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文茂,男,生于1966年,當過教師,后在行政部門工作多年。現(xiàn)任武城縣建設(shè)委員會主任。有多篇作品發(fā)表于《山東文學》等刊,著有小說集《御馬園紀事》、散文集《小城漫筆》。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德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
1、大哥的游魂
在我們村莊向東南500米處是我村村民靈魂的棲息地。這里也埋葬著我的大哥。他墳頭的草已經(jīng)很高了,但他靈魂不死。在夜深人靜時,有人看見他爬起身來,在墳地北側(cè)的田野里巡游。田野里長滿青青的麥苗,大哥輕快地邁著步子,有時蹲下來仔細端詳麥苗的成長。大哥看著麥苗拔節(jié),秀穗,看著麥秸稈由綠變黃。當村里的人踏著晨光來收割麥子時,大哥悄然離去,從不驚擾他的鄉(xiāng)鄰。麥茬地里又冒出綠油油的玉米苗,大哥在夜里靜聽玉米秸咔咔拔節(jié)的聲音。我知道在大哥的心中這片土地不應(yīng)該僅僅生長小麥和玉米,他留戀的是在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的果樹園。
大哥像唱歌一樣輕輕嘆息道:“哦,我的果樹園……”
其實大哥日夜守望的果樹園早已不存在了。大哥也隨著果樹園的消失而悄然離開。但是大哥的心不死,他仍然蟄伏在這塊土地上苦苦地守望。
2、六百年的村莊
大哥的游魂在暗夜里流浪。他站在麥地里向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遙望。
這個村莊是這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這個村莊有六百年了吧!大約在明朝初年,燕王朱棣和侄兒惠帝在中原大地展開拉鋸戰(zhàn),尸骨遍野,荒無人煙。戰(zhàn)火平息,朱棣即位。有鐵、王、屈、董、刁五姓軍戶是朱棣的部下,在推翻惠帝的戰(zhàn)斗中立有小功,戰(zhàn)爭結(jié)束,奉上級的命令解甲歸田,選擇魯西北這塊荒涼的土地作為安家之所。有的回老家接來老婆孩子,重薪拿起鋤頭開荒種地,有的則與山西等地來的移民喜結(jié)連理,繁衍生息。在鐵、王、屈、董、刁五姓之外,陸續(xù)遷來李、陳、潘、孫、龐、楊、梅、豐等姓。這個村莊開始熱鬧起來,至今全村已有800余口人,凡十三姓。這十三姓中,人口的分配嚴重失衡。鐵、王、刁、李、陳五姓人口占了全村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余八個姓氏多則三五戶,少則一二戶。從明初至今六百年間,幾經(jīng)風雨,各家族的興盛和衰落也不盡相同。當初建村時的五大軍戶中,董姓至今已幾代單傳了。倒是后來的移民李姓和陳姓人丁興旺,各推出一名年輕后生,成為這個村莊政治舞臺上的領(lǐng)袖。
六百年在歷史的長河中轉(zhuǎn)瞬即逝,六百年的村莊卻發(fā)生過數(shù)不清的故事。
這個村莊在六百年間出生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這個村莊在六百年間被戰(zhàn)火或瘟疫毀壞過多少次,重建家園后面積又擴大了多少倍?人間一個丁天上一顆星,人死后會升天嗎,會在天上遙望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嗎?人死后到底有沒有靈魂?如果人的靈魂不死,這個村莊有多少游魂或冤魂在村子的周圍和天空游蕩?
我們生活在這個混沌的世界里,每日里為生忙為死忙。誰有閑功夫去想那些與人的吃飯穿衣無關(guān)的東西?但大哥現(xiàn)在很清閑,他每天在夕陽西下之后,鉆出陰濕的墳地,漫步在村東的田園,思考這些與我們有關(guān)和無關(guān)的問題。
3、不結(jié)果的果樹園
大哥苦苦守望的曾經(jīng)存在過的果樹園方圓大約40畝。里面雜陳著蘋果樹、梨樹、桃樹、杏樹、葡萄樹和幾棵柿子樹。果樹園的外圍是很寬的兩道水溝和四排粗細不同的槐樹,這完全是為防御鼠竊狗偷之輩而設(shè)置的障礙。
俺村的這片果樹園完全是老支書刁愛田的杰作。他從小苦大仇深,解放的時候?qū)儆诜繜o一間地無一垅的那種貧農(nóng)。他熱愛土地,恨不得一镢刨下去能從土里刨出個金元寶來。他帶領(lǐng)群眾種大寨田、開紅旗渠,往往身先士卒,干起活來不要命。一幫小青年干活不跟趟兒,就背后給他取了個雅號叫“狠絕戶”。這個雅號在我們魯西北是毀譽參半的。不過刁支書聽了這個雅號并沒有進行回擊,因為他的老婆確實不爭氣,結(jié)婚幾十年也沒有給他生出一男半女來。他報復(fù)人的方式就是給說他壞話的人安排更多更臟更累的莊稼活,干不完活不收工。
“文化大革命”已轟轟烈烈地搞了好幾年,村內(nèi)各派斗來斗去也沒斗出個眉目來。刁支書對斗爭不感興趣,他只關(guān)心群眾能不能吃上飯,兜里有沒有錢花。按說這樣的人是要靠邊站的,但他根正苗紅,沒人敢招惹他。有一次他進城在商店里看到出售的蘋果和梨,打聽清楚價錢后突發(fā)奇想,回村就帶領(lǐng)群眾規(guī)劃種植了40畝果樹園。刁支書的如意算盤是:一部分土地保群眾吃飯,一部分土地保群眾花錢。
俺村的果樹園日見繁茂起來。遠遠望去,果樹園郁郁蔥蔥,生機無限。陽光明媚的春日里,果樹次第開花了,桃花紅,梨花白,引來一群群小蜜蜂采摘花蜜。全村人都掰著手指頭計算著秋天的收獲。我和幾個小伙伴等不到秋天來臨,就悄悄地越過寬寬的水溝,鉆過密密的槐樹墻,爬上枝條橫生的蘋果樹和梨樹。準備采摘幾個青澀的果子。但是攀爬了幾棵果樹后,發(fā)現(xiàn)果樹上的果子稀稀落落,這可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這件事情不需要我們?nèi)ソo刁支書報告,他兩眼整天盯著果樹園,做夢都想在樹上撈錢呢!刁支書再也坐不住了,他跑到縣里拉來一個林業(yè)技術(shù)員,人家在果園里轉(zhuǎn)悠半天后說:你這果園規(guī)劃不合理,種的果樹太雜,授粉不好;再一個毛病是苗子品種落后,掛果率低,品質(zhì)差。刁支書聞聽此言,一腚坐在了地上……
1975年初冬的一天晚上,刁支書來找大哥。刁支書跟大哥很合得來,一是大哥干活舍得賣力氣,二人惺惺相惜;二是大哥上到初中二年級,雜七雜八地讀過一些書,比起那些不學無術(shù)的紅衛(wèi)兵小將來算是有點文化,雖然刁支書大字不識幾個但他佩服文化人。起初大哥認為刁支書又來找他閑拉呱兒,就東一耙子西一笊籬地閑聊。拉了一會兒大哥覺得不對勁兒,刁支書拉來拉去總離不開村東那片不結(jié)果子的果樹園。
刁支書說:“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片果樹園不結(jié)果,我咽不下這口氣呀!”
大哥道:“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抓矛盾就要抓主要矛盾。我看咱這果樹園的主要矛盾就是沒有好的技術(shù)員。要有好的技術(shù)員,咱這果樹園就不會貪大求全,致使果樹授粉不好;要有好的技術(shù)員,咱這果樹園就會選優(yōu)良品種,掛果率高,品質(zhì)又好,能賣好價錢……”
大哥運用毛主席的理論這么一分析,刁支書點頭如搗蒜。
刁支書說:“對對對,對對對……我今天就為這事來的??h里要選派幾個人到黃河邊上一個國營林場學習。培養(yǎng)咱自己的技術(shù)員,公社里叫咱村推薦一個人,我就推薦了你。其他幾個支委不同意,說你出身不好,但我相信你是一棵好苗子。你就放心地去,好好學習,隊上按整勞力給你記工分?!?br/> 我們家出身中農(nóng),是貧農(nóng)和下中農(nóng)團結(jié)的對象,像這樣天上掉餡餅的事很難落在我們頭上。大哥樂得屁顛屁顛地投奔國營林場去了。
4、大哥的婚事
眨眼大哥到了娶媳婦的年齡。父母犯了愁。自古養(yǎng)兒為防老,但生兒育女是一件多么辛苦的活呀!
