誦經(jīng)。
當(dāng)然是蓮淵。
“你現(xiàn)在念,它能活過來么?!”他忽然感到無法遏制的憤怒,狂暴地大吼道。
蓮淵不為所動。仿佛他不存在一般自顧自地虔誠默念,忽然一聲嘶吼,倒下的貘猛地抬起頭,一口咬住了她的左腕,霎時間只見鮮血淋漓。
他頓時安靜下來,冷冷地看著這一幕。什么慈悲……什么不可殺生……不過是說得好聽!生死之間,誰能選擇?!
可蓮淵卻依然神色平靜,默然著,另一手覆上了貘獸的額間,輕輕撫摸。
過了許久,貘獸慢慢松開了嘴,哀嚎一聲,再度倒了下去。這次是真的再沒了氣息,當(dāng)蓮淵的手離開它的額頭時,一個其大如拳的光球從貘獸額間釋出。
那是夢魂,是唯一一個,真正屬于這靈獸的夢。夢魂如螢火般在空中飛舞,將他們帶往林中最深處的山洞里。那里是貘獸的巢穴,里面還有兩只出生未久的幼獸。
蓮淵上前,起初幼獸還有些懼怕,但很快便蹭著她的白衣撒歡了。而那夢魂也隨之散去,似乎是了了牽掛。
貘在養(yǎng)育幼獸時最忌驚擾,因此常尋深山野林密居——他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看著空中正四散飛開的夢魂,還有蓮淵猶自帶著血跡的左臂,忍不住輕輕一嘆。隨后他上前拉起她的左手,一袖拂上,淺青溫?zé)岬暮馃^,那些咬傷霎時間消失無痕,白衣如昔,一點血跡都沒留下。
蓮淵抬起頭看著他,目光初時不解,而后了然,終成贊許感懷。
“是本王輸了?!彼@么說,然后一旋身——
消失無蹤。
他竟然輸給了一個凡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尼姑。
但這場勝負(fù)或許是注定的,再經(jīng)歷一次,結(jié)果還是會這樣?;叵胫?dāng)時的情景,慶華再一次向自己確認(rèn)——因為他無法像她那樣淡然而平靜地看待近在咫尺的危險。這是多么可笑的事,他是華云山萬妖之首,九天十地中唯一的玄狐,但面對生死,卻不及一個凡人通透豁達(dá)。
斜倚在桂樹之上,他默默看著明鏡庵的庭中蓮淵正輕撫著那兩頭幼獸,她專注的神情使四周的環(huán)境顯出一種靜謐溫柔的美。
他忽然很想走進(jìn)去與她說說話,飲一盞她炒制的香茗。但他不能。
愿賭服輸,只要她待在明鏡庵內(nèi),他就連靠近她一步也不行。而這些日子來有時候他有時會覺得蓮淵看到了他,但是她的目光一次也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哪怕片刻。
“王上……”蒼煙蠕動著身軀盤樹而上,只有頭部化成了人形,帶著咝咝聲在他耳邊說,“夢闌洞中……大伙兒都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王上叫一個凡人迷住了……啊!”
“滾——”一把抓住蛇身的七寸之處,他將蒼煙狠狠從樹枝上拽下來,猛地扔了出去。
心里的不快稍許緩解了些,但是……他起身,拂去肩頭飄落的桂花。
畢竟,還是要回夢闌洞的。
群妖見他安然歸來都很高興,對于他們來說他是華云山萬妖的守護(hù)神,而一場來自一個小小的凡人的挫敗甚至不足以稱為污點。
為了他的歸來夢闌洞中開宴慶賀,群妖狂飲醉仙釀,亡魂鴉鳴唱,蒼煙帶著一班蛇妖起舞助興,真正是歌有裂石之聲,舞有天魔之態(tài)。
但是在這一片狂歡豪飲中,慶華始終默默地飲酒,冷眼看著所有一切,不曾露過一絲笑容。
(四)
從那以后萬妖都知明鏡庵的事是禁忌,要絕口不提。他的不快也的確顯而易見,以至于經(jīng)常侍奉在身邊的妖物都有些如履薄冰,每天千方百計地弄些新鮮花樣來想讓他高興。
而華云山的妖物本性都不好殺,只是喜歡惡作劇,他向來認(rèn)為無傷大雅就從不加以管束。沒想到禍?zhǔn)戮统鲈谶@上頭,而且禍?zhǔn)渍巧n煙。
這天他看見這蛇妖正與幾個同類糾纏在一起說話,化成人形的臉上掛著鬼鬼祟祟的笑。起先并未在意,但蒼煙一看見他就扭動身軀纏上來,化出個妖嬈萬狀的女體,湊在他耳邊說:“王上可想一雪前日之恥?”
