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全新
(湖北醫(yī)藥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課部,湖北 十堰 442000)
《觀心玄樞》全一卷,唐末五代宋初高僧永明延壽(904—976)著,明崇禎 1634年刊行,《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 114冊收錄的是殘本,本文采用的是劉澤亮教授新近編撰的《永明延壽禪師全書》[1]所搜集整理的點校全文。
根據(jù)《永明延壽禪師全書》搜集到的幾乎所有關于延壽的論著來看,關于《觀心玄樞》的研究,目前海內(nèi)外學界、教界的專論并不多見,到目前為止,相關論著主要有:冉云華專著《永明延壽》第四章“宗教實踐哲學”第二部分“《觀心玄樞》的中心課題”[2]158-178;黃繹勛碩士論文《觀心與成佛——永明延壽〈觀心玄樞〉第二問的研究》[3]和專著 Integrating Chinese Buddhism:A Study of Yongming Yanshou’s Gaunxinxuanshu[4];日本人森江俊孝的論文《<観心玄樞〉の研究(二)》[5]。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筆者擬從《觀心玄樞》之“觀心”的主體和對象及其“能所合一”論以及方法、境界等角度入手探討延壽的觀心思想,進而從總體上全面揭示其有益的“一心圓觀萬法”的心性智慧以供現(xiàn)代人借鑒。
一心圓觀萬法牽涉的佛學問題有:所言“一心”,若從識的角度看有八識,八識之中幾識能觀?何謂“圓觀”?觀心法門中有哪些偏誤?“萬法”的具體所指是什么?簡言之,從狹義能觀心來講,延壽認為僅是第六識,廣義而論,前五識、第七識、第八識俱有能緣慮功能。所言“圓觀”即非偏觀,從理事、性相角度言,即是理觀(性觀)與事觀(相觀)并行;從能所維度論,則能觀與所觀不背;從體相用維度論,體觀與相用觀雙運;從真俗二諦來說,觀真與觀俗俱行;從內(nèi)容上講,觀緣起事相與觀空性至理齊行;從方法上說,觀空、觀假、觀中三而一,一而三,圓融統(tǒng)一?!叭f法”從理事、性相角度看,包括理性(或稱性理)和事相兩部分;從能所視角觀,包括能觀心和所觀境,值得注意的是前者內(nèi)涵是指“以心觀心”,心亦是所觀對象之一。下面就分別從能觀主體、所觀對象、能所合一論、觀心方法、觀心境界以及觀心的現(xiàn)代啟示等方面論述延壽一心圓觀萬法的心性智慧。
“觀”之一字的涵義,《宗鏡錄》載諸章鈔釋云:
言觀一字,理有二種:一觀矚,二觀察。初觀矚者,如前五識緣五塵境,矚對前境,顯現(xiàn)分明,無推度故,現(xiàn)量性境之所攝故。此觀察者,向自識上,安模建立,伺察推尋,境分劑故。今立觀門即當?shù)诙^察。[1]605
“觀”有“觀矚”和“觀察”二義,其中“觀矚”是指前五識(眼耳鼻舌身)的現(xiàn)量認識,不僅僅是眼識的“觀看”作用,還包括耳聞聲、鼻嗅香、舌嘗味、身感觸等作用。筆者認為冉云華在其著作《永明延壽》中說“觀矚即現(xiàn)代漢語中的觀看”[2]150是不太準確的?!坝^察”則是進入到第六意識層面的比量認識,因為有“伺察推尋”故,其涵義《愿生偈注》還有進一步的說明:“心緣其事曰觀,觀心分明曰察?!盵6]836由上述可知,能觀主體如果籠而統(tǒng)之地說即是“心”,若是就八識細究,前五識具有“觀矚”作用,延壽又說所立“觀門”(觀心法門)即是就第二種“觀察”義而論。
對于能觀之心即誰在進行觀心的這一問題,延壽在《觀心玄樞》中沒有討論,而在《宗鏡錄》中有專門論述:
約能觀之心,出體有四:一克性出體,唯別境慧。此慧能揀去散亂無記等,擇留善凈所變境故。二能所引體,定引慧故。三相應體,五蘊除色。四眷屬體,并色五蘊。
