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義[廈門城市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08]
論鄭愁予詩歌的音樂性
⊙陳仲義[廈門城市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08]
鄭愁予詩歌的音樂性達到內外節(jié)奏的和諧統(tǒng)一。家國憂思,浪跡萍蹤,脈脈情思內化于意象的凝塑,又外化于情調的慢板式徐緩;鄭愁予多以陰性柔情寫陽剛,聲籟流麗,有宋元之遺響;鄭愁予對節(jié)奏的安排、擬聲的運用、語調語勢的變化,句型排列,色彩變奏,充滿“美麗的騷動”,成就了獨特的“愁予風”。
鄭愁予 外在節(jié)奏 內在節(jié)奏 和諧統(tǒng)一
朱光潛先生指出:“節(jié)奏是宇宙中自然現(xiàn)象的一個基本原則。自然現(xiàn)象彼此不能全同,亦不能全異。全同全異不能有節(jié)奏,節(jié)奏生于同異相承續(xù),相錯綜,相呼應。”①自然萬物,舉凡斗轉星移,寒來暑往,花開花謝,潮漲潮落,脈搏心跳,無不遵循著某種有規(guī)矩的運動節(jié)律。當節(jié)奏運用于音樂上,是指節(jié)拍的強弱或長短交替,合乎一定秩序的音響運動。而用到現(xiàn)代詩歌上,因語言音響的特殊性,又劃分出內、外之說。
詩歌的外在節(jié)奏主要是由音步(又稱音尺、音節(jié)、頓)、腳韻和對稱性因素組成。音步的重要功能是在規(guī)律性的變化中產生“旋律”感,形成如抑揚頓挫、勻稱和諧的音樂美。押韻的作用具有黏合綰接、增強記憶、突出音調輪廓的功能。對稱性因素,包括在節(jié)行之間的排列,具有一定的視覺效果;在修辭上的對偶、對仗、駢儷,也有助于節(jié)奏的穩(wěn)定性和美感。20世紀30年代朱湘的《采蓮曲》,幾乎達到了當時詩歌音樂性的“巔峰”:清雅綺麗的情調和流暢舒朗的歌唱性,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它的嚴密工整形式也成為格律化少有的出色實踐?!恫缮徢返耐庠诠?jié)奏,保持字數高度統(tǒng)一的頓數“步伐”,同時在每節(jié)前四句統(tǒng)一用襯字“呀”,共建嚴密整飭的紀律。每節(jié)用韻的格式也相當一致:十行中有三個韻腳變化,五節(jié)中的最后韻腳又歸于同一韻(eng),這樣在錯落變化中,又平添一種勻稱和諧。
表面上看,是《采蓮曲》在節(jié)奏、乃至建行,模擬了采蓮船的波動,其實是朱湘的情思,駕馭著采蓮船,在輕柔的水波上搖曳出一串長長的旋律;每一詩節(jié)的外形,還都仿效了有枝有葉的蓮蓬。也無妨說,是詩人輕逸的心靈、歡快的情緒,在湖風的嬉戲中捕捉到了綽約的影像。這一切,都是內、外節(jié)奏美妙融解的結果:鮮明的波動感(水聲、風聲、槳聲、笑聲)內化為心靈的聲音;心靈的歌聲外顯為自然采擷的景觀。這首詩,成為新月派在形式上,尤其在音樂上,躋身翹楚的行列。準確地說,該詩雖內外節(jié)奏兼具,但外在節(jié)奏還是遠遠超出內在節(jié)奏。