首先是生計問題。全家9口人,奶奶、父親母親和我們姊妹六個。奶奶常年偏癱在床。用醫(yī)用藥,還得有人伺候,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我和二哥及兩個妹妹還不能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生活的重擔壓在了父母和大哥、大姐的肩上。一個整勞動力在農(nóng)田里辛辛苦苦忙活一天,出滿勤、干滿點,掙不到一毛錢,可見全家的生活到了什么地步。
第二是房子問題。全家五間房、9口人,這是一道難做的數(shù)學題,學明白黃金分割的人未必能把9口人合理地安排在五間房里。
第三是結(jié)婚用的財禮。在中國,越窮的地方女孩出嫁要求的價碼越高。一家人的吃飯穿衣都成了問題的情況下,一個人結(jié)婚所需的彩禮自然也成了問題。
為大哥說媒的人陸續(xù)上門,看看我們貧寒的家境,搖搖頭,走了。
母親當機決斷:蓋房。母親認為,兒媳婦娶進家門有沒有房子住才是最大的問題。
蓋房的重擔落在了大哥的肩上,因為這是牽涉到他自身利益的事。第一步是墊宅子。我們家有一塊宅基地,是一片洼地,要蓋房子需墊土。入冬之后,農(nóng)閑時節(jié),公社里沒安排水利大會戰(zhàn),大哥開始了自己墊宅基的工作。大哥黎明即起,拿一把镢頭、一張鐵锨,推起獨輪車,車上裝著自己用紅荊條編的三只特大號的筐(其中一只筐橫放著),來到村外一塊廢棄地里,挖土。寒風凜冽,大哥頭上冒著熱汗,把一車車土推進了自家的宅基地里。冬去春來,大哥看宅子里的土冒了尖,待夯實后也足夠了,就轉(zhuǎn)頭去打坯。凍土層剛剛?cè)诨?,大哥在村外選一塊地,挖到黏土層,開始打坯。打坯是個力氣活,也是個技術(shù)活,一般由兩個人合作,一人負責填土,一人負責打坯。兩個人合伙打坯,一是節(jié)省力氣,二是兩個人邊干活邊說說話也可解解悶兒。大哥干起活來不愛說話,他一個人悶頭打坯,他把力氣和對新生活的憧憬全夯進坯土里。
蓋房用的木料也是自力更生。母親吩咐把自家院子前后的樹木全部刨掉,榆樹、柳樹的主干備做檁條,不夠材料的備做排椽。檀條的數(shù)目還是不足,母親決定把粗木料鋸開,一根分成了兩根。
我們幾員小將也分擔了一份工作,放學之后背了糞筐去撿磚頭,以備墊墻基用。
蓋房用的磚和瓦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依靠自力更生來解決了,全家人勒緊了褲腰帶,硬是從牙縫里擠出一點錢來,湊足了磚瓦錢。
房子蓋好了,為大哥說親的媒人又上門了。跟著媒人來相親的姑娘,看看新房里空空蕩蕩的擺設(shè),搖搖頭,嘆口氣,走了。
土地承包到了戶,家里的生活富裕起來。大哥又當上了村里的果樹技術(shù)員,大哥的春天到來了。但大哥早過了應(yīng)該結(jié)婚的年齡,我們這一帶待嫁的女孩都早已成了別人的新娘。在媒人的撮合下,大哥與四川尚未脫貧地區(qū)的一位年少女子結(jié)了婚。這一種姻緣是當時魯西北地區(qū)的一種風尚。
5、集體承包果樹園
大哥在黃河岸邊的國營林場呆了一年,回村后擔任了俺村果樹園的技術(shù)員。他手持一把果樹剪刀向果樹園發(fā)起了堂吉訶德式的進攻。他對果樹大加砍伐,砍掉和鋸掉了太多橫生的枝條,引起果樹園工作人員和村民太多的非議和不滿。但有刁支書在后面硬撐著,所有的非議和不滿都像空中的浮云一陣風就給吹散了。這是1976年冬天和1977年春天的事情。全村人都和刁支書一樣等待著秋天的收獲。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果樹園里并沒有長出希望來,刁支書和全村人都像泄了氣的皮球。
到了1978年的春天,自上而下推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刁支書的思想已跟不上形勢的發(fā)展。刁支書說:“什么聯(lián)產(chǎn)承包,說白了就是搞單干!”這個沒文化的人不愿搞單干,就這樣被罷免了官職,刁支書換成了陳支書。
陳支書順應(yīng)時勢,把全村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名義上是聯(lián)產(chǎn)承包,實際上是自家種自家的地。但果樹園是真正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果樹園里有十幾個人,按照國營林場的設(shè)置,村支部任命了場長、副場長、技術(shù)員、會計、保管員。大哥作為技術(shù)員仍然留任。這個聯(lián)產(chǎn)承包小組和生產(chǎn)隊的編制沒什么區(qū)別,沒有明確的工作目標,收多了不獎,收少了不罰,干多干少一個樣,每人每天記10個工分。水果的價錢又低,每人每年算下來也掙不了幾個錢。所有的人家里都有承包的土地,總能抽出空兒來到自家的土地上大顯身手。果樹園里由場長派活,技術(shù)員推廣的新技術(shù)是賣力氣的活,誰也不愿干。時間就這樣一天天消耗掉了,到了秋后沒有收獲,到了第二年的秋后沒有大的收獲,第三年、第四年仍沒看到好的起色……人們漸漸失去了對果樹園的興趣。
6、保衛(wèi)田園的戰(zhàn)斗
那時候天天在下雨,大雨下得溝滿壕平。有一次卻是小雨淅瀝,連續(xù)下了二十幾天不停。突然在一天夜里雷聲隆隆,雨聲驟起,躺在炕頭上耳聽得左鄰右舍有土墻坍塌聲,驚得村人不敢入睡。我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耳聽得地動了快跑呀又或者著火了快救火呀反正聽不明白也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呼地跳將起來,朦朧中掃視屋中。除兩個妹妹睡在炕上其他人皆無蹤影。我循了亂哄哄的聲音找到村東南,看到了一次械斗的場面,我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都參與了這次戰(zhàn)斗,因為這是一次保衛(wèi)田園的戰(zhàn)斗。
在村南與我們相鄰的村莊叫李莊,地勢較高但澆灌和排水的渠道不暢。這次淫雨連綿,李莊人喝夠了水,地里的莊稼淹沒了頭。李莊人黎明即起,帶了家伙兒準備放水淹了俺村。俺村人早有防備,風調(diào)雨順之年就在村南修了堤壩,提防李莊人放水來淹。這條堤壩是保護俺村田園的一條屏障。未等李莊人掘開堤壩,俺村人在黎明里吶一聲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抄了家伙兒早到了堤壩上。
兩村人手提鐵锨、大镢和三齒鐃,劍拔弩張,唇槍舌劍,如箭在弦。李莊人欲挖堤放水,俺村人堅決護堤擋水,兩村人互不相讓。戰(zhàn)略對峙,攻心為上,兩村人口號聲聲、歌聲陣陣,向?qū)Ψ桨l(fā)起了猛烈的政治攻勢。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東風吹,戰(zhàn)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br/> “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br/>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走資派還在走?!?br/> “反擊右傾翻案風?!?br/> “要斗私批修?!?br/> “造反有理。”
“要學習《海港》精神,公心壓倒私心。”
“放你娘的狗屁,把水放過來,俺村的莊稼就毀了。”
亂七八糟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這些口號都是老一套,每次開群眾大會或者批斗會都離不開這些內(nèi)容。
俺村的人光顧了喊口號早忘了正事,李莊人趁機下手掘堤。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大哥大吼一聲:“哪個狗日的敢再掘堤!”隨之跳入水中,堵在堤口上。兩村人不再喊口號,也不再掘堤,齊刷刷把目光集中在水中這個不要命的小伙子身上……
多年之后,在另一場保衛(wèi)果樹園的戰(zhàn)斗中,大哥不明白那些曾經(jīng)一起保衛(wèi)田園的戰(zhàn)友什么時候變成了自己的敵人。
7、單干
1982年春節(jié)剛過,俺村舉行村民代表大會,民主研究果樹園承包方案。俺村共四個生產(chǎn)隊,各隊的隊長、副隊長及能代表各家族根本利益的代表都參加了會議。果樹園的全體工作人員也都參加了競標。會議沒有明確的承包目標,也沒有明確的競標方案。會議開得一團糟。人們懷念大集體,誰也不愿這大片的果樹園白白地糟蹋掉,實踐已證明集體承包也沒收到好的效果,一家一戶承包又沒有這個能力。這為大哥提供了發(fā)揮的空間。
大哥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看果樹園的問題關(guān)鍵是投入不足。要想叫馬兒跑得快就得叫馬兒多吃草。沒有足夠的肥料,什么樣的樹也結(jié)不出好果子來?!?br/> 大哥的這句話等于放了一個屁,誰也沒認真,誰也沒聞出味道來。其實他既推卸了自己在技術(shù)上應(yīng)負的責任,又為自己承包果樹園埋下了伏筆。反來復(fù)去爭論的結(jié)果是誰也不愿收拾這個爛攤子。最后經(jīng)再三研究,黨支部同意了大哥承包果樹園的方案。我當時正在讀高中,沒有見到這個承包合同的具體條款,也無從評價這份合同是否合理,但是參加會議的人沒有人提出異議。
8、醫(yī)院的逃亡
父親堅決反對大哥的決定。父親認為一旦果樹長不出果子來,我們就辜負了全村人的希望;一旦果樹園獲得了豐收,我們就會像地主老財一樣成為全村的敵人。
但是母親對大哥的決定給予了堅決的支持。我們家是典型的女主內(nèi)男主外的家庭。家中大事向來是由母親作主的。
大哥九歲時得了一種怪病。他日漸消瘦,咳嗽不止。母親遍請名醫(yī),都說不出個子丑壬卯來。大哥中藥西藥都吃得不少,就是不見什么成效。母親果斷決定帶大哥到天津兒童醫(yī)院看病。接診的宋院長是個中年專家,他認為這是個奇怪的病例,建議留院觀察。母親有點為難,因為這件事情發(fā)生在1960年,我的家鄉(xiāng)正在發(fā)生百年不遇的水災(zāi),家里的人吃不上飯是最大的問題。但是母親最終還是決定把大哥留在醫(yī)院。自己去想辦法解決住院費和生活問題。
母親背一包籽棉在深夜躲過暗哨步行跨過運河到河北軋成皮棉,又在另一個深夜躲過暗哨帶皮棉回家,日夜不停把皮棉紡成線,織成各種花色的粗布。母親帶著自己織的花布到遼寧、吉林、黑龍江,用花布換玉米,用玉米換地方糧票,站在高級飯店門口用地方糧票換成全國糧票,為了省錢在火車上逃票回到天津,再用全國糧票兌換成現(xiàn)金交大哥的住院費和生活費。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觀察和診斷,宋院長認定大哥得了一種左肺支氣管擴張的疾病,并主刀為大哥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大哥很快康復(fù)了。宋院長對自己的杰作很滿意,有時拍著活蹦亂跳的大哥的腦袋說:“小家伙,我可以打保票,將來只要沒有其他毛病,你這樣的身體當空軍也沒問題?!?br/> 大哥的病拖欠了醫(yī)院一筆不小的醫(yī)藥費,這筆錢母親是無論如何也籌集不到了。母親和大哥想到了從醫(yī)院逃跑。母親計劃自己先帶著必要的東西離開,大哥佯裝躺在病床上等醫(yī)生查房后再悄然逃走。
母親望著九歲的大哥問:“兒子,你行嗎?”
