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生虎 羅文薈
《詩經》中,“狂且”和“狡童”這兩個稱謂僅在《鄭風》中出現(xiàn),在整個先秦其他典籍中,“狂且”未見,而“狡童”僅出現(xiàn)在傳世的《麥秀歌》以及需要進一步考訂的銀雀山漢墓竹簡《孫臏兵法·將德篇》:“愛之若狡童,敬之若嚴師,用之若土芥?!边@就造成上述詞語長期以來受到忽視或誤解。有鑒于此,拙文試圖對“狂且”和“狡童”的語義內涵及其文化成因進行一次較為系統(tǒng)的辨析和挖掘,以就教于方家。
“狂且”和“狡童”僅出現(xiàn)在《鄭風》中。即《鄭風·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花。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和《鄭風·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其中,關于“狂且”,后世主要有八種說法:(1)《毛傳》:“狂,狂人也。且,辭也?!敝祆洹对娂瘋鳌防^承了這種說法。(2)鄭玄《箋》:“狂丑之人?!保?)陳奐《詩毛氏傳疏》謂其為狂行之人,“且”訓辭。(4)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狂且,即狂伹,狂行拙鈍之人”。(5)高亨《詩經今注》:“且,借為‘狙’,獼猴??窬?,指代惡少?!保?)聞一多《聞一多全集》(一):“且”為“者”,“狂且”也就是“狂者”。(7)程俊英《詩經譯注》:“狂且,瘋狂愚蠢?!保?)國光紅、康保成認為“狂且便是狂夫,相貌丑陋的人”。①而關于“狡童”,后世則主要有六種說法:(1)鄭玄《箋》:“狡童有貌而無實?!笨追f達《毛詩正義》贊成鄭玄的說法,認為子充謂良人,即其性行充塞良善之人,狡童有貌而無實,正與此相對。(2)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狡童”作“狡僮”,即為壯狡僮昏之人。(3)朱熹《詩集傳》:“狡童,狡獪之小兒也?!保?)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第六《答問三》:“狡童,即佼童,是少年之名(非甚不美之詞)?!保?)程俊英《詩經譯注》:“狡童,猶小滑頭?!保?)程俊英《詩經譯注》注釋引文:“狡與姣古通,即姣好的青少年?!?/p>
以上對“狂且”的八種釋義中,前七說均具有“狂”義,唐之后人們的解釋除高亨外,均是在《毛傳》、《鄭箋》基礎上的擴展和延伸,陳奐之說與《毛傳》無大異,馬瑞辰加入“拙鈍”之義,聞一多把“且”重新解釋,整體意義不變,程俊英之說與馬瑞辰同,國、康二位先生截取了《鄭箋》“丑”之義,忽略了狂的意思,未免有些偏頗,高亨解為惡少,帶有些封建色彩。而對“狡童”的六種釋義中,鄭玄、孔穎達所釋較為準確,但卻以史解詩,沒有注明其間深藏的奧妙。后人之說又有諸多沿襲和曲解。下面針對“狂且”和“狡童”的真實內涵展開具體討論。
據(jù)《說文解字》,“狂”是“狾犬”,即瘋狗?!稘h語大字典》對“狂”的釋義中,第一條便是“瘋狗,亦指狗發(fā)瘋”。其后分別有:瘋癲、狂亂、躁率、傲慢、虛妄、愚頑、迷惑、紛亂、悖逆、狂放等義項。由此,“狂”具有違背常理、不循章法之意,體現(xiàn)在人身上,指人任性、放縱、愚頑等特點。這一意義在后世仍是通用的,如魯訊把自己的日記命名為《狂人日記》,就是借狂人之口,說常人不敢說的話,揭露社會的黑暗和文化的腐朽?!扒摇保墩f文》云:“薦也?!痹诮鹞闹校扒摇背1划斪觥百蕖?、“祖”來使用,因其字形,像男性生殖器之狀,郭沫若在《釋祖妣》中認為“且”為“男”或“士”②,此說較確。因而“狂且”即“狂士”,與《齊風·東方未明》之“狂夫”意義相同。《齊風·東方未明》云:“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贝嗽姶坛⒂萌瞬划?,挈壺氏不能任其職?!吨芏Y》云:“方相氏,狂夫四人?!