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自由職業(yè)者,在《長江文藝》、《熱風》、《星星》、《海燕》、《青春詩歌》、《莽原》、《當代小說》等文學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和詩歌。2001年年底辭職經(jīng)商后停止寫作,2009年始重新業(yè)余寫作?,F(xiàn)居德州。
早晨王朗醒來,鬧鐘像一根繩子把王朗從水底拉到岸上。他摸索著把鬧鐘撥拉倒。眼皮發(fā)脹,他費勁地睜開,陽光有些刺眼,趕緊又閉住用一只手壓在眼睛上。陽光是金黃的,透過窗戶一縷縷光柱灑在空蕩蕩的屋里,有些在墻上,有些在床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那一縷縷金黃色的光柱里,有很多騰舞的粉塵。王朗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每天呼吸到肺里該有多少這樣的粉塵啊!映在地板上的窗戶一點點變大。屋外的聲音,逐漸熱鬧起來。先是一只鳥叫聲,然后是一群鳥的鳴叫,后來是一個老人的咳嗽聲,自行車的車鈴聲,汽車的喇叭聲,小商販的叫賣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攪得他來了精神。他用力伸展四肢,想象著有四條繩索從四個方向用力拉扯著四肢,那床單被他弄得到處是褶皺。伸展到第四次,他猛地坐了起來。身后油黑的枕頭被他的后腦勺壓了個窩,上面有幾根頭發(fā),像幾根枯草,王朗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還好沒有凹下去。
王朗趿著鞋,揉著眼睛進了洗手間,撒了一泡又長又黃的尿。馬桶的沖水開關(guān)早就壞了。他用昨夜的洗腳水沖完馬桶后,開始刷牙。在鏡子里他看見一個黑眼圈,眼角沾著眼屎,滿嘴牙膏沫的男人。他擠了擠眼睛,皺了皺眉頭,他對鏡子里這個男人很不滿意,甚至他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可笑。洗臉的時候,他仔細洗了洗眼角。又和鏡子里的那個男人對視了一會兒。最后他很無奈。只好對那個男人揮了揮拳頭,那個男人給了他一個惡狠很的表情。
王朗從塌陷的沙發(fā)上找到還算干凈的衣服穿上,只是襯衣的領(lǐng)子有些發(fā)黑了,不過套在里面,別人是看不見的。臨出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門口有一張紙條,不知道是誰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他拿起來一看,原來是房東給他留的。那個胖女人立即浮現(xiàn)在他眼前,掐著水桶腰,瞪著三角眼,臉上都是贅肉,露出一口齊整的大白牙:
你已經(jīng)拖欠房租半個月了。這周如果你還交不上,請抓緊收拾行李搬家,現(xiàn)在排隊租房子的人很多。
王朗把紙條揉成一團,在皮鞋上擦了擦,然后扔向茶幾后的紙簍。紙條拋出的拋物線很漂亮,但是沒有丟進紙簍。王朗揀回來,反復(fù)拋了三次,才把紙條仍進紙簍。他這才吹著口哨出了門。王朗住在頂樓,每次下到三樓,他總是停頓下,看看東戶那家Io8d6xZy61ZCmrJKV6yAv9uQOPSLk9c3DTLElM2Lsgw=的門,他希望有個人從里面走出來,那是個留著長發(fā)的漂亮女孩,喜歡穿米藍色的長裙。王朗和她對視的時候,她總是撇下嘴,露出兩個小酒窩,王朗的心里會蕩漾起來。一天都會有個好心情。
