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偉
論王國維“出入”說的多維文化背景
關 偉
王國維的“出入”說是其《人間詞話》中一個很重要的美學觀點。對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必須既能“入”,又能“出”。王國維“出入”說的辯證性論述源自中國傳統(tǒng)的“出入”觀。此外,其“出入”說還不同程度地受到叔本華、
尼采等人美學思想的影響,是在“中體西用”原則下闡發(fā)的,是“中西融合”的比較好的藝術創(chuàng)作觀。
王國維;《人間詞話》;“出入”說;文化背景;美學
王國維《人間詞話》第六十條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1]。
王氏的上述論斷,從審美的角度辯證地論述了“入”與“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對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應深入所謂的“宇宙人生”,去真切地體驗它,感受它,方能“寫之”,又不要被它所局限,“出乎其外”,站在更高的角度進行觀察。但從大的文化背景來看,王氏的“出入”說與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出入”觀一脈相承,并深受西方叔本華、尼采等人美學思想的影響。可以說,王國維的“出入”說是中西方多元文化下的產(chǎn)物。
關于“出入”說,徐中玉先生曾做過論述,他認為,“明白提出‘出入法’的,是南宋人陳善。 ”[2]陳善談論的是讀書之法:讀書須知出入法。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見得親切,此是入書法;用得透脫,此是出書法。蓋不能入得書,則不知古人用心處;不能出得書,則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盡讀書之法[3]。
此處,陳氏所謂“書”,大體應是針對各種文學作品而言的??梢钥闯觯覈糯恼撝械摹俺鋈搿闭f,從明確提出時就是辯證的,并具有普遍性審美意義,對后世影響深遠。
對于讀書之“入”法,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中作了進一步的論述:欲除俗陋,必多讀古人文字,以沐浴而膏潤之。然讀古人文字,以心入古文中,則得其精髓;若以古文填入心中,而亟求吐出,則所謂道聽而涂說者耳。意思是說,在讀書時不應機械地去理解作品,而應投入自己的情感,“觀文者披文以入情”[4],這樣方能體會古人的精神,與古人產(chǎn)生共鳴。
綜而言之,陳善和王夫之是就審美欣賞的角度來論述“出入法”的。
此后,“出入”說更多被用來闡述藝術創(chuàng)作的原理、方法。如清人張式《畫譚》論畫云:“初以古人為師,后以造物為師。畫之能事盡乎?曰:能事不盡此也。從古人入,從造物出?!睆埵秸J為,不論是師法古人,還是模仿自然,都不能達到藝術創(chuàng)作的高境。而只有入之于古人,出之以造物,即從古人那里學得寫作的方法,并把所觀察的自然表現(xiàn)出來,方可謂是真正的審美創(chuàng)造。
又如汪琬以“出”“入”論文:凡為文者,其始也必求其所從入,其既也必求其所從出。彼句剽字竊、步趨尺擬言工者,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5]。汪琬所謂“句剽字竊,步趨尺擬”就是能入而不能出的具體表現(xiàn)。此外,清人史惟園和周濟從“出”與“入”兩方面來談詞的創(chuàng)作。陳維崧在《蝶庵詞序》中引用史惟園論詞之語:夫作者非有《國風》美人、《離騷》香草之志,意以優(yōu)柔而涵濡之,則其入也不微,而其出也不厚。人或以淫褻之音亂之,以佻巧之習沿之,非俚則誣。
這里,史惟園是將推尊詞體與提高詞品結合起來而言的,他重視作品的立志寓意,反對俚詞冶習,香媚靡弱??梢哉f,他是較早地運用“其入也不微,而其出也不厚”來論詞的人,對后來的常州詞派理論家有一定的影響。
“出入”論也是常州詞論家“寄托說”的核心論點之一。周濟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說:“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他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也提到了 “寄托”:“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調(diào),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知者見知?!痹~人不是故意要將自己的寄托填塞到詞里去,而是他的見識修養(yǎng)和藝術造詣已經(jīng)達到出神入化、無所不遂的高境。其詞篇雖無專門的寄托可言,而作品所包蘊的思致卻更加的豐滿、深邃,并且更具啟發(fā)性?!皬摹屑耐小健疅o寄托’實是詞的創(chuàng)作藝術的一次升華和飛躍?!保?]
