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萍
城市街頭的楚劇表演
——平湖門業(yè)余戲班的田野調(diào)查
葉 萍
2006年12月26日,筆者在平湖門采訪的途中,被民間藝人街頭獻藝的情景深深吸引了。記得《武漢竹枝詞》中有過“落拓江湖唱楚聲”的描寫。哪料今日,此番景象竟然在眼前重現(xiàn)。是歷史的輪回還是現(xiàn)實使然?我不由自主地想探究一番。觀察中發(fā)現(xiàn),當下藝人多數(shù)來自武漢周邊鄉(xiāng)鎮(zhèn),與往日相比,同為街頭賣藝,往昔“曲終鑼底無聲息,難飽饑腸一日溫”的辛酸被“鈔票滿缽,收入不菲”取而代之,其生存環(huán)境與生存手段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
正如歷史是一條永不停息的河流。社會的變遷導致文化的變遷。作為既存的文化現(xiàn)象,街頭賣藝模式的變化必然受到諸多內(nèi)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本文以翔實的調(diào)查資料為基礎,以一個常年在平湖門地區(qū)演出的戲班為研究對象,力圖從地理—自然、空間—位置的角度討論環(huán)境對民間戲曲生態(tài)的影響。
一、城市公共空間——平湖門的地理位置及景觀的形成
平湖門是武漢古城門的名稱,明洪武年間有之。如今,古城門、城墻遺跡難覓,而地名卻延續(xù)下來。
不知何時起,平湖門成為老人們愛光顧的地方,只要天氣尚好,此處便熙熙攘攘、人頭如潮。在歷史上,平湖門地帶也極為繁華。早年,武漢三鎮(zhèn)因水而興,行船過渡為主要交通方式,故長江、漢水輯舟相連,沿岸渡口甚多。平湖門地處沿江,為往來要道,唐宋乃至民國時期就是發(fā)達的商業(yè)中心。解放后,長江一橋飛架兩岸,渡口的作用雖有所減弱,但歷史上形成的地緣優(yōu)勢仍在發(fā)揮作用。自本世紀以來,隨著城市建設步伐的加快,沿江兩岸建成極具規(guī)模的江灘景觀。平湖門毗鄰長江、上通長江大橋、東臨司門口繁華商業(yè)街,水陸交通皆為便利。因而,在歷史延續(xù)和現(xiàn)實機遇的雙重作用下,平湖門形成了現(xiàn)今的景觀。
盡管筆者到此地調(diào)查的次數(shù)無法計數(shù),可還是與環(huán)境難以融為一體。每每看到老人們怡然自得地下棋、聊天、曬太陽、修腳、看戲、聽歌,內(nèi)心會無比的感慨。這里,是他們的世界,我,還是一個“局外人”。
雖說城市公共空間賦予了此地開放性、公共性、廣延性和可度量性的意義,但事實上,在高速流動的世界里,不同的實體性環(huán)境只能對部分人群產(chǎn)生意義。正如平湖門的老人一樣,此地是個讓他們感到自在、安心的場所;人事的相當熟絡讓他們找到的是“家”一般的感覺。因而,平湖門構成以老人為消費主體的環(huán)境平湖門的景觀是一個有序的空間,各個群體有著自己固定的位置。以沿江大道為界,各有兩個已成規(guī)模的民歌班子和楚劇班子演出,每日四路人馬各自為陣,互不干擾,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觀眾群。此外,四周還點綴著幾組唱京戲、漢戲、楚劇自娛自樂的老人。在車流人潮的交織中,民歌和戲曲此起彼伏,吸引著往來路人駐足觀看。據(jù)曾在黃鶴樓茶館唱戲的演員講,90年代初這里沒修路,最開始有人在此唱評書,后來沒了。自從修了路,建了花壇,此地環(huán)境改觀之后,開始有人唱戲、唱歌,逐漸形成了現(xiàn)在的氣候。