大哥點頭道:“娘放心,我行。”
宋院長來查房的時候,見大哥還賴在床上睡覺,就輕輕拍了大哥一下說:“小家伙,別睡懶覺了,今天可以出院了?!?br/> 大哥睜開眼,假裝揉了揉眼睛,笑著說:“宋院長呀,我等俺娘,俺娘來了結(jié)完賬就走?!?br/> 母親和大哥以農(nóng)民的自私和小聰明從醫(yī)院勝利逃亡。在母親看來,她也不欠醫(yī)院什么,一家人吃飯都是在生產(chǎn)隊的大鍋里,看病也應(yīng)該由公家來管。但母親覺得很對不住人家宋院長,宋院長救了大哥一命,臨走竟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
9、當“總理”的父親
父親的意見被母親否決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為父親向來只負責對外事務(wù)。他在村中多年擔任“總理”一職。
在我們魯西北這地兒,婚喪嫁娶是由一個專門的組織來操辦的。這個組織現(xiàn)在叫做“紅白理事會”。人們稱“紅白理事會”的首腦為“總理”。單位上的“總理”一般由政工負責人或工會主席來擔任,而村莊里的“總理”則是公推德高望重、熱心公益、辦事公道的人來擔任。在村里,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有幸擔任“總理”。
我的祖父擔任“總理”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聽父親說,祖父當“總理”很風光,全村一千多戶人家婚喪嫁娶都由他來主持。這一千多戶人家貧富懸殊很大,這辦事的尺度就不好把握。有一個財主平時在村里為人不地道,要娶兒媳婦了生怕莊里莊鄉(xiāng)不捧場,就把祖父請去商量。財主說:“娶媳婦辦婚宴要圖個熱鬧,咱不怕花錢,咱有的是錢。辦宴席你得把我五十畝地一年的收成花掉,花不掉我跟你急?!弊娓笐?yīng)道:“這事好辦,就看我的面子,莊里莊鄉(xiāng)的也會來幫忙。你就擎好吧!”舉辦婚禮時,果然來了很多人,有幫忙的,也有來吃飯的。平時村里混不上吃喝的來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叫花子也都來了?;檠鐝脑鹤永飻[到了大街上。后來饅頭不夠吃,祖父吩咐大廚:“烙大餅!”這場婚宴辦得場面大,得人心,以致過了很多年,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還在津津樂道。
祖父去世的時候,父親還年幼。父親有三位哥哥、兩位姐姐,日子過得艱難,不滿二十歲就入贅做了上門女婿。我們家在村里是獨門,父親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在村里能站穩(wěn)腳跟,混出名堂,并最終擔任“總理”一職,說明父親是有一套本事的。
父親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父親熱愛土地,在莊稼地里耕耙種收都是一把好手。父親更會侍弄牲口,在生產(chǎn)隊里干了多年的飼養(yǎng)員。土地分到戶,父親種得莊稼分外好,養(yǎng)的牛騾更是膘肥體壯。父親是個真正的莊戶人,他也因此贏得了莊戶人的尊重。
父親是鄰里的好幫手。父親做瓦工的手藝很好,村里的人家修房蓋屋,必能見到父親來幫忙的身影。父親給人幫忙還不要報酬。到吃飯的點了,父親或偷偷地溜回家,或向東家撒個謊道:“我還有點急事,先走一會兒?!睎|家怎么挽留也是白搭。到了冬天,父親就拿一把瓦刀為鄰里盤爐子。父親盤的爐子既省煤火又旺。
父親富有同情心。我們家出身中農(nóng),既是貧雇農(nóng)團結(jié)的對象,又是地主富農(nóng)巴結(jié)的對象。父親同情弱者,對出身地主富農(nóng)的人也不小瞧,對混不上吃喝的人盡量周濟。鄰里有了難事,父親就幫忙出主意;鄰里之間有了隔閡,父親就出面調(diào)停。
父親見多識廣。上世紀六十年代,魯西北鬧饑荒,父親帶著妻兒下了東北,在哈爾濱的一個農(nóng)場闖蕩了兩年?;氐郊胰兆舆€是不好過,他就帶著幾個鄉(xiāng)親到南臨沂以物換物,終于渡過了難關(guān)。在走南闖北的過程中,父親結(jié)交了很多知心的朋友。
父親擔任“總理”盡職盡責,替東家辦事,處處為東家著想。村子里婚喪嫁娶的事繁文縟節(jié)內(nèi)容很多,父親對這些套路很熟,對來應(yīng)職的人脾氣和能力摸得很透。什么人守“內(nèi)柜”,什么人支應(yīng)“大柜”。什么人負責“陪客”,什么人能當大廚,什么地方的吹鼓手出彩,這些在父親的心里都有一本明細賬。村里人家貧富有別,父親掌握著很好的尺度。有位富裕的人家操辦婚事時想圖吉利提高一下招待標準,無非就是喜煙喜酒和喜宴的標準高一些,父親對他說:“那不行,這規(guī)矩不能破,你要提高了標準,人家窮一點的人家就沒法過事了?!睎|家欣然接受了。村里有個二流子,對父母不孝順,他父親在餓病交加中死去。這小子來請父親為他操辦喪事,父親說什么也不去。后來在眾人勸說下,父親勉強去了。但父親很是氣憤,破天荒地大操大辦了一次,很是讓這不孝之子出了一次血,村里的人都拍手稱快。有位村干部辦事不公道,被免了職,要在“紅白理事會”里尋個差事,“理事會”的人都不同意,父親說:“干部下臺了,就是個白板,也想往人堆里扎,理應(yīng)給他個為民服務(wù)的機會。他平時能說會道的。就讓他去陪客吧!”那位下臺的村干部感激萬分。
歲月無情,父親日漸老邁了。每當看到父親為他人操辦完婚喪嫁娶的大事,喝得微醺,步履蹣跚地走回家,滿足地微笑著,念叨著宴席上的軼聞趣事,我就再一次對父親油然而生敬意。
10、寄托希望的果樹園
新的生活開始了。我們舉家搬遷到了果樹園里,埋鍋造飯,雞鳴即起,日落而息。大哥繼續(xù)擔當技術(shù)員,其他人不分工種,不分晝夜,都在盡最大努力為著一個未知的目標流著血汗。
我們首先對果樹園的布局進行了重新規(guī)劃。比如果樹園的四周是為防御鼠竊狗偷而布置的排水溝和栽植的帶刺槐樹,就如同古代的護城河,母親果斷決定平掉排水溝,刨掉不成材的灌木叢。母親說:“這些擺設(shè)都是防好人的,真有人想偷你僅靠這個是擋不住的。浪費掉這么多的土地太可惜了?!痹诠麡鋱@的一角是一片枯死的梨樹,梨樹的品種很差,又缺少管理,早就枯死了,只剩下幾個干樹墩,既沒有收獲又影響果樹園的美觀,在母親的動議下,我們刨掉了干樹墩,平整出一大片土地。在平整后的土地上,我們播下了棉花種子。有時父親、母親、二哥和大妹也會心血來潮。隨心所欲地在果樹檔里找塊空閑地種上幾棵茄子、南瓜或者扁豆之類的東西,這在果樹園里成了很好的點綴。我可愛的鄉(xiāng)鄰們也跑來幫忙了。按照鄉(xiāng)里的習俗,農(nóng)忙時節(jié)鄰里之間互相幫忙是應(yīng)當應(yīng)份的,互相之間沒有報酬,有時活太累頂多也就是留下吃頓飯。他們和我們?nèi)乙黄?,清除掉果樹檔里的雜草和果樹葉,深挖大坑,把雜草和果樹葉埋起來漚成土雜肥。大哥說:“這些都是上好的有機肥呀,原來都自白地燒掉了,沒有人愿意賣這種傻力氣。但我向大家保證,力氣沒有白賣的。”大哥的新政也只有在家里才能推行,在集體里他的話就像放了個屁隨風就吹走了。大哥在為果樹剪枝之余。還追在陳支書腚后里要資金。陳支書說:“現(xiàn)在村集體窮得叮當響,我手里哪會有錢!”大哥說:“合同里寫得明白,你不投入,果樹怎么會結(jié)出果子來?”陳支書說:“那你自己想辦法。你去借錢,我給你聽利息?!贝蟾缰缓玫洁l(xiāng)信用社跑貸款,他也知道陳支書不會給他聽利息。信用社的貸款保證了果樹生長所需的肥料和農(nóng)藥,也在全家人的肩上壓下了沉重的擔子。
果樹園里的果樹和種下的棉花凝結(jié)著全家人的心血和希望茁壯成長。
有時我可愛的鄉(xiāng)鄰們下地干活路過果樹園,也會駐足停留片刻,與父親抽上一袋旱煙,拉幾句家常??吹缴鷻C盎然的果樹園,也會夸贊幾句。
“今年的果樹長勢不錯呀!”