內在節(jié)奏(或稱內在旋律),主要是指貫注在內容方面起伏變化的詩情流動美。它不像外在節(jié)奏充滿物質性,可感可觸。它基于一種神秘的飄忽的情緒流,來自詩人心靈的樂感,所以要多說幾句。德國美學家韓特曾指出:“每一感情,每一心情狀態(tài)本身就有著自己的特殊音調和節(jié)奏?!雹诙鄶等酥С炙凇兑魳访缹W》里肯定情感情緒本身具有天然的特殊的節(jié)奏屬性。這種自身存在的天然屬性正是內在節(jié)奏存在的基礎。郭沫若特別推崇,他說:“我相信有裸體的詩,便是不借重于音樂的韻語,而是直抒情緒中的觀念推移”,“內在的韻律便是情緒的自然消長”。③戴望舒的看法則更為激烈,即使寫過充滿樂感《雨巷》的他,也一再斬釘截鐵地說:“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韻和整齊的字句會妨礙詩情,或使詩成為畸形的。倘把詩的情緒去適應呆滯的、表面的舊規(guī)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別人的鞋子一樣”,“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而是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即詩情的程度上”,“新詩最重要的是詩情上的NUANCE(變異)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變異)”。④自然消長也好,抑揚頓挫、變異也好,都一針見血地道出詩的內在節(jié)奏的存在、形成的必然和合理。
顯而易見,內在節(jié)奏關乎詩人的情緒、情感、情思的起伏變化,瞬間波動,在相當程度上帶有不確定、流動和分化的特征。每一次詩歌的發(fā)生,都埋伏著這樣或隱或顯的心靈旋律。心靈旋律的多變、神秘、隨機,必然與相對固定的外在節(jié)奏產生齟齬。而試圖以某種外在穩(wěn)定的形式去駕馭它,常常會出現(xiàn)無功而返的尷尬,這時高明的詩人就要善于在內、外節(jié)奏的運動中,做出高明的調節(jié)。
鄭愁予,這位“最善于把握浪子題材的歌者”,把音樂性構成他獨特風格的重要部分。如果說愁予風,是溫柔敦厚的抒情韻致,離愁傷懷的含蓄蘊藉,帶著溫式(庭筠)曲折婉轉、欲語還羞的調調,兼夾蘇式(東坡)的仁俠豪爽,那么滲透、“串聯(lián)”在其間的血脈,當是音律節(jié)奏了。鄭愁予多次談及:中國字、詞,本身有一種音樂感,寫新詩不應該把它忽略掉。唐詩宋詞的形式直到今天我們還喜歡欣賞它,因為它把中國字、字的音樂感組成了一種至美的形式,沒有辦法將其置換。那種音樂感和我們的情感本身有一些很微妙的關系,是值得我們現(xiàn)代詩人借鑒的。⑤在鄭愁予詩集(二),他說得更具體:每個字對我來說都有意匠意義,一個以上的意義,它是圖畫,是雕塑,而最重要的是音符——音符的速度(一拍的、二分之一拍的、八分之一拍的)以及調性(高階與低階的反復與休止的,等等),起初選字的潛意識音感便隨之流動,細潤地滑入內容與文字互動的機制中,這樣乃造成詩的節(jié)奏。⑥
以下是常用的外在節(jié)奏手段,像排比和復沓《小河——邊塞組曲之五》:收留過敗陣的將軍底淚的/收留過迷途的商旅底淚的/收留過遠謫的貶官底淚的/收留過脫逃的戍卒底淚的/小河啊,我今來了/而我,無淚地躺在你底身側。
對位:
啊,
不必為人生詠唱,以你悲愴之曲
不必為自然臨摩,以你文彩之筆
不必謳歌,不必渲染,不必夸耀吧!
不必猜測,你耳得之聲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詠三嘆,啊,為你薄薄的存在
——《崖上》
詠嘆調:
你航期誤了,貝勒維爾!
太耽于春深的港灣了,貝勒維爾!
