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萍
“對于歷史上那些非共產黨的甚至反共產黨的學者、思想家、藝術家等人物……不應該僅僅根據他們對共產黨的態(tài)度來評價他們,而應該主要以他們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究竟做出什么成績來作為評判的根據。”
北京東廠胡同1號,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
這里也是胡適離開北平前最后的住所。
一進大門,一處舊平房突兀地在逼仄的院子中央橫著,被三面的高樓所包圍。這是大院內僅存的少量老房子了,陸陸續(xù)續(xù)新蓋的高樓使得院子越來越擁擠。
偶爾有慕名而來尋訪胡適故居的有心人,似乎已無法在這里感受到胡適生活過的痕跡了。
但是,就在這個院子里,卻藏著一個關于胡適的寶庫。
這就是保存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資料室里的2000多個卷宗,里面是胡適1948年12月倉促飛離北平時,未及帶走的幾乎全部手稿、書信、日記、照片等。這是中國大陸有關胡適的最豐富的收藏。
在近代史所辦公大樓609房間的近代思想史研究室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史哲學部委員、胡適研究會會長耿云志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今年72歲的耿云志滿頭華發(fā),卻非常干練。
當年,耿云志正是利用了這豐富收藏的近水樓臺之便,1979年最早在中國大陸發(fā)表了重評胡適的重要學術論文,1985年出版了新中國第一本系統(tǒng)研究胡適、引起海內外學界強烈反響的《胡適研究論稿》——他親歷了那個胡適解凍的年代。
“胡適這篇文章可以寫了”
1978年夏末秋初,中共中央決定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出面,于次年舉辦一個大規(guī)模的紀念五四運動60周年全國性學術討論會。時任社科院近代史所副所長的李新,建議耿云志寫一篇關于胡適的文章提交大會。
接了任務之后,耿云志覺得很為難,因為他覺得這篇文章很不好寫。他擔心,要是寫出一個真實的胡適,恐怕大陸沒有人能接受。
其時,耿云志研究胡適已經有好幾年了。為完成周恩來在1971年全國出版工作會議上提出的編寫《中華民國史》的任務,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副所長李新領銜,1972年10月成立了中華民國史研究組(相當于現在的研究室)。耿云志加入了這個研究組,分在人物組。
因為耿云志是學哲學的,文史哲都有些基礎,李新讓他著重抓一下中華民國思想文化方面的人物,而在這方面,胡適顯然是排在第一位的。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
所里恰好存有大量的胡適檔案。
胡適1946年7月從美國回國擔任北大校長,就住在東廠胡同1號院。當年,這個院子是個三進四合院,胡適就住在一進院里,其中,南排房子是胡適的書庫,里面放了一排排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刊。
1948年12月15日,解放軍已經占領了北平城的外圍。當天,胡適正是從東廠胡同的宅子趕往中南海勤政殿的傅作義司令部,在傅作義的部隊奪回南苑機場之后,搭乘蔣介石從南京派來的專機永遠地離開了北平。
匆忙中,他的藏書、手稿、部分日記以及與友人和弟子的大量通信等珍貴資料,全部遺留在了東廠胡同的家中。
由于有這樣的便利,耿云志在各種會議和政治學習之外,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接觸資料。
上世紀50年代,全國范圍內大規(guī)模地進行了一場針對胡適的大批判運動。在這場運動中,有百余位高級知識分子寫了批判文章,1955年3月到1956年4月,三聯(lián)書店奉命調集多名編輯出版了《胡適思想批判》,洋洋三百萬言,共成八冊。胡適被定性為“資產階級唯心論的代表人物”“買辦資產階級第一號的代言人”,被批臭批倒,成了一只“死老虎”,逐漸被人們遺忘。
如何重新看待胡適?耿云志認為,首先必須最大限度地占有資料,對胡適的真面目有全面而準確的了解。他花了近10個月的時間,把近代史所收藏的關于胡適的2000多個卷宗系統(tǒng)地看了一遍。