“今年的果樹花開得不少呀!”
“果樹園里收拾得這么整齊呀,真是大變樣了!”
秋后的收成會怎樣呢?沒人做這種預(yù)測。
有一次早已下臺的老支書刁愛田專程來到果樹園,全家人把他奉為上賓。他叼著一支旱煙袋,用手攥起一把泥土對大哥說:“多么好的土地呀,怎么就長不出果子來呢?”大哥說:“會結(jié)果的。我不會讓你失望的?!?br/> 這一年的秋天,我家承包的果樹園結(jié)了不到兩千斤果子。第二年的秋天,我家的果樹園結(jié)的果子達到了五千斤。第三年的收成不錯,總計超過了一萬斤。但這時的水果便宜得很,與全家人投入的心血不成正比。好在我們還種植了棉花,棉花的收成和價格都不錯。
全家人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年……
11、火氣沖天的村莊
我們這個村莊的人都是直性子脾氣,嗓門大,干事猛,火氣旺,一點火就著。
有一個時期,我們村的人熱衷于罵街。這是一種特有的風尚。比如誰家丟了雞鴨鵝之類的家禽,或者走失了貓狗之類的寵物,總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又恰好懷疑是鄰居某人做了手腳,可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這時丟了東西的人家主婦就當街一站,或者爬上房頂,破口大罵。罵街的聲音要嘹亮,要讓全街的人都能聽得到。罵街要講究藝術(shù),要指桑罵槐,指雞罵狗,指東罵西,要讓街坊鄰居都聽得出挨罵的對象,又讓挨罵的人挑不出理來,有種啞巴叫狗咬了的感覺,難受說不出來。如果罵得實在難聽,挨罵的人咽不下這口氣,有膽子跳出來對罵,那就有熱鬧可看,大街上全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偶而也有人站出來當說合人,勸架。但更多的人趁機瞎起哄,那就比看戲還要熱鬧。參與罵街的主要是家庭主婦,要是男人罵街就會被人笑掉大牙。
有一個時期,村里的年輕人耐不住寂寞,夜深人靜之后傾巢出動,來到村南的場院里,一字兒排開,從左至右,一個挨一個,對著茫茫黑夜,可著嗓子喊,比比誰的嗓門大,比比誰喊的音拉得長,比比誰喊的聲音傳得遠。后來是擂臺賽,一個對一個,單挑。再后來比賽變了味,變成了家族和家族的對決。一個家族的人站成一個方隊,不同的家族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一般情況下,家族人口的多少決定了發(fā)出聲音的大小。大家族發(fā)音聲如洪鐘,小戶人家發(fā)音嘈嘈雜雜。陳姓和李姓成為這場比賽的優(yōu)勝者。
有一個時期,俺村的人又對放火產(chǎn)生了興趣。夜靜更深,突然有哪一家堆放在街上的柴草著火了。火光燒紅了半邊天?!爸鹆?著火了!快救火呀!”大街上喊成一片,亂成一團。相鄰的人,有時全村的人,都提了水桶、拿了鐵锨,奔赴火場。眾人一陣忙活,澆滅了火,安慰柴草主人一番,主人對眾人千恩萬謝,同時慶幸并無大的損失。救火的人邊回家邊議論失火的原因,回到家脫衣上炕,還未入睡,外面又喊成一片,亂成一團?!爸鹆?著火了!快救火呀!”急忙忙穿衣出門,才知道自家的柴草被人點著了,救完火回到家才尋思過味來,原來是自己幫鄰居救火和路上的議論惹惱了放火者。自家的柴草被燒,就琢磨近一個時期得罪了哪位高鄰,或者在歷史上與哪位街坊有隔膜。一旦對某位鄰居產(chǎn)生了興趣,就越琢磨越像,越琢磨越生氣,一時性起,趁夜黑風高,一把火把這位鄰居的柴草點了,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卻不想放火引起了連鎖反應(yīng),俺村隔三差五就有火燒起來。放火成為了這個村莊的娛樂性節(jié)目。
“火燒旺地,這個村莊是要出貴人的?!币晃宦愤^俺村的半仙說。
12、大干部來到果樹園
1985年7月,我大學畢業(yè)在家等待分配。閑來無事,自覺參加在果樹園里的勞動。這一天,我正和一家人忙活著向果樹上噴灑農(nóng)藥。果樹園外突然開來一輛吉普車,從車上跳下幾個公家人。陳支書也從車上下來,熱情地向大哥打招呼:“文龍,快過來,縣里的領(lǐng)導有事要和你談?!贝蟾缫魂嚲o張,不知道我們這小小的果樹園何以驚動縣里的領(lǐng)導大駕光臨。鄉(xiāng)團委劉書記接著說明來意:“近日全區(qū)青年創(chuàng)業(yè)立功現(xiàn)場會要在我縣召開,團縣委領(lǐng)導是來總結(jié)典型材料的?!贝蟾缌⒖讨t虛道:“歡迎縣領(lǐng)導指導工作,我們做得還很不夠?!眲浵虼蟾缫灰唤榻B來人:“團縣委王書記,趙部長,陳干事,這位美麗的女攝影記者姓呂。”我和二哥趕緊搬來幾只木凳。幾位來賓在樹蔭下或坐或立。王書記是個瘦高個兒,講起話來唾沫星子亂進,兼手舞之足蹈之。王書記道:“這次現(xiàn)場會很重要,地委領(lǐng)導要參加,縣委領(lǐng)導很重視,說明對我們團縣委的工作很肯定。聽劉書記說你們這個小果園搞得很不錯,一片枯樹又開了花結(jié)了果,是個很不錯的典型。具體情況你跟陳干事談,他是個大秀才,讓他總結(jié)總結(jié)。”陳干事也是個瘦高個兒,戴一副金絲眼鏡,和藹可親,一看就是有學問的人。他坐在矮凳上,因陋就簡把信紙鋪在一只高凳上,掏出鋼筆慢條斯理地與大哥拉起了家常。這片果園有多少畝呀,以前是個什么狀況呀,現(xiàn)在的收人怎么樣呀,與種莊稼比產(chǎn)出情況如何呀,你家里一共幾口人呀,主要勞動力都有誰呀……陳干事一邊拉家常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我在一邊聽得如癡如醉,暗自嘆服陳干事是個干大事的人。陳干事問:“你一家連果園帶莊稼的收入超過一萬元了吧?”大哥道:“哪里有呀,也就幾千元吧?!标惛墒碌溃骸澳阋矂e太保守,靠自己的力氣掙錢是件光榮的事?!标惛墒缕杆銇?,一棵果樹產(chǎn)多少斤果子,一斤果子能賣多少錢,一畝棉花收入多少,一畝小麥收入多少,一畝玉米收入多少……陳干事算賬把大哥算樂了,大哥道:“陳干事真是個明白人,這么算來我不成了萬元戶了?”陳干事道:“你本來就是個萬元戶!”這一句話把我們?nèi)叶紘樍艘淮筇??!叭f元戶”就意味著我們家已成為十里八鄉(xiāng)最富裕的人家,也意味著我們晚上要睜著眼睡覺,并時時捂緊了錢袋子。大哥在眨眼之間就打清了算盤,他的收入讓外人知道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于是他對這伙不速之客的態(tài)度冷淡下來,對陳干事的問話支支唔唔,顧左右而言他。大哥道:“我還不是團員哩,參加縣里這么重要的會議不合適呀!”陳干事道:“你雖然不是團員,是青年吧,是青年就納人團縣委管理?!贝蟾绲溃骸拔沂乔嗄甓皇菆F員,那就失去了典型的意義?!贝蟾缤蝗话l(fā)難,陳干事本事再大也攻不破這個“土圍子”了。在一邊溜溜達達的趙部長停下步來,突然對我發(fā)生了興趣。趙部長面帶微笑對我言道:“我看你白面書生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不像種地的吧?”我受寵若驚,答道:“我大學剛畢業(yè),在家等待分配呢,過兩天要到縣城中學教書?!壁w部長道:“哦,我的眼力不錯吧!你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我據(jù)實以告。趙部長道:“唉呀巧啦,咱還是校友呢!”這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我迷迷糊糊地在趙部長導演下,站在果樹下田地邊,擺出幾種給果樹噴灑農(nóng)藥和鋤地的造型,讓美麗的女記者照了幾張相。一行人順利地完成了采訪任務(wù)。
幾天過后,陳支書通知大哥去縣里開會,大哥死活不去。那時我已到縣城中學上班,也沒什么事,就替大哥參加了會議。會議的規(guī)格很高,規(guī)模很大,匯集了各路精英。大哥的事跡僅作為典型材料印發(fā),與上臺演講的諸豪杰比我們是小巫見大巫。大哥在荒僻的鄉(xiāng)間呆久了,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如果大哥能來參加會議,那真是他的榮幸。大哥一年掙一萬元就怕“露富”,人家來開會的一年掙個十萬八萬的根本上不得席面。晚上在電影院放映幻燈片,陳干事妙筆生花的解說詞激動著每個人的心。大哥也是青年創(chuàng)業(yè)的一個典型,雖然在介紹他的事跡時幻燈片里出現(xiàn)的是我的高大形象,但這無傷大雅,沒人認識我也就沒人挑這方面的毛病。