問:相應四蘊,心王所取,其何者為能觀察?答:先辯心王,次明心所。若八識心王,唯取第六。[1]605
從引文可以看出,延壽認為能觀之心就是第六意識,“出體”有四闡釋了第六意識的四個特性:一是“境慧”,境是所觀的境界,慧是能觀的智慧,即能揀去散亂無記,擇留善凈所變境的智慧;二是“定引慧”,即由定所引發(fā)之智慧;三是與心行相應之受想行識四蘊之內(nèi)心活動;四是第六意識的“眷屬”,即色蘊(身體等物質世界),第六意識融攝受想行識四蘊,和色蘊一起并為五蘊。綜上所述,第六意識是我們觀心的主體,如何觀心都是由它來發(fā)號施令實際操縱和指揮的。
一心有八識,為何觀心主體只取第六識而不取其他識,延壽亦講明了因由:
且前五識有漏位中,唯現(xiàn)量緣實五塵境;第八唯現(xiàn)量緣三境故,種子根身器世間境,性唯無記;第七有漏位中,常緣第八見分為境,非量所收。今能觀心,因教比知變起相分,比量善性獨影境攝,故唯第六有此功能。[1]605
八識之中,前五識唯是能緣實五塵境的現(xiàn)量認識;第八識亦唯是能緣種子根身器世間境的現(xiàn)量認識,且識性唯是無記性而無分別功能;第七識能緣第八識見分為境而為“非量”(似量)所收。今所論“能觀心”因為言教而能比知變起相分境,此比量為善性獨影境所攝,故只有第六識有此功能而取為能觀心主體。
第六識心王有四種:一是“明了意識”,即與前五識一起同時緣五塵而分明顯了。二是“定中意識”,即是在禪定中所起之意識。三是“獨散意識”,即不與前五識同時緣境而為揀擇明了意識,故名為“獨”,又并非定中意識故名為“散”,意即獨于散位而生起之意識。四是“夢中意識”,即于睡眠中所起之意識。在此四種意識中,誰是能觀心呢?延壽釋云:
得上定者,定中意識,現(xiàn)量觀故;未得定者,獨散意識,能為觀體。[1]606
根據(jù)是否得定,能觀心主體分為兩種情況:若是得上定者,能觀心即是定中意識,其能作現(xiàn)量觀;若是未得定者,能觀心即是獨散意識,其為能觀之體。
以上是就“識”言能觀心主體,若是就“智”論,能觀者則是指般若智,亦稱為佛智、無分別智等,意即觀心實踐中要求心識具有般若無分別智慧,只有如此才能如實照見實相。如延壽引六祖語云:“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能觀照,不假文字?!盵1]267意即眾生本性自有般若智、佛智,自用此智慧即可觀照萬法實相而不必憑借文字。延壽還謂般若能觀之智即是萬行之本,由境發(fā)智,由智顯境,境智互顯。另外,“轉識成智”(轉凡夫有漏的八識成為佛的四智,即轉第八識為大圓鏡智,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轉第六識為妙觀察智,轉前五識為成所作智)乃是唯識宗修行的終極目標,由此說明“識”與“智”是可以轉化的,證悟真如實相之理的識即是智。故廣義而說,能觀主體即是識與智,總說為“真如一心”。延壽認為,真如一心具有一切功德相而有諸義:以其心性本凈而無明不起,即于真如而立“大智慧光明”義;由心性無見而無不見立“遍照法界”義;若心有動則產(chǎn)生過于恒沙之虛妄雜染,以心性不動而立“真實了知”義或“清凈功德相”義;以無邊功德即是一心自性而不見有余法可求,乃至滿足過于恒沙非一非異不可思議諸佛之法而無有斷絕,故說為“如來藏”或“法身”義。然而此一心不同于凡夫妄認緣慮能推度之心決定執(zhí)在色身之內(nèi),而是遍十方世界皆是“妙明真心”。此心即是延壽所要終極闡明的能觀絕待之心,其能遍照法界,真實了知萬法,而具有光明之大智慧。
所謂“觀心”,從字面意義上來說,就是觀察心性,其中既有直觀,也有反思。延壽《宗鏡錄》將“觀門”分為兩種:一是依禪宗及圓教,二是依其他觀門。所謂“禪宗”是指南宗禪法而言,“圓教”是指華嚴教。他說:
依禪宗及圓教,上上根人,直觀心性,不立能所,不作想念,定散俱觀,內(nèi)外咸等。即無觀之觀,靈知寂照。[1]605
這幾句話直言禪宗以菏澤一系為代表和華嚴圓教的禪法精髓,即“直觀心性”的觀心法門,這是一種“無觀之觀,靈知寂照”的觀法。從體上講,心性如虛空,既看不見,也摸不著,本無所觀,但在相用上講,心性又會表現(xiàn)出靜態(tài)(相)和動態(tài)(用)的狀況,如洪州宗所謂“舉手投足即佛性”即是表達了這一意思,在這一層面,心性又是可以觀的。綜合這兩層,“直觀心性”乃是一種“無觀之觀”。對于這種無觀之觀的心行狀態(tài)延壽在《宗鏡錄》中還有相關描述:
所言即者,現(xiàn)今平等故,此一心法門,如鏡頓現(xiàn),不待次第;如印頓成,更無前后;一見一切見,一聞一切聞,不俟推尋。若待了達而成,皆為權漸;若能觀于心性之一,則是一道甚深,即正道之一,是唯一之一。[1]156-157
從“一心法門,如鏡頓現(xiàn)”的譬喻中可以發(fā)現(xiàn)“無觀之觀”中“無觀”除了前面所說心性本空故無所觀的含義之外,還有另一層含義,即是不作意求觀。雖不作意觀察、推尋,但如鏡現(xiàn)和“海印”一樣,能夠一時之間圓融顯現(xiàn)萬法而無礙。若能如是觀于心性之“一”,此“一”含義甚深,是正道之“一”,亦是“唯一”之“一”。
至于依其他觀門,《宗鏡錄》解釋如下:
觀心似現(xiàn)前境,雖權立假相,悉從心變,如《觀經(jīng)》中,立日觀、水觀等十六觀門;《上生經(jīng)》中,觀兜率天宮彌勒內(nèi)院等。[1]605
從這一段文字可知,這一種觀門是“有觀之觀”,觀心變之假相,是一種凈土思想,“十六觀門”是彌陀凈土的方法,而兜率內(nèi)院則是彌勒凈土思想的天堂。此類觀門屬于“有觀之觀”。故知“觀法”分為兩種,一是“無觀之觀”,即“直觀心性”或不作意而觀,二是“有觀之觀”。有觀之觀又分兩種:1.前五識緣五塵(色、聲、香、味、觸五境,因其能污染真理,故名塵)之“觀矚”;2.意識之“觀察”、“假想”。由此可知,所觀對象有“心性”、“五塵”、“假相”等等。所謂“觀心”,即是以心觀心,能觀之心是第六意識,所觀之心也是第六意識,在這一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能所合一。但就上述所觀對象來看,所觀的除了第六意識之“心”之外,還有更豐富的內(nèi)容,即便如此,對象再多,還是歸結于“一心”。因為延壽《觀心玄樞》曰:
以萬法本無自體,但從識變。心若不起,諸境皆空,心生法生,心滅法滅。[1]1661
延壽認為,心為萬法之主,無一事漏于心者,故觀察心,即觀察一切。因而凡究事觀理,盡稱為觀心。這樣,境即心,心即境,觀心即觀境,觀境即觀心。具體來說,延壽所述所觀對象(理和事)具體有70個德目。這70項如下:
成道、成佛、成凡圣、出家、成正報、成依報、窮源、得體、達本、成觀、辨名、明教、成用、提宗、立行、入位、知因果、照明佛性、了緣起、辨性相、窮理事、成信、稱悟、成頓、破疑辨惑、出生死、證涅槃、脫境縛、息分別、識幻化、行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成般若、成方便、成大愿、成力、成智、多聞、行慈、運悲、生凈土、護持正法、受持 讀誦、弘法、建立道場、明法相、莊嚴、成菩提、具道品、成佛事、懺悔、滅罪、報恩、伐苦、明三寶、了四諦、明三乘、運神通、解脫、明三藏、降四魔、殺六賊、辯染凈、達二諦、和光、稱富、稱貴。
可以說這只是延壽在無量理事之中所選的具有代表性的項目,以象征所觀的一切,所觀一切皆以一心統(tǒng)貫。關于70項所觀對象有無內(nèi)在邏輯順序,冉云華認為:“從七十條問題的內(nèi)容著眼,有些題目性質相同,編輯體例不能算是十分嚴謹。但如以內(nèi)容觀察,此書本是為實踐而編,現(xiàn)實生活的內(nèi)容本來就相當復雜,難免陷于七零八落的現(xiàn)象,倒也不必苛求。雖然《觀心玄樞》包含的內(nèi)容甚廣,體例不十分嚴謹,但是主題要點,仍然是有層次的?!盵2]165-166筆者基本同意冉云華先生的觀點。總而言之,萬法(一切理事)生于一心,一心生萬法,即所觀對象是一切事和理。