在小區(qū)的大門口,每天早晨有個攤煎餅果子的,味道不錯。王朗會要一份,邊走邊吃,吃完了也到了站牌下。前后不會超過十分鐘。公交車就到了。等車的人很多。王朗擠車很有經(jīng)驗,一般從門側(cè)面擠能搶到前面。運氣好的話。車上還能有坐位。那就可以再瞇一會兒了。否則要站四十多分鐘才能到站。
“咣哨”車門關(guān)上了,王朗籠罩在車上那股混合的味道里。頓時他的胃開始翻騰,剛咽下去的煎餅果子又涌到嗓子眼,他強壓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胃才開始平靜。車的空間不知道是小,還是人多的緣故。有時候左腳站立著,右腳開始放下,就會踩到別人的腳。王朗經(jīng)常站著就睡著了。
這個城市的公交車司機駕駛總是急停急駛。如果沒有抓牢扶手,就會出現(xiàn)碰撞?;饸獯蟮娜苏即蠖鄶?shù),不分性別,吵架甚至打架的事情屢屢發(fā)生。王朗就夾在這個狹小、喧鬧的空間里,讓他的呼吸不順暢。他經(jīng)常有把腦袋探出車外的欲望。
那天,站在山頂,他凝望著北方,樹枝上怯生生地冒出些新芽,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的味道。一股鄉(xiāng)愁涌了上來,家鄉(xiāng)就在山的北面。到底離這座山有多遠他也不清楚,他只記得師父在他六歲時帶他上的山。他在村子邊的樹林里和小伙伴玩游戲的時候,被師父用一顆棒棒糖誘走的。那時候師父背著他走了好多天,才來到這里。家里是什么樣子,已經(jīng)很模糊了,就像遠處的群山。好像門前有條河。河里時常漂浮著發(fā)黃的菜葉和鴨子。鴨子把頭伸進水里,然后又迅速地露出水面,抖抖脖子上的水珠,驕傲地左顧右盼。河邊有些婦人浣洗衣服。衣服平攤在河邊的青石上,婦人掄起木棒噼里啪啦地在上面敲打。有時候木棒會敲到水里,頓時水花四濺,水面漾起一層層水紋。家里是個四合小院,院里的一角有棵海棠樹。窗臺下擺滿了一排排金黃的苞米。母親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把一粒粒金黃的苞米搓到簸箕里。一會兒,簸箕就滿了。母親的身后就堆滿了一堆苞米芯兒,像群光腚的娃子。母親把簸箕放在左腿上,細心的挑揀著什么。一只蘆花老母雞,踱著四方步,帶著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崽,上前叨食。母親揮揮手。老母雞扭頭就跑,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留在地下幾只好看的腳印。母親從簸箕里揀出一粒癟了的苞米,看了看,嘆口氣又放了進去。他趴在母親的背上,被陽光照得有些迷糊了。母親說,“小,別睡著了,你爹趕集馬上回來了,給你帶了糖人?!闭f完母親端起簸箕就簸,苞米糠子洋洋灑灑地就飄起來,落在地上,薄薄的一層。他的鼻子一癢,忍不住直打噴嚏。
決定下山的那天,他在山泉里洗了個澡。用師父銹跡斑斑的剃刀刮了刮臉。剃刀對他來說不如劍好使,一不小心臉上留下了幾處傷痕。他找出師父的一件舊袍子穿上,風從袍子底下鉆上來,晃晃蕩蕩地飄起來。他索性在腰里扎了根麻繩兒,從墻上摘下劍走了。盡管他知道師父不會再回來了,可他還是留了張紙條,用一塊石頭壓好。
“師父:
我下山看我娘去了,很快回來!”