在自然界,生物個體難以單獨生存,它們在一定空間內(nèi)以一定的數(shù)量結合成群體。這是生物繁衍所必需的基本前提,可使每一個個體能夠更好地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①人類社會與有機物同屬一個現(xiàn)象。平湖門所處的地理位置,以及群落景觀的形成,構成民間文藝團體生存的極佳環(huán)境,他們彼此依存,形成合力,聚八方來客于此,靠穩(wěn)定的觀眾群和較多的流動人口,為生存所需獲取來源。
二、群落中的戲班——楚劇藝人群體及組班
通往“黃鶴樓茶館”的斜坡旁與長江大橋橋墩處,分設兩個戲班,相距大約二、三百米。演員們多數(shù)來自縣級或鄉(xiāng)鎮(zhèn)劇團。他們都曾轉戰(zhàn)武漢三鎮(zhèn),有過共同搭班演出的經(jīng)歷,彼此相熟。班主與演員之間沒有書面合同,憑著利益關系和私交感情,以口頭契約方式組織在一起。
我的田野對象是大橋墩處的“金英楚劇團”。相對其他團體而言,它占據(jù)的地形最為有利。背靠沿江大道,面對上通長江大橋的樓梯,左挨大橋橋墩,右臨黃鶴樓道路。形成一面環(huán)抱,三面通暢的格局。無論是上下大橋的游客,還是黃鶴樓街的居民,或是在橋墩旁喝茶、打牌的老人,很容易被吸引到此湊湊熱鬧。
自2006年12月份開始,我便隔三差五地光臨此地。在蒼蒼白發(fā)的老人中間,面孔陌生而年輕的我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和注意,老人們暗暗地猜測我的身份,更有甚者向我打探詢問。在與他們稟明來意后,一位老人非常熱心地將我引見給了女班主王春英。
有意思的是,在做田野的這段時間,戲班的街頭演出引起“楚天金報”和“武漢電視臺”記者們的關注。報紙以“街頭名旦”為題,對“金英楚劇團”班主王春英進行報道,電視臺也在《百姓連線》欄目做了專訪。陰差陽錯,當我打電話向王春英提出采訪的要求時,被她誤認為是電視臺記者,于是,見面的時間、地點很順利地敲定下來。
2007年1月23日,我依約前往,從武昌乘車一路顛簸到漢陽王家灣,因王臨時有事,時間延后。在麥當勞我足足等了兩小時,終于接到徐維金(王春英的丈夫)的電話,來到他們漢陽的家。
王春英和徐維金是一對夫妻,浠水人。王春英原在浠水彈陂鎮(zhèn)劇團唱花旦,徐維金則是浠水彈陂鎮(zhèn)華貴劇團的小生,兩劇團分屬鄉(xiāng)鎮(zhèn)管轄。在鄉(xiāng)鎮(zhèn)供養(yǎng)不起的狀況下,劇團撤消,演員被遣散回家,大家各自出外討生活。
王春英和徐維金是1997年相識,婚后一同來到武漢。當我問他們?yōu)槭裁磿轿錆h謀生時,王春英說:“之所以到武漢是因為覺得武漢畢竟是個大城市,經(jīng)濟上的來源應該是多于鄉(xiāng)里的。再加上,當時武漢的一些居委會都有自己的小劇場,演出的地方很多”。
到武漢后,在“戲老板”的邀請下,夫妻倆最先在古田二路古藍小區(qū)的小劇場演出。當時的武漢,年輕的楚劇藝人較少,大多是一些五、六十歲即將退出舞臺的人。
剛從老家來漢時,二人除身上的衣服外,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租住在古田二路的一間小房子里,床、桌子和被子是一些好心人幫忙借的。1998年至1999年間,由于演出市場不景氣,唱一天戲只掙幾塊錢,夫妻倆一個賣菜、一個踩麻木,維持基本生活。后來,漸漸有了演出的機會,收入逐漸增多。