以上分述了能觀主體(心)和所觀對象(境),若是由此而將二者隔別則非佛法,亦不是延壽本意。延壽一心圓觀萬法的根本思想在于心境一如、能所合一,只有如此才能圓融自在。如《宗鏡錄》云:
如何行于止觀,得契真修?但了能觀之心、所觀之境,各各性離,即妄心自息,此名為止;常作此觀,不失其照,故名為觀。斯則即止即觀,即觀即止;無能所觀,是名止觀。[1]334
何謂“止觀”?若能真實了知能觀之心與心、所觀之境與境以及心與境皆是緣起性空存在而“各各性離”,即會自息妄心,即名為“止”(定);常作如是觀察而不失鑒照,即名為“觀”。如此看來,“觀”即是“止”,止即是觀,并無能觀所觀之別異,是名為“止觀”。對此,延壽又引隋天臺智顗《摩訶止觀》“法性寂然名止,寂而常照名觀”說止觀并無能觀與所觀二事。還引《華嚴經(jīng)》頌及唐澄觀疏釋以說明止觀之義。[1]334由此延壽總結說,唯有一心真智是“我本身”(禪宗亦說我本來面目),其湛然常存而現(xiàn)前明凈,自然以智慧嘴啄破無明卵,飛出三界而自在無礙,此時即是見性了然之時。
延壽又云:
若入一心平等法界念處法門,則無分別。夫四念處者,念即觀慧之心,處即智照之境,能所冥合,唯是一心。[1]666
對于上述心境、能所合一論,延壽依據(jù)天臺教“四念處觀”進行了更詳細的闡釋。所言“念”,即是觀慧;所謂“處”,即是境。念與處,皆不離于薩婆若(佛智)。能觀之智,照而常寂,名之為“念”;所觀之境,寂而常照,名之為“處”。境寂智亦寂,智照境亦照。一相無相,無相一相,即是實相。實相即是一實諦,亦名虛空佛性、大般涅槃。如是境智無二無異,如如之境即是如如之智,智即是境。說智及智處,皆名為般若;說處及處智,皆名為“所諦”。即是非境之境而言為境,非智之智而名為智。《請觀音經(jīng)》、《大涅槃經(jīng)》和《金光明經(jīng)》等經(jīng)皆明“念只是處,處只是念”乃至“色心不二,二而不二”之理,只是為了化度眾生而假名說為二。此之觀慧只觀眾生一念無明心,此心即是法性,為因緣所生而即空即假即中,一心即是三心,三心即是一心。此觀亦名為“一切種智”,此境亦名為“一圓諦”。一諦即是三諦,三諦即是一諦。[1]667由上可知,延壽所引華嚴宗之“止觀”和天臺宗之“念處”,皆是定慧之別名。其意在于闡釋能所合一的觀心法門和其所要達到的心境一如、境智不二、色心不二的圓融無礙之究竟佛境。
延壽除了以華嚴宗止觀和天臺宗念處兩種觀心法門說明能所合一之外,還就“能入”和“所入”二門有直接闡述,他認為,能所之入,皆是一心。如下:
能所之入,唯是一心;約智而論,假分能所。所入,即所證一心之理;能入,即能觀一心之智。又,理是心之體,智是心之用。猶如日光還照日體,以此心光復照心體,則二而不二,體用冥一;不二而二,能所似分。[1]637
一心之觀,唯觀一心,“能入”(能觀)與“所入”(所觀)唯是一心,能所之假分乃是就智而論。所入(所觀)即是指所證一心之理,能入即是能觀一心之智。理是一心之體,智是一心之用。譬如日光還照日體,則心光(譬喻智)復照心體。故日光與日體、心智與心體,皆是二而不二,體用一如的關系;又,不二而二,能觀之智與所觀之理似分。這一段論述基本上可以概括延壽關于觀心法門能所合一、心境一如的核心思想。
對于如何觀心而言,方法(法門)無量,延壽認為,觀心之法與根器有關,不同根器之人觀法有別。延壽最推崇直聞頓修,能做到這一點即是“上上根人”,中下之根和末代淺根之人,所見皆有偏執(zhí)和疏漏。他說:
上上根人,一念法界,直聞直受,頓入頓修。若中下之根,見多訛謬,空領唯心之旨,微細義理不通。或執(zhí)心為空,或執(zhí)心唯有;或知心名而不識心體,或了心理而不具心行。真妄莫辨,本末焉明。所以五性不同,三乘有別。宗分南北,見其親疏,況末代淺根,寧無疏漏耶?[1]1662
上等根器可以做到直聞頓修,中下根器見多訛謬,偏執(zhí)空有等見,認名失體或具理失行。謬見淺深不同,所以佛教有五性(即法相宗將一切眾生的根機分為五類)、三乘之分,禪宗有南北之異,當然觀心法門有別。之所以推崇直聞頓修,延壽認為:
頓機一覽,豁悟無疑,凡聞一言,便知說心,更無異法。豈存四句,寧墮百非?[1]1667
上上之機直論真性,一聞千悟,頓圓大覺,不涉漸修,種現(xiàn)俱消,正習咸斷。于理則絲毫不差,約行則無復上慢。理事無滯,祖教并行,妙旨豁然,可為龜鏡。
延壽《觀心玄樞》對菏澤宗的“空寂之知”觀心法門尤為推崇,他引宗密語說:“今菏澤宗者,是釋迦降世,達摩西來之意也。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前達摩所傳清凈心也。迷時煩惱,知非煩惱;悟時神變,知非神變。然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盵1]1662此處空寂之知乃是就心體而言,心有體相用三義(也可說是體用二義),就“體”而言,有這樣兩個特性:(1)“空”。譬喻來說,心體如虛空一樣,是無量的,亦是無相的。(2)“寂”。寂不同于“無”,是“實性不變動”義,以明珠為喻,即珠體不曾變易,能知之心不曾間斷;了悟時,寂即是理;發(fā)心修時,寂即是止息粗緣;行時,寂即是止緣心定;成佛時,寂即是涅槃,即煩惱都盡。就“相”而言,心有這樣的特質:心知處于靜態(tài)相,即延壽所謂“自性用”狀態(tài),是“當體表顯”義,不同于“分別”。就“用”來說,心有這樣的特征:心知處于動態(tài),即延壽所謂“隨緣用”狀態(tài),能知之心能語言,能隨緣分別一切是非好惡,乃至經(jīng)營造作世間種種事數(shù)。心之體相用三義是指導我們觀察心性的根本入門路徑。
延壽之前,具體觀法已有很多,如唯識宗立二種觀,華嚴宗立四觀,天臺教立三觀,普賢門立十觀乃至牛頭禪絕觀等,延壽認為,所有這些觀法,皆不離心而得成就。接著他對這些觀法進行了相關引述和一些注解評論:
“唯識二觀”是指“唯心識觀”和“真如實觀”。并引《進趣大乘方便經(jīng)》云,唯心識觀即指于一切時一切處,隨身口意所有作業(yè),皆應觀察而當知唯是一心;真如實觀即指思維心性無生無滅,不停住于見聞覺知,永離一切分別之想。對于法相宗唯心識觀,延壽在《觀心玄樞》還作了大段引述:“當知一切境界,自無分別想,故即自非長非短,非好非惡,乃至非有非無,離一切相。如是觀察,一切諸法,唯心想生。”[1]1669-1670這一段引文所述“唯心識觀”所要闡明的主題是外境本無是非、好丑、善惡等,一切唯心想生。對于唯心識觀和真如實觀我們可以說,從性相角度看,前者觀相,后者觀性;從理事角度言,前者觀事,后者觀理;從體相用角度說,前者觀相用,后者觀體;從緣起性空維度論,前者觀緣起,后者觀空性。
“華嚴四觀”乃是就一心真如法界之事“行布門”與理“圓融門”而成四種法界,由此成四種觀門。法本如是,依法而觀。一是事觀,是指觀迷悟、因果、染凈等歷然事相;二是理觀,是指觀我法俱空,平等一相之理;三是理事無礙觀,是指觀理與事彼此相遍、隱顯成奪、同時無礙;四是事事無礙觀,是指觀事法以理相融,相即相入,重重無盡。若是依此一心無礙之觀,念念即是“華嚴法界”,念念即是“毗盧遮那”(佛法身)法界。
