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華[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南 吉首 416000]
關于人性善惡的“頓悟”
——解讀川端康成小說《神在瞬間》
⊙李 華[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南 吉首 416000]
川端康成是一個孤獨而傷感的日本作家。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這些女性的命運大多是不幸的。小說《神在瞬間》的女主人公也沒有逃脫不幸的命運,然而不同于以往的作品是這個女性雖然身體上是不幸的,但在精神上是幸福的。作品中“他”通過觀察鳥店主為曾經被自己傷害過的少女洗澡的一幕,頓時感悟。本文著重對他感悟的一段話和“神”的美學意蘊進行解讀。這里的“神”有三種含義:一是鳥店主被看作是神的化身,受害少女的保護神;二是相信神在的宿命論思想;三是暗含了善與惡只在人的一念之間。
悲哀美 人性的頓悟 神 善與惡
川端康成是一個孤獨而傷感的日本作家,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大多數是不幸的。由于親人的相繼離世,孤兒情結造就了他的孤僻性格,使他更加傾向于女性。在他筆下的女性形象,都是不完美的,女人的悲哀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貫主題,他沒有以俯視的姿態(tài)去看待這些女性,而是以同情的心去關注她們。在他的《雪國》《伊豆舞女》等作品中就是如此。川端康成的《神在瞬間》這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也沒有逃脫女人不幸的主題,然而不同于以往作品的是這個女性雖然身體上是不幸的,但在精神上是幸福的。小說敘述了作品主人公“他”觀察鳥店主為曾經被自己傷害過的少女洗澡的一幕,通過這位女性的不幸與幸之間的反差使得“他”頓時感悟:“他明白了,認為自己使她不幸的這種想法是錯誤的。他明白了,這是一種不自量力的想法。他明白了,人是不能使人陷于什么不幸的。他明白了,請求她寬恕之類的做法也是錯誤的。他明白了,由于是傷害人而站在高處的人,向由于受傷害而站在低處的人請求寬恕,這是一種驕橫的心理。他也明白了,人是不能傷害人的?!雹俦疚耐ㄟ^對以上一段話進行解讀。
作品描寫了“他”在溫泉泡澡的時候,看到了鳥店主為妻子洗澡的情形,當他認出鳥店主的妻子是他在五六年前傷害過的少女時,不由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重新遇到這位女子。當他知道他正在欣賞的少婦就是那個少女時,他愕然了,他才發(fā)現她原來竟是如此之美,女人那“小小的胸脯上的一對小小的乳房,不甚豐滿,活像是兩只白酒杯”,她那“美麗的面孔,更令人感到像是一朵花兒”,還有她那原有的“豐盈的黑發(fā)”,“圓圓的膝頭,活像戒指上的蛋白石”,這個女人從上到下,在川端的筆下是那么的完美、高雅、素潔,“她的身體總是像少女的模樣,是一種稚嫩、純潔的象征”。在川端康成的作品里,總是把女性的悲哀美融入外在的自然美中,“或以美麗的自然形容女性的外在美;或以自然的純潔象征女性的圣潔心靈;或以自然之物比喻女性的性格與命運”②。川端康成的作品總是離不開女性,女人因美麗而悲哀,又因悲哀而美麗,女性的美麗使他感動,女性的悲哀又使他更加覺得女性美麗,悲哀之美的女性形象是川端康成作品一貫的主題。然而在這個冰清玉潔的美麗的軀體下,卻是一個手腳不靈便、生活不能自理的女性,必須由丈夫給她洗澡。他因這個曾經被自己褻瀆的軀體感到不安和悔恨。
