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在太行山的鄉(xiāng)村,為了我的成長,我母親把我許給一個石碾磙做干女兒。風把那個石碾磙風化得早已看不出它身上的凹槽,它豎在村口的一棵楊樹下,樹空心了,因為經(jīng)了年月,有孩子們在樹洞里做謎藏。夏天的時候有蛇出入,枯干的皮囊通往天空,居然有綠葉長出來,陽光的日子里會有陰涼罩下,仰頭望去,那郁郁蔥蔥的葉子比新生的楊樹多了幾分蒼翠。石碾磙在它的根部,放置了多少年呢?八十歲的老奶奶記事起,它就是這樣。一塊樸素的石頭,做了幾代人的干大。世上人已經(jīng)亂了輩分,它卻依舊非常莊嚴地坐在樹下,永不開口,讓你無法琢磨它的生命里是否真有“干大”的力量存在。鄉(xiāng)村的人們喜歡端了碗圍繞在它身邊吃飯,講古今、時下、當前和鄉(xiāng)村男女之事。我坐在石碾磙上聽,有人會說,你敢坐你干大頭上!我是給石碾磙燒過香的,也磕過頭,原因是我家就我一個女兒,怕不好養(yǎng),要找一個人來做干大。我母親是鄉(xiāng)村里的小學老師,小知識分子,文化文明了她的思想,卻沒有文明她對俗世的眼光。她明白,認一個人來給女兒做干大是多么麻煩的事,而她周圍的人都是不如她有文化的窮人。就這樣,我知道它是我干大,我叫它,他不應,或者,它壓根就不知道我叫它,雖然有點兒遺憾,但也讓神秘彌漫了我的童年。
我認石碾磙干大的時候,已經(jīng)七歲了,是有原因的,那一年發(fā)生了一件事情??爝^年了,年前的臘月里有一天是“吃炒節(jié)”,就是把豆子、玉茭炒了,吃的時候拌了蜂蜜,鄉(xiāng)村叫“吃甜”。大概意思是日子一年比一年越過越要甜了。頭一天的晚上,我的同桌秋苗對我說:“我有二兩糧票五分錢,明天去公社買燒餅吃,你回家和你媽要,你媽是老師有錢。”我們是第二天一早從我媽教學的村莊郭北溝出發(fā)的,走到公社不到中午。各自買了燒餅,不舍得吃,先是經(jīng)不住誘惑吃了半個,發(fā)現(xiàn)剛出爐的燒餅軟,不經(jīng)吃,大冷天,我們決定把燒餅放到石頭上冷,冷硬的東西總是吃得慢。這也是我們已往吃零嘴的經(jīng)驗。一路往回走,一路用指甲掐豆粒大一塊往嘴里放,是把燒餅含化了的那種吃法。走到郭北溝的小河灘上,天黑實了,村莊上空炒玉茭的香氣飄下來。秋苗問我,吃完了沒有?我說,還有一塊。我們把最后口袋里的燒餅掏出來,兩塊燒餅被團得像藥丸蛋子大,比了比大小,她很激動,因為,她比我剩下的大。然后,我們放到嘴里,抿著嘴等它慢慢化開,它總是化得很快。河灘正好是山的風口上,很快風把我們身上的汗收走了,秋苗說她冷,我們拉著手往村莊走,我們還瘋到后半夜。那一夜我尿床了,我媽第二天打了我,一條褥子曬在學校院子的鐵絲上,整個村莊都知道我尿床了。秋苗第二天病了,高燒不退,鄉(xiāng)下人不知道把她往醫(yī)院送,只喝蔥姜水發(fā)汗,汗發(fā)多了,人虛脫得瘦成一張皮。后來秋苗死了。我媽很害怕,要是死的是我而不是秋苗呢?她這一輩子就沒有閨女了。這樣,我才認了石碾磙做了干大。
我給石碾磙干大燒香,我媽問我:“你求你碾磙干大保佑你什么了?”我說:“我求它說話。”我媽說:“你怎么不求它保佑你學習好呢?”我學習不好,尤其是算術。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沒求,我沒有理想,對未來從書本上已經(jīng)知道了:“2000年要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蔽野堰@一段童年的事情寫出來,是因為,我知道村莊給我的記憶太深,人和事和村莊的氣息和民風民俗,我一輩子忘不掉,村莊的事夠我一輩子享用。
盡管我的童年因為我媽是老師,很少有玩伴,有時候想起來會很孤獨,但是孤獨中也有幾分交織的快感和欣慰。我的文學夢想是從不斷的失望中激發(fā)出來的,先是我媽不讓我學文化,要我去學戲,我不喜歡學戲,這樣,我必須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出路,只能是投己所好。我開始寫詩,詩是我青春年少里最簡短,最明麗的語言。我在不斷成長的過程中有時候要停下來,不是為了喘息,而是因為一些不曾料想的簡單的成熟。比如,我不想寫詩了,我覺得我成熟了,我想,寫散文比寫詩字多啊,到后來想寫小說,小說的字比散文更多么。我總是在做一個白日夢,用非常微小的細節(jié)來敘述我夢中的鄉(xiāng)村。我寫他們曾經(jīng)和我一樣活著時的喜怒哀樂,我寫他們其實是寫我自己。寫我不同時代生活的影子,我要把我這一生用小說貫穿起來,在我還有思想,還年輕,還有努力的時候,我寫我不同時代,不同社會,不同性別的生存狀態(tài)。我始終清楚,我活著,而不應該僅僅是簡單得無意識地按部就班地活著,我當與這片土地和土地上普通的人民共生、共度光景。這樣,我活著的人生五味甘苦就是社會的五味甘苦了,我的青衣布褲與在春風中吹生的萬物就相應、相生了,我的悲情愛恨就不是我自己了,因為,我已經(jīng)成為寫小說的人了,這個時代所給予我的存活現(xiàn)像,我,必須知恩圖報,必須懂得裹有一顆愛心,必須不斷地繼續(xù)努力下去!
