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惠［河南師范大學(xué)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李致忠先生是我敬仰的版本目錄學(xué)家，其《三目類序釋評》 （2002年8月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后，我就請赴京的朋友代購一冊，以便置之座右，朝夕請教。書中勝義很多，拜讀之后，收益很大；也發(fā)現(xiàn)一些美中不足的問題，主要是對古書中的典故出處的詮釋不夠準(zhǔn)確。今拈出若干例于下，說錯之處，請李致忠先生和讀者批評。

一、不知出典，望文生義

1.《四庫總目·春秋類》小序:“經(jīng)典所述，不乏褒辭，而操筆論文，乃無人不加誅絕，《春秋》豈吉網(wǎng)羅鉗乎？” （146——按:此為《釋評》頁碼，下同。）

李注云:《四庫全書總目·春秋尊王發(fā)微》提要說作者孫復(fù)“謂《春秋》有貶無褒，大抵以深刻為主。遂使孔庭筆削，變?yōu)榱_織之經(jīng)”?！傲_織經(jīng)”與“網(wǎng)羅鉗”，當(dāng)是同一個意思?！洞呵铩方?jīng)文所述，本不乏褒辭，硬說《春秋》有褒無貶，那《春秋》豈不成了羅織罪名的“網(wǎng)羅鉗”了嗎？作者在評論中又說:《四庫總目》批評他們指責(zé)《左氏春秋》有褒無貶，將《春秋》看成了“羅織經(jīng)”、“網(wǎng)羅鉗”。痛快淋漓，鏗鏘有力。

靳按:“吉網(wǎng)羅鉗”中的“吉”，指的是吉溫；“羅”，指的是羅希 。這兩個人都是唐玄宗時的酷吏，宰相李林甫的爪牙。李林甫想陷害誰，他們就為誰羅織罪名，很難逃其魔掌，所以時人就給他們起了個外號“吉網(wǎng)羅鉗”。詳見《舊唐書·酷吏傳》《新唐書·酷吏傳》和《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五。從文字上來說，《資治通鑒》比較生動，茲摘引如下:

（李）林甫欲除不附己者，求治獄吏， （蕭）炅薦 （吉）溫于林甫，林甫得之，大喜。溫常曰:‘若遇知己，南山白額虎不足縛也?！瘯r又有杭州人羅希，為吏深刻，林甫引之，自御史臺主簿再遷殿中侍御史。二人皆隨林甫所欲深淺，鍛煉成獄，無能自脫者，時人謂之“羅鉗吉網(wǎng)”。①

李注不明出典，望文生義，以“網(wǎng)羅鉗”解之，鬧出不應(yīng)有的笑話。

2.《隋志·論語類》小序:“《論語》者，孔子弟子所錄?？鬃蛹葦ⅰ读?jīng)》，講于洙、泗之上，門徒三千，達(dá)者七十，其與夫子應(yīng) 及私相講肄，言合于道，或書之于紳，或事之無厭。” （152）

李注“或事之無厭”云:厭，閉藏?！肚f子·齊物論》:“其厭也如緘?！边@里的“厭”即緘藏閉藏之義。事，從事，奉行。全句是有的奉行而絕無閉藏而不用。結(jié)合上文，孔子與弟子私相講肄，言合于道者，有的書寫記錄在束帶上，有的則遵行而絕無閉藏和打折扣。

靳按:綜觀這段序文，我們得出一點認(rèn)識:要想注得明白，只能從《論語》中尋找答案。而李注竟然乞靈于《莊子》。由于這個思路錯了，所以注釋也就跟著錯了。今按:這個“厭”字不是“閉藏”之義，而是滿足之義，也就是“學(xué)而不厭”之“厭”?！笆轮疅o厭”的意思是， （對于孔子的教導(dǎo)）要身體力行，永不停止。這句話的出典在《論語·顏淵》篇的下列兩章: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仠Y曰:‘請問其目?！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仠Y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弊?“王肅曰:敬事此語，必行之?！雹?/p>

又:“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俟?‘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③

3.《四庫總目·儒家類》小序:“王通教授河汾，始摹擬尼山?！?（328）

李注云:尼山，亦名尼丘，在山東曲阜縣東南。相傳叔梁紇與顏氏女在此野合而生孔子，后因此以尼丘、尼山為孔子之別稱。此處是說王通效法孔子，講學(xué)教授于河汾間。

靳按:《新唐書·隱逸·王績傳》:“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兄通，隋末大儒也，聚徒河汾間，仿古作《六經(jīng)》，又為《中說》以擬《論語》，不為諸儒稱道。”④可知“始摹擬尼山”者，謂“仿古作《六經(jīng)》，又為《中說》以擬《論語》”也。

二、出典找錯，格格不入

4.《隋志·史部》總序:“夫史官者……內(nèi)掌八柄，以詔王治?！?（200）

靳按:李注認(rèn)為“內(nèi)掌八柄，以詔王治”，出自《周禮·天官·大宰》“:大宰之職……以八柄詔王馭群臣:一曰爵，以馭其貴；二曰祿，以馭其富；三曰予，以馭其幸；四曰置，以馭其行；五曰生，以馭其福；六曰奪，以馭其貧；七曰廢，以馭其罪；八曰誅，以馭其過?！笨墒恰洞笤住仿毼睦锊]有“內(nèi)掌八柄，以詔王治”的話。實際上，真正的出處是《周禮·春官·內(nèi)史》“:內(nèi)史掌王之八柄之法，以詔王治:一曰爵，二曰祿，三曰廢，四曰置，五曰殺，六曰生，七曰予，八曰奪?！雹輧?nèi)史是史官，大宰不是史官，其職責(zé)略等于后日之宰相。從《大宰》職文里找出處，這個思路本身就錯了。