整個的春天你都停泊著
說要載的花蜜太多,喂,貝勒維爾呀:
貿易的風向已轉了……
大隊的商船已遠了……
貝勒維爾呀,哎,貝勒維爾:
帆上的補綴已破了……
舵上的青苔已厚了……
——《貝勒維爾》
在對音樂手段借力的同時,鄭愁予特別欣賞歌謠。認為它們是無樂器伴唱的“徒歌”、機智的即興表演、出土的“印刷的演唱會”。他將有文詞的“歌”和野生的“謠”結合,成為書齋的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我們有的是材料:清水的白話,陶土的方言,林木的古文,以及金屬的外來語……由情緒釀制節(jié)奏,由時間剪裁行節(jié),由人物析解懸宕……一行一節(jié),四行一節(jié),多行一節(jié)……然則必須由知性畫下每首詩藝術形式的臨界點,就如古人為字音、字義的美善嚴格制定格律一樣,同時我們也有可借納的形式,只要不是古人賴以代步的載具,比如說,歌謠的形式?!雹呦瘛赌裂蚺分心挠泄媚锊淮骰?哪有少年不馳馬/姑娘戴花等出嫁/少年馳馬訪親家//哎/哪有花兒不凋殘/哪有馬兒不過橋/過橋的馬兒啊不回頭……簡直就是民間采風的直錄。
《刺繡的歌謠》在這方面是最為成功的,那是少年在湘南求學的耳濡目染,經過歲月多年的沉淀釀造,下面是其中四節(jié):
(一)絹子方方繡兩面/少壯出門女守園/一篙一撐渡江水/一針一刺度日難
(二)扇子團團兩面繡/湘水灣灣繡不出/難繡白帆依山轉/只繡山邊茶花紅
(七)孤燈孤影繡花枕/卻繡鴛鴦眠交頸/別怕夜夜枕上淚/淚為鴛鴦添春水
(八)繡龍便繡龍在天/繡郎當繡錦衣還/龍上青云郎得意/錦衣好繡繡心難
其外在音樂性不言而喻:整齊、對稱、復沓、交錯押韻,婉轉纏綿,屬于精致的文人民謠。在“刺繡”了四十三年之后,作者訪問湖南,從湘江到沅水走了一大圈,聽到土家族的歌聲,雖身入桃源,動情不已。但那種“原生原味”因稀釋,只剩單純的愿景。丟失了愁予風,未免有點遺憾:
聽著歌 恨不得做個土家族啊/到了這山里 人人想做土家族啊/向山認親向水認親啊/就做一個土家族吧/而且唱喲 唱喲//把陌生的人兒唱成情人喲/把滿谷的繁花唱成蝴蝶喲/蝴蝶被歌聲托得滿天飄/翅膀拍呀拍呀打著拍呀/水流伴奏拉著長長的弦呀/拉呀拉呀拉長弦呀/就做一個土家族吧(《土家族山歌──湘西行之二》)
鄭愁予自幼喜歡唱歌,曾自學小提琴、拜師學作曲,音樂養(yǎng)分一開始就比一般人多;家在臨海的縣份,來臺后創(chuàng)作較豐階段又恰在基隆港工作,海洋生活帶給他潛在的“波濤旋律”,這些無疑都積累成他的音樂資源。多數是舒緩的慢板,但不像葉維廉繁復鋪張的《賦格》,也不同于余光中相對整飭的“黃河長江”。少數是短促的節(jié)奏,如敘事長詩《草生原》,用快板開首:“春春數落快板的春春猶是歌的知更鳥”,符合主人翁原本單純活潑,后來用“在頭更……在次更…在三更……在三更之末”以類似排比的形式來展現(xiàn)她凄慘境遇,節(jié)奏變快變緊,為另類風格。而“人生,逆旅。/百代,過客。/所以,處處非家。/處處非家,所以處處家”是將李白名言拆散成為四組兩字的單詞,如重錘敲擊,短促而力量集中爆裂,造成繁忙中的單純。