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源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047)
詩人在古希臘世界里擁有極高的聲望,因為他們被認為是神的代言者,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自然傳達了神的旨意。柏拉圖認為詩人的靈感來源于神的啟示,他們用葡萄酒澆灌自己以致達到了一種瘋狂的狀態(tài),于是產(chǎn)生了與詩神的交流。但是,常人往往只會欣賞詩人的杰作,而忽略到給予詩人靈感養(yǎng)料的神。柏拉圖卻意識到了這一隱秘的現(xiàn)實,在他的眼中,詩人只不過“是一種輕飄的長著羽翼的神明的東西,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有能力創(chuàng)造,就不能作詩或代神說話”。[1]7詩人的創(chuàng)作只不過是偶然伴隨瞬間的靈感迸發(fā)的產(chǎn)物,沒有詩神的眷顧和關懷,詩人根本無法寫出優(yōu)美的詩句,是神賜予了詩人智慧的火花,它那甘甜的乳汁哺育了詩人的靈魂。詩人的靈感是短暫的,詩神的啟示卻是永恒的,柏拉圖借用詩人的靈感表達了對神的崇敬。
然而,柏拉圖對詩人靈感的描述并不意味著他對詩人地位的承認,相反還對詩人的罪狀進行了陳述,這些罪狀的參照物就是至高無上的神。首先,柏拉圖對詩人傳達神諭的準確性提出了質(zhì)疑,他用了一個簡單的例子來進行類比,即三種床:“第一種是在自然中本有的,我想無妨說是神制造的,因為沒有旁人能知道它;第二種是工匠制造的;第三種是畫家制造的?!盵1]57畫家的繪畫是對神的二重摹仿,詩人的詩歌就如同繪畫一般,是摹仿的摹仿,影像的影像,中間相隔了三層,其真實度無疑將耗損大半。此外,就摹仿本身而言,柏拉圖亦認為是一種低劣的行徑,因為“詩人逼真地摹仿人物的行動,表現(xiàn)他們的喜怒哀樂,試圖使人們相信,他們講述的全部是真實的往事。”[2]68現(xiàn)實中的人是神創(chuàng)造的,是先于詩人之前存在的實體,詩人的創(chuàng)造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再現(xiàn)和重復,對于自己的摹仿卻毫無自信,害怕讀者無法接受,顯得毫無意義,因而柏拉圖對文藝宣判了死刑,也將詩人逐出了理想國。
從詩人的靈感引發(fā)了對神的膜拜,對詩人的批判印證了神的偉大。由此,柏拉圖提出了自己的“理念說”。這種理念就是最初的最美的源頭,是無形的光影。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用著名的洞穴比喻來解釋理念論:有一群囚犯被困在洞穴中,手腳都被捆綁,身體無法轉(zhuǎn)動,只能背對著洞口。他們面前有一堵白墻,身后燃燒著一堆火。這群囚犯以為墻上影子就是真實的東西。最后,一個人掙脫了枷鎖,并且摸索出了洞口。他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事物。他返回洞穴并試圖向其他人解釋,那些影子其實只是虛幻的事物,并向他們指明光明的道路。但是對于那些囚犯來說,那個人似乎比他逃出去之前更加愚蠢,因為他們眼中只有影子。這個故事說明了囚犯們只注意到表面,而無法真正弄清事實,原因就在于“一件事物的本質(zhì)(ousia)通過它的原型(eidos)或它的理念(idea)表現(xiàn)出來,它們具有整全普遍的特質(zhì),無法化約為特殊的客體。”[3]55這里的“原型”和“理念”即是指事物的外貌或形式,而“自由”的概念在柏拉圖的思想中與完美的原型理念——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神的存在,理性才有可能得以發(fā)揚,因為“神體現(xiàn)最高價值,體現(xiàn)至善至美?!盵4]59只有融入到神的世界里,才會獲取一種普遍的自由。