但這一事件改變了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我家的收入已成為公開的秘密。村里人用異樣的目光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一家人的吃飯穿衣購物說話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13、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
大哥的作息時間已經(jīng)黑白顛倒了。他總是在夜幕降臨之后,才從陰暗潮濕的睡床上爬起來,鉆出土層,在早已消亡的果樹園里游走。但是他不明白為什么有些活著的人也喜歡在夜間活動。當喜歡黎明即起的村人到地里做活時,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大哥在田園里游走的背影。大驚失色。大哥倏地鉆回了屬于自己的世界。
在田園里游走的大哥終于發(fā)現(xiàn)了村人的一個秘密:一切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在夜間進行。
一些白天不易于或者不便干的事情,都是借著夜幕來完成。村南的一戶提了兩瓶酒,趁了天黑去敲支書家的門,扯東扯西才扯到正題上,孩子結(jié)婚登記要村里開封介紹信,支書看了一眼送來的兩瓶酒的牌子,點點頭說:“準了?!贝灞钡囊粦籼旌诤髷[了一桌酒席。宴請村兩委班子成員,趁著大伙兒喝得盡興,才唯唯諾諾提出要一處宅基地,支書拍拍酒足飯飽的肚子說:“準了?!?br/> 夜幕是棵隱身草。游手好閑的二流子趁夜深人靜溜出家門,翻墻進了鄰居大爺?shù)脑鹤樱p輕拉開門閂,然后悄悄潛進大爺?shù)呐E铮瑺砍龃鬆斘沽艘荒甑男∨?,躡手躡腳到了村外。此時大爺剛和幾個老兄老弟打完麻將牌回來酣然入睡,全然不知外面動靜。大娘有所警覺,連呼帶叫爬起來,小牛早不知去向。
夜幕是一塊遮羞布。一對年輕人借著夜幕鉆進了村南的麥秸垛里,拈花惹草的二流子踏進了小寡婦的院門……
夜幕有障眼法。村人白天忙活地里的活,晚上就聚成了幾個小圈子。東邊的人在想對付西邊人的良策,西邊的人在琢磨對付東邊人的辦法。李家的人商量怎么把陳家的人拉下馬。陳家的人在想辦法怎么把李家的人壓得抬不起頭。幾家小戶人家聚在一起瞎嘀咕,村兩委班子要換屆了,是陳家的人干好呢,還是李家的人干對咱更有利?
夜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這個村莊的人不喜歡血腥,卻習慣于夜間放火取樂。東家的火沒滅,西家的火又著了,村南有火,村北也有火,火光燒紅了這個村莊的天空。
大哥是明眼人,村人在夜間干的那些偷事都躲不過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14、躁動
1988年8月初,我?guī)е拮雍蛣偝鰸M月的女兒在老家度夏。這一年全家都生活在無比的喜悅和莫名的惶恐中。果樹園的果子墜滿枝頭,豐收在望,據(jù)估計有可能突破十萬斤。果子的價格一年年看漲,這一年預(yù)計在四毛錢至五毛錢之間。這是一個多么嚇人的數(shù)字!
全村人都生活在莫名的躁動中,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預(yù)估果樹園的收成,探討全村人參與分成的辦法。先是幾個人背地里憤憤不平的私語,慢慢聲音大起來,嚷上了街面。先是無組織無紀律散漫的討論,慢慢地就推出了幾個家族的領(lǐng)袖。幾個領(lǐng)袖的背后是強大的家族支撐。他們在一個黑夜找到村支部,與陳支書展開對話。這些人提出秋后參與果樹園分成的方案。并在秋后參與重新承包。對話沒有結(jié)果,第二個夜晚繼續(xù)對話。這些活動都是在夜間進行。夜晚一陣緊似一陣的汪汪狗叫聲擊碎了人們的睡眠,
村支書家聲音嘈雜。來找陳支書理論的人有備而來,情緒激動,理直氣壯。
“這片果樹園還是不是村集體的?既然是村集體的,全村人就應(yīng)人人有份!”
“上次承包時我不在家,只有代表參加不合法。我從來就沒承認過那份不合理的承包合同,現(xiàn)在要推倒重來!”
“全村的利益他一家獨占,這些年他家給村里做過多少貢獻!”
“他家私自刨掉了梨樹和槐樹,村支部知道不知道?”
“他家在果樹園里種棉花、種菜園,把果樹園弄得不倫不類,跟村支部商量過嗎?”
“他家發(fā)財了就都成了白眼狼,在果樹園里喂了好幾條狼狗,半夜里還放土槍,這不是與全村人民為敵要當?shù)刂鲉?”
對話最后成了一邊倒:
“原先的承包合同不合理,要推倒重來!”
“村支部如果不同意我們的要求,全村人就要立即行動起來,到果樹園去搶屬于自己的那一份!”
“去搶,去搶啊!”
第二天全村人黎明即起,拿著砍刀、鐮刀,背著筐和口袋,喊著號子簇擁著亂哄哄地向著果樹園涌來。
15、鄉(xiāng)人竇建德
在我們村莊西行十幾里就是著名的恩縣大洼,史稱高雞泊。這里曾是一片浩淼巨澤。蘆葦叢生,綿延三百多平方公里,自古以來就是草莽英雄擺兵布陣對抗官軍的戰(zhàn)場。依托高雞泊打出一片天地來的當推竇建德。他的生平事跡在《隋書》、《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以及清代小說《隋唐演義》里都有記述,可見竇建德在歷史上是一個有影響的人物。
竇建德是我的家鄉(xiāng)貝州漳南鎮(zhèn)人,他家世代務(wù)農(nóng),自言漢景帝太后之父安成侯竇允的后裔。他拐這么大的彎兒闡述自己的出身是想跟李世民的母親竇氏攀親戚,論輩分還是李世民的母舅。竇建德為人寬厚,有一次他在田間耕種,遇到一個鄉(xiāng)鄰的老父死了卻沒錢出殯,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耕牛送給這個鄉(xiāng)鄰用以發(fā)喪。竇建德少尚氣俠,膽力過人,有天夜里有幾個小賊到他家偷東西,沒提防他在院里早有準備,一刀一個連殺三人,門外的小賊不敢再戰(zhàn),央求把已斃命的幾個弟兄帶走,竇讓門外的人扔進繩子來,他順繩而出,把門外的幾個人也給解決了。竇有一個朋友叫孫安祖,因家中受水災(zāi)而請求縣令免除兵役,結(jié)果挨了一頓板子。孫一怒之下殺了縣令,逃到竇家藏匿,竇動員孫率隊起義。但他通匪的事給他帶來了麻煩,在某一天前來剿匪的官兵殺害了他的家人。竇在這一次的政府軍圍剿中幸免于難,無奈之下投奔了在高雞泊中打游擊的高士達。這一事件發(fā)生在隋煬帝大業(yè)七年即公元611年,正是天下大亂群雄并起的時代。后來,孫安祖被另一支起義軍張金稱消滅,高士達被隋朝名將楊義臣擊殺。竇建德遂成了這幾支義軍的首領(lǐng),擁兵十萬,自稱大將軍,攻城略地,聲威大振。大業(yè)十三年即公元617年,竇建德在河間郡樂壽自稱“長樂王”,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政權(quán)。
竇建德的軍事才能顯然不及李世民和王世充,他屬于那種有點軍事天才但沒有受過正規(guī)軍事教育的統(tǒng)帥,所以打起仗來不是大勝就是大敗。就在竇建德稱王的這一年,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敵。隋王朝涿郡右衛(wèi)將軍薛世雄帶三萬精兵來剿匪,這時竇建德的部隊正散在各地征糧,他身邊的兵力不足二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竇建德親自率領(lǐng)280人的敢死隊一夜急行軍140里,直奔薛世雄安營扎寨的老巢河問郡七里井。天公作美,這日凌晨,大霧彌漫,咫尺之間不見人影,竇建德趁著大霧發(fā)動突襲,薛部朦朧中不知敵人虛實,士無斗志,三萬大軍當場潰敗。薛世雄落荒而逃,一路逃回涿郡,又羞又惱,不久就發(fā)病一命嗚呼了。這一近乎賭博性質(zhì)的戰(zhàn)役使竇建德聲望倍增,一躍成為河北最強大的起義軍。
兵敗薛世雄,竇建德乘勢進圍河間郡城。但久攻不下,河間郡守王琮在相持一年后得到了隋煬帝被宇文化及縊死的消息,突然失去了效忠的對象,不得不開城投降。竇建德以實際行動表示了既往不咎的態(tài)度,于是各地郡縣爭相向他投誠。竇建德遂于唐武德元年即公元618年正式建國,定都于樂壽。十一月,有五只大鳥率領(lǐng)數(shù)萬只小鳥飛來樂壽,幾天后才飛走。又有人向竇乇獻寶玉,經(jīng)人考證那玉是善治水患的夏朝大禹當年的寶物。這兩件事被認為是竇建德立國的祥瑞吉兆,竇因此建年號為五鳳,同時改國號為夏,自稱夏王。