他又回頭看了看,山門上斑駁著脫落的紅油漆。這時一只鷹在天上叫了一聲,他知道鷹在張著翅膀盤旋。
師父五年前就消失了。那天他們對坐著用嘴拆招,他說出第三招時,師父沒再說下去,長嘆一聲,垂下霜雪樣的頭。沉默了許久,師父的嘴唇動了動:“你沒對手了,可你的劍術(shù)還沒達到最高境界?!彼苫蟮囟⒅鴰煾负翢o表情的臉,師父卻站起來盯著窗外的山巒:“劍術(shù)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比武。”說罷,師父推門而出。師父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后只剩下風在那條山路上低語。門前松樹上,一只小松鼠咀嚼松子,叭叭叭地脆響。師父再也沒有回來,他靜靜地坐在屋里,琢磨師傅那句話。越想越糊涂,像被一個洞吸住了。那是一個幽深且?guī)еS多暗道的洞。他以手做劍溫習劍招,卻叉開了手掌,像在尋找一根繩子。一根稻草也行啊,他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恐懼。四肢舞扎、握,沒抓到。再握,還是沒能抓到。他仿佛溺水的人,慢慢地向深淵里沉。最后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放棄了掙扎。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道光在他腦海閃亮,猶如即將燃盡的蠟燭。他拼進全力,伸出手,居然抓到一根繩子,墜落開始停止。
他醒了,屋外面是蒙蒙的亮。他側(cè)頭看了看。那柄劍斜斜地掛在墻上,正在冷冷地凝視著自己。他想站起來,卻跌倒了。他不停地捶打兩條麻木的腿,直至恢復(fù)知覺。當他推開屋門:那棵松樹、木柵欄的圍墻、沒有掩住的院門、迷茫的山巒、灰蒙蒙的天空、時隱時現(xiàn)的太陽——它們依舊。而他覺得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后來山上的日子,是他一個人度過的,師父不會再回來了。師父在的時候是他的標尺。師父之所以消失,就是為了讓他沒有這個標尺。只有這樣,他才能進入更高的境界。那柄劍,他再沒拔出過來。劍和劍鞘的接口處起了一層暗綠色的銹,好像自己的身上蹭了臟東西一樣。他時常和這柄劍互相凝視,在腦海里,他無數(shù)次拔出劍。在屋里劈、砍、刺、撩、擋。夜里他經(jīng)常猛然醒來。他聽見了劍的嘆息聲。他坐在黑暗中,看見那柄劍閃著幽光。劍鞘晃起來,咣當咣當?shù)仨?。劍似乎就要脫鞘向他刺過來,他趕忙用雙手擋住,卻擋了個空。
過去他每月只下山一次,到鎮(zhèn)上買師父喜歡的煙葉和鹽,然后回山。他沿著向北的大路走,穿過村莊、城鎮(zhèn)、田野、河流。干糧吃完了,他就給人家打短工,換些吃的。累了,他就摟著那把劍在墻根兒瞇一會兒。
有次,在下山后的第七天上午,在一個叫天衢鎮(zhèn)的地方,他到一戶人家討水喝。土坯壘院墻圍著茅屋,屋頂上的枯草在風里發(fā)出刷刷的響聲。他叩門的時候,隱約聽見里面有哭聲。開門的是一個雙眼紅腫的老婦人。他說明來意,老人顫巍巍地端出一碗水,有兩個缺口的粗瓷碗里,水晃陽光,有些晃眼。他一口喝了,那水真甜,讓他想起了當初師父誘他上山時的棒棒糖。他向老人致謝,正打算離去,卻一眼看見屋里的大梁上垂下一根繩子。他忍不住問老人,“大娘,有什么想不開的?!崩蠇D人頓時失聲痛哭起來,額頭的皺紋擠成一堆,從那渾濁的眼里滾出一顆顆大粒的淚珠,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從老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他才知道,老婦人的老伴早已去世,她和獨生女兒相依為命。前些日子,飛來橫禍。女兒到集市上賣菜被日月幫幫主古金擄走了。她多次到縣衙告狀,卻因日月幫勢力極大,縣衙不敢受理。如今女兒不知生死,老人對余生失去了指望。如不是他恰巧來討水,老人已懸梁自盡了。他嘆了口氣,這塵世紛爭他不想插手,否則自己多年的修行將毀于一旦。他轉(zhuǎn)身想走,卻瞥見老人滿頭的白發(fā),他心抖了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娘親。當年自己被師父擄走,自己的娘親是否也和這位老人一樣肝腸寸斷。