薄吨芏Y·夏官》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驅疫。大喪,先柩,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驅方良?!憋@然,狂夫是以勇猛、狂妄、丑陋來讓驅除鬼怪的,用這樣的人做挈壺氏,一定是不稱職的?!胺颉迸c“士”字異,但在指稱男子方面意義相同。《詩經》中有“夫”、“武夫”、“農夫”、“膳夫”、“哲夫”、“征夫”、“仆夫”、“謀夫”、“射夫”、“老夫”之稱,這些都是指男子,因而“狂且”即“狂夫”。后世“狂夫”比“狂且”使用廣泛,與“且”這一詞義項眾多,且以連詞為主有關。在《詩經》中,“且”用法較多:一讀為“qie”,大部分用作“尚、還”之意,如“終溫且惠”(《邶風·燕燕》)等;表示暫時,如“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唐風·山有樞》);用作代詞“彼”,如“匪且有且”(《周頌·載芟》)。二為通假字,通“徂”,讀“cu”,“往”的意思,如“匪我思且?!保ā多嶏L·東門》);三讀“ju”,用作語助詞,如“椒聊且!遠條且!”(《椒聊》);用作形容詞,表眾多,如“籩豆有且”(《大雅·韓奕》);表恭敬謹慎,如“有萋有且”(《周頌·有客》);方言詞,“算了”、“罷了”之意③,如“女曰觀乎?士曰既且。”(《鄭風·溱洧》)后世“尚”、“還”之義常用。這亦是人們難辨“狂且”之義的原因?!侗阕觾绕吩疲骸翱穹蛲{,圣人所擇,芻蕘之言,或不可遺。”“狂夫”與“童”并列,猶如下文“狂且”與“狡童”。
詩《山有扶蘇》中,“狂且”與“狡童”互文,義應相近?!墩f文解字》云:“狡,少犬也,從犬交聲,匈奴地有狡犬,巨口而黑身”,童在古代多是未冠之稱,“狡童”之義,程俊英沿襲朱熹、錢大昕,無創(chuàng)新,釋義亦有所偏頗。馬瑞辰引用《史記》箕子《麥秀歌》之“彼狡僮兮,不與我好兮。”認為詩刺昭公為狡童,與箕子刺紂為狡童正同。此說不太合理,據(jù)《史記·宋世家》記載:“箕子朝周,過殷故墟,城壞生黍。箕子傷之,乃作《麥秀》之詩以歌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兮。彼狡童兮,不我好仇?!^狡童者,紂也。”此詩是箕子觸景生情,感物刺紂所發(fā)。紂因狂妄而亡國,據(jù)《史記·殷本紀》載:“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野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之聲,以為盡出己之下。”他又“傲慢無禮,棄成湯之典,不祀上帝先王。”④所以他拒箕子、比干之諫,營建宮室,酒池肉林,大失人心,發(fā)兵七十萬征服東夷,不料夷未征服,卻已亡國。這都是他狂妄自大,一意孤行的結果。詩篇稱紂為“狡童”,有諷刺之意。而鄭昭公忽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國君,與紂沒有可比性,因而,《山有扶蘇》非刺詩。《狡童》所言之“食”,含有性的意味?!笆场痹凇对娊洝分谐0抵感杂⑶閻壑?,《陳風·株林》有“朝食于株”,“朝食”即是“通淫”,《楚辭·天問》:“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臺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為嗜不同味,而快鼂飽?”鼂,即朝,朝食是古代人關于男女會合的隱語。《漢書·外戚傳》:“房與宮對食”,應劭注曰:“宮人自相與為夫婦名對食”,可見,食具有“性生活”之意。因而,詩篇是講男女之愛,男子對女子不理不睬,女子之性不能滿足,痛苦萬分,斥其為“狡童”,怨憤之意強烈。又有《鄭風·褰裳》之“狂童之狂也且”之“狂童”,朱熹謂:“狂童猶狂且、狡童也”(《詩集傳》)?!对娊洝分醒约巴?,另有《衛(wèi)風·芄蘭》:“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边@是一女子對男子的拒絕之詞,言其雖然著成人的裝束,但卻不了解我,不能與我相親?!巴印北玖x為未成年人,在上古靠狩獵等為生的社會,力量與經驗非常重要,發(fā)育未全、無知無勇的童子是受人歧視的,詩中以此稱謂男子,暗含女子的蔑視之意。另《小雅·賓之初筵》“由醉之言,俾出童羖”,《大雅·抑》:“彼童而角,實虹小子”,“童”均指未長成或未生角的牛羊。由此,“狂且”、“狡童”均是女子對不滿意男子的蔑稱。