唐武德二年閏三月,竇建德親率主力進攻宇文化及盤據(jù)的聊城。此時的宇文化及已經(jīng)是風中殘燭,先是被王世充重金雇用的李密的瓦崗軍打得疲于應(yīng)付,后被唐將李神通打得沒了脾氣,竇建德旱地里撿魚吃,不幾日就攻陷了聊城。竇建德進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參見隋煬帝的寡婦蕭皇后,自稱為臣,并隆重地為隋煬帝發(fā)喪,同時將參與謀殺楊廣的宇文黨羽全部處死,儼然是為隋朝報仇的大英雄,大大有利于收買舊隋的人心。同時竇也得到了被宇文化及竊取的隋朝傳國玉璽、天子儀仗,以及大批的舊隋大臣,其中包括裴矩、虞世南、歐陽詢等著名人物,其象征意義是不言而喻的。這一年的十月。竇建德與唐將李神通、李世績的軍隊在黎陽決戰(zhàn),一舉擊潰唐軍,生擒李神通和魏征,“百勝將軍”李世績也被迫投降。此時竇建德所在的山東、河北境內(nèi)再無大敵,他輕徭薄賦,境內(nèi)社會安定,政治清明,“夜不閉戶,商旅野宿”,一派太平景象。
但是竇建德不識時務(wù),他在與平定西北的李世民和盤據(jù)洛陽的王世充已成鼎足之勢的情況下,沒有把握好博弈平衡,沒有認真聽取謀臣凌敬和曹后的建議,而是貿(mào)然聯(lián)合王世充去攻打李世民,結(jié)果在虎牢關(guān)一戰(zhàn)而亡。
李世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與竇建德見了面,正所謂“勝者王侯敗者賊”,《隋唐演義》是這樣描寫這個結(jié)果的:秦王見了(竇王)笑道:“我自征討王世充,與汝何干,卻越境而來,犯我兵鋒?”建德也沒得說,說幾句諢話道:“今不自來,恐煩遠取?!睂Ω]建德的這句話歷來有不同理解。有人認為竇建德乘興而來,卻落得如此下場,窮極無聊自我解嘲才說了“諢話”。但這樣就簡直是一副無賴狀,未免太不符合竇建德亂世英雄的風格。因此這句話我傾向于作如下理解:“為了爭天下,你我早晚將有一戰(zhàn),就算這次我不來攻打你,你也會去攻打我,要殺要剮任由你,何必說那么多廢話!”于是竇建德被押赴長安,斬于市中。這一事件發(fā)生在唐武德四年即公元621年。
竇建德被殺的消息傳來,他的部將劉黑闥正隱居我的家鄉(xiāng)貝州漳南老家,收羅“夏王”舊部,再舉義旗,僅半年時間,便收復(fù)竇建德大部失地。唐武德五年,劉黑闥自封為漢東王。唐武德六年正月,劉黑闥被叛徒出賣,在明州被處斬。竇建德和劉黑闥在山東、河北境內(nèi)縱橫馳騁了十幾年之后,終于煙消云散了。
臺灣作家柏楊對竇建德給予高度評價:“……竇建德是隋王朝末年所有變民首領(lǐng)中最杰出的一位,英武仁慈遠超過李世民。李世民曾殘忍的屠過一城,而竇建德沒有。如果上天真的有眼,應(yīng)該賜福給竇建德。”
2007年初,我到竇建德的故鄉(xiāng)漳南鎮(zhèn)擔任黨委書記。上文提到的曾經(jīng)在團縣委工作的陳干事早已是我縣的父母官,他題詩《送友人赴高雞泊》為我壯行,詩云:“千年勁風黃沙盡,萬古英雄成故人。蒼涼阡陌濤陣陣,后生登高雞泊隱?!鄙先魏笪矣写涡难獊沓?,要到漳南鎮(zhèn)前的竇建德點將臺訪古,鎮(zhèn)上的同志告訴我,竇建德點將臺早在文革的時候就被群眾取土墊了宅基了。我慨嘆一聲:我來晚了。
受高雞泊千年古風儒染的我的鄉(xiāng)民,血液里常涌動著俠義和匪氣。
16、我在果樹園遇見四個人
我手持一根短棍在果樹園里漫無目的地行走。我的信念是要為保衛(wèi)我的果樹園而戰(zhàn),但我不知手中的短棍是為了防身還是打人。影影綽綽在我面前晃動的都是一些熟悉的影子,今天忽然又變得這么陌生。
迎面撞上的是我的鄰居李老婆子,這就很出我的意料。她是個小腳老太太,原和我在一個生產(chǎn)隊,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以后就背了運。在我幼時的記憶中,她經(jīng)常在下了工之后在貧協(xié)主任的帶領(lǐng)下背了糞筐到大街上墊浪窩。墊到月朗星稀,貧協(xié)主任就召集“四類分子”訓一通話,訓斥階級敵人只準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有時我和二哥放了夜學,見李老婆子點著小腳背一筐土一搖三晃的樣子覺得很好玩。不知怎么這地主婆和我的母親很談的來,偶有空閑就來和母親拉呱兒。一次我和二哥放學回家,正遇這老家伙在我家閑拉。我和二哥也是少不更事,總感覺我家中農(nóng)出身比她家地主出身要優(yōu)越得多,階級覺悟燃燒得我們熱血沸騰。我和二哥指著老太婆的鼻子像唱歌一樣吼道:“你個地主婆,你個牛鬼蛇神,你榨干了我們的血汗,你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崩咸艢獾没翌^土臉,鼻青臉腫。母親順手抄起笤帚追著我們打。我和二哥很靈巧地竄上墻頭,繼續(xù)唱道:“你個地主婆,你個牛鬼蛇神,人民把你們打翻在地,還要再踏上一萬只腳……”母親打不著我們,無奈地罵道:“唉呀呀,你這兩個王八蛋,有本事就別下來,別讓我逮著你,逮著你非剝了你們的皮不可。”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到吃飯時又罵了我們一頓,也并沒剝我們的皮。那地主婆再來時就鬼鬼祟祟的,先探頭偵查一下我和二哥是否在家,才敢進院。其實她來我們家也并沒搞什么階級陰謀,只是來和母親拉個閑呱兒,借以打發(fā)孤獨和寂寞的時光。“文革”結(jié)束后,李老婆子的地主成份帽子被摘掉了,也和我們家一樣分了責任田,規(guī)規(guī)矩矩過著莊戶人的日子。摘了帽的地主婆精神煥發(fā),拿一條細口袋,踮著小腳,抻著脖子采摘個兒大的蘋果。李老婆子側(cè)目看我一眼,很有些不好意思,停下采摘蘋果的手,彎下腰想背起剛滿半個口袋的蘋果,使了使勁站不起身來。我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上前幫忙道:“大娘呀,悠著點,別閃了腰?!睅退樯霞?,李老婆子一搖一擺地走了。
第二個碰上王爬爬,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王爬爬曾經(jīng)是一個用手走路的家伙。這家伙在解放前,吃喝嫖賭占全了,把祖上攢下的宅子和土地吃喝完了,就和土匪勾結(jié)充當線人,為土匪打家劫舍、綁票充當內(nèi)線。村里的人對他恨之入骨。土改的時候,這家伙房無一問地無一垅,活脫脫是典型的貧雇農(nóng)。村里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來了運動要“斗地主”,就把這家伙押上臺陪斗。這家伙也曾以自己是貧雇農(nóng)為由提出過強烈抗議。但俺村的群眾不答應(yīng),受過害的群眾沖上批斗臺對他拳打腳踢,久了,這家伙就成了不帶帽的“四類分子”。這家伙也真不是吃素的。有一天就突然坐在地下不起來了,躺在炕上不出屋,再也不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俺村的人民當然不答應(yīng),幾個民兵抬著他到批斗會場,別的“四類分子”都是在臺上弓著腰撅著腚,他卻坐在臺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散會了,別人一哄而散,民兵也不再管他。有人看熱鬧,想看他怎么回家,他雙手撐地,雙腿前探,一步步蹭回家:從此后他就成了用雙手撐地走路的爬爬。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顯然不夠吃也不好吃,吃喝慣了的王爬爬就過起了四處乞討的日子。他雙手撐地慢慢蹭著出了村,瞅著四周沒人,站起身健步如飛一溜煙跑得沒了影。
王爬爬所到之處都受到非凡的禮遇。人們可憐這個下肢癱瘓用雙手撐地走路的家伙。王爬爬用自己三寸不亂之舌編織出一幕幕催人淚下的故事。賺取人們的同情。有的熱心人在對他施舍之余還架起小推車把他送回家。這個家伙在人家吃飽喝足了,心安理得地躺在小推車上迷迷糊糊回家,離村不遠,立馬滾下車來,死活不讓人家再送,又雙手撐地慢慢蹭回家。
王爬爬這種四處招搖撞騙的行徑嚴重損害了我們村的形象,也深深地傷害了我們年輕人的心。所以在以后的歷次“斗地主”取樂中,年輕的紅衛(wèi)兵和紅小兵小將都忘不了他。
每次批斗會都像演練過的一樣:幾個民兵像抓小雞一樣把王爬爬提溜到批斗臺上,臺下的群眾群情激昂地向他提出聲討和控訴:
“王爬爬,你這個流氓加土匪,你老實交代你對人民犯下的罪行!”