“什么?”他尚未明白過來。
蒼煙吃吃一笑:“那明鏡庵的小尼姑吃了長夜果,現(xiàn)在正在玉照湖邊熱乎著呢?!?/p>
他驚得猛一下把蒼煙給扯了下來:“你說什么?!”長夜果,那是生長在千蛇洞中,以雌蛇之精滋養(yǎng),有劇烈催情效用的異草!
“哎呀,王上,她破戒之后自然就對您死心塌地了,您也不用……”蒼煙還在不知死活地說著,這時其他蛇妖看到他神色不善,趕緊上前七手八腳地捂上蒼煙的嘴然后拖走。
“你給本王洗干凈七寸等著!”撂下這聲怒吼,他已掠出夢闌洞外。
玉照湖邊,有輕柔卻撩人的呻吟聲。
他怔怔地看著湖邊天石臺上躺著的蓮淵——她的白衣洇了水,半干半濕得貼在身上,更顯少女身形的美好曲線。向來蒼白淡薄的雙頰也染了一層暈紅,雙唇更似抹了上好的胭脂,唇間正不斷逸出細(xì)細(xì)的喘息。星眸微張,似醉非醉……
他僵硬著身子,只覺得四下里那么靜,只聞她的呻吟和自己心跳的聲音。
慢慢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蓮淵身上微弱的檀香混合著體香襲來,引動他體內(nèi)與血液混合在一起的那種屬于獸類的欲望。
異類們是不講情和愛的,他們只會對某件東西產(chǎn)生欲望,進(jìn)而占有。而狐性更是天生多淫,他從來沒想過要控制自己的情欲。此時此刻,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對面前這個女子所懷有的欲望。
真希望她是屬于他的,她隱含著莫大慈悲的溫柔目光能夠從此只落在他的身上。
對著她的臉吐出一口媚煙,蓮淵張開了眼,呢喃著:“是你……”
低柔的聲音是最有效的蠱惑,一瞬間他有種錯覺:她的心其實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古井不波,她的心里……也有他。
“是我……”他輕聲道,向她俯下身去。
狐火沿著天石臺燃燒成圈,轉(zhuǎn)瞬間整個天石臺為封印所籠罩,暫時成為一個無法從外方向內(nèi)窺視的禁地。
華云山,硯風(fēng)谷,這一刻山寧如空,萬籟俱靜。
回到夢闌洞,慶華首先看見的就是被綁得像個粽子一樣吊在洞頂正中的蒼煙。
“聽?wèi){王上處治!”一幫蛇妖義正詞嚴(yán),小妖們轟然叫好,蒼煙涕淚齊下哭天搶地。
而他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把蛇妖放下來,就一言不發(fā)地向洞子深處走去。
這夜有好事的小妖前往明鏡庵打探,只見庵中靜靜的,就好像一個人都沒有。后來這種詭異的寧靜持續(xù)了很多天,就在小妖們開始謠傳年少的白衣女尼因破戒而羞憤自殺的時候,蓮淵終于走出了明鏡庵。
(五)
聞她出現(xiàn)慶華立刻親身趕去,可她只在明鏡庵的庭院中活動,他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期待或許某一個月夜,她會再于誦經(jīng)的間隙抬起頭,笑著問他可愿進(jìn)來奉茶?