他猛地回過頭一把抓住老人的雙手,告訴老人,中午他就會帶她女兒回來。老人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拍了拍老人的手,“大娘,你放心!我和日月幫幫主是朋友,中午一定帶你女兒回來?!?br/> 日月幫是天衢鎮(zhèn)最大的府邸。他向門房說要見古金。門房見他一身打扮活脫脫一個乞丐,正打算攆他走,卻發(fā)現(xiàn)他在青石板上踩下了兩個淺淺的腳印,趕緊一溜煙消失在深院子里。古金聽說有人來滋事,氣就不打一處來。這種小事找個堂主去打發(fā)就行了,何必來麻煩我。他剛想叱喝門房。但聽門房說那人在青石板上踩出一雙整齊的腳印,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他清楚自己最多能用內(nèi)力將青石板震碎,根本不能在上面留下腳印。古金有些猶豫到底出去見這個人么?他看了看掛在墻上金光閃閃的日月劍。走過去把劍摘了下來。沉吟了一會兒,他把劍拔了出來。那劍頓時發(fā)出奪目的光芒,還有一股冷颼颼的劍氣,古金的信心一下起來了。他揮手讓門房把那人帶到院子里來。想當年古金和楚留香、西門吹雪在華山之顛,大戰(zhàn)三百回合,要不是當時刮大風,一粒沙子吹進古金的眼里,他不一定落敗。因此日月神劍被天機老人列在江湖兵器譜上第三名。這把劍陪古金無數(shù)次惡戰(zhàn),除了那次在華山,古金至今未遇對手。
他進來了,站在院子中間。穿著肥大的灰袍子,袖子挽到胳膊肘,左手拎著那把長銹的劍。他看見一個圓臉的胖子,右眼角長著一顆黑痣,那痣上有兩根長長的黃毛。從眼神里,他知道這人就是古金。他簡短地向古金說明了來意,最后補充,“請幫主高抬貴手,放過這一對母女?!惫沤痤D時大笑起來,那笑聲跳到空中,像鞭炮一樣在空中炸響。古金突然止住了笑聲,臉色變的冷酷漠然。他揚起手中的日月劍,“只要你贏了這把劍,誰你都可以帶走?!彼鞠霑灾岳恚瑒又郧?,勸古金放人。但這時候他明白。一切的說詞都是徒勞的。他不情愿地拔出了那柄劍,劍與劍鞘之間的銹,頓時化成粉末,紛紛落到地上,劍發(fā)出一聲快樂的呻吟。
古金笑了,日月劍在出鞘的一剎那,發(fā)出的是奪目的光芒,天地之間都黯淡了。
這時,他的劍刺了出去。
是一柄烏黑的劍,閃著幽幽的光。劍的速度并不快,隱約聽見劍c8TvEODFYtlc1DQukho5uTF4hFIcwRPFm588M2cs30M=與空氣摩擦發(fā)出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劍在和自己說話。他明白,這劍刺出以后,十幾年來,在古樹旁,飛瀑下,云峰上的修行,全付之東流。他曾以為自己不會理會這塵世中之事,這柄劍只會是自己自言自語的對象。但是今天這劍刺了出去,刺向塵世中人。
他那柄劍刺出去的時候,古金就知道自己輸了。那柄黑黝黝的劍速度并不快,但是古金卻感到無處閃躲。古金被劍氣罩住了,他成了被網(wǎng)住的獵物。古金握著日月劍的手濕漉漉的,他覺得無論往那個方向抵擋,都會被那柄劍突破刺向自己的身體。古金萬念俱灰,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古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那柄黑黝黝的劍已經(jīng)歸鞘。
“請幫主放人吧?!?br/> 古金勉強揮揮手。
門房嚇呆了,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一會兒,一個穿米藍色衣服的長發(fā)女子走過來。女子眼睛紅腫,神情委頓。
“你是不是璇璇?”她咬著嘴唇點點頭。
“我?guī)慊丶??!彼α?,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過來把手放在他手里。他們并肩走向門口。她的手很軟,他的心也柔軟起來。
這時候古金嚷了一聲:“少俠,請留步?!辫哪樕项D時露出慌張的神色,他沖她笑笑,示意她不用害怕,然后轉(zhuǎn)身面向古金。
“請恕金某眼拙,少俠能否留下名姓?”古金的日月劍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
“我叫王朗,無名之輩。”王朗說完,領(lǐng)著璇璇走了。他聽見古金在身后喃喃自語,“王朗,王朗,王朗……”