在《火煉》中,借用楚歌:“焚九歌用以煉情//燃內篇據以煉性/煉性情之為劍者兩刃/而煉劍之后又如何就/煉煉火的自己吧”,雖沒有押韻,但完全可感知語調語氣上以特有的“騷體”進行“鍛煉”,簡潔而犀利。這讓我們得以重溫老黑格爾的“古老”教誨:“音節(jié)和韻是詩的原始的唯一的愉悅感官的芬芳氣息,甚至比所謂富于意象的富麗詞藻還重要。”⑧音樂、外在節(jié)奏、辭藻,在浪子的憂傷和俠腸的熱情中,演奏成總譜的“愁予風”,許多作品因了外在節(jié)奏感強的優(yōu)勢,如《錯誤》《賦別》《牧羊女》《雨絲》《野店》《情婦》被譜曲傳唱,風行一時。這至少讓我們看到,是鄭愁予在藝術的殿堂里,為現(xiàn)代詩挽回了一點顏面。
內在節(jié)奏,如前所述其最主要表現(xiàn),是因情感的波動而引發(fā)語音語調的長短疾徐,強弱輕重而形成的有序變動。從話語角度上去理解,可稱之為語言的情感節(jié)奏。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語義節(jié)奏,即在理解詩語意義后所引發(fā)的停頓、語音的輕重——它主要體現(xiàn)在字、詞的斷、連關系的控制與把握上。雖然語義節(jié)奏音樂性很微弱,但也不便將它無端排除。所以情感節(jié)奏與語義節(jié)奏共同構成了內在節(jié)奏,有一個突出現(xiàn)象值得研究,按道理,追求音樂性的鄭愁予本該大量使用腳韻,因為押韻對于音響效果如虎添翼,但結果統(tǒng)計起來,押韻竟少得可憐,按鄭愁予的說法,至于韻語聲調,“往往是隱伏在旋律的內部,而不一定是句腳上”。除了這一原因外,可能與其人生的無常觀大有干系。小小韻腳,理應是維系整個詩篇統(tǒng)一、完整、和諧與呼應的“杠桿”,而鄭愁予的下意識排斥,使得他的詩歌雖強烈追求音樂性,卻因押韻的欠缺,只好提升內在音節(jié)的和諧與清雋,以求取那更內質性的詩情來撥動讀者的心弦: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賦別》)
“我想以這輕歌試探你/我聽過你的鈴聲,你的槳聲/你悄悄地自言自語……/一路上我拾著貝殼,像采集著花束向你走近/呀,你使我如此地驚喜/原來竟是這么個黑裙的小精靈”(《我以這輕歌試探你》)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屬于熱帶,屬于青青的國度/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小小的島》)……
節(jié)奏自由的張弛舒展,變成更多的依賴情緒的起落,與語義的契合無間,使得內在旋律的流蕩,完全有能力主動放棄押韻的加盟。這在后期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鮮明:
散發(fā)/敞懷/把左鞋踢入風中/再把右鞋踢入/解除了命中的禁役/任君自由翻身去吧//第一杯自飲/第二杯酬天地/第三杯仍是:自飲……骨節(jié)嘎嘎如久置的風車/驟然間掣動/四肢如磨/臟腑如齏/歪風穿越軀體/翻囊洗穴/終于我透明起來了/我知道我選擇的時辰/到了水分氧化了/神經電化了/在空無的大化中只留一片人形的花痕/印在山石上(《大風中登頂白山主峰華盛頓》)