柏拉圖對文藝的摹仿嗤之以鼻并給予了抨擊批判,然而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并未承襲老師的這一觀點,相反,他從另個側(cè)面——作詩的技藝——賦予了摹仿崇高的地位。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說”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他在游歷外邦回歸雅典后創(chuàng)作的《詩學》一書中,這種摹仿理論“主要是一種哲學的形而上學觀,它探究客體與主體之間的關系”。[5]299亞里士多德跳出了柏拉圖“理式說”的唯心圈,進入到摹仿的唯物世界中,并在這一領域里開辟了廣闊的天空。
亞里士多德以人性中的本能為切入點,對摹仿一個基礎性的定位,這種潛意識的摹仿也成為了詩的起源:“人從孩提的時候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獸的分別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們最初的知識就是從摹仿得來的),人對于摹仿的作品總是感到快感?!盵6]11摹仿不僅作為一種快捷的手段讓人們獲取知識,還使人在摹仿之后有一種成就感,即對美的留戀與享受。摹仿既然在人類的發(fā)展史上扮演著向?qū)У闹匾巧?,那么對于文藝摹仿是否還會占有基礎的本位呢?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是肯定的:“史詩和悲劇詩,喜劇和酒神頌,大多數(shù)簫樂和琴樂,總而言之,都是‘摹擬’,但在三點上彼此區(qū)別:摹擬的手段、對象、方式,各有不同?!盵7]3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摹仿不僅是文藝的源頭,它還是文藝的產(chǎn)物以及一切文藝所共有的本質(zhì)屬性。
正是由于文藝源自摹仿,亞里士多德對摹仿這門技藝作了深入的研究,其中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對個性的真實再現(xiàn)。首先,摹仿的對象是獨具特色的行動中的人。亞里士多德認為摹仿的對象是以好人或壞人為標準的,同時又不等于絕對的好人或壞人:“而這種人又必然是好人或壞人,——只有這種人才具有品格,[一切人的品格都只有善與惡的差別]——,因此他們所摹仿的人物不是比一般人好,就是比一般人壞,[或是跟一般人一樣]”。[6]7介于一般的好人與壞人之間的人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中就是那些半神半人的英雄,他們兼具神的善與人的惡,譬如悲劇《俄狄浦斯》中的主人公殺父娶母的情節(jié)既涵蓋了神諭的不可抗拒性,也體現(xiàn)出人欲望的不確定性。俄狄浦斯這個人物形象就游離于神與人之間,成為了一條溝通神與人的紐帶。其次,不同體裁的詩摹仿的對象也各不相同。就悲劇與喜劇而言,它們的差別就在于:“喜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壞的人,悲劇總是摹仿比我今天的人好的人?!盵6]8正是因為喜劇和悲劇不同的摹仿成分,才造成了不同的審美效果,喜劇使壞人接受了應有的懲罰,給人以公正的沐浴,悲劇體現(xiàn)為好人罹難的崇高,給人以警醒和凈化。這樣的差異正是它們不同的摹仿對象所致,但是卻造就了兩種不同風格的文體,使之各具特色。最后,詩人的道德教化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潛在動因,在亞里士多德眼中,詩人的道德素養(yǎng)決定了他在詩歌中摹仿的對象:“比較嚴肅的人摹仿高尚的行為,即高尚的人的行為,比較輕浮的人則摹仿下劣的人的行為,他們最初寫的是諷刺詩,正如前一種人最初寫的是頌神詩和贊美詩?!盵6]12詩人的德行構(gòu)成與其摹仿的對象是相對照的,德行高深的詩人知道如何在對神的頌揚過程中去摹仿英雄,而德行輕佻的詩人卻只會關注和自己命運相似的人物,摹擬嘲諷他們的低劣行徑。正是由于詩人心理修養(yǎng)的迥異,詩人的摹仿才具有選擇性??傊?,“自由”的觀念在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體系中集中體現(xiàn)為個性的摹仿與張揚,它造就了不同性格的人物和不同風格的文體,表達了一種典型的意義。