1978年12月的一天,從北大查完資料回城里的路上,耿云志從廣播里聽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公報。
公報指出,全黨的工作應從以階級斗爭為中心轉移到以社會主義建設為中心,并且指出:“解放思想,努力研究新情況新事物新問題,堅持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原則,我們黨才能順利地實現工作中心的轉變。”
耿云志眼前為之一亮:一個新的時期就要開啟了!他覺得胡適這篇文章可以寫了。
胡適研究解凍
1979年的春節(jié)過后,耿云志花了一個月時間,寫出了25000字的文章《胡適與“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
在這篇文章里,耿云志試圖對胡適做一個全面的評價。他對胡適在提倡白話文、提倡個性解放與婦女解放、鼓吹社會自由等方面的作用作了肯定性評價,認為他“曾經表現了一定程度的反封建的思想”。文章對胡適20年代提倡整理國故、倡導疑古思想和進行小說考證等文化學術活動也都作了重新評價。
耿云志總結說:“作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主要代表人物的胡適,在當時,是起過積極作用的。他在文化學術活動的一些領域,是有一定成績的。因此,我們應當在批判他的資產階級立場、觀點和方法的同時,肯定他反對封建文化的進步性和某些具體的學術成就?!?/p>
寫完后,耿云志把文章交給了李新。李新覺得文章寫得不錯,又把文章轉給了黎澍。黎澍當時是近代史所的副所長,同時兼任《歷史研究》主編,他決定在《歷史研究》上發(fā)表這篇文章。
這篇解放后首次重新審視胡適的文章在1979年5月的《歷史研究》刊出,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這一年,北京和上海等地的一些重要刊物上相繼發(fā)表了一批胡適的研究文章,如易竹賢在《新文學論叢》上發(fā)表的《評“五四”文學革命中的胡適》、孫昌熙和史若平在《文史哲》上發(fā)表的《試論新文學運動中胡適的歷史作用》、文振庭在《江漢論壇》上發(fā)表的《胡適〈嘗試集〉重議》、朱文華在《復旦學報》上發(fā)表的《試論胡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作用和地位》等。提交給“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學術討論會”的論文中,關于胡適的就有4篇。
胡適的作品也開始有限地重新出版。
1979年5月,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組整編的《胡適來往書信選》交由中華書局出版。書的背后,印有“內部發(fā)行”四個字。到1980年,《胡適來往書信選》出齊了三卷本。
當時所謂內部發(fā)行,就是允許在新華書店系統(tǒng)內銷售,但是不能上架公開賣。這種書普通讀者還是不難買到的,不需要提供身份證明。
三卷本的《胡適來往書信選》是1949年之后大陸首次出版的胡適著作的選本,編選了胡適保存在北京寓所內的從1915年到1948年的書信,附錄部分還收入了相關的文獻資料和手稿譯文等,有很高的學術價值。1982年臺北遠景出版社出版的《胡適密藏書信選》,就是從《胡適來往書信選》中挑出一部分,重新予以編輯而成的。
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也以內部發(fā)行的形式出版了葛懋春、李興芝編輯的2卷本《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上卷選錄相關論文29篇,下卷是《胡適的自傳》,即胡適英文口述、唐德剛編校譯注的《胡適口述自傳》。
《胡適文存》的命運起伏
胡適研究解凍后,耿云志萌生了重新出版《胡適文存》的想法。
《胡適文存》初集1921年由亞東圖書館出版,四卷四冊。按胡適自序說:“是我這十年來的文章,因為有好幾篇不曾收入,故名為《文存》?!薄逗m文存》共出過四集,二集和三集分別于1924年和1930年由亞東圖書館出版,四集為《胡適論學近著》,商務印書館1935年出版。
《胡適文存》四集是胡適學術研究中的精華,在民國一版再版,影響很大。陳西瀅1927年推選新文學十部杰作,《胡適文存》列在首位。