然而桂花落滿地,冬雪壓枝頭,蒼煙那幫子蛇妖都去冬眠了,他卻始終沒有等來。
直到有一天,一只不屬于華云山的灰鴿停落在明鏡庵。那是只信鴿,從某處佛家道場而來。
“蓮淵師傅看了信后樣子就變得怪怪的,似乎有心事。”守衛(wèi)在庵外的小妖如此回報。
是夜他終于前去扣響了明鏡庵的大門,看門見是他,蓮淵冷若冰霜:“狐王駕臨敝庵,不知有何要事?”
“你收到了信?哪里來的?里面說什么?”他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氣問道。
蓮淵顯得有些驚訝:“此中所言,與狐王并無干涉?!敝贿@一句就堵了他的嘴,正要再問,“砰!”的一聲門當(dāng)著他的面關(guān)上了。
閉門羹,這就是傳說中的閉門羹!他堂堂華云山萬妖之首竟吃了閉門羹!
以他之能,一把狐火,就算動不了佛印,燒了明鏡庵總能辦得到!但下一刻蓮淵低柔的聲音便自門后傳出:“貧尼不日即將離去,在此之前,懇請狐王切勿再來打攪貧尼的清凈。”
“你要走?!那老尼姑靜惠怎么辦?明鏡庵呢?佛印怎么辦?”他萬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而最想問的那句話卻在唇硬生生的停住——我又要怎么辦?
“自然有人接替貧尼照料靜惠師太,至于明鏡庵……貧尼相信狐王既為華云山萬妖之首,必是言而有信,再也不會踏入此地一步?!?/p>
笑話!若她不在,他又為什么要守信?!他還要向誰守信?!
想要將胸口的抑郁之氣都怒吼出來,卻又清楚地知道這么做也無濟(jì)于事。而門內(nèi)蓮淵也不再說話,只聞漸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
不要再來了——臨去時他似乎聽到了蓮淵的聲音,帶著深深的嘆息。
夢闌洞,長夜之飲。
群妖們醉仙釀喝得多了,個個都露出癲狂之態(tài)來,跳的舞的、叫的唱的,一片大亂。慶華則慢慢飲著,耳聽靡靡之音,眼觀萬千色相。
“王上……”蒼煙在旁怯怯地叫了一聲,他今天似乎很清醒,大約是上次的教訓(xùn)嚇得他連酒都不敢喝了,“王上可是想念蓮淵師傅?”
“不想死就閉嘴!”他一眼瞪過去,蒼煙居然大著膽子繼續(xù)說:“既然想念,為何不去見她?”
真的是活膩味了,他瞇起眼,不明白這蛇妖今天是吃錯了什么藥。這時蒼煙又說了一句讓他十分意外的話:“王上與我等不同,乃天地之靈物,壽不可量……若是有什么事一旦錯過,將來要后悔的時間也將比我等要久得許多……”
話音未落,蛇妖一頭栽倒在地,化回了紅紋五花的蛇身原形。
敢情是喝醉了。
立刻就有小妖來將蒼煙拖走,而他沉思片刻后,起身向洞外走去。
凡人有一句話:酒后吐真言。剛才蒼煙至少說對了一件事,倘若與她就這樣分別,往后漫長得不知幾何的歲月中,他都將懊悔。
洞外,明月圓滿,正是十五之夜,太陰之力最盛,群妖聳動,幻象漸生。
自從那天吃了“閉門羹”之后他就令群妖遠(yuǎn)離明鏡庵,以至于這月余的時間里他對這里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從沒想過只是短短時日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明鏡庵還在,依然破舊敗落,一無所損。但那只是外表,他在百步之外就已經(jīng)覺出了異樣,往昔自明鏡庵的地下深處散發(fā)出來令他不適的佛氣沒有了,而這只意味著一件事。
佛印已毀!