戲班成立的時間是2006年6月2日,王春英在介紹組班的情形時說:“當時有些演員在家玩著沒有事做,而自己想挑頭組班,就隨便選了個日子,開始了。剛開始搞的時候蠻難的,沒有觀眾,演員只有王春霞、龔愛珍和他們的老公(外角)幾個,下鄉(xiāng)演出的張桂桃只來串串場子。在這里收入不固定,每天有時搞的到錢,有時搞不到錢,而下鄉(xiāng)唱包場收入有保障?,F(xiàn)在橋頭這個地方游人多一些,爹爹婆婆多一些,收入就好一點。再加上現(xiàn)在經(jīng)濟情況好轉,觀眾手上有了些余錢。慢慢的下鄉(xiāng)演出的演員回來了,人員較以前穩(wěn)定了很多”。
下表是這個劇團較為固定人員的名單:
姓名性別籍貫行當王春英女浠 水花 旦徐維金男浠 水花臉、小生、包公朱清和女浠 水女小生丁夢池男黃 崗小 丑張正兵男嘉 漁小 生呂蓮秀女武 漢窯旦、小花旦
續(xù)表
上述中不難看出,國家經(jīng)濟好轉的大環(huán)境與平胡門老人扎堆形成的小環(huán)境,為戲班的組建提供了契機。班中骨干成員多數(shù)來自鄉(xiāng)土社會,相對“武漢”而言,她們的家鄉(xiāng)是“鄉(xiāng)里”,相對于“武漢人”而言,她們是“外鄉(xiāng)人”。在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作用下,組成了以地緣關系為主的團體結構。事實上,無論身處何地,明晰的地理標識、生活境況與生存技能的相同,都極易讓他們建立起穩(wěn)定的生存關系。從而,共同面對陌生環(huán)境的困難和挑戰(zhàn)。
三、“打彩”——被異化的謀生方式及消費行為
在平湖門看戲,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景象:戲未開鑼,便有演員穿梭于觀眾之間,遞煙、倒茶,或陪著說話;還會在圍觀的人群中尋找熟悉的面孔,拉他們坐下看戲。戲開鑼后,演員的上述行為并沒停止,而是在唱戲和待客之間不斷地轉換著角色。他們與觀眾的關系相當熟悉,有的還會喊某個觀眾“干爹”或“干媽”。這里,看戲不賣票,演員收入全憑“打彩”。一般而言,有座看戲外加喝茶,“打彩”5元;席地而坐或站著看戲不收錢。實際上,觀眾因人而異,“打彩”的數(shù)額是不等的,從5元、10元、20元到100元都有。更為有趣的是,有幾個演員唱戲,長條凳上就會放幾個裝“彩錢”的筐子,觀眾會往自己熟悉或喜歡的演員筐里丟錢,得了彩錢的演員事后會對“打彩”的觀眾表示感謝。“彩錢”很快集中到班主的手里,并記錄在一小本上。演出完進行分成。取錢、分錢的過程都是當著觀眾的面進行。因此,每個演員今天大概得多少一目了然。
“打彩”是楚劇演出的習俗,原指演出中,觀眾被劇中人物的悲慘遭遇所感動,自發(fā)地往臺上丟錢、投食物。如《逃水荒》、《喻老四打瓦》、《郭丁香趕子》、《放?!返葞壮鰬蛑卸伎伞按虿省??!按虿省钡挠靡?,有兩個:一是可憐劇中人物的遭遇,一是籍此機會來捧演員。②現(xiàn)如今,在平湖門戲班的演出中,“打彩”已改變它原有的性質,被異化為了“關系彩”“人情彩”。
1.“打彩”風氣的形成
2005年以前,大橋下沒有戲班唱戲,不遠處的“黃鶴樓茶館”為了吸引老人,便請了楚戲班演出。最開始是買票,三塊錢一張。后來慢慢地發(fā)展為“打彩”。對這種風氣的形成,演員和觀眾都有自己的說法。
王春英(演員)說:以前在“黃鶴樓茶館”唱,有時侯唱得好下面觀眾會往臺上扔錢,因為演員工資是固定的,按一天多少錢算,所以唱得再好,打彩的錢再多,演員也得不到,后來就形成了分成,再后來得了“彩”的演員下場上煙、倒茶感謝,后來就形成了風氣。
以前也在劇院里唱過,賣票三塊錢一張,去看的人并不多,而在室外演出,老人也不光是為了看戲,主要喜歡人多玩一玩,熱鬧熱鬧。他們打彩丟那么多錢,要是到劇院看,不知看多少好戲。