詩人的肉體投身到宇宙自然中,幾經醉后“分解”,達成與天地同感交流,其性靈在大化中獲得升華。披發(fā)、敞懷、踢鞋、散架、如磨、如齏、氧化、通透……伴隨著身體生理的急劇變化,狂任放蕩的激情和意念,也隨之激烈起伏,在一片密鑼緊鼓、層層圍逼的短促節(jié)奏中,出落成自在空靈的生命形態(tài)。在這里,生命形態(tài)與詩歌節(jié)奏,已突破任何清規(guī)戒律,完滿地結合在一起了。
設若再換一個角度,通過“色彩學”來窺視鄭氏的內在節(jié)奏。繽紛的色彩,成了鄭愁予詩中鮮明的音樂調性。羅任玲曾統(tǒng)計鄭愁予七本詩集里色彩的運用頻率⑨分別為:
白紅黑藍青綠金灰紫黃
(冷)(暖)(冷)(冷)(冷)(冷)(暖)(冷)(冷)(暖)
73 52 47 42 34 27 23 14 11 10
按鄭愁予自己的說法:白是生命的道場,青是距離和出路,藍屬于瑞氣,紅則是心的象喻。這種帶濃厚主觀心覺的色學觀,無形中釀成鄭愁予詩歌的調性,也成就了某種內在節(jié)奏。⑩
一個綠衣的/實習醫(yī)生/手垂著/(這人在床)//青瑩燈下/要比/輸氧筒顫動的指針/紅一些//窗前/一柄解腕刀/獨擱到下午/新雪在窗下/雪上一列/新的鞋痕/那人窺望彤眉含煙/那人轉身皂衣小帽//那人去了/白色比別的多/死亡的白色是/介于護士白與雪白之間的(《手術室初冬》)
被白色統(tǒng)攝的死亡之感,暗藏該詩的主腦,盡管先后發(fā)散為綠、青、紅、彤、皂幾種顏色,但終為白色凝凍成冰,隱匿中的凄凄慘慘,不必借助押韻,只借助神秘、借助內心的恐怖,速成生命冷肅而哀惜的挽歌。
《青空》也是。青眉(娥)、青發(fā)(髫)、青血、青音、青草、青脈,經由青色意緒的連續(xù)推衍,最后指向阻隔中“一點點方言的距離”就因此而有些“鄉(xiāng)愁”了,這一“青”顏色鄉(xiāng)愁,不是做慣常的標志性的物象復沓,而是利用色的演繹,淋漓心靈的衷曲,其音質音色猶如低抑的薩克斯。
這樣的內在詩情詩思,更多地主宰了鄭愁予后來的詩歌,這似乎也合乎自現(xiàn)代以來,詩與歌的分離“規(guī)律”。它再次讓我們想起熱衷追求音樂性的徐志摩,其實他對內在節(jié)奏有著清醒的認識,1926年《詩刊放假》中他就說:“一首詩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內含的音節(jié)的勻整與流動……明白了詩的生命是他的內在的音節(jié)(Internal rhythm)的道理,我們才能領會到詩的真的趣味?!?葉芝更早在《詩中的象征主義》一文中指出:一切聲音,一切顏色,一切形式,或是因為它們固有的力量,抑或是由于漫長的聯(lián)想,皆喚起一些難以解釋而又十分確切的情緒。?由于現(xiàn)代詩對情緒、對生命體驗的強調,造成大半個世紀以來,現(xiàn)代詩內在節(jié)奏遠遠強于外在節(jié)奏的總趨勢,并取代為現(xiàn)代詩音樂性的主要標志,而且愈演愈烈。在此消彼長的鐘擺運動中,我們希望不要過于偏頗,誰能把握好內外節(jié)奏的最佳平衡點呢?