耿云志的想法得到了黎澍的贊同。1979年,《胡適文存》交由社科院剛成立不久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耿云志負責校訂工作。
但第一卷排出校樣,校訂進行了三分之二時,出版工作突然被叫停。耿云志聽到的消息是,上邊有人反對出版胡適的作品。
《胡適文存》的出版計劃就這樣夭折了。
后來,耿云志聽說,有人將亞東圖書館出版的一套《胡適文存》輾轉送到了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的案頭,胡耀邦看了之后做了一個內部批示,要文化工作者研究兩個人,一個是孫中山——中國現代化的先行者;一個是胡適——胡適是一心一意要使中國現代化的。但直到1990年代,關于胡適著作的出版才出現了第二次的井噴。而《胡適文存》(4卷本)也是1996,才由安徽黃山書社出版,那是后話了。
胡適在中國大陸的重獲客觀評價之路,始終起起伏伏,這一點,耿云志的感受最直接,直到1986年,還有人在《光明日報》發(fā)表文章,批評他為胡適說話。
1987年入夏,時任統(tǒng)戰(zhàn)部知識分子處處長的陶斯亮找到耿云志,告知統(tǒng)戰(zhàn)部接到安徽省的報告,申請把安徽績溪的胡適故居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陶斯亮問耿云志:胡適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
耿云志向陶斯亮大致介紹了胡適,還應陶斯亮之邀,去統(tǒng)戰(zhàn)部講了一堂課,系統(tǒng)介紹胡適。后來,他又按照統(tǒng)戰(zhàn)部的要求,幫他們起草了一個關于如何處理安徽績溪胡適故居的報告,上報給中央書記處。
耿云志后來聽說,當時高層有人說,胡適這個人全面反共,目前對他還無法做全面的評價。胡適故居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一事就不了了之了。
從內部發(fā)行到公開出版
1985年,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輯、中華書局出版的兩卷本《胡適的日記》出版,成為第一部不用印上“內部發(fā)行”字樣而正式公開出版的胡適作品。
這套書收錄了胡適1910至1944年間的部分日記,根據其手稿整理排印,相對完整地保留了原貌。日記內的附件和省略之處均有說明,學術價值較高。
中華書局近代史編輯室主任陳錚一度曾有過把保存在東廠胡同1號的那批珍貴資料全部影印出版的宏愿,但跟近代史所的合作沒有談成。直到今天,對《中國新聞周刊》講起這件事,早已經退休的老編輯陳錚還是充滿遺憾。
但不管怎樣,從1985年以后,胡適作品的出版慢慢放開,逐漸成了熱門項目,胡適研究也逐漸成了“顯學”。而重新認識胡適的意義,正如耿云志后來在2003年出版的《胡適全集》(44卷本)的序言所寫:“對于歷史上那些非共產黨的甚至反共產黨的學者、思想家、藝術家等人物不應該僅僅根據他們對共產黨的態(tài)度來評價他們,而應該主要以他們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究竟做出什么成績來作為評判的根據。”
1985年,耿云志的《胡適研究論稿》問世。論稿收集了他1970年代末以來的研究論文共10篇,加上新編的簡明《胡適年譜》。
10篇論文,肯定了胡適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重要領袖之一的歷史地位,和他在文學、史學、哲學以及教育學等諸多領域做出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耿云志認為,胡適在政治上雖然不贊成共產黨的暴力革命路線,但他一直堅持要求改革,應該把他與北洋政府和國民黨政府的統(tǒng)治集團區(qū)別看待。
雖然今天回過頭去看這部《胡適研究論稿》,仍不免帶著時代的局限性,但這部著作在當時的發(fā)表,引起了海內外學術界的高度注意。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方語言系和歷史系終身教授周策縱稱耿云志為“大陸第一個為胡適說公道話的人”。許多不認識的海外學者寫信給耿云志,說:很難得,大陸終于實事求是地對待胡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