生命是易脆的。人活著就是行走。寫作對我來說,是文字的行走,就像我的情人,只要我不拋棄它,一輩子它都依偎在我身邊。一個人既然背負了這樣沉重的命運,就不要去設置背景和道具,只有行走,只有寫作,才能讓我尋找回歲月透露出的希望。每個人都有自己靈魂的行走,時間意義上的行走可能千差萬別,而行走意義上的精神依托卻是最為重要的。走過時間,走過山河。我的行走不僅僅是在時間中穿梭。我讀群峰,遙想造山運動時,巖漿奔涌,地殼急劇強勁的自我搏斗之后,地質史終于迎來了一段珍貴的平靜的時光,自然過度到了它運動的沒有目的的合理目的性,找到了秩序。不僅使秩序具有了更強的生命力和無限的可能性,更讓我,一粒細小的微塵,可以在浩渺的天地間自由舞蹈,盡情釋放自己凝固已久的情感湖水與內心火焰。當我用自己的人生閱歷、審美經(jīng)驗甚至生命態(tài)度回首行走留下的痕跡時,寫作,宛如回應了我平庸生命中的貴族氣質。行走潛在的目標,沒有功利,沒有矯飾。地理的奇妙組合為我的命運提供了太多的可能性,并賦于了我強勁的身骨,行走告訴了我,什么速朽,什么永恒,什么膚淺,什么是本質,讓我在時間流逝中獲得了一種生命原始激情。我常常會想起我的出生地——鄉(xiāng)村。我的干大——石碾磙。村口的楊樹,窯內的毛驢,向晚的炊煙和歸來的羊群,一切的一切讓我結想成疾。我記得去冬的一領葦席,來年的夏日在院中央一鋪,就等于給夢找了一個憩身之地。我聽到了不遠處的玉米地里,蛙鳴聲彈著青玉米的葉子,明麗的月影朗照一切,我不敢大聲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氣、青草的香氣。老窯花紋繁復的窗欄板,一棵樹寬的門扇,紫銅的門環(huán),鐵葫蘆鎖,還有那年節(jié)時的甩鞭,我的先祖?zhèn)冞M進出出的背影,在我的生命中顯影,我想,鄉(xiāng)村的人對生活絕不是敷衍的,他們尋常生活是具備音樂的韻律的,他們過著世界上最平淡本分的日子,無羈無束,他們也滋生一些死去活來的故事,但他們不屑與人表訴。星光下那旱煙鍋粗大明滅的情懷,成為我寫作中最幸福的懷念。當我再一次回到鄉(xiāng)村,那棵楊樹已經(jīng)老死,曾經(jīng)坐在它的葉子下守望幸福和豐收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們的墳墓在對面的山坡上,夕陽落了,晚霞退了,在一切都可以顛覆的時間中,懷戀被放置在多維的記憶上,他們給了我精神的薪火傳承。
我的小說記憶一直停留在我的鄉(xiāng)村,這是我的弱點。有一點我想提到,我的鄉(xiāng)村,沒有完好如初的未來,只有無往不勝的歲月,生活沒有因為活不下去時失去活下去的勇氣,而活著,總能翻越心的大山。貧窮遏止了鄉(xiāng)村對自由的向往,大山遮擋了鄉(xiāng)村對理想的視野,但并不能讓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屈服。記憶里的鄉(xiāng)村,陽光拂照著我,給我格外刺目的燦爛,云朵遮蔽著我,給我無窮的想象,道路牽引著我,遙遠處,指向了我可能走出的山外。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運會是什么?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你可以這樣或者那樣。沒有。多少年之后,為了生存,我去學戲,懵懵懂懂地走出了大山,由此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然而,蝸居在城里的我卻怎么也舒坦不起來,鄉(xiāng)村的人和事一直在我的內心深處舒緩起伏著。閑暇時,我開始在紙上傾吐心曲。當有人說我的散文有小說的影子時,我才知道,我該用小說的形式來敘述鄉(xiāng)村了。我想我的創(chuàng)作一直都源于我的生活經(jīng)驗和記憶。