辯證一點說,詩的內在節(jié)奏與外在節(jié)奏應是互為表里互為對應的。它們的不同點在于外在節(jié)奏的兩大要素音節(jié)和韻是屬于形式范疇,它產生的前后對比關系的影響作用于人的聽覺,多數時候沒有直接表現(xiàn)內容或者表現(xiàn)甚微。內在節(jié)奏之所以是詩的更“根本”屬性,完全是由情感情緒所派生的,詩的整個內容始終是情感情緒的運動。它直接表現(xiàn)內容,與之水乳交融,不可分割。作為詩情詩思的產物內在節(jié)奏,不僅對內容起作用,它還影響著外在節(jié)奏,影響著形式;而體現(xiàn)聲響效果的外在節(jié)奏有時也可以由外而內,由表及里,“照應”詩情的流瀉、詩思的變化。理想的“方案”最好是能做到內、外節(jié)奏的平衡,相互滲透,相互映襯,相得益彰,達到情味、意味、韻味的高度統(tǒng)一。
鄭愁予巧妙而自然地擺弄詩語的指揮棒,揚抑之間、起伏之間、收放之間,使情感節(jié)奏、語義節(jié)奏統(tǒng)一于聲音節(jié)奏。前期的《醉溪流域》就預示了內外節(jié)奏,擁有合理的“搭檔”:
吹風笛的男子在數說童年
吹風笛的男子
擁有整座弄風的竹城
雖然他們從小就愛唱同一支歌
而咽喉是憂傷的
歲月期期艾艾地流過
那失耕的兩岸正等待春泛而冬著
一溪碎了的音符濺起
多石筍的上游有藍鐘花的鼻息
而總比蕭蕭的下游多總比
沿江飲馬的啼聲好
想起從小就愛唱的那支歌
憂傷的咽喉歲月期期艾艾地流過
流過未耕的兩岸
而兩岸啊猶為約定的獻身而童貞著
結構上的“復沓”,強化了情感在流動中的傾訴;適度的對稱和對稱中的變化,不至于過分單一;非固定的音節(jié),錯開并帶動調節(jié)著流暢的抒情詩語;而帶喉音的押韻,平添了憂郁和遲緩的調性。這是一首被人忽略的,但在內外節(jié)奏上均屬上佳的作品。同一期的《一誘四病室》也是,重復與頂針頑強地固守最后一塊據點,但總體上還是遵循內在的律令:
妹子總要分住
便分住長江頭尾
那時酒約仍在 在舟上
重量像仙那么輕少
這樣的“歌吟”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詩人的后期:
微醺是枕著山仰臥,全身成為瀑布
微醺是左手二指拈花,右手八指操琴
微醺 抬頭滿天的燈
低頭滿座的美人
微醺就是微醺
環(huán)顧左右 想要一個個地吻過去
——《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
由單純的酒擴張,涉及人物、自然、顏色、情操、回憶,但僅僅拽住其主旋律“微醺”,反復環(huán)繞“微醺”的主部,展開詩人綿長不息的情思,分離、聯(lián)系、呼應,絲絲入扣,一如深幽的“小夜曲”,甘愿讓她鉆入無法設防的心扉里。當然,后期的外在節(jié)奏有所削弱。
值得一提的還有《我是第五弦被你最后拍醒》,經由洛水支流與心中五弦對位,詩人完成了黃河的大合唱。該詩篇在時間、空間、琴弦、河情、自我、情態(tài)方面,產生幾組對接與對應:
一千歲—兩千歲—三千歲—四千歲—五千歲
黑流逐魚—紅火焚天—落葉河畔—月光長白—跌入黃河
羽弦—徵弦—角弦—商弦—宮弦
睡著—拍醒—睡著—拍醒—拍醒
臺灣年輕詩評家張梅芳從想象、聯(lián)想的角度,洞察到該詩在四個層面上極為精密的布局造設?,而筆者更樂意從音樂效果出發(fā),考量詩人如何以“睡著”——“拍醒”(注意昂揚的聲母)作為“主唱”,在兩者反復的沖撞中,完成起伏磅礴的東去。情感與外部流水組合心靈旋律,是如此融洽無間,一如上例用“微醺”(注意聲母的婉約),引領著酒之美殤。我們注意到,詩歌最好的音樂性,不是單靠一味的外在節(jié)奏,它可能因顧及外在形式而失掉另外的東西,也不是只憑內在節(jié)奏,放任心靈的隨意游走。所謂詩的心靈的曲線,是情思意緒的波動變化,內化于意象的延伸跳躍,又不脫離天然的節(jié)奏韻律,形成一種自然的漣漪擴散。如果此時再配合適度的樂音音響,就臻于完美了。