5《.隋志·儀注類》小序:“儀注之興，其所由來久矣。……《周官》宗伯所掌吉、兇、賓、軍、嘉，以佐王安邦國，親萬民，而太史執(zhí)書以協(xié)事之類是也?！?（249）

李注:《周官》宗伯所掌吉、兇、賓、軍、嘉，以佐王安邦國，親萬民，而太史執(zhí)書以協(xié)事之類是也:《尚書·周官》“:宗伯掌邦禮，治神人，和上下。”孔氏傳曰“:春官卿宗廟官長主國禮，治天地神人鬼之事，及國之吉、兇、賓、軍、嘉五禮，以和上下尊卑等列?！笨追f達(dá)正義曰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之禮，又主吉、兇、賓、軍、嘉之五禮。吉禮之別十有二，兇禮之別有五，賓禮之別有八，軍禮之別有五，嘉禮之別有六，總有三十六禮，皆在宗伯職掌之文?！薄吨芏Y·春官·宗伯》“: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鄭玄注曰“:立天神地人鬼之禮者，謂祀之、祭之、享之禮，吉禮是也。保，安也。所以佐王立安邦國者，主謂兇禮、賓禮、軍禮、嘉禮也。”所有這些都能證明《隋志》此處所說《周官》“宗伯所掌吉兇賓軍嘉以佐王安邦國親萬民”是有根據(jù)的?！渡袝ゎ櫭贰?太史秉書，由賓階，御王冊命?！笨追f達(dá)正義曰“:太保太史太宗皆執(zhí)事之人。……太史之職掌冊書?！薄端逯尽反颂幷f“太史執(zhí)書以協(xié)事之類是也”。是說宗伯掌吉兇賓軍嘉五禮；太史持冊書，傳顧命，布設(shè)位次，都是協(xié)助君王辦事之類的官。

靳按:由于李注不知此節(jié)小序之出處，所以盡管用了將近五百字來注釋，還是沒有說到點子上。具體說，第一，《隋志》此節(jié)小序與《尚書·周官》毫不相干，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引證《尚書·周官》。引證《尚書·周官》，對讀者只能是誤導(dǎo)。第二，李注知道此節(jié)小序部分出自《周禮·春官·宗伯》，這是好的；但又不知道怎樣征引《周禮》原文才妥，而是征引鄭注以充數(shù)，這就不對了。今按《周禮·春官·宗伯》“: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 （李注標(biāo)點作“天、神、人、鬼”，誤）、地示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賓禮親邦國，以軍禮同邦國，以嘉禮親萬民?！备`以為，如此征引才比較得體，才能說明問題。譬如說，“親萬民”一語的出處，必如此方能點出。第三“，而太史執(zhí)書以協(xié)事之類是也”一句，李注不知典出何處，又引《尚書·顧命》以充數(shù)，而《尚書·顧命》中根本沒有“執(zhí)書以協(xié)事”之文。今按《周禮·春官·大史》:“戒及宿之日，與群執(zhí)事讀禮書而協(xié)事。祭之日，執(zhí)書以次位常。”典之出處在此。何謂“執(zhí)書”？據(jù)鄭注、賈疏、孫詒讓《正義》，就是手執(zhí)儀注清單 （清單上寫有行禮程序、行禮位置以及應(yīng)備禮品、祭品等等）。何謂“協(xié)事”？鄭玄注:“協(xié)，合也。合，謂習(xí)錄所當(dāng)供之事也?！睂O詒讓進一步解釋說:“習(xí)，謂肄習(xí)；錄，謂校錄?！雹抻媒裉斓脑拋碚f，協(xié)事，就是排練，是在正式祭祀之前把所有儀注都排練一遍，以免屆時出錯。讀者明白了“大史執(zhí)書以協(xié)事”的真正含義以后，就知道李注下文所謂“太史持冊書，傳顧命，布設(shè)位次”云云，實在是與原文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

6.《隋志·小說家類》小序:“孟春，徇木鐸以求歌謠，巡省觀人詩，以知風(fēng)俗?！?（392）

李注云:《周禮·天官·小宰》:“正歲，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法，徇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鄭玄注曰:“正歲，謂夏之正月，得四時之正以出教令者，審也。古者將有新令，必奮木鐸以警眾，使明聽也。木鐸，木舌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闭?，即孟春之月。木鐸，以木為舌的大鈴。古代凡宣布政教法令，則巡行振鳴以引起眾人注意。整句是說，每年孟春正月，便敲著木鐸聚集眾人以向他們征求歌謠，巡行各地以觀察民間的怨詩，借以知民間的風(fēng)俗。

靳按:李注以《周禮·天官·小宰》為序文出處，顯然與序文對不上號。因為《周禮·天官·小宰》是講宣布法令的，而序文是講征求歌謠的。今按:《漢書·食貨志》:“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睅煿旁?“行人，遒人也，主號令之官。徇，巡也。采詩，采取怨刺之詩也?！雹哌@才是真正的出典。

① 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15，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866頁。

②③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02頁，第2502頁。

④ 歐陽修等:《新唐書》卷196《隱逸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594頁。

⑤⑥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20頁，第820頁。

⑦ 班固等:《漢書》卷24 （上）《食貨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