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我對茶道之類,始終懷有敬意。不管是中國以往的茶禮,還是日本傳來的茶道,不管多么繁瑣,多么眼花繚亂,我都懷有一種虔誠的心。你想,就這么一些葉子,一些水,能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占這么多時間,弄這么多花色,蘊(yùn)含這么多的來自儒釋道的精妙,有這么多的說頭,叫人除了敬佩之外實(shí)在再無法生出別的情感。
想到南浦昭明和尚畢竟是從我們杭州回國的,他下決心偷拳頭,從余杭徑山寺將斗茶的器皿甚至茶桌一股腦兒搬上船,搬回家鄉(xiāng)日本,那時杭州了不得,是首都,他就從中國的首都搬回了“先進(jìn)文化”,從而慢慢演繹出了日本茶道,再在兩百年后簡化推廣到民間,這一激動人心的過程一向是叫我這個杭州人深以為榮的,我喝茶的時候好幾回想,茶道必定是個好東西,那么多人喜歡的玩藝兒,肯定有深遠(yuǎn)的道理,值得致敬。我在不同的場合看過多次茶道表演,有繁的,有簡的,有東洋人做的,有中國人仿的,有音樂伴奏的,有萬籟俱寂的,但是說實(shí)話,每次看,都還是看不進(jìn)去,或者說,體味不到其真正的妙處。
老是看手機(jī)上的時間,心里想,該完了吧?該用纖纖十指端著遞下來給我們這些濁物喝了吧?
總是告誡自己在一個浮躁的時代里不要浮躁,浮躁不是好字眼也不是好狀態(tài),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浮躁。著名茶人王旭烽幾次笑我喝茶只為解渴,是“牛飲”,也曾當(dāng)面對我說:“我舍不得把今年最好的茶葉送給你”,但我在如此強(qiáng)烈的刺激之下仍不能拔劍奮起,依然故我,不可救藥。人性的弱點(diǎn)實(shí)在是很頑固的。
就好比聽昆曲,現(xiàn)在成時尚了,有的地方甚至一票難求,但是我想,絕大多數(shù)買高價票的還是圖個新鮮,聽個感覺,并不想整日陷于其中,否則怎么有時間再去抓GDP,怎么還能爾虞我詐商海沉浮,怎么還能政績斐然日新月異,時代的節(jié)奏已經(jīng)像眨眼皮一樣了,杭州站到上海虹橋都只有四十五分鐘了,博客都逐漸改成微博了,還怎么能一坐半天的拿時間不當(dāng)個時間啊。
不說別人,反正我是把看茶道表演當(dāng)成看昆曲的,人生偶爾為之。如果顧盼四周,大家都比我智慧且有深涵,都能下午習(xí)茶道晚上聽昆曲,那樣也好,那樣社會自然就會慢下來,優(yōu)雅起來,雍容起來,“慢生活”翩然而至,“網(wǎng)癮”與“首堵”這樣的詞匯漸次消失,那有多好呀!
可是時代不是按這個方向走的。這很殘酷。
我便放任自己,任時代裹挾著走吧,人漸老而步伐仍快,鍵盤啪啪啪啪跌跌沖沖,那么,也就這種步姿了吧,不改了吧,湊著時間的夾縫端起茶杯時,便任其跌入“牛飲”境界吧,別趕“先進(jìn)文化的發(fā)展方向”的熱鬧了吧。
但是提起茶和茶道之類,我仍然要堅(jiān)持說,我心存敬意。茶是好東西,去年我偶爾接觸到“太姥白茶”以及今年夏天我偶爾接觸到“太平猴魁”這種大葉子茶之后,我一下子為這兩種茶所迷惑,咂咂嘴巴,感到了生活的茶味,相當(dāng)不錯,然而說到底,茶畢竟是一種植物,是長在道旁的東西,不是道路本身。
茶與道真正成為一體的,是圣人,不是我。
“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shí)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茶真的是一種很好的植物。
隨心所欲地喝茶,包括解渴,包括牛飲,不講究,不刻意,不造作,不伴奏,或許,就什么禪意都在其中了,就什么道都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