“我有罪,我該死,我對不起兄弟爺們。在黑暗的舊社會,我吃喝嫖賭,我欺男霸女,我和土匪有勾結(jié),我沒干過什么好事。我給咱村抹了黑??墒翘斓亓夹模米硬怀愿C邊草,我可沒禍害過咱村的兄弟爺們呀!”
“王爬爬,你別裝蒜,缺德的事你可沒少于。你再老實交代假裝癱瘓躲避集體勞動是怎么回事?”
“天地良心呀,我這腿是真的不會走路了呀!我多么想為社會主義多做點貢獻呀,可我這腿真的不爭氣呀!”
王爬爬坐在地上,雙手用力捶著雙腿,痛哭流涕,一副誠心誠意的樣子,讓批斗他的廣大群眾沒了勁頭。批斗會結(jié)束,民兵們不再管他,王爬爬雙手撐地,慢慢蹭著回家。天長日久,人們對這個用雙手走路的家伙也就慢慢習慣了,雖然每次批斗會仍然少不了他,但沒有人再追究他是不是真的不會走路。日子過得寡淡,要沒有王爬爬這樣的家伙坐在批斗臺上逗逗樂,人們就會活得更加淡而無味。
時光荏苒,卻早春來?!八念惙肿印币灰怪g都摘了帽。王爬爬突然走出家門,以健步如飛的形象進入人們的視野。他找到陳支書,強烈要求摘帽。陳支書說:“滾你娘的蛋,你本來就不是‘四類分子’摘的什么帽。以后好好種你的自留地去,少你娘的再給我添亂?!蓖跖琅酪惠呑記]種過什么地,他的自留地里草高苗稀。好吃懶做的王爬爬又故伎重施,雙手撐地到外村去騙吃騙喝了。
像王爬爬這樣的貨色加入到哄搶果樹園的行列,其實是一點也不足為怪的。
在果樹園遇到了我的同學老虎。老虎是跟我一塊長大的朋友。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餓得俺村男人無精、女人無血,這幾年出生的人就特別少。災(zāi)荒年已過,俺村的出生率就驟然升高。我和老虎出生于1966年。這一年俺這個小小的村莊共有19人出生。我和老虎出生沒幾天,就趕上了邢臺大地震。地震時母親正一邊哄著我玩一邊坐在屋中央紡線,母親跳起身一手抱起我一手抄起紡線車子和棉花一溜煙跑到大街上。老虎的爺爺則驚惶失措。站在門口抱著孫子不知道應(yīng)該往大街上跑,肩扛著門框生怕房子倒下來。幸虧老虎家的房子沒有倒下來,不然他也不會活蹦亂跳地同我一塊長大。我和老虎一塊背著小書包上學,但老虎念書極笨。他念書念滑句,很機械,比如十個阿拉伯數(shù)字他正著念會念倒過來念就不認識了。氣得老師用粉筆頭砸他用教鞭敲他的腦袋用手擰他的耳朵用腳踢他的屁股都無濟于事。老虎念書不行但拔草種地樣樣在行。那時候?qū)W校里把拔草作為勤工儉學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老虎總能在極短的時間里把一筐筐的草背到學校。我在這方面就有很多缺點,我不知道在哪里能拔到這么多的草,就不得已耍點小聰明,如果老師目測拔草的多少,我就在筐里支上幾支木棍:如果老師用磅稱來衡量拔草的多少,我就多拔水草拖泥帶水或者直接往草里摻土。但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老師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就常常當了反面典型。我不甘落后,再拔草時就和老虎搭伴??扇思依匣螡M了筐,我連半筐也拔不了。返校時老虎發(fā)揚共產(chǎn)主義風格把拔的草勻給我大半,可我背在身上累得我半死。老虎念了六年書才念到小學二年級干脆不念了,回家?guī)椭系夏锊俪旨覄?wù)養(yǎng)個兔子養(yǎng)只羊貼補家用。
老虎就站在我的對而,滿臉童稚的憨笑已蕩然無存。
“老虎,多年不見了,聽說……”
“哦,哦……”
老虎手腳不知所措。此時我們沒有要說的話。我和童年的玩伴已都感到分外的陌生……
哦,哦,我的王老師……沒想到與我的啟蒙老師在這樣的場合相遇,弄得我手腳沒處擱放……
我的名字是王老師給取的。那年我六歲,母親對我說:“該上學了,每天在街上瘋跑,會變成野孩子的。”我拿一只小板凳,兜里揣一只鉛筆和一本練習簿就進了俺村的育紅班。學校設(shè)在村廟的舊址上,廟里供俸哪路神仙我沒見過,廟宇和神仙早在“文革”開始的時候就被俺村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拆除了。我上的是復(fù)式班,和五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同在一個教室里上課。五年級的大哥和大姐們面向東,坐高凳有書桌,聽老師在黑板前講授語文和算術(shù);我和育紅班的同學面向西,坐著自家的小板凳,趴在地上畫西瓜。娘的,這簡直就不拿我們當人看,還無來由地被五年級的大家伙欺負。上了幾天學,我沒學會畫西瓜,倒是背對著黑板學了些真本事。有一天下午放了學,我回家拿了半個紅薯面的餅子,用刀劈開,往中間滴幾滴黑棉油,再撒一撮鹽粒,返回學校,站在一年級教室外和幾個伙伴一起瞧熱鬧。一年級的學生正在爬黑板。黑板上按順序?qū)懼畟€阿拉伯數(shù)字,讀對數(shù)字的就回到自己的座位,讀錯了就罰站。還真有幾個笨蛋,按順序來讀就讀對了,反著讀或挑著讀就讀不對。老師是個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大姑娘,姓王,高挑兒個,梳兩條粗壯的辮子,眉目里含著笑。王老師的教鞭在黑板上指指戳戳。把幾個笨蛋學生戳暈了,逗得我們在門外看熱鬧的伙伴哈哈大笑。我覺得這很好玩,比到雪地里攆兔子到樹上粘知了要有趣得多,于是等到老師再拿教鞭指認數(shù)字時,我一邊啃著黑餅子一邊大聲回答,弄得在黑板前罰站的幾個笨蛋更加尷尬,也擾亂了正常的教學秩序。王老師用教鞭指著門外的我道:“你這個小家伙別搗蛋。進屋來坐下認真聽講?!蔽毅读艘幌?,就乖乖地進屋,找了個空位坐下。在這里,有獨立的教室,有黑板,有書桌,有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可以亮開嗓子大聲回答問題,比在育紅班上課要好玩得多。下課時老師走到我面前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還沒有上學嗎?”我大聲回答道:“報告老師,我大哥叫文龍,二哥叫文虎,我叫文豹。正上育紅班?!蓖趵蠋煶了计痰溃骸拔谋?這名字太兇了,不如改成文茂吧!文思敏捷,風華正茂,希望你在文學方面有所成就。明天你就到這里來上學吧!”
王老師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在我們魯西北是有一些土話的,大人們這么說,孩子們也跟著說。比如“老師”說成“老斯”,“喝水”說成“喝雖”,“共和國”說成“共和鬼”,“誰呀”說成“嘿呀”,“人民”說成“銀民”,“吃肉”說成“吃右”,“耕地”說成“京地”,“吃藥”說成“吃月”,“日本”說成“二本”,“出血”說成“出些”,“毛澤東”說成“毛齋東”,“我餓了”說成“我臥了”……我們祖祖輩輩這么說,都習以為常。但王老師發(fā)誓推廣普通話,并首先從娃娃抓起。王老師把我們習以為常而又讀錯了的字編成順口溜。像唱歌一樣教給我們,并組織我們到大街上作宣傳。那時批林批孔運動正開展得如火如荼,我們雖深在僻鄉(xiāng),也以積極的姿態(tài)投入到運動中去。批判的形式花樣很多,有一種是這樣的:夜深人靜,我們一群小學生占領(lǐng)村中主要街道,隔十幾米站一人,有的調(diào)皮學生爬上大樹騎站在樹杈上,王老師坐在辦公室里按照事先準備的批判稿向班長傳達批判內(nèi)容,班長傳給甲,甲再傳給乙。乙再傳給丙,一級一級住下傳。我們亮開嗓子,聲音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王老師念:“打倒林彪!”