前面講過,我母親是小學老師,上個世紀的鄉(xiāng)村小學老師調動頻繁,夏天或秋天我和母親坐著毛驢車拉著家當換地兒去另一個村莊教書,我走過了當時我們公社的所有村莊。零星的村莊大都分布在山腰或山溝里。直到上世紀80年代,這里依舊沒有電,沒有自來水,一年四季因遠離一切文明的入侵,這里的人們只能賣勁地上山墾荒。日子過得四平八穩(wěn)。村莊的孩子們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長大,到上學的年齡,常常是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村莊上學,間隔的距離在視線之內,卻不能用腳步來丈量。他們渴望長大后走出大山。走不出大山,對他們來說也不是悲哀,生活的熱愛在他們腳步的方寸間,早已安身立命。我在看到這些情景時,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淚盈中心一動,我感謝我有一位走莊躥村教書的母親,我感謝她給了我生命的靈醒。我由我母親的教書生涯寫出了《地氣》。
我想起我的24歲的嬸嬸。記得那一年春上祖父牽驢出山跳馬。臘月里驢生驢騾。叫驢跳馬,牡馬所生為馬騾,兒馬跳驢,牡驢所生為驢騾。老驢體弱無乳,祖父要祖母去和嬸嬸說,要她給小駒一口奶吃。月子里喪子的嬸嬸羞紅了臉走進祖父的窯洞,祖父避羞走出自己的窯洞,嬸嬸解了衣扣,探乳相贈,小駒恍然驚懼退縮跌落在地上。祖母很是無奈地叫了叔叔來,叔叔后生氣盛,從老驢身上揪下一把驢毛來,纏在嬸嬸乳頭上。嬸嬸緩緩地躺在小駒身邊,小駒平平地,極力地伸過嘴去,時是黃昏,可以清晰地聽到小駒吸乳之聲,那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聲。年輕的嬸嬸,肌膚透亮,在黃昏的天青中流溢出絲綢的光澤。嬸嬸有淚流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艱難贖回的幸福。多少日子,她就這樣在悲傷的邊緣上喂養(yǎng)了小駒。生命的等級超越了,那蒼蒼深山中血脈里流淌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倫理道德——款款情深啊。我認為,只有中國的女性才具有如此偉大的母愛!
人世兼善天下,鄉(xiāng)村是一部負載著文明氣息的大書。人們微笑著盯著日月,不冷不熱;緣起的根,似乎埋得很深,又似乎放下了與自己體溫共冷暖的土地;走近一切令他們心動的景象里去想象那些風華雪月中的未知情節(jié)。
如果一個人出生在鄉(xiāng)村,童年也在鄉(xiāng)村,一輩子鄉(xiāng)村都會給你飽滿的形象。而鄉(xiāng)村,任何一個催人落淚的故事,都要在時間的流逝中消失。寫故事的人,不是隨意地看著過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過去的日子里找到活著的人或故去的人對生活某種目的或是境界——虔誠的一面。文字不是無限強化它無限的痛苦、無限的漫長,而是要強化它無限的真誠和無限的善良。我在寫他們時,我想到了,人生是一條不可知的路,把頭抬起來,將目光送出去,目光就落在了遙遠。遙遠有多遠呢?百人百樣人生。人生賦予幸運兒的是平坦,但沒有曲折的人生卻是不完整的人生。小說是生活的藝術,一切該由讀者自己的審美經(jīng)驗與人生感悟去進行不同的理解。文字不是無限強化它無限的痛苦、無限的漫長,而是要強化它無限的真誠、無限的善良,社會的進步走到現(xiàn)在是它的真、善、美,不是假、丑、惡。寫作是我另外的一生開始,我對這些認知恰恰是鄉(xiāng)村給我的。
在我的轉述中,歌哭笑罵也罷,述不完的無奈與辛酸也罷,我卻無法窮盡人世間多樣的人生。有多少美好深埋于時間中,親情、友情、愛情,每一種情感中都會有我熱愛的敘事,我想,生命的價值僅僅在于,我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我是朝向這個目的地行走,行走得認真,摒棄了種種誘惑,走得執(zhí)著。
傅雷先生批評張愛玲時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不缺少天才,可惜都沒有好的收場。我自然不是天才,但我希望自己不要有一個太壞的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