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遠利
(貴州大學(xué) 花溪北校區(qū)人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宋詞中的“雨”意象(下)*
彭遠利
(貴州大學(xué) 花溪北校區(qū)人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宋詞中的“雨”意象是詞人心靈的產(chǎn)物,展示著多層次、多側(cè)面的內(nèi)在蘊涵,滲透出詞人難以言表的情感流程?!包S昏瀟瀟雨”、“愁云恨雨”則是常見的復(fù)合意象,通過“雨”的這兩種復(fù)合意象能將詞人心中的人生短暫、時光流逝、情感相思、閑情逸致、人生坎坷、壯志難酬、國破家亡等情愫靈活的表達出來。
宋詞;雨;意象
拙文《宋詞中的“雨”意象》(上),主要寫了“落花微雨”、“梧桐細雨”、“淡煙疏雨”三種復(fù)合模式的“雨”意象,繼這篇文章之后,筆者想寫“黃昏瀟瀟雨”和“愁云恨雨”意象。袁行霈說:“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辛衍君也寫到:“意是指心意,象是指物象,意象即意與象的有機結(jié)合,意象也就成為了情景交融,寄情于景的一種藝術(shù)處理方式”。我們可以看到,意象是“意”和“象”的有機結(jié)合體,作者在對客觀事物進行審美過程中,將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交融統(tǒng)一起來,使得“意”和“象”緊密聯(lián)系,不可分割,由此便形成了“意象”。詩詞意象濫觴于《詩經(jīng)》和《楚辭》,到了唐代臻于高度成熟。而詞作為后起的新詩體,則是更加巧妙靈活的運用了意象及其組合方式。“黃昏瀟瀟雨”和“愁云恨雨”意象,以復(fù)合模式的形式出現(xiàn)在宋詞中,將詞人心中的人生短暫、時光流逝、閑情逸致、人生坎坷、壯志難酬、國破家亡等感情淋漓盡致的表達出來。
“黃昏瀟雨”也是宋詞中常見的復(fù)合模式。“黃昏”給人一種憂愁的畫面。楊艷梅的《論宋詞的審美意象》(下)是一篇專門研究“黃昏”意象的論文,她認為“黃昏”這個意象容易牽動人的悲苦情思,給人一種蕭索蒼涼的感觸 。我也贊成她的觀點。宋代詞人把“雨”和“黃昏”意象組合在一起出現(xiàn),會使悲苦情思和蕭索蒼涼的感觸更加凄清和無助,好比雪上加霜,火上澆油。也有把“黃昏”和“雨”意象組合在一起來描寫一幅美麗的畫面,而這美麗的畫面中又略帶感傷,成了凄美的畫面。
女詞人朱淑真有首《蝶戀花·送春》: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fēng)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綠滿山川聞杜宇,便作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詞作為作者心靈的產(chǎn)物,前三句描繪了垂楊的綠姿,接下來兩句對暮春景物作了進一層的描寫。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這惜春、戀春的多情楊柳,正是女詞人自我心靈的物化展現(xiàn)。女詞人既痛感于年華飛度、青春易逝的可悲,又并未被不幸現(xiàn)實室息了自己對美好人生和心靈自由的執(zhí)著追求。下闋,詞作由客觀之境轉(zhuǎn)化為主觀之境。春色既已濃艷之極、春心卻呈歸去之意。詞人已知留春不住、戀春枉然,就干脆爽朗地端持酒杯為春送行?!包S昏卻下瀟瀟雨”一句,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盀t瀟雨”意象在這里,我們可以理解為是詞人的眼淚;“黃昏”意象本來就意味著一天的結(jié)束,意味著人生的暮年,在這里把它與“瀟瀟雨”意象組合在一起出現(xiàn),更能將詞人內(nèi)心凄婉的感情傳遞出來。詞人把賞春、戀春、留春、惜春、無可奈何中送春以至怨春,一系列復(fù)雜的心理歷程和行為軌跡循序漸進地組織在由遠到近、從白日到昏夜的時空推進之中,而且感情由熱望到激越再到沉郁終至綿緲??傊~人用“杜宇”、“黃昏”、“瀟瀟雨”的意象寫出暮色蒼茫、細雨淅瀝的悲悒氛圍,令人黯然神傷。
晏殊的《漁家傲》中說:
楊柳風(fēng)前香百步。盤心碎點真珠露。疑是水仙開洞府。妝景趣。紅幢綠蓋朝天路。小鴨飛來稠鬧處。三三兩兩能言語。飲散短亭人欲去。留不住。黃昏更下蕭蕭雨。
此詞從表面上看,好像是寫的一些閑情逸致,實際上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愁緒?!帮嬌⒍掏と擞?。留不住?!卑阉蛣e場景的哪種無奈和黯然神傷,渲染得淋漓盡致?!傲舨蛔 比齻€字,不僅僅是留不住離人,也是留不住時間與光陰,更是留不住人的生命。最后以“黃昏”、“瀟瀟雨”這些景語結(jié)情,給人意味深長的韻致?!包S昏”意象暗示著時光不再,青春不再,生命不再,美好事物即將逝去,“瀟瀟雨”意象給人一種凄冷無助之感。本詞用“黃昏瀟雨”意象的組合模式把離別時的愁緒寫得深動而形象,更將美好事物即將逝去的無奈,栩栩如生的展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李清照有“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浣溪沙》),她用最后通過黃昏時刻、疏雨稀落、打濕秋千的迷蒙畫面來顯現(xiàn)埋藏在心底的愁緒。在葉夢得的《虞美人》寫過:“落花已作風(fēng)前舞。又送黃昏雨”,“落花”、“黃昏雨”意象組合在一起,把傷春的無奈寫得淋漓盡致。
岳珂的《滿江紅》說:“云外月,風(fēng)前絮。情與恨,長如許。想綺窗今夜,為誰凝佇?洛浦夢回留珮客,秦樓聲斷吹蕭侶。正黃昏、時候杏花寒,廉纖雨”,在這里我們看到詞人將“風(fēng)云”、“秦樓”、“黃昏”、“雨”等意象重組在一起,巧妙的把蕭索蒼涼的感觸流露出來。姜夔《點絳唇》中的“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就是通過“黃昏雨”這個意象來言自己的壯志難酬的愁苦和生命即將逝去的凄清和無助。
朝陽東升,夕陽西下,黃昏是光明與黑暗的一個臨界點。作為宇宙中一個特定的時間范疇,“黃昏”意象本身就給人一種蕭索、凄涼的感覺,一種美好事物即將逝去的感傷,生命意識的惋惜,再加上“雨”這種令人的心意生冷的意象,便可以讓我們更加清晰、明了的知道當(dāng)時詞人所處的、所遭遇的境況和歷程以及他們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以便增強我們的直觀性。
“愁云恨雨”也是宋詞中常見的復(fù)合模式。“云”意象和“雨”意象,本來就是古典詩詞中的重要描寫對象?!霸啤币庀蠼o人一種飄忽不定之感,“雨”意象給人一種愁悶的情懷?!霸啤?、“雨”意象組合出現(xiàn),更能將詞人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傳神的表達出來。它們二者在宋詞中的組合形式有很多,如:愁云恨雨、閑云閑雨、朝云暮雨、流云卷雨等。其中有表達自己壯志難酬之情的,有表達相思離別之苦的,也有表達國破家亡之感的。就像在王禹偁的《點絳唇》就借助“云”“雨”意象來寫壯志難酬:
雨恨云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起首一句“雨恨云愁”借景抒情,借情寫景。云、雨并無喜怒哀樂,但詞人覺得,那江南的雨,綿綿不盡,分明是恨意難消;那灰色的云塊,層層堆積,分明是郁積著愁悶。下片以“征鴻”做旁襯,暗寫滯留異鄉(xiāng)不能振翅高飛的感慨。詞人遙見沖天遠去的大雁,觸發(fā)的是“平身事”的聯(lián)想,想到了男人一生的事業(yè)。我們知道,詞人進士后,只當(dāng)了一個小官,無法實現(xiàn)心中的鴻鵠大志,于是他恨無知音,愁無雙翼,不能像“征鴻”一樣展翅高飛。我們看到詞人用“愁云恨雨”、“孤煙”、“征鴻”意象組合在一起,把壯志難酬寫得淋漓盡致。吳文英曾用“云雨”意象來表達出思念亡妻的傷感與痛苦。如《絳都春》:
燕亡久矣,京口適見似人,悵怨有感。南樓墜燕。又燈暈夜涼,疏簾空卷。葉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當(dāng)時明月娉婷伴。悵客路、幽扃俱遠。霧鬟依約,除非照影,鏡空不見。別館。秋娘乍識,似人處、最在雙波凝盼。舊色舊香,閑雨閑云情終淺。丹青誰畫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頻看。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