又“狂且”、“狡童”與“子都”、“子充”對文?!白佣肌?,《毛傳》謂“世之美好者也”,鄭箋云:“人之好美色,不往睹子都,乃反往睹狂丑之人?!薄蹲髠鳌酚涊d,鄭莊公時有子都,孟子《告子篇》云:“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見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壁w岐注“古之姣好者也”。“充”,《說文》云:“長也,高也。”《廣韻》曰:“美也,滿也?!薄睹献印けM心下》云:“充實之謂美?!薄睹珎鳌分^:“良人也?!惫{云:“人之好忠良之人,不往睹子充,乃反往睹狡童。狡童有貌而無實?!甭勔欢嘣疲骸岸汲鋵D,皆大之美也,古以長大牡姣為美?!雹荨缎⊙拧ざ既耸俊罚骸氨硕既耸?,狐裘黃黃。”其中的“都”字,歷來注家多解釋為“都城”之意,不確,當以程俊英先生謂“都人”為“美人”⑥為是,即那個高大美麗的人。因而,“子都”、“子充”均指德才貌兼?zhèn)涞膬?yōu)秀男子,正合《詩經》時代對男子德行才貌兼?zhèn)涞膶徝罉藴?。如:“厭厭良人,秩秩德音?!保ā肚仫L·小戎》)是贊美男子的品德;“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周南·兔罝》)是贊美男子的才能;“子之昌兮。”(《鄭風·豐》、《齊風·還》)、“子之茂兮?!保ā洱R風·還》)、“猗嗟昌兮!頎而長兮?!保ā洱R風·猗嗟》)是贊美男子健壯、英武的外貌?!敖仆?、“狂且”與“子都”、“子充”完全相對,“狡童”有貌無行,“狂且”丑陋粗魯,均是女子對男子的極大否定、嘲諷、戲謔之詞,猶如今天的“傻瓜”、“傻貓”、“呆瓜”之類,其潑辣熱烈之情躍然紙上。
與僅出現(xiàn)在《鄭風》中的“狂且”和“狡童”不同,《詩經》中男子稱謂詞相當豐富,如君子、良人、子、士、庶士、吉士、叔、伯、彼其之子、有美一人等,多散見于各風、雅、頌中,具有自身的特點。
“士”在《詩經》中最為常見,是對男子的通稱。郭沫若在《釋祖妣》中卻認為:“卜辭牡字皆從丄,丄古士字”,“‘士’與‘且’、‘土’一樣,同為牡器之象形”,⑦即“士”本像男子生殖器之形,由此引申為對男子的通稱。如《召南·摽有梅》:“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薄墩倌稀ひ坝兴利帯罚骸坝信畱汛海空T之。”《邶風·匏有苦葉》:“士如歸妻,迨冰未泮?!薄缎l(wèi)風·氓》:“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女也不爽,士貳其行?!钡?。另“士”也常被用于官職之稱,如,“卿士”、“士”、“髦士”等。
“子”這一詞也用來指稱男子,如“送子涉淇,至于頓丘?!保ā缎l(wèi)風·氓》)“豈不爾思?畏子不敢?!保ā锻躏L·大車》)“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保ā多嶏L·緇衣》)“子興視夜,明星有爛?!保ā洱R風·女曰雞鳴》)“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鄭風·狡童》)“子惠思我,褰裳涉溱。”(《鄭風·褰裳》)“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鄭風·豐》)“縱我不往,子寧不來?”(《鄭風·子衿》)都是女子稱呼男子的用例,表現(xiàn)了女子對男子的相思、愛戀、贊美之情。還有“彼姝者子”、“彼其之子”也是對男子的美稱。