潘師傅(觀眾)說:這里興唱戲(指的是“黃鶴樓茶館”)從2000年開始的,最早是賣票,前兩年(2005年)開始興打彩,逐步就發(fā)展起來了。
這些人為么事喜歡聽戲,大部分人是退休的,“冒”得么事,在屋里坐到像個“苕”。到這里唱戲的人不是義務演出,是為了收入,老人一聽唱的還可以,他們都是通情達理的,就愿意把錢??吹匠帽容^好,值到點錢,就打彩,開始打得少,1塊、2塊、5塊,這樣,演員就認得你了,就表示感謝,慢慢地演員和老人就熟起來,拜了干爹、干媽。拜也不是正式地拜,就是“推桌子”(請吃飯)。干爹、干媽是那好當?shù)膯??湖北農(nóng)村有個說法,“干爹干老子,一年一件花襖子”。
一般而言,沒有哪種文化是一成不變的。有時溫和緩慢發(fā)生,有時步伐加快,出現(xiàn)了急劇的變化,而這些必定受到內(nèi)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就楚劇的傳統(tǒng)習俗“打彩”而言,其變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當社會經(jīng)濟復蘇,人們有了余錢進行文化消費;當特定的群體-老人以一定的方式存在;當原有的分配方式不再適用于演出活動;當演員對個人價值和生活前景有了更多的期待;當演員與觀眾建立了相互“需要”的關系,“變異”便發(fā)生了,向著“人情彩”、“關系彩”轉化。作為一個觀察者,筆者無法去評判這種變化的優(yōu)劣,但可以肯定地說,這種改變是楚劇藝人的文化選擇;一種為“生”的需要而做出的調(diào)適行為。
2.“打彩”的觀眾
平湖門“打彩”的觀眾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1)一般的戲迷,他們因戲好或演員唱得好而“打彩”,金額有多有少。一位老人介紹自己說:“我從5、6歲開始看楚戲,是被我的母親引進這個圈子的。我就是喜歡楚劇的那個味,一聽楚戲就像喝了湯,即便是受再大的委屈,與人吵了架,只要聽了楚戲就什么煩惱都沒了。我只要來這里,每天“打彩”要花七、八十塊錢,一個月拿二、三百塊錢‘打彩’是‘冒’得問題的?!?/p>
2)演員的關系戶。他們是“打彩”的主力軍,人員構成情況復雜。包括演員的“干親”、一些私人企業(yè)的老板或是演員帶來的人。他們多數(shù)愛戲。也有其他目的者,“打彩”時出手大方,多打百元的紅票子。比如演員老家灣子里來的人,他們知道侄姑娘在外唱戲,來看戲都是有準備,起碼打一百塊。
事實上,打彩要有實力,百分之七十的人沒有實力,打彩的人只有百分之三十。平湖門打彩有兩個人最出名,一個是胡爹,一個是田媽。
胡爹是王春霞的“干爹”?!按虼蟛省钡拇砣宋镏?,住湖北機床廠一帶,人長得瘦小,戴一副茶色眼鏡,平時愛好就是看戲,他的老伴因腿腳不太方便,很少出門,因此,多數(shù)時候是他一人來。胡爹從去年七月(2006年7月)到現(xiàn)在打彩已經(jīng)花了五萬塊。一天唱《七仙女》,他一個演員打100,一天就打了1500塊。老人打彩,錢的渠道不一樣,有的是退休工資,有的是退休后下海賺的錢,有的是私房錢,不能讓婆婆知道的。胡爹屬于房子壓土地得了四、五十萬,還有房子每個月租不少錢。
田媽是大家的“干媽”,出手也極為大方。舊時家里是富農(nóng)、地主,文革時受過打擊,坐過牢,自己無兒無女,演員們說她“喜歡把錢拿出來撒,希望別人喊她個娘”。筆者就親眼看到田媽將百元的“紅票子”塞到演員手里。
3)游客或在此消磨時間,有時聽歌、有時聽戲的人。