(六)
以最快的速度奔入明鏡庵,他一間一間禪室地找,卻始終不見蓮淵的身影。最終來到正殿,里面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
老尼姑靜惠仰天躺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支金剛杵,流了一地的血。
“師太!蓮淵呢?!”他過去一把抓起靜惠,她還有氣息,只見她顫抖的手指著胸口的金剛杵。不耐煩地拔了,一朵狐火抹平傷口,“蓮淵在哪里?!”他只關(guān)心這個。
“慶華!”忽然門口響起蓮淵的聲音,他看見她,一副風(fēng)急火燎的樣子,正焦急萬分地看著他。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這一瞬他有種說不出的驚喜,正要起身,“快走!”蓮淵大喊。
猛然間,他只覺胸口一涼——
靜惠的指甲瞬間暴長穿透了他的胸口,下一刻一串佛珠套上,將他緊緊束縛了起來。“哈哈哈哈!”靜惠仰天狂笑,面目裂開,皮膚連同身上的衣物一起蛻下了,露出漆黑的身形。
是妖物,那個被他驅(qū)逐的先代妖王,黑刃。
“是你!”狐火幻化,瞬間燒斷了黑刃的指甲,他身形飄忽退出數(shù)丈。難怪他當(dāng)年打敗黑刃后始終追蹤不到他的氣息,還以為他已逃出了華云山地界,卻原來他吃了老尼靜惠,藏在她的皮囊內(nèi)!被佛氣籠罩的明鏡庵成了他最好的掩護(hù)!
“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慶華,玄狐一脈今日就要在你這里斷絕!”黑刃舔著指尖所沾的血,獰笑了起來。
他掙不開那串佛珠!狐火不能化,咒文不得解。靜惠能守護(hù)明鏡庵幾多歲月,念珠上的佛氣亦是極為濃厚。
“受死吧!”黑刃大叫著撲來,忽然他動作一僵,一旁傳來誦經(jīng)聲,柔和卻又清晰異常。
當(dāng)然是蓮淵,“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佛經(jīng)之力壓制了黑刃的動作,他漆黑的臉上頓現(xiàn)暴怒之色,“找死!”
一張口,一道黑煙向蓮淵襲去,如巨蛇般猛地將她纏住。
“嗯!”頸中被扼,無法再流暢地念誦經(jīng)文,她向他看來,“慶華,救……我……”
黑刃撲向了她,抓起她的衣襟將她提到了半空。
“放開她!”
“哈哈哈哈——”黑刃狂笑,“枉你為萬妖之首,竟為一個小尼姑神魂顛倒!”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忽然化成黑煙,瞬間鉆進(jìn)了蓮淵體內(nèi)。
她頓時倒地。
“蓮淵!”他趕緊上前,卻見她按著腹部,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束縛他的佛珠用力扯斷,然后喘息著說:“快……金剛杵……”
他立刻取來了金剛杵,蓮淵抓住,下一刻卻是向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了下去!
“你做什么?!”他死死攔住。
“殺了他……”她抬眼看著他,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如同藤蔓一般卷曲妖嬈的紅色花紋正在她白色的肌膚上逐漸浮現(xiàn),黑刃正意圖將她妖化!
他知道他無法狠下心殺了她才這么做!他就是為了要折磨他們兩人!
那么她呢?他忽然想起她方才的那聲求救。不,以她的性情就是死也不會向他求救……她是為了讓黑刃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她是在以自身為餌誘使黑刃進(jìn)入體內(nèi)!
“你!你放他出來!我會勝他!我會殺了他!”他不能讓她就這么死了!絕不!
“破戒之身……死不足惜,放手!”蓮淵的聲音已經(jīng)漸漸微弱,卻仍有不容折辯的堅決。
“不不!你沒有破戒!那天晚上我沒有……”他驚慌失措地辯解——
不要。那夜玉照湖畔,他看見她含著淚這樣喃喃,情欲被一種別的感覺所替代,溫暖而酸楚,漲滿了他的心。他只是抱著她,以幻力消解她體內(nèi)長夜果的效力。
他不愿,讓她受任何一點委屈。
(七)
“我知道?!鄙彍Y的聲音幾不可聞,對于他卻如驚雷:“你知道?”