古老的日本與中國有著極深的文化淵源,中國文化不僅傳入了日本這個島國,也帶去了男性在社會中居主位的思想觀念。在古老的東方社會文化體系中,男性一直居統(tǒng)治地位,女人在各方面都處于次要和弱勢地位,中國從古至今就是以大男子主義為中心的。與中國有著淵源的日本也不例外,男尊女卑、男性中心的觀念自“五四”以來在中國逐漸淡化,而在日本卻一直延續(xù)。他對少女的傷害表現了男權主義的作祟,男人對女人歷來都持有一種強烈的征服欲,在男人的心目中,征服就意味著占有,占有就意味著得到,得到了女人的身體就能得到女人的心嗎?這個問題在男人眼中可能就是一致的,男人以征服為快樂,為自我證明的一種方式。從作品中他對少女的傷害就可以看出男人征服與女人被征服的這種性別權力關系。少女變成這樣,表現了男人對女人的征服,女人的無能無力和渺小。女人天生就是弱勢的,女人的柔弱造就了女人成為被征服的尤物。男人總是以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去看待這些柔弱的女性,最后作品結尾處,把傷害人說成是“站在高處的人”,而受傷害的人說成是“低處的人”,“高處的人”對“低處的人”是一種俯視態(tài)度,是一種男人特有的“驕橫的心理”,這種“驕橫”更是一種自我的滿足感。當他看到鳥店主對妻子的無微不至的關懷時,他才感覺到原有觀念的卑劣,“他明白了,請求她寬恕之類的做法也是錯誤的”,任何一種寬恕都不能挽回昔日的少女,這使他進一步意識到:“人是不能傷害人的?!比伺c人之間是平等的,男權主義的觀點首先就沒有把女人看作是和男人平等的一個人來對待。人與人,男人與女人之間本來就是平等的,沒有什么男人優(yōu)越、女人弱勢之分,人與人之間首先在平等的基礎上才能相互尊重,相互愛慕,任何一種企圖在不平等的關系中尋求尊重和愛,都必然會付出沉重代價的。東方古老的男尊女卑思想觀念,在日本這片土地上極為嚴重和普遍,又受到中國佛學生死輪回、因果報應觀念的影響,懺悔之情溢于言表。
鳥店主卻與“他”完全不同,從作品中可以看到,在鳥店主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種無言的愛和關懷,鳥店主對他的妻子照料得無微不至、倍加呵護。文中雖只簡單地勾勒了鳥店主為他的妻子洗澡及穿衣過程,字里行間卻凝聚著鳥店主對妻子深深的愛,如鳥店主“在溫泉里跪下,又蹺腳站起來,給坐在池邊的妻子搓洗胸部”,讓妻子去溫泉里泡泡時,又“從腋下輕輕地把她抱了起來”,當妻子洗好之后,給她穿衣服,“從貼身襯衣到短外褂,統(tǒng)統(tǒng)把袖子一層層套好,然后從溫泉里把妻子抱了上來”,“用衣服把她的整個身子包裹起來,恍如用花瓣把赤裸的花蕊包裹起來似的”,鳥店主溫柔體貼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愛與關懷。文中對這位女性的美麗軀體的描寫與沒有自理能力的描寫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樣美麗的人卻是這樣一個喪失了生活能力的人,就像是一朵沒有水源的鮮花,只會慢慢枯萎,沒有了靈氣。女人美麗而殘缺,總是令人扼腕嘆息,觀賞之余多了一種悲憫和無名的淡淡哀傷。在川端筆下的這個美麗的女性形象卻是一個殘缺不全的女人,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是一種人生的不幸與莫大的悲哀。然而鳥店主對這個女人的愛卻是那樣的真誠,如作者所說的“世上再沒有人像鳥店主這般愛撫著自己手腳不靈便的年輕妻子”。愛情歷來是文學作品一貫表現的主題。
三島由紀夫認為川端康成創(chuàng)作的終極主題是“人能夠愛人嗎?”川端康成筆下描寫了太多不幸的女性形象,表現了愛之不能的終極幻滅感,使人不得不對之進行深深的思索:人與人之間是否存在愛情?人是否值得去付出?人們總是在一次次被傷害之后,又總是尋求希望的奇跡。虛無縹緲的希望倏然不定,缺失了的心靈總想尋求圣潔的安息地,川端康成本人也不例外。無論是他的身世還是愛情的受挫,都表現了他這個孤獨靈魂的精神寄托。《神在瞬間》這篇作品沒有逃脫悲哀女性的形象塑造,但不同的是,這個女人有一個深愛自己的丈夫,有一個溫暖的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不幸的女人是幸福的,這就是他明白了“人是不能使人陷入什么不幸的”原因。
這篇文章中的“神”有三種含義:一是“他”把鳥店主看作是神的化身,是受害少女的保護神。當作為外在觀察者角色的“他”看到鳥店主背著妻子走回家的背影,“溫熱的淚水不由撲簌簌地滾落在溫泉上。不知不覺間,他以誠摯的心情念叨道:‘神在’”。鳥店主對少女的體貼愛護與真情,使他感動以至落淚,這里的“神”就是指鳥店主,鳥店主是神的化身,是少女的保護神。