游客能坐下來聽戲的,情況極少,常常是站著看看就走了。在做田野時,我遇到一對南京來的夫婦,常年在長江上跑船。那天他們的船歇在武昌碼頭,閑來無事,見這里熱鬧便來玩,他們從沒聽過楚劇,也聽不懂。戲沒看完便走了,“打彩”5元。
在平湖門看戲的觀眾已經(jīng)形成相當?shù)囊?guī)模,這與便捷的交通、休閑的環(huán)境以及文藝演出的扎堆效應有著密切聯(lián)系之外,還與整個武漢市的戲曲演出環(huán)境有著聯(lián)系。第一、武漢市豪華劇場票價高昂,楚劇迷們沒有消費能力。第二、劇場沒有戲看,也沒有可看戲的劇場(除和平劇場外)。第三、新編楚劇老人接受不了,而平湖門的楚戲都是原汁原味的唱腔。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集群是人的社會化過程,因共同的社會特征而聚在一起。平湖門的主力觀眾,他們處于一樣的年齡階段、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認同感和歸屬感使他們聚集在一起,構成一個小型的社會。在這里,他們彼此交流,有共同的話題,通過“打彩”獲得情感上的藉慰,甚至心理上的滿足。尼古拉.埃爾潘說:“消費是一種‘社會參與體驗’的生產(chǎn)活動,即參與某種共同的快樂或基本福利的體驗。這種社會參與體驗直接影響到我們的自我認同感和社會認同感,影響到我們對自我與群體或社會的關系的定義和態(tài)度。在這個意義上,消費活動乃是一種社會語言、一種特定的社會成員身份感的確認方式?!雹邸按虿省贝髴艉峭ㄟ^“巨額消費”而成為平湖門觀眾中的重量級人物。
3.演員“拉彩”的方式和手段
演員與觀眾聯(lián)系感情的方式也很不一樣,有的只會說三句話:喝茶、吃煙、打彩。有的演員不談打彩的事,只是和你拉家常。
演員在臺上唱戲,但對打過彩的人心里都有數(shù),演完后對哪個人都不馬虎,都要去道謝。這里的觀眾說,演員以前有過教訓,吃過這方面的虧,老人來了,演員“冒”理他,他煩了,就說以前打過那多的彩,理都不理,所以,演員們賊得很,當天打彩的人要招呼,當天沒打彩以前打過彩的人要招呼,與打過彩站在一起聊天的不管認不認的,都要上去遞個煙,打個招呼,說不定,這些人以后就會打彩。
潘師傅說道:“我與胡爹爹的關系滿好,演員們也會跟打彩大戶關系好的人聯(lián)絡感情,因為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有人找打彩的人講話、聊天,搞得打彩的人不能打彩。王春霞蠻長時間“冒”有理我,今天跑來遞根煙?!?/p>
我還了解到,干親“打彩”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甲演員的干親一次給乙演員打了彩,乙演員一定要心里明白打了多少錢,下一次,乙演員的干親來了要給甲演員打彩。不打或打少了都會引起甲演員的不滿。這樣的做法無形之中增加了干親經(jīng)濟上的負擔,但干親有時為了維護與自己有往來關系的演員的面子,也會這樣做。
4.演員與“干親”交往的片斷
2007年8月3日,早上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給火氣十足的武漢降了降溫。下定決心,再也不能等待了。今天,我一定要去采訪朱清和。事情的發(fā)展往往頗出人意料之外。看完演出后,竟然親身體驗了一次演員朱清和、丁夢池夫婦請干姐、干哥吃飯的過程。
這天,我本想借請吃飯的機會采訪朱夫婦二人。豈料,演出即將結束時,丁夢池卻要求我給他們“打彩”100元,來代替請他們吃飯。
今天的飯是朱清和夫婦請的,在平湖門附近的一家小餐館。人員包括干姐、干哥、另一演員和她的干爹干媽,以及兩個小孩。