班長高聲喊道:“打倒林彪!”
甲更大聲喊道:“打倒林彪!”
乙更大大聲喊道:“打倒林彪!”
王老師念:“打倒孔老二!”
班長高聲喊道:“打倒孔老二!”
甲更大聲喊道:“打倒孔老二!”
乙更大大聲喊道:“打倒孔老二!”
王老師念:“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條褲子,在一個鼻子眼里喘氣!”
班長高聲喊道:“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條褲子。在一個鼻子眼里喘氣!”
甲更大聲喊道:“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條褲子,在一個鼻子眼里喘氣!”
乙更大大聲喊道:“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條褲子,在一個鼻子眼里喘氣!”
念完大批判稿,王老師又念:“下面推廣普通話!”
班長高聲喊道:“下面推廣普通話!”
甲更大聲喊道:“下面推廣普通話!”
乙更大大聲喊道:“下面推廣普通話!”
王老師念:“是‘師’不是‘斯’,是‘水’不是‘雖’。”
班長高聲喊道:“是‘師’不是‘斯’,是‘水’不是‘雖’?!?br/> 甲更大聲喊道:“是‘師’不是‘斯’,是‘水’不是‘雖’。”
乙更大大聲喊道:“是‘師’不是‘斯’,是‘水’不是‘雖’。”
推廣普通話已成為俺村夜深人靜之后必不可少的活動,其聲勢甚至超過了批林批孔運動。小學生或粗壯或稚嫩的聲音此起彼伏:
“是‘師’不是‘斯’。是‘水’不是‘雖’。
是‘國’不是‘鬼’,是‘誰’不是‘嘿’。
是‘人’不是‘銀’,是‘肉’不是‘右’。
是‘耕’不是‘京’,是‘藥’不是‘月’。
是‘日’不是‘二’,是‘血’不是‘些’。
是‘澤’不是‘齋’,是‘餓’不是‘臥’。
……”
批林批孔和推廣普通話的聲音言猶在耳,時光竟然一晃過去了十幾年,我已從一個拖著鼻涕學說普通話的小學生眨眼之間讀完了中學、大學,一躍而成為縣高級中學的教師。我的王老師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兩條粗壯的辮子剪成了短發(fā),苗條的身子已經(jīng)發(fā)胖,顧盼含情的眼睛變得遲滯。她剛才顯然正在給孩子們上課,看到哄搶果樹園的隊伍陸續(xù)走過,她忍不住抄起一個學生的書包加入到哄搶的隊伍。正在上課的小學生見狀哄地一聲亂了營。倒空書包里的書本和文具,緊隨王老師來到果樹園,噌噌爬到樹尖上,既興奮又激動,嗷嗷叫著邊摘蘋果邊往地下扔。
“王老師,你……你也來了?”
“哦,文茂呀,你怎么在這里?”
這是我家的果樹園呀,我在這里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扎挲著手,渾身不自在。王老師帶一群小學生來采摘我的果實,倒讓我覺得偷了她似的。我不想再和王老師爭辯什么,垂下手掉轉(zhuǎn)身無聲地走了……
17、樹倒人散
大哥端起土槍,面對洶涌而至的哄搶果園的人群。憤憤地高聲罵道:“狗娘養(yǎng)的,我跟你們拼了!”隨即扣動了扳機?!稗Z”地一聲,土槍槍管炸成了碎片。大哥一聲慘叫,跌倒在地上……
哄搶果樹園事件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徹夜無眠,大腦里像過電影一樣一遍遍回憶那天所發(fā)生的事情。那一時期,我突然對文學和歷史發(fā)生了興趣。我一直幻想把這一事件寫成一部小說,上面那一段就是我冥思苦想編織出來的小說開頭或者結(jié)尾的一個情節(jié)。其實這樣的悲劇并沒有發(fā)生。真實的情況是:哄搶果園的人們從四面八方不斷涌來,大哥眼睜睜看著自己辛勤勞動的果實被別人侵占,禁不住怒火中燒,順手抄起土槍,憤憤地高聲罵道:“狗娘養(yǎng)的,我跟你們拼了!”但他并沒有扣動扳機。站在一旁的母親一把抓住了槍管,對大哥道:“老大,你瘋了嗎?損失點東西算什么,人命值錢呀!”大哥道:“他們憑什么搶我的東西?我咽不下這口氣呀!”母親道:“這事早晚有個說法。”大哥垂下手,無奈地把土槍扔在了一邊。
果樹園里一片狼藉。我的村民和鄉(xiāng)鄰把攫取別人的果實當成了一場哄搶的游戲。他們唱著歌,遙相呼應(yīng)著,把大個的蘋果裝入口袋和筐里,把個小和青澀的果子摘下隨手扔在地下。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那就糟蹋掉吧,這樣在精神上也算找到了一點慰藉。人們背著或扛著裝滿果子的口袋,小學生提落著裝了半兜果子的小書包,唱著歌,帶著勞動的喜悅回家了。縣公安治安大隊的人馬開著警車鳴著警笛在這時候及時趕到了現(xiàn)場。曲終人散,警車又鳴著警笛開進了陳支書的家。警察鋪開攤子調(diào)查取證,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哄搶總有哄搶的道理,不然怎么會出現(xiàn)哄搶呢?法不責眾,沒有人受到處理,事情不了了之。
這一年的秋天,全縣的果樹園像一陣風一樣陸續(xù)遭到哄搶,幾乎無一幸免。于是全縣的果樹園轉(zhuǎn)入了新一輪承包。我們中止了承包合同,舉家搬遷,又回到原來那溫馨的家,過起了正常人的生活。全村人都看到了果樹園利好的信息,在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村委會決定把果樹園分給十一戶來承包。這些人的期望值很高,都把果樹當成了搖錢樹,既不想投入又想有大的產(chǎn)出,既不懂技術(shù)又不虛心學習,既想偷鄰居的果子又怕被鄰居偷。1989年夏秋之交,俺村遭遇罕見的雹災(zāi),果樹園里的果子都變成了麻子臉。這一年果樹沒有收成。1990年夏秋之交,俺村再次遭遇罕見的雹災(zāi),果樹園里的果子又都變成了麻子臉。這一年果樹又沒有收成。人們不再對果樹園寄予厚望,經(jīng)村兩委研究,全村老少齊動手,唱著歡快的歌兒刨掉了這惱人的果樹。有人把果樹枝當了柴火,有人用果木打成了切菜板,有人把果木燒成了炭。曾經(jīng)花果飄香的土地上長滿了玉米和小麥。
哄搶果樹園事件也改變了大哥的生活。他郁郁寡歡,沉默寡言,空懷了一身本事沒地方施展。全縣新一輪承包后的果樹園的主人們紛紛向他發(fā)出邀請,他手拿一把果樹剪刀走街串巷,足跡踏遍了全縣的每一處果樹園。但失去了自己的果樹園的大哥就像一棵四處飄搖的浮萍,他每日恍恍惚惚,沉默寡言,郁郁寡歡。母親望著大哥,默默地流淚。母親問:“老大,你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大哥搖搖頭,沒有答話。其實大哥是真的病了,他得了嚴重的肝硬化。大哥在天津醫(yī)院進行了三個月的治療。他本來有機會恢復(fù)健康,但他的精神垮了。精神垮掉的大哥在1992年的冬天離開了人世,死后就埋在果樹園邊的墳地里。
大哥的墳上長滿了青草。但長眠在果樹園邊的大哥又怎么能夠瞑目呢?
簡評《我的果樹園》
邢慶杰
這本是一個陳舊的主題和故事,在改革開放初期,在大多數(shù)人對“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等待觀望的情況下,少數(shù)人站了出來,用他們的勇氣、勤勞和汗水率先脫貧了,但就在這時,他們也成了多數(shù)人眼中的敵人,那些曾經(jīng)膽怯的人腸子悔青了,眼睛被嫉妒燒紅了,于是。哄搶勝利果實的事件連連發(fā)生。
所不同的是,《我的果樹因》在敘述故事的同時,對人的本性進行了縱深的挖掘和批判。剛摘了“地主婆”帽子就精神抖擻的李老婆子:多年用手走路的癱子無賴王爬爬。一聽說“四類分子”被摘了帽子就站起來健步如飛:曾經(jīng)是知識的化身的王老師,在蘋果的誘惑下竟然加入了哄搶的行列;少年時期的好友老虎那永遠消失的憨笑……這些活靈活現(xiàn)、各具特色的人物,無疑給小說增加了厚度和廣度。而鄉(xiāng)人受古風濡染的血液里涌動的匪氣、“藝術(shù)”的罵街、深夜里的吶喊以及縱火,從側(cè)面描述了那個貧窮、沒有娛樂的年代村人的寂寞和無聊。從而準確地反映出那個特定時代人們的精神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