她點了點頭,冰冷的手顫抖著撫上他俊美的臉龐:“我知道你什么都沒有做……可是……”她閉上了眼,“你想看我成魔嗎?動手!”
他怔怔地看著她,她毫無血色的臉,緊咬的唇,蹙起的眉頭,都顯示她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蔓紋亦是越見妖異。
“蓮淵——”高喊她的名字,他將金剛杵狠狠刺入了她的胸口。
黑煙噴散而出,夾雜著尖厲恐懼的慘叫聲。這次黑刃將魂飛魄散,再無生路。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切終于歸為平靜。黑刃的妖氣消失了,曾經(jīng)籠罩明鏡庵的佛氣也消失了。
只剩了他與蓮淵,還有一地的月光。
“不……”她動了動,他趕緊抱起她,想拔去金剛杵為她療傷,卻被她按住了手。“現(xiàn)在你救了我,只能讓你我痛苦一世?!?/p>
他看著她,目光糾纏。雖然各自一言不發(fā),卻又似乎已交談過千言萬語。
最終他放開了手,放棄了。
蓮淵微微一笑:“慶華,你是我見過最慈悲的妖物。愿你早登仙籍,不入輪回,不墮地獄……愿你我……”她閉上了眼睛——
“永世不見。”
一滴淚沿著她的臉龐緩緩滑落,映著明月的青光。而她的氣息,也在最后一個字吐出的同時,永遠(yuǎn)停止了。
月光下,狐火熊熊燃燒。燒去斷壁殘垣,燒去野草荒花,甚至連那荷塘中他以幻力復(fù)原的一池芙蕖也一并燒成了灰燼。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將明鏡庵燒成了一片白地,沒有了佛印,從此麒麟穴可以更好的發(fā)揮聚集靈氣的作用,萬妖能夠在此更為自在地生活。蓮淵說他慈悲,她自己又何嘗不慈悲?
明明早就發(fā)現(xiàn)靜惠已死,卻并不急著揭穿黑刃,而是每日誦經(jīng)壓制他的魔性。直到最后發(fā)現(xiàn)毫無用處,向佛門求助卻只得到了調(diào)令,便決意毀去佛印并殺掉黑刃。
可她又多么狠心,為了完成自己的計劃不惜以身做餌,為了斷絕他的癡心不惜讓他經(jīng)歷親手殺死她的痛苦……
她愛他嗎?答案是肯定的——他在她的禪房中找到了她的手札,記錄著她來到華云山后的每一天,關(guān)于他的事占據(jù)了最多的篇幅。他雖為異類,卻也能看出那字里行間,無法隱藏的情意。
蓮淵,她的心已破戒。
而這感情令她痛苦,修持如她無法放棄佛門的戒律,不得不每日都在天人交戰(zhàn)的煎熬中度過。
他明白她為何最終選擇了放棄,沒有誰有權(quán)利讓另一個人為自己受這樣的苦,他也不能。
燒掉明鏡庵后慶華沒有回夢闌洞,而是離開了華云山。想去周游天下九州,至于要做些什么,當(dāng)時他還沒有想好。
雖然是這么說,但心底似乎有個聲音在說:或許是去找下一個華云山,另一個能夠讓群妖平安生活,與人世無爭的地方。
他究竟是有多愛管閑事?其實這一切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慶華,你是我見過最慈悲的妖物。
蓮淵最后話似乎是祝福,卻又像是詛咒,在后來比記憶還要漫長的時間里,游走四方的旅程中每每他想起這句話,就會忍不住去做一些本不該他做的事,救一些他或許不該救的人。
當(dāng)然也會在塵世中再次看見熟悉的背影,白衣如昨,纖塵不染。但他永遠(yuǎn)記得那次戀慕給她和自己帶來的痛苦,明白有些人應(yīng)該住在心上而不是身邊,所以總是選擇無視,擦肩而過。
像她最后希望的那樣,永世,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