吃飯是極為平常之事,菜也比較豐盛。干親和演員的關系也非常的親密,演員也極盡所能地去招待客人。席間他們聊的還是“打彩”的事。
飯后,在朱清和的家里采訪了甘秀美,她是朱清和干姐,湖北應城人,今年54歲,原為應城鹽化公司的主任.至今退休已經(jīng)10年。據(jù)她介紹,2000年的時候,朱清和隨劇團在應城工會劇場演出。當時我對楚劇并不熟悉,只喜歡打麻將,熟人建議我去聽聽楚劇,并說,小朱反串的男角演得不錯,于是,我就去劇場看戲,接連去了3次才看到朱清和扮的小生,覺得很不錯,那時一天演出兩場,此后我天天去看,一場也不落。在演出期間,我們兩人并沒有接觸。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彼此就熟了。劇團在應城唱完之后,要到浠水唱包場,但應城工會劇場的經(jīng)理卻一再挽留不放他們走,我個性比較豪放,喜歡幫助人,就找到經(jīng)理,請他不要為難劇團,讓他們走。因為為劇團說了話,后來就與朱清和交上了朋友。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看了六、七年的戲,朱清和前往新洲、浠水等地唱戲我也會前往觀看。現(xiàn)在,朱清和在武漢唱,我每兩個月都要來個三次左右,來一次打彩都要花四、五百塊錢?,F(xiàn)在基本上要動用存款。
當我問到為什么花這樣大的代價時,她說:我覺得朱清和這個人為人很好,不管對什么人都很熱情。不象有些演員,打彩多的人笑臉相迎。不打彩的人理都不理。再說,看戲就圖個開心,只要開心就好,希望幸福地度過晚年。
甘秀美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出嫁,家庭沒什么經(jīng)濟負擔。她和老伴同朱清和一家都相處得很好。今天,甘秀美留在朱清和的家里睡覺,看著她洗洗弄弄的,非常自在,就像在自己家一樣。當我問是不是每次都這樣,她說:有時來了就走了,有時第二天走,有時就多玩幾天,說不準。
朱清和夫婦在司門口與另一演員合租一套房子。屬自建私房,里外兩間,帶廁所和廚房。吃飯是一起搭伙,條件相當簡陋,房子很舊,沒有空調(diào)、冰箱等設施,只有一臺電視機供娛樂。放假時,在老家讀書的孩子會過來,真不知怎樣安排睡覺??吹竭@,感覺到藝人生活的艱辛,雖說照目前的狀況一個月的收入也相當可觀,但生活的擔子卻異常沉重。
我們知道,親屬關系是根據(jù)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fā)生的社會關系。也是一種在情感上互相信任、經(jīng)濟上相互幫助,彼此間負有責任和義務的關系。費孝通在《鄉(xiāng)土社會》中提到中國社會呈“差序格局”的結構,認為“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fā)生聯(lián)系?!雹芨捎H的“打彩”是演員收入重要來源,將保證藝人在經(jīng)濟或情感上的投入獲利最大化。平湖門的演員就是通過“拜干親”將自己與觀眾的關系親密化、固定化、進而親屬化。因此,他們的交往會在演出之外延伸。除了節(jié)日登門拜見,或干親生病時看望之外,還會不時的請干親吃飯。只要可能,任何人都可以被拉進圈子成為“自家人”。
5.經(jīng)濟運作——共存與競爭