公交車一個急剎車,發(fā)出吱、吱……的刺耳聲音。司機把頭探出窗戶,叱喝前面一個慢吞吞騎著三輪車的老人,公交車內(nèi)亂哄哄的聲音戛然而止。王朗的頭撞到了前面的座位上,他不停地揉著,同時看了看窗外。
閃光燈不間歇地閃爍,快門聲咔嚓咔嚓地響著。他面帶微笑,踩著紅地毯快步走向主席臺,坐到正中間的位置。一邊是美女主持,一邊是集團新聞發(fā)言人——一個面色嚴肅的中年人。他坐下后,感覺椅子有些不舒服,欠欠身,然后環(huán)視下會場。會場基本上坐滿,大約有百十人。主席臺的燈光有些耀眼,看來會場的安排人員經(jīng)驗不足,他想。領(lǐng)帶扎得有些緊,他輕微地晃了晃了脖子。身后的背景是一幅寫真的噴畫:一幢幢高樓,天空湛藍,遠景湖光山色。還印有兩排醒目的紅字:乾坤集團為民房地產(chǎn)項目實施新聞發(fā)布會。
先是集團新聞發(fā)言人對項目進行介紹。他正襟危坐在那兒,腦海里卻盤旋著一個西亞油田開發(fā)的項目。直到女主持人的膝蓋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碰撞他的腿,他才從思緒中走出來。他低頭瞄了一下,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裙,雪白的大腿暴露在外面。腳上穿一雙白色的涼鞋拖,十個腳趾甲染著血紅的指甲油,很耀目。幸好桌子上的臺布垂到了地上,這一切只有他和她知道。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順眼看了下她。她面若桃花,眼睛看著新聞發(fā)言人。她看起來很面熟,好像是一個經(jīng)濟欄目的女主持,看來今夜又有故事發(fā)生了。集團新聞發(fā)言人的講話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才結(jié)束。之后會場沉寂了一小會兒,女主持才嗲聲嗲氣宣布:“下面熱烈歡迎乾坤集團董事長王朗先生為大家講話?!彼c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沒有看發(fā)言稿他就開始講起來:各位媒體的朋友,各位來賓:
“大家好!”他頓了下,等熱烈的掌聲響起后,他繼續(xù)講下去。
“首先感謝大家長期以來對我們乾坤集團的支持和幫助!”掌聲又響起來,只是沒有剛才熱烈。他用眼鏡后面的眼睛掃視下會場,發(fā)現(xiàn)后排有兩個人竊竊私語,好像搞什么陰謀似的。他感覺耳朵里有一只小蟲子,不由自主地用手掏了下耳朵。他咳嗽了一聲,這咳嗽聲順著麥克風,傳遍整個會場。那兩個私語的人停下來,茫然地看著主席臺。他呷了口茶繼續(xù)講下去。
“二十年來,乾坤集團走過了風風雨雨。在社會各界的支持下,全體員工的努力下,把當初只有幾個員工。經(jīng)營項目只有房地產(chǎn)中介的小公司發(fā)展成今天上萬員工,涉及房地產(chǎn)開發(fā)、能源、金融、信息產(chǎn)業(yè)、汽車制造、酒店餐飲等多元化經(jīng)營的世界五百強企業(yè)。”
這時候一個中年女服務(wù)員上來給他續(xù)水。他用眼光瞄了下,這個女服務(wù)員四十歲上下,胖胖的,一對小眼睛,臉上都是贅肉。他感覺胖女人的胸在自己的后背上蹭了幾下,有些發(fā)癢,他不由得聳了聳肩。發(fā)現(xiàn)他觀察自己,那胖女人趕忙笑笑,露出滿口齊整的大白牙。臉上的贅肉堆在一塊如同一塊肉坨。他心想,五星級酒店里怎么會配置這種檔次的服務(wù)人員,看來這個酒店的總經(jīng)理要換了。
“乾坤集團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為我們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是這個社會賦予我們今天的輝煌,因此回報社會,回報百姓,是我們乾坤集團義不容辭的責任。為解決低收入人群的住房問題,我們將奉獻綿薄之力。經(jīng)董事會研究決定,自今天開始,全國80多個我們集團新開發(fā)的房地產(chǎn)項目全部實行成本價銷售。對沒有首付能力的低收入家庭我們將實行零首付,同時三十歲以下的購房者可以貸款四十年償還購房款。我們這絕對不是商業(yè)炒作。我們所有的建筑成本和銷售成本都將對外公開。歡迎社會各屆對我們監(jiān)督!”