“天臺三觀”者,智顗《維摩詰經(jīng)三觀玄義》云,“三觀”之名出自《瓔珞經(jīng)》,此經(jīng)云,從假入空名為“二諦觀”,從空入假名為“平等觀”,雙照二諦,心心寂滅,則自然流入“薩婆若海”(佛智海)。延壽由此說,今明“一心三觀”,一明“所觀”不思議之境,即是一念無明心因緣所生“十法界”以為境;二明“能觀”,即是指能知心觀照一切法空假;三明“證成”,即是指若是證成一心三觀,則成一心“三智”、“五眼”。又,總明三種三觀,一者“別相三觀”是指從空入假,二者“通相三觀”是指從假入空,三者“一心三觀”是指一心圓照空假中“三諦”。即觀一念心為所緣境,返觀此心從何處來,去至何處。觀一心凈若虛空名為“空觀”,觀境歷歷分明名為“假觀”,“性觀”常自空而無礙“境觀”歷然則名為“中觀”。三觀之關系是即三而一,即一而三。此三觀乃是不思議之境界,若是缺一則境智不成,故云“不思議”。又,空觀是指了悟諸法無自性,假觀是指在此空處具有諸法,中觀是指空假并無別體,唯一真心。故言空是一心之性,此空是“真空”(性空),不是“但空”(或云頑空);假是一心之相,此假是“妙假”,不是“偏假”(離于空性之假)。性與相分為三觀而并非截然相異,真心冥合為一而并非相用亦是唯一,則因一心相用“非一”而三觀宛然,一心之體“非三”而一心不動。若是不明一心三觀,妄情計執(zhí)佛性在身中或遍于草木之上,經(jīng)教之中喚作“遍計所執(zhí)性”。 對于天臺宗一心三觀,延壽還加入華嚴宗理事觀念發(fā)揮道:“理事圓融,開合自在,若心空十法界空,心假十法界假,心中十法界中。”[1]1669意即觀待一切世相,可以從“空假中”三個角度來看;其實,“三觀”是一個整體,即空即假即中,不能偏執(zhí)于哪一個方面,也就是說看事物的視角要“圓融”。綜合“分”的視角和“合”的整體思維,這樣才能“開合自在”,圓融無礙。
“普賢十觀”即《普賢觀》所云“止觀十門”,亦不離一心而得成就。如說心行必須與理相應,收攝散心名為“止”,但“止”不滯于寂滅,不礙觀事。由于理事交徹而必俱,遂使止觀無礙而雙運;又理事形奪而俱盡,故止觀兩亡而絕寄。絕理事無礙之境與泯止觀無礙之心,二者二而不二,意即不礙心境一味;不二而二,意即不壞一味而分心與境。由于即理之事能收一切法,故即止之觀亦能見一切法。由見此事即見彼事,故止觀見此心即見彼心。則一多相入而非一,一多“相是”(或云相即)而非異,此二不二,同一法界,止觀無二之智頓見“即入”二門而無散動。就事相而論則重重無盡,止觀亦可普眼齊照,即此普門之智為主,頓照普門法界時融攝一切法為伴,則一心能無盡圓融。
上述種種觀心法門只是眾多觀心方法中延壽著重談到的,分別針對上中下不同根器之人而說。總括來說,其實延壽最核心的是要建立“一心”之“唯心觀”,此“一心法”可以概括其他所有觀心法門,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可謂“宗鏡”。
如上所述,觀門眾多,為何要立多種觀門呢?延壽認為,隨機差別而觀分多種:
所觀是一,能觀自殊。諸佛徇機,密施善巧。……則隨機差別,教分多種。[1]1275-1276
之所以所觀對象一樣而能觀方法不同,在于諸佛根據(jù)眾生根器和機緣而秘密施設不同的教化善巧方便。隨著眾生根器和機緣差別故教觀分有多種,雖然教說種種道,其實為一佛乘,佛乘不動而種種道隨心分別,猶如玻瓈珠隨著面前塵境而變眾色,亦如金剛寶置于日中而無定形。
觀心最后所要達到終極目標是“色心空”、“究竟菩提”的自在圓融境界,即心靈的絕對自由和解脫。延壽在《觀心玄樞》文末描述了這一觀心最后所要追求的境界:
若能如是悟解,則境智俱閑。然后畢故而不造新,隨緣而常合道。無依如水月,不系若虛舟。以虛空為心,匪險巇于時俗;用法界為量,寧隕獲于世途。意無所緣,不馳驅于境界;心無所寄,豈適莫于寰區(qū)。遂得逆順并行,怨親普救,善惡同化,利鈍咸收,理事齊觀,權實雙用,乘戒兼急,正助相資,修性互成,體用周備。[1]1719-1720
從文中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表達心靈絕對自由和解脫的詞句,如“境智俱閑”、“隨緣合道”、“水月虛舟”、“虛空為心”、“法界為量”、“意無所緣”、“心無所寄”等等,它們都闡發(fā)出心靈解脫之佛境,即是心靈最高的自由狀態(tài)和境界。