二是相信“神”在的宿命論思想,即是文中寫到,當他和鳥店主在溫泉里談話時,認出了這位曾經被他傷害過的少女時,吃了一驚,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重新見到她,這種冥冥之中的孽緣使他意識到命運中的一種安排,五六年來良心上的譴責讓他有愧于她。他認為是神在安排這一切,安排他們的再次見面,安排他看到了這樣的情境,引發(fā)他良心上的不安。文中帶有一種宿命論思想,他相信這是神在安排,由良心上的譴責逐漸變成了懺悔,最后結尾說道“神啊,寬恕我吧”,他在懺悔,懺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在請求神的原諒。這種宿命論思想導致了他的負罪感,在負罪之中尋找一種自我的開解與超度。日本受到佛學思想的影響,佛學生死輪回、因果報應觀念的影響在本文中非常明顯。
三是“神在瞬間”蘊含了善與惡只在人的一念之間。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心理結構分為三個層次:無意識、下意識(或稱前意識)和意識。無意識是人的生物的本能、欲望,這種本能、欲望,是人的心理上最下層的東西,屬于純粹的生物性本能,“表現為法律、倫理、宗教所不允許的原始的、野蠻的動物般的本能和愿望。它服從于享樂和不滿的原則,無時無刻不在追求著得到滿足”③。下意識是處于無意識和意識之間的一個層次,意識是人的心理狀態(tài)的最高層次,它服從于現實原則,壓抑過度膨脹的性快樂原則。弗洛伊德在他的無意識理論基礎上進一步把人格結構分為三個層次:原我、自我和超我。這三個層次分別對應人的心理結構的三個層次無意識、下意識和意識。原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是人的原始的本能沖動的總和,其中最根本的是人的性本能沖動,這種性本能背后有一種潛在的力量,不為意識所控,弗洛伊德把它稱作“力比多”,力比多是性本能的原始動力,也是導致人犯罪的罪魁禍首。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在良心上的表現,這種超我?guī)в忻黠@的自控意識。弗洛伊德認為超我主要的職能有兩個方面:一是對自我進行監(jiān)督和指導,二是對自我進行譴責和懲罰。④作品中的“他”對少女的欲望就屬于無意識原我這個層次,一種無意識的性沖動對生理上肉欲的滿足,性本能沖動的強烈程度有時超出了理性意識的支配,處于一種迷狂狀態(tài)。人總是一個矛盾體,他對自我的譴責就是超我階段的主要表現,“人的心靈中始終存在著以性欲為中心的本能、欲望和道德、宗教、法律等力量內化而形成的良心和壓抑之間的沖突”⑤。本能與欲望和良心、壓抑之間的沖突總是在人的心靈中不斷的斗爭,人的心靈中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當天使戰(zhàn)勝了魔鬼,就走向了善,當魔鬼戰(zhàn)勝了天使,就走向了惡。善惡只在人的一念之間,川端康成的“神在瞬間”一詞之意也就是如此。但是,弗洛伊德的理論更容易解釋這種現象,也更具有客觀性,而川端康成卻把人的自我矛盾意識歸結于神,把命運交給神來判決。他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五六年來一直受著良心上的譴責。他由于給少女造成了如此不幸的后果,良心上的譴責就變成了一種負罪感,由于這種過錯是無法彌補的,他在心靈上的不安只能用懺悔來請求“神”的寬恕。
① [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掌小說百篇》,葉渭渠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
② 熊晶華:《淺析川端康成筆下的女性之美》,中國商界(下半月)2008年版,第1期。
③④⑤ 劉繼凱:《尼采、弗洛伊德、薩特》,大連海運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
作 者:李 華,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