美女主持帶頭鼓掌,掌聲雷動。他下意識地摸了下口袋,又把手放回到了桌子上,這個場合是不能抽煙的,要注意公眾形象。下面開始記者提問。在新聞發(fā)言人的指點下,一個矮胖子站起來,他五短身材,肩膀上扛著一個大頭顱:“我是《經(jīng)濟日報》記者王祖祥。請問王董事長,貴集團的這次降價行為,是否會導(dǎo)致整個房地產(chǎn)市場的巨大震蕩,影響地方經(jīng)濟的增長?”
他揮手示意他坐下:“我對這位《經(jīng)濟日報》記者的提問,有一點要糾正。乾坤集團的這個項目的實施,不是降價行為。我們原來開發(fā)的房地產(chǎn)項目,還是繼續(xù)按著市場來操作。這個項目中的80多個新樓盤是今天才開始陸續(xù)開盤的。我們這次利民房地產(chǎn)項目,針對的對象是無購房能力的低收入群體。這些群體本來就不是其他房地產(chǎn)企業(yè)的銷售對象,因此我們的行為不會影響到房地產(chǎn)市場,更談不上影響地方經(jīng)濟的增長了?!?br/> 他的回答頓挫有聲,整個會場出奇地安靜,只有他的回音。
“您好!王總。我是中央電視臺記者代福軍?!边@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貴集團的這次房地產(chǎn)成本銷售,具體的價格是多少?這次行為是否對貴集團的經(jīng)營造成影響?”
“由于80多個樓盤,分布全國各地,土地、建材等成本存在著差異,因此價格不可能一致。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講,我們讓出了80億人民幣的利益。另外這位記者對我們集團需要有一個深入的了解,房地產(chǎn)項目在我們企業(yè)的經(jīng)營當中只占10%的份額。作為世界前十強的企業(yè),光能源一個經(jīng)營項目,每年帶給我們的純利潤就遠不止80億。我再一次強調(diào)這個項目是一次公益行為,要的不是利潤的回報。今后,每年我們都要加大對這個項目的投入,讓更多的低收入人群有房住。盡管這也是杯水車薪。我們會聯(lián)合更多的企業(yè)和單位加入到這個項目里來,并積極獲求政府的支持!”