以上延壽一心圓觀萬法實踐觀所談問題涉及到觀心的內(nèi)涵、意義、主體、對象、方法、境界等方面,閃耀著心性智慧的光芒,不僅對于出家人修行有著導行作用,而且對于在家者的生活實踐也有深刻指導意義,體現(xiàn)出其所具有的現(xiàn)代意義:自我調適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心,玄樞在于心念的轉變;好的人生先要了解自己的心,世界上最好的管理首先要管好自己的心。這是其留給現(xiàn)代人的心性智慧大餐。
延壽一心圓觀萬法思想是在講“心境”問題,“境”與心是合一的,既無心外“境”,也無“境”外心,換句話說,離開了“心”的客觀物質世界是不能認識的,也是沒有意義的。人只能真正認識和把握落入心中之“境”,與康德認為人不能認識“物本身”而給理性劃界的思想可互參。延壽的“唯心觀”之觀心法門的目標是實現(xiàn)心的解脫和自由,即“心能轉境”的境界,慧能大師曾說過一句名偈“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就是這個意思。煩惱和菩提(覺悟)是不二的,關鍵在一個“轉”字,轉變自己的念頭、思想和觀念。換句話說,煩惱與菩提就在一念之間,煩惱之時,能夠換一個角度看事物,煩惱就能當即化解,即是菩提;有時候不排除思想轉錯了方向,也即變成“一念迷”,這時往往會對事物形成錯誤認識,甚至把事情弄糟??傊?,延壽“唯心觀”法門給我們核心的啟發(fā)就一個字——“轉”, 很多時候一念心之轉變,苦樂感受的心靈世界為之改變,迷悟即在一念間。
總之,延壽一心圓觀萬法實踐觀闡明,能觀主體若籠統(tǒng)而言即是真如實相一心,若就識來說,則是指第六意識,若就智而講,是指般若智;所觀對象即是境,無觀之觀即是觀察心性,有觀之觀即是觀矚前五塵、假相等,對此延壽在《觀心玄樞》列舉有70項內(nèi)容,簡言之即是觀察一切理和事;如上將能觀主體與所觀對象分述并非將其隔別,其實延壽觀心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即是能所合一論,即心境一體、境智一如;觀心方法根據(jù)眾生根機分為多種,上機宜于通過般若慧觀(空寂之知)直聞頓修,中下之機可權借經(jīng)教等各種方便而契入各種觀門,如唯識二觀、華嚴四觀、天臺三觀、普賢十觀乃至牛頭絕觀等;觀心所要達到的目標即是境智俱閑而圓融解脫;其觀心思想對于行者具有指南作用,留給現(xiàn)代人的心性智慧就在一個“轉”字——苦樂、迷悟即在一念之間。
[1]延壽. 永明延壽禪師全書[M]. 劉澤亮,點校整理.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
[2]冉云華. 永明延壽[M]. 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9.
[3]黃繹勛. 觀心與成佛——永明延壽《觀心玄樞》第二問的研究[D]. 臺北:法光研究所,1994.
[4]YI-HSUN HUANG:Integrating Chinese Buddhism:A Study of Yongming Yanshou’s Gaunxinxuanshu[M].Taipei:Dharma Drum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05.
[5]森江俊孝. 《観心玄樞》の研究(二)[J]. 曹洞宗研究員研究生研究紀要,1981(9).
[6]北魏·曇鸞,注. 無量壽經(jīng)優(yōu)婆提舍愿生偈注[M]//大正藏:第40冊. CBETA電子佛典,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