平湖門戲班內(nèi)部的經(jīng)濟運行基本相同。以王春英的戲班為例,程金安是這樣說的:“整票子,如100元,老板按20%提成,演員按80%提成。散票子,比如5元、10元等,老板30%,演員70%。演員如果今天沒有打到彩,內(nèi)角(戲中的女性角色)老板不給錢,因為沒打到彩的情況極少;外角(戲中男性角色)老板根據(jù)演員實力的不同,給相應的錢保底。比如濤濤一天30元,朱清和反串40元,丁夢池25元。琴師的工資是固定,每天30元?!闭麄€場子的電費、衛(wèi)生費、茶水、煙、化妝品等等都是老板出錢。凳子是在“漢劇閣”按一個1塊錢的價碼租的,下雨就租借“漢劇閣”的場地演出,租費一天100元。管服裝師傅姓楊,衣服、音響都是他的,連人帶東西一天25元。
戲班中,女性演員的收入是相當可觀的。潘師傅說:“好的演員平均收入一天一場戲250—300元,一個月下來有七、八千塊錢。有的人唱兩場,下午在平湖門,晚上到其他地方唱,如果不下雨天天演的話,一個月一萬四、五千塊錢是搞的到的?!?/p>
2007年3、4月份之后,平湖門演出的戲班出現(xiàn)變化,呈三足鼎立的格局。由于要建綠化帶,陳萍的戲班由坡上搬到了大橋墩旁。龔愛珍和李素秋離開王春英的戲班,在橋下拉起隊伍自立門戶。三個班子一個挨著一個,相距不過幾米,為了保證收益,在每日下午開鑼后,各顯神通,爭奪有限的觀眾資源。
七、八月份的武漢,天氣熱得沒有一絲風。盡管平湖門的演出照舊,卻因酷暑難當,觀眾人數(shù)大量減少。為了增加人氣,保證收入,三個戲班都采取如下的舉措:其一、演員們不斷地給相熟的觀眾打電話,力邀他們來看戲;其二、租來巨大的風扇,并給老觀眾買冰水、冰棍解暑;其三、對演出的劇目做調(diào)整。由于王春英班子的演員實力較強,能上演難度較大的戲,因而,在三班的競爭中稍勝一籌。
2007年7月20日——22日,我接連三天來此看戲。
7月20日,天氣悶熱,到下午兩點多鐘時,觀眾席位還未坐滿。王春英夫婦很是著急,商量對策。還未等吆鑼,徐維金便早早掛出明天的節(jié)目單:1.加演《訪友》反串;2.《黃山情》(下本)
7月21日,星期六,昨夜下了雨,天氣略微涼爽。我趕到此地時,眼前的情景叫我大吃一驚。演出還未開始,觀眾坐無虛席,站者都圍了好幾層。演員們的情緒十分得好,班主不停地忙碌著,給來人安排座位,添茶倒水,還雇人添加凳子,約有一、二十個。
一位老人說:“蠻多觀眾都是演員打電話叫來的。今天的加演《訪友》,姜金安反串花旦,張桂桃反串小生,這蠻有點意思,《訪友》蠻長時間‘冒’有唱了,今天一唱就有點新穎。把其他兩個班子的觀眾都吸引過來。加上今天天氣涼快,所以來了這么多人?!钡拇_,王春英戲班的熱鬧場面與另兩班的冷清形成極大的反差。
姜金安,又叫姜胖子,是來串場子的,他在觀眾中有一定的影響,去年底“小菊花楚劇團”在和平劇場演出時,我曾看過他的演出,別人叫他萬金油。花旦、小生、丑角、他都能演,差么角頂么角,戲路蠻熟;張桂桃,臺柱子,不但聲音甜美,花旦小生的扮相都很漂亮。兩人今天的合作演出,非常成功,觀眾看得津津有味,精彩處還贏得平日少見的鼓掌聲。張桂桃這場戲就“打彩”一千多塊。今天的加演人氣和打彩結合起來。
在三個戲班的班主中,王春英最為能干,很多觀眾把她比做“王熙鳳”。潘師傅說:“王春英當團長蠻有本事的。搞得不好留不住演員。演員來這里演出,一來靠的是老板跟演員的關系,二來老板要保證演員的收入,想方設法拉彩,哪怕是比較差的演員,老板也要盡力為他爭取收入。還有一個就是排戲蠻重要,唱戲三個小時,要保證每個演員都能上場打彩,又要走劇情,不容易呀?!?/p>
7月22日,星期天,上演《打神告廟》。今天來的觀眾也很多,這出戲是固定的本子,比較難唱,對演員的唱工和表演以及伴奏要求頗高。琴師將全本的譜子也帶了來,王春英說為演這出戲合了蠻長時間。