“王總,您好!我是新浪網(wǎng)記者璇璇?!边@是個長發(fā)披肩的美女記者,由于名字和他昔日暗戀的女孩重名,他不由得多打量了下。“請問王總,實施成本銷售,對炒房團有極大的誘惑力。低價房所帶來的巨大升值空間,會驅(qū)使炒房團想方設(shè)法購房,容易魚目混珠。貴集團如何保證低收入群體的購買率?謝謝!”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彼M首稱贊,“針對炒房者的覬覦,讓我們這個項目真正做到名副其實。我們制定了周密的措施,并且這些措施將隨著項目的實施不斷完善。第一,我們會對購房者的收入進行兩次調(diào)查。購房者的收入必須低于當?shù)厝司杖搿5诙握{(diào)查人員如果發(fā)現(xiàn)第一次調(diào)查人員的調(diào)查有出入,我們將對第二次調(diào)查人員進行獎勵。同時對第一次調(diào)查人員進行處罰。如果第二次調(diào)查和第一次調(diào)查基本相同,我們將獎勵第一次的調(diào)查人員。同時我們歡迎大家舉報,一經(jīng)落實,對舉報者重獎。第二,我們將與購房者簽訂一個合同,購房者要保證提供的收入證明真實可靠,如有虛假,我們將收回房權(quán),并對房子進行評估,收取房屋的折舊損失款。同時購房者在十年內(nèi)不得將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讓。第三,進入我們這個項目的所有樓盤,三分之二銷售。另外三分之一出租,租金是市場價格的二分之一?!?br/> “咣當”一聲,同時伴隨著一股氣流聲,車門開了。王朗搖晃著脖子下了車。他的目光尾隨公交車后屁股冒出的一股黑煙漸漸遠去。站牌離公司還有段距離,步行大約十分鐘。王朗習慣在路上數(shù)人行道上的方塊磚。這段距離他數(shù)了快兩年了,但是每次方塊磚的數(shù)目都不相同。他低頭數(shù)磚,經(jīng)常撞到行人。如果是女人,他會齜牙一笑,繼續(xù)前行。如果是男人,他低頭哈腰,嘴里直道歉。經(jīng)常受到叱罵和白眼,他已習以為常。今天他數(shù)得有些心不在焉。狗日的老板,一定要讓他給漲工資,要不這日子怎么過啊?他腦子里老是這個念頭,因此方塊磚被他數(shù)得七零八落。
踏上十二級大理石臺階,就來到了一座氣派的大廈門前。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都行色匆匆。王朗的公司在十二樓,每天都要乘電梯上下。王朗在電梯里的感覺非常不好,他覺得自己的命運被這個嚴嚴實實的鐵籠子掌握。一群陌生人表情嚴肅地擠在狹小的籠子里,一起抬頭看那個紅色的數(shù)字,等待數(shù)字變黯淡。然后脆脆地“當”的一聲,電梯門開了。有人側(cè)著身子,拼命擠出去。還有人擠進來。電梯里不像公交車上,大多是沉寂的,偶爾有人在接電話“喂,喂……”信號時斷時續(xù),接電話的人的聲音逐漸變大。開始有人給他白眼。
電梯在十二樓下的每次停、開,王朗的心就會沉一次,有時候會讓他焦慮不安。他多么希望電梯一下駛到十二樓或者從十二樓一下降到一樓??墒菑膩頉]有過,即使有幾次他加班到很晚,電梯下降的中途也會有人上來。
“當”的一聲,十二樓到了,王朗迫不及待地擠了出去。公司的員工在一間開放的大房間里辦公。每個人的辦公桌又被隔成一個個隔斷。只要站起身來,可以看到每個角落。王朗打完簽到卡,回到自己的隔斷里沏上一杯濃茶,然后開始每天的畫圓。這個習慣從他參加工作時開始有的。每當他開始畫圓的時候,無論如何煩躁,都會慢慢平靜下來,漸漸心無雜念。讓他感到有意思的是,圓要一筆畫下來,起筆和末筆必須完美地重合。如果中間停頓了,就很難畫圓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圓畫的越來越好,幾乎能和圓規(guī)畫的圓媲美了。他每天一上班要畫滿十張紙,才會開始工作。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滿足畫的圓不圓了,他開始追求畫圓的速度。