這首詞寫的是詞人生活中的一個小小插曲。上片以“南樓墜燕”起,以“鏡空不見”收,寫對亡妾思念極深而不得見的凄婉之情。下片借偶遇之人抒發(fā)懷舊之情,更是一韻一頓,筆意曲折。“舊色舊香,閑雨閑云情終淺”,二句言想起故人的舊色舊香,而眼前這種邂逅相逢的露水夫妻畢竟情淺。這是承接“雙波凝盼”而來,意思是說盡管她們神態(tài)極為相似,但詞人對她們兩人的感情是絕不相同的,從這里可以看出,詞人用“云雨”這種纏綿悲慟的意象來抒發(fā)對亡妾難以釋懷的想念。此時此刻的“云”也是愁的,“雨”也是恨得。
當(dāng)然,在宋詞中“云”、“雨”意象在一起,還經(jīng)常用來表示男女“云雨”之事。柳永在《安公子》中說“夢覺清宵半。悄然屈指聽銀箭。惟有床前殘淚燭,啼紅相伴。暗惹起、云愁雨恨情何限。從臥來、展轉(zhuǎn)千馀遍。恁數(shù)重鴛被,怎向孤眠不暖”,便是男女“云雨”之事的流露,他用“云愁雨恨”這組意象來表達現(xiàn)在一個人孤眠不暖的無限愁緒。
歐陽修的《踏莎行慢》中曾寫有:“獨自上孤舟,倚危檣目斷。難成暮雨,更朝云散。涼勁殘葉亂”,“朝云”、“暮雨”在這里巧妙的組合,把行人離愁別思委婉含蓄、韻味悠然的表現(xiàn)出來。周邦彥也有把“暮雨”與“云”搭配在一起的。他的《齊樂天》中有:“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xiāng)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云窗靜掩”,詞人把“綠蕪”、“暮雨”、“云窗”放在一起,烘托出環(huán)境的凄神寒骨和內(nèi)心的困頓孤寂冷清之感。
賀鑄的《平陽興·踏莎行》的上片講到:“涼葉辭風(fēng),流云卷云,寥寥夜色沉鐘鼓。誰調(diào)清管度新聲?有人高臥平陽塢”,“流云卷雨”這個復(fù)合意象將詞人內(nèi)心的怨恨深隱曲折、飄忽朦朧的傳遞出來。此外毛滂《惜分飛》的下片“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用“斷云殘雨”意象靈活的再現(xiàn)了分別時的黯然神傷,把愁和恨,巧妙地蘊藏在意象之中。
除此之外,還有用“云雨”意象來抒寫國破家亡的悲憤。在張元干的《石州慢》中,就是這種的典型,他提到“雨急云飛,驚散暮鴉,微弄涼月。誰家疏柳低迷,幾點流螢明滅”,事實上,“雨急云飛”和“驚散暮鴉”就是詞人南渡逃難時地形象化體現(xiàn),蘊藉著國破家亡、顛沛流離之感。陳亮在《水龍吟·春恨》中也利用了“云雨”意象來表達對故土和淪陷區(qū)父老的懷念。他說:“遲日催花,淡云隔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這些都是春天的美好景物,只可惜無人欣賞,用此襯托出國家淪喪后的惆悵。
總之“云”和“雨”都是常見的自然景物,宋代詞人“云”、“雨”意象中融入自身的真情實感,以復(fù)合模式出現(xiàn)在詞中,對襯托詞人的相思情苦、離愁別恨、壯志難酬、國破家亡等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當(dāng)然,“雨”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復(fù)合模式,除了之前研究過的“落花微雨”、“梧桐細雨”、“淡煙疏雨”和本文所談的“黃昏瀟瀟雨”、“愁云恨雨”外,還有“冷風(fēng)疏雨”等。宋詞中,“雨”意象和其它意象組合出現(xiàn)能將詞人內(nèi)心難以表達的情感,借助意象在讀者腦海中形成逼真形態(tài),讓人能更好的理解與回味。宋詞中,寫“雨”的詞,讀者可以立足于文本,通過這些組合意象,加上自己的想象,結(jié)合身世之感或者當(dāng)時情境,會達到另一種境界的。以“黃昏瀟瀟雨”和“愁云恨雨”等復(fù)合意象的形式出現(xiàn)在宋詞中,能將詞人心中的人生短暫、時光流逝、閑情逸致、人生坎坷、壯志難酬、國破家亡等情感淋漓盡致的表達出來,靈活地再現(xiàn)在讀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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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342(2011)08-0061-02
2011-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