“君子”一詞也是對男子的尊稱,這與“君”之本義有關。《說文》云:“君,尊也,從尹,發(fā)號故從口。”《詩經》中的君子有多種義項,有稱丈夫者,如“君子于役,不知歸期”(《王風·君子于役》)“君子偕老,副笄六珈?!保ā多{風·君子偕老》);有指普通男子或情人者,如“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保ā墩倌稀げ菹x》)“展矣君子,實勞我心!”(《邶風·雄雉》)有指品德高尚者,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保ā缎l(wèi)風·淇奧》)“淑人君子,其儀一兮?!保ā恫茱L·鸤鳩》)有指地位較高者,如“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保ā肚仫L·小戎》)“君子至止,錦衣狐裘?!保ā肚仫L·終南》)“君子有酒,旨且多?!保ā缎⊙拧~麗》)還有指地位高、品德好者,如“樂只君子,邦家之基?!保ā缎⊙拧つ仙接信_》)。
“叔”、“伯”這兩個表示輩分的詞,在先秦常常作為女子對同輩男子的親切稱呼。崔述《讀風偶識》有云:“叔乃男子之字,周人尚叔?!边@兩個稱謂,在《詩經》中同樣極為常見,如《籜兮》之“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薄鹅盖稹分笆遒獠?!何多日也?”《伯兮》之“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豐》之“叔兮伯兮,駕予與歸”,等等都是如此。
顯然,與以上稱謂相比,“狂且”和“狡童”具有不同的特點。前者都是正面稱呼,均屬于女子對男子的尊稱,稱呼語本身或多或少帶有褒揚色彩,而“狂且”和“狡童”就不同了。首先,它們帶有戲謔和貶責的色彩;其次,從造詞本身來說,它們或以本義為犬的“狂”、“狡”構成詞素;或以本義為幼小的“童”作為詞素,具有貶義特質。都是《詩經》那個時代女子用來戲稱不中意的男子,表現(xiàn)了她們大膽潑辣的精神個性。
“狂且”與“狡童”這兩個詞語在《詩經·鄭風》中的出現(xiàn)以及使用與鄭國文化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據(jù)《史記》、《左傳》等資料記載,鄭國始建于鄭桓公友,友是周厲王的少子,宣王的庶弟,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時值西周末年。后不久,桓公東遷于鄭地,即今天的新鄭,在商賈的扶持下建立起來,后經鄭武公、鄭莊公等人的經營,鄭國進一步發(fā)展壯大。但新鄭的土著居民是殷商后裔,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鄭國,今河南之新鄭,本高辛氏火正祝融之虛也?!币蚨笊涛幕谶@里根深蒂固。殷人好巫術、重祭祀,喜歌舞的生活習性,造成其文化放蕩不羈和充滿野性的特點。加之鄭國遠離中原之地,是禮樂文化影響比較薄弱的地帶,這里的思想相對自由。自由的思想造就了自由的生活,活潑的語言由此誕生?!翱袂摇?、“狡童”這類含有貶斥、輕視、諷刺、調戲的民間俗語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雅之堂”。
發(fā)達的商業(yè)對鄭國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亦有一定影響。鄭國地處洛水、濟水、黃河和穎水之間,西部靠近東周洛陽,南部與楚國接壤,東與宋國相鄰,東北是魯國和齊國,北部、西北部是衛(wèi)國和晉國,地理位置優(yōu)越,是當時商業(yè)活動的中心地帶,商業(yè)交流頻繁。魏源在《師古微·檜鄭答問》中說:“三河為天下之都會,衛(wèi)都河內,鄭都河南……據(jù)天下之中,河山之會,商旅之所走集也。商旅集則貨財盛,貨財盛則聲色輳……”這說明物質生活的富足促進了人們對聲色文化的追求?!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吩疲骸摆w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貴也。”表現(xiàn)了當時人們在物質追求的刺激下,過著開放自由的生活。對財富和聲色的追求,必然會導致世俗文化走進歷史的舞臺,猶如明清商業(yè)的繁榮導致艷情小說興盛一樣,《鄭風》熱烈奔放、活潑浪漫的詩歌便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載入了《詩經》中。具有大膽熱烈特點的詞匯“狂且”、“狡童”也被載入“書冊”,歷經千年而不衰。