美是什么?能給人帶來美感的又是什么呢?也許從黑格爾在對美的論述中,我們能窺探到其中的奧秘。黑格爾對美的定義是;“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盵8]142這個定義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美是理念”;其二,“美是感性顯現(xiàn)”。
對于第一個方面,“美是理念”中的“理念”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概念”,因為概念是各個對立面相統(tǒng)一的有機整體,例如:“人”這個概念,它包括了手與腳、感性與理性、身體與心靈等多個對立面,但是這些對立面又是相互關聯(lián)和融匯的,正是在一定的比例的排列和組合之下,才形成了人這個概念。因此,“概念包含它的全部定性于這種觀念性的統(tǒng)一體和普遍體里。這種觀念性的統(tǒng)一體和普遍性組成了它所以有別于客觀現(xiàn)實的主體性?!盵8]138在主體的概念之外,還存在許多客觀因素,這些因素也許會改變概念的原先面貌,然而,只有與現(xiàn)實客觀條件相結(jié)合的概念才是真實的,這是因為“只有在客觀存在中獲得存在,變成實在的才是概念”。[8]140理念便是這樣一種在客觀存在里得以解放的概念,它是主客體想融合的產(chǎn)物。因此,黑格爾說:“理念就是概念與客觀存在的統(tǒng)一?!盵8]137這樣一個整體的理念恰恰就是美的核心和本質(zhì)。
另一方面,“感性顯現(xiàn)”是美的形式、美的外觀(指理念的感性化、具體化)。美是理念的外觀、放射,只有當理念轉(zhuǎn)化為具體可感的形象、樣式時,藝術美才得以實現(xiàn)。這種感性的顯現(xiàn)就是形象的再現(xiàn),它與“理念”對立起來,譬如畫椅子只取椅子的外部形象,而不將其納入現(xiàn)實存在的可倚坐的東西的思考范疇中。“感性顯現(xiàn)”同感性事物相聯(lián)系,理念完滿地貫通于感性形象,只有通過感性形象的塑造,理念才得以表現(xiàn),因此“感性顯現(xiàn)”是極其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形象是不能被忽略的,因為“如果舍形象而窮究‘存在’的實質(zhì),那就成為哲學的抽象思考,就失去藝術所必有的‘直接性’了。”[9]468“感性顯現(xiàn)”只有與理念交相輝映,達到水乳交融的一致時,真正的藝術美才會得以呈現(xiàn)。
如果說理念是美的正面,即存在(Sein),那么“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正是美的反面,即自在(Ansi chsein)。在美的正面,普遍性是其基本特征,在其反面,共性被個性所取代。然而,無論是“理念美”,還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它們都并非美的終極意義,只有將兩者結(jié)合起來才能體驗美的真諦。人類的感官與認知能力遠遠無法窮盡美的真諦,黑格爾認為:“美本身卻是無限的,自由的。美的內(nèi)容固然可以是特殊的,因而是有局限的,但是這種內(nèi)容在它的客觀存在中卻必須顯現(xiàn)為無限的整體,為自由……”[8]137因此,作為審美主體的人,任何試圖用有限的不自由的知解力與意志去審視美都是愚蠢和徒勞的。人為地劃分美的對象會破壞作為整體的美的和諧與統(tǒng)一,也就是破壞了美的自由屬性,因此,“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zhì),它讓對象保持它的自由和無限,不把它作為有利于有限需要和意圖的工具而起占有欲和加以利用。所以美的對象既不顯得受我們?nèi)说膲阂趾捅破?,又不顯得受其它外在事物的侵襲和征服?!盵10]195總之,美的事物必須保持其獨立的自由,而審美也應該帶著純?nèi)坏男蕾p眼光去探尋美的整體。真正的美是自由的,它是美的正面與反面的融合,即自在自為(Ansi and Sein)。這便是黑格爾具有濃郁思辨風格的三段式的美學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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