通過對傳統(tǒng)文論中的“出入”說進行梳理、論述,我們認為王國維正是在前人論說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更深一層的論斷。他進一步明白論說了作家對宇宙人生為什么必須入又必須出的道理?!跋热牒蟪?,必須入又必須出,創(chuàng)作上的這種‘出入’思想,深刻體現(xiàn)了古代文論一路發(fā)展下來的藝術辯證法。”[2]208
上世紀初期,西方學術成果開始大量引入中國。在這種背景下,王國維開始接觸到西方現(xiàn)代哲學和美學思想,特別是康德、叔本華和尼采等人的作品,引起了他的學習興趣。他在《靜庵文集·自序》中云:“余之研究哲學,始于辛、壬之間。癸卯春,始讀汗德之《純理批評》,若其不可解,讀幾半而輟。嗣讀叔本華之書而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與叔本華之書為伴侶之時代也。”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哲學思想的基礎是唯意志論。他認為,意志就是不能遏止的盲目沖動,就是欲求。它所欲求的是生命,所以又可以把意志稱為生命意志。而生命意志的本質(zhì)是痛苦,因為一切欲求都是由于缺乏、由于對自己現(xiàn)狀的不滿。欲求永無止境,痛苦也就無邊無際。不過,人們可以通過審美觀審暫時忘卻痛苦,因為當人們浸沉于純粹的觀審時,“人們忘記了他的個體,忘記了他的意志;他已僅僅只是作為純粹的主體,作為客體的鏡子而存在”[7]250,從而使直觀者與直觀對象合二為一。由于客體擺脫了他對自身以外一切事物的各種關系,主體也擺脫了他對意志的一切關系。
在叔本華看來,觀審的能力并非天生所有,而是當直觀者擺脫了意志的束縛之后,成為純粹的不帶意志的主體時方才獲得的能力。“這正是由于主體已不再僅僅是個體的,而已是認識的純粹而不帶意志的主體了。這種主體已不再按根據(jù)律來推敲那些關系了,而是棲息于,浸沉于眼前對象的親切觀審中,超然于該對象和任何其他對象的關系之外?!保?]249此處,叔本華雖沒有直接使用“出入”說來論述其美學觀,但實已涵蓋了這方面的涵義。他認為,審美觀審就是主體“棲息于、浸沉于眼前對象的親切觀審中”,或謂“自失于對象之中”[7]250。 王氏所謂“入乎其內(nèi)”頗類此說。 而在進行觀審時,主體“已是認識的純粹而不帶意志的主體了”,同時“超然于該(所觀照的)對象和任何其他對象的關系之外”,這便又是“出乎其外”了。可見,王國維的“出入”說,受到了叔本華思想學說的啟發(fā)。
不過,王國維在接受叔本華唯意志論的同時,對其純知性審美觀作了一定的修正。王國維把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分為先入和后出兩個階段,即承認人的生命體驗是創(chuàng)作活動的起點。他在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注重直觀感悟的感性審美觀的基礎上,將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命體驗與審美觀審相結合,形成了我國美學史上獨具一格的“出入”說。
王國維的美學思想還受到另一位德國哲學家尼采的影響。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借用希臘神話的酒神和日神來闡釋世界的二元藝術沖動,成為他分析希臘藝術乃至全部藝術問題的核心概念。在這部著作中,尼采從世界的層面闡釋二者時,雖然沒有直接引述叔本華的世界解釋,但實際上是以之為基本的理論框架的。在其闡釋中,酒神精神在本質(zhì)上是世界意志本身的沖動,也就是個體擺脫個體化回歸世界意志的沖動,日神精神則是意志顯現(xiàn)為現(xiàn)象的沖動,也就是個體在個體化原理支配下執(zhí)著于現(xiàn)象包括執(zhí)著于個體生命的沖動。在二者中,酒神精神更具原始性,日神精神由它派生出,其關系同作為意志的世界與作為表象的世界之間的關系相當。
酒神代表的是沉醉的世界,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對日常生活中的醉談論得不多,僅提及有麻醉飲料和春天所造成的醉,其特征是“隨著酒神激情的高漲,主觀逐漸化入渾然忘我之境”[8]91。在尼采看來,酒神狀態(tài)是一種痛苦和狂喜交織的癲狂狀態(tài),它的鮮明特征是過度。過度意味著一切界限的打破,既打破了個體存在的界限,進入眾生一體的境界,也打破了現(xiàn)象的美的尺度,向世界的本質(zhì)回歸。在這般的酒神狀態(tài)中,個體就獲得了復歸原始自然、與世界本體融合的最高的歡樂。
日神代表的是夢幻的世界,日神狀態(tài)的鮮明特征是適度。尼采所謂的適度有兩個方面,一是對個人界限的遵守,是倫理的尺度;二是對美麗外觀的界限的遵守,是美的尺度。這兩方面都是為了肯定個體及其所生活的現(xiàn)象世界。日神狀態(tài)中的這種適度的節(jié)制,反映在藝術中,就是個體“沉浸在對對象的純粹靜觀之中”[8]104,在靜觀夢幻世界的美麗外表中尋求一種強烈又平靜的樂趣。在主體方面,他是“無意志靜觀”[8]173,即擺脫與意志的關系。在對象方面,是“對形象的純粹靜觀”,是“對美的形式的快感”[8]148,即擺脫事物本身的內(nèi)容和其他事物的關系??梢姡侗瘎〉恼Q生》與王氏的“出入”說有著驚人的契合之處。
上文已經(jīng)論述,王國維的“出入”說曾受到叔本華、尼采二人的啟發(fā)。他在《紅樓夢評論》中曾闡說:“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薄肮省短一ㄉ取?,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王國維的審美品味在于關注人世間的苦難,并且從宇宙的視野加以審視。
人們在論述王國維的“出入”說時,常引其《人間詞話》第六十一條作為參正:“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贝颂帲拜p視外物”與“重視外物”對舉,明顯說的是詩人對客體的態(tài)度問題,可理解為“能入”和“能出”的前提條件。