從呈現(xiàn)的材料可以看到,激烈的競爭是由戲班所處空間位置的改變引起的。橋下原本是王春英戲班獨享的空地,隨著班子的分化和位移,為三方享有。雖然,平湖門地理優(yōu)越,但可享資源畢竟有限。戲班從相距約三、四百米變?yōu)橄喔舨蛔阄迨?,導致了對同一空間下有限資源的爭奪。實際上,哪個戲班的捕食能力強,哪個戲班就能獲得更多的資源。因而,在三方的較量中,王春英憑借較強的班底和潑辣、干練的處事能力,在競爭中略勝一籌。
6.政府管理——頗為寬松
《楚天都市報》2007年6月18日刊登了一則《戲班子承諾不擾民》報道:
長江大橋武昌橋頭堡,一些戲班子長期演唱娛樂,附近居民不堪其擾,屢屢投訴。昨日,這里的六個文藝團體向武昌區(qū)城管局簽訂承諾書:唱歌跳舞不擾民。
具體承諾內(nèi)容包括:一限時間,只許在下午2點至4點限時娛樂;二限位置,只能在城管部門劃定的位置范圍內(nèi)娛樂,不允許占用車行道;三限音量,擴音設備音量不能影響周邊居民和行人;四要搞好清潔衛(wèi)生,自備垃圾容器裝納廢棄物,保持娛樂場地清潔衛(wèi)生;五是嚴禁亂搭亂蓋,使用遮陽傘。若違反以上規(guī)定,城管將取消其在這里的演出資格。
盡管報紙上刊登了限制事項,但在實際的管理中卻沒有那么嚴格。例如:規(guī)定下午2點到4點為演出時間,但一場戲一般為3小時,因而,在實際演出中無法照協(xié)議執(zhí)行。通過與觀眾的交流得知,戲班演出屬營業(yè)性質,沒按照規(guī)定交稅。在此前,城管部門來了好幾次都沒有管下來。這里的老年觀眾,特別是一些八、九十歲的老頭子,只要見城管的來了,不用人說,自發(fā)站在前頭要跟城管人員拼命,他們說:你們(指城管人員)要是把他們(演員)管地不唱了,叫我們這些老家伙到哪里消遣,到哪里去娛樂,我這個時間在哪里度過。和諧社會怎樣體現(xiàn)。后來,城管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強行管理,來后只叫看戲的人不要擠在馬路上,不要站道。再后來,老人自覺地把道路讓出來。這樣的管理較為人性化?,F(xiàn)在,武昌區(qū)委對這里的演出默認了,只要不違反進一步的原則問題就這樣算了。
綜上所述,自8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國家文化體制改革的深入,在70年代末成立的地市、鄉(xiāng)鎮(zhèn)楚劇團紛紛解散,演員自謀發(fā)展。在生存技能單一、職業(yè)習慣難以改變的情況下,有相當一部分人流落各地,仍以“唱戲”為業(yè)。武漢屬于全國的特大城市,在省內(nèi)居于首府地位,歷來商業(yè)發(fā)達,解放前就是楚劇活動的中心,擁有大量的楚劇觀眾。歷史契機與現(xiàn)實原因使各地楚劇藝人往來于武漢“討”生活。近幾年來,公園、街頭空地在城市綠化建設中面貌一新,成為居民休閑的好去處。楚劇藝人也在此覓到商機,分布在武漢三鎮(zhèn)街頭賣藝。平湖門地區(qū)因緊挨江灘、交通便利、逐步形成以老人為消費主力的環(huán)境。王春英等人的戲班也就在這一特定的空間下捕食、競爭、生存。地緣就是指地理緣分。正是由于有武漢平湖門等環(huán)境適宜、資源可享的特定空間的存在,楚劇在城市中延續(xù)。
注釋:
①林文雄:《生態(tài)學》,科學出版社.2007版39頁。
②陶古鵬:《楚劇演員生活五十年》,《文藝志》(資料選輯二),第249頁。
③(法)尼古拉埃爾潘:《消費社會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5版2頁。
④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版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