《鄭風》本身直率、大膽、熱烈的抒情特質使“狂且”、“狡童”大放光芒。朱熹在《詩集傳》中說:“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考之,衛(wèi)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已不啻七之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詞,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贝苏f雖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大體上說明了《鄭風》的特點。《鄭風》二十一篇,其中,寫男女之情的的確有十五篇之多,并且多是女性之詞,表達感情也多直率大膽熱烈。或是表達女子對男子的向往、愛戀、相思之情,有14篇:《將仲子》女子直呼男子為“仲子”,親切而纏綿,表現(xiàn)她對男子想愛又不敢愛的復雜感情;《叔于田》、《大叔于田》、《羔裘》中,或稱“叔”、或稱“彼其之子”,都表達了女子是對勇武仁德男子的無限贊美和喜愛之情;《遵大路》女子稱愛人為“子”,祈求他不要離去,哀怨凄婉;《萚兮》女稱男為“叔”、“伯”,熱情歡快;《豐》中稱謂豐富,有“叔”、“伯”、“子”,表現(xiàn)了女子既悔未嫁又汲汲盼嫁之情;《東門之墠》是單相思女子的痛苦告白;《風雨》寫與“君子”歡會的喜悅,《子衿》述女子對意中之“子”坐立不安的相思之情;《溱洧》是女邀男觀潮、歡會之詞。除此而外,也有寫男女相愛,如《女曰雞鳴》、《緇衣》等;寫男子對女子的喜愛之情,如《有女同車》、《野有蔓草》等。這些戀歌都是大膽的、真摯的、主動的、直率的、熱烈的,特別是女子所抒的愛戀之情,更是其它《風》中所少見。因而女子稱男子為“狂且”、“狡童”、“狂童”,便彰顯了女性主動開放的《鄭風》特質。
鄭聲的興起也是促使“狂且”走進詩篇的原因。孔子有言曰:“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保ā墩撜Z·陽貨》)這些都是從儒家道德觀念出發(fā)而對鄭聲的批判,實則是站在一種守舊的、保守的立場而發(fā)的議論。相對于傳統(tǒng)古樂,鄭聲作為一種新樂,在當時是備受歡迎的?!抖Y記·樂記》有云:“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今樂之如此,何也?’”古樂平緩乏變、莊嚴呆板,令人困倦;鄭聲節(jié)奏多變,管急弦繁,讓人愉悅。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雅樂漸衰,新聲漸盛,已是學術界不爭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表現(xiàn)內容也伴隨音樂而變化,表達愛情之詞漸多、所用之詞漸趨大膽也是普遍的現(xiàn)實,“狂且”與“狡童”這類略帶粗魯?shù)姆Q謂更能增加鄭聲的活力和吸引力。
詞匯本身的豐富也是一個原因,《詩經》中,稱男子的“君子”、“子”、“士”居多,生活是語言的源頭,生活背景,經濟、文化習俗不同,語言也會產生新變?!翱袂摇焙汀敖仆钡染涂梢钥醋魇钦Z言的新變,它們的出現(xiàn),不僅豐富了《詩經》的稱謂,而且彰顯了鄭文化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