而“出入”說的內(nèi)涵到底是什么呢?引用尼采論述的酒神沖動和日神沖動,或許可以解釋。酒神沖動下的縱情狂歡,親自經(jīng)歷個體化的痛苦正契合王國維“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的論斷。只有深刻體味人生的哀樂和描摹人世的種種,才能使寫出的作品“有生氣”,“故能與花鳥共憂樂”,此般可謂之王氏“出入”說之“入”;而日神沖動下的個體“無意志靜觀”便是“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個體“對形象的純粹靜觀”擺脫了生活之欲的痛苦,“以奴仆觀風月”以求對宇宙人生更深一層的領會,是謂“出”的境界?!俺觥焙汀叭搿倍哒撌龅亩际菍徝乐骺腕w之間的關系,“入”是創(chuàng)作主體真切的生命體驗,而“出”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客體超脫的精神觀照?!俺觥焙汀叭搿毕嗷ヂ?lián)系而又有所區(qū)別,共同構成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所必備的兩個環(huán)節(jié)。
關于“出入”說,王國維《人間詞話》第六十條論述的同時,還曾舉例說明。如其謂“美成能入不能出”,“能入”是因為他“言情體物,窮極工巧”;“不能出”是他的詞缺乏“深遠之致”,“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1]19,因而遠不及歐陽修與秦觀。王氏所謂“窮極工巧”即是能入不能出所易犯的毛病,而能入能出者,或“于豪放中有沉著之致,所以為高”,或“淺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1]17
再者,王國維論詞倍加推崇李后主,他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10。
從其把李煜詞與趙佶詞比較而論,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其“出入”說的內(nèi)涵。他所謂“能入”,就是要人們真切的體味人生的哀樂,由個人的身世之慨上升到人類普遍情感的高度。他認為李、趙二位君主的詞境“大小固不同”,原因就在于宋徽宗的詞所表達的只是個人的身世之戚,沒有超越一己的榮辱、悲苦,即他只“入”而未“出”。而李后主的詞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他自覺地觀照和體驗人類的苦難,進而“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9],以血的經(jīng)歷低吟而化為血的書。正是后主詞既能入又能出,所以比徽宗的詞更具有普遍性的審美價值。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在繼承中國古代美學思想的基礎上有選擇地借用西方現(xiàn)代思想理論的方法來寫的。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言,“他(王國維)所致力的乃是運用自己的思想見解嘗試將某些西方思想中之重要概念融合到中國舊有的傳統(tǒng)批評中來?!保?0]其“出入”說正是在“中體西用”原則下闡發(fā)的,是“中西融合”的比較好的藝術創(chuàng)作觀。“出入”說這種闡發(fā)式的研究不僅展開了中西學術思想之間的對話交流,而且在傳統(tǒng)文學研究注重考據(jù)或妙悟式的方法之外,把作品作為作者人生體驗的一種符號和象征系統(tǒng),用推理的方法闡釋其中普遍的人生意義和價值,從而開啟了我國自上而下的文學研究和批評的先河。
[1]王國維.人間詞話[M].徐調(diào)孚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
[2]徐中玉.古代文論中的“出入說”[M]//古代文藝創(chuàng)作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出版社,1985:206-208.
[3]陳善.捫虱新話·讀書須知出入法條(上集卷四)[M].上海:上海書店,1990.
[4]劉勰.文心雕龍注釋·知音四十八[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18.
[5]王應奎.柳南隨筆·續(xù)筆(卷五)[M].王彬,嚴英俊點校.引汪琬.與梁日緝論〈類稿〉書.北京:中華書局,1983:97-98.
[6]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299-300.
[7]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49-250.
[8]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M].周國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9]王國維.靜庵文集·靜庵文集續(xù)編[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148.
[10]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185.
I207.23
A
1673-1999(2011)16-0141-03
關偉(1986-),男,安徽界首人,安徽大學(安徽合肥230039)中文系2010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古代文學。
2011-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