以上,我們討論鄭愁予詩歌的音樂性,并非奢望重拾“純詩”之夢想。愁予風絕對不是純粹的音樂美學,它緊緊維系著多年異域的洗禮。歲月的霜打,使乖離兩地的創(chuàng)痛、孤絕的哀傷、顛沛和失根,在情感和符號上,獨鐫著鄭氏烙印的“水手”、“過客”、“怨婦”、“離人”,加重了自許與借用。流連、徘徊、無法排遣的鄉(xiāng)愁,低抑而帶著暖色,流麗而溢出苦楚??v然在充滿藍色美學的山水風光中,也難逃“依賴”心理之煎熬,但表層的色彩音響多為絢麗通達的。這是因他“常常飽蘸著一種經滄桑提煉后的純潔,一切外在的東西都被詩人排遣在詩外,我們在他的大部分詩歌中看不到現(xiàn)代浮躁的填充物,看不到強烈物欲的東西,有的是真實的體驗:能把人生的傷口化為一個不起眼的黑點,而我們讀者卻能從中感知巨大的傷口”?。看來,倘若不是鄭愁予由于天性樂觀豁達,無意把傷口裝扮成音樂鐘,就是有意讓生命越過傷口,變成流轉的知更鳥。
真心本性,家國憂思,浪跡萍蹤。情思脈脈的種種留痕,內化于意象、語象的凝塑,又外化于情調上的慢板式徐緩,總體形成詩人麗典雅,飽滿繽紛的風格。鄭愁予多以陰性柔情寫陽剛,音響繁復,聲籟流麗,他可能是現(xiàn)代詩人中保留漢風唐采、宋詞元曲之遺響最多的一個,他對節(jié)奏的安排、擬聲的運用、語調語勢的變化,句型排列,色彩變奏,有別于余光中又肩比余光中。正如痖弦所說“:鄭愁予的名字是寫在云上的。他那飄逸而又矜持的韻致,夢幻而又明麗的詩想,溫柔的旋律,纏綿的節(jié)奏,與富貴族的、東方風的、淡淡的哀愁的調子,這一切造成一種魅力,一種云一般的魅力;這一切造成一種影響,一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影響;這一切造成我們這個詩壇的‘美麗的騷動’?!?
①朱光潛:《詩與樂——節(jié)奏》,《詩論》第六章,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② [德]韓特:《音樂美學》第1卷 第24節(jié),參見(奧)愛德華·漢斯立克:《論音樂的美》,楊業(yè)治譯,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頁。
③ 郭沫若:《論詩三札》,《中國現(xiàn)代詩論選》上卷,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
④ 戴望舒:《詩論零札》,《戴望舒詩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
⑤ 沈奇:《擺渡: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鄭愁予訪談錄》,《世界華文文學論壇》1997年版,第6期。
⑥ 鄭愁予:《鄭愁予詩集Ⅱ》,(臺)洪范書店2004年版,第5頁。
⑦ 鄭愁予:《刺綃的歌謠》,《聯(lián)合文學》總第219期,1994年版,第1期。
⑧ 黑格爾:《美學》第 3卷(下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68頁。
⑨羅任玲:《臺灣現(xiàn)代詩自然美學——以楊牧鄭愁予周夢蝶為中心》,爾雅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頁。
⑩《猜想黎明的顏色——鄭愁予談自己的詩》,《聯(lián)合文學》2002年版,8-12期。
? 徐志摩:《詩刊放假》,《晨報副刊》1926年6月10日。
? 葉芝:《詩中的象征主義》,王家新翻譯,《葉芝精選集》第三部,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 張梅芳:《鄭愁予詩的想象世界》,(臺)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48頁。
? 方環(huán)海沈玲:《依賴心理與鄭愁予詩歌的孤獨感研究》,《臺灣詩學》2006年版,總第7號。
? 張默、痖弦:《六十年代詩選》,高雄大業(yè)書店1961年版。
作 者:陳仲義,廈門城市學院人文學部教授。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