可是今天他畫了快十張紙了,依然心神不安。他喝了口茶,左手托著腮幫子。辦公室亂糟糟的聲音,仿佛與他一點也不相干。過了好大一會兒,辦公室突然安靜下來。他抬起頭看見老板夾著包,匆匆從隔斷中間的過道走過,徑直走向大辦公室盡頭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王朗看見老板后腦勺上有一綹子頭發(fā)翹起來,像雞尾巴。王朗站起來,又坐下,用鉛筆吧嗒吧嗒地敲桌面。他前面的隔斷響起手指的敲擊聲,他知道前面那個自以為妖艷的女子在抗議。他突然感到尿急,但是到了洗手間站了很久,就是尿不出來。他打開水龍頭,仔細地洗手。直至有人上洗手間他才驚醒,趕緊回到辦公的那個囚籠,把幾張畫圓的紙撕得粉碎,然后把紙片放在手心里攥成一團。
王朗終于下了決心,來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門前。猶豫了幾分鐘,開始敲門。門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如同王朗的心跳。隨著公鴨嗓的一聲“進來”,王朗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張寬大的老板臺。老板正靠在老板椅上來回晃動,他的腿不時會碰到身邊的一棵芭蕉樹,弄得葉子發(fā)出細碎的響聲。看見王朗,老板的眉毛只是揚了揚。雙人沙發(fā)真大啊,王朗坐下去,感到身子陷下去半截,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茶幾上的一盆蘭花,蘭花有兩片葉子枯黃了。老板點了根煙,ZP打火機清脆地響了一聲,恍恍惚惚的火苗子攢動著。
“王朗,我正打算找你呢。你們最近跟的那個項目有什么進展了?!蓖趵式g著雙手,看見老板的鼻孔冒出兩股輕煙,這讓他想起來公交車后屁股的排氣管。
“正做項目可行性分析報告?!蓖趵实穆曇粜〉们忧拥?。
“效率太差,到現(xiàn)在報告還沒出來?客戶不會等我們的!”老板的聲音讓王朗感到刺耳,“金融危機對整個市場影響非常大,公司受到了很大沖擊。即使這么困難,公司也是按時給你們發(fā)放工資,你們怎么能一點危機感都沒有呢?”老板的臉在淡淡地煙霧中有些朦朧了,見王朗依然沉默,他氣咻咻地把煙摁在煙灰缸里,“你們不要拿著公司的薪水,在這混日子!”
“古總,我想辭職?!闭f出這句話,王朗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是也有一種釋然。老板面無表情地盯著王朗看了一會兒。
“來,抽支煙。”老板把煙扔向王朗。王朗有些走神,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煙掉在了茶幾下面,王朗俯下身摸了好長時間才摸出來。他不會吸煙,身上沒有火,只好把煙放到了茶幾上。
“王朗,你要是有好的去處,我就不攔你了?!蓖趵矢杏X整個身子都木了,“你大學一畢業(yè),就到公司了。我是把你當做人才來培養(yǎng)的。讓你一直在最重要的崗位工作。你捫心自問,我古金有那點對不起你的?逢年過節(jié),我看你家不在本地。即使不叫你出來吃頓飯,也會給你一個紅包吧!公司目前正是需要人的時候,你拍拍屁股就走,是不是有些辜負我對你的培養(yǎng),有些不負責任啊!”老板很激動,喘氣聲變得有些粗。王朗的視線飄落到落地窗上。窗外有些灰暗,遠處那些樓群,仿佛水墨畫,若隱若現(xiàn)。
一陣橐橐腳步聲,讓王朗的目光從窗戶那兒飄回來。老板已經(jīng)站到了他身邊。老板一手拿著煙盒,一手擎著打火機。他把煙盒遞向了王朗。王朗本想說茶幾上還有呢,但他還是起身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老板打著了打火機,藍色的火焰跳了出來,王朗湊過去把煙點著了。淡淡的煙霧散開,王朗和老板的臉龐開始朦朧起來。
“王朗啊,現(xiàn)在很多公司都是外強中干,表面風光。實際舉步維艱。要是你去意已定,我不攔著你??晌乙嵝涯悖揭粋€新公司,你還要從頭做起。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新的崗位,新的人際關(guān)系。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我敢打包票,沒有一個公司像咱們公司這樣單純,都很復(fù)雜。你的性格不適合勾心斗角啊。年輕人要腳踏實地,做事情不要一時沖動,選錯自己的位置啊!”老板邊往座位上走邊說。
王朗低下頭,大口地抽煙,不時被嗆得直咳嗽。煙頭時明時暗,他的心在掙扎,他覺得自己如同在水里沉浮。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鞋很臟。上面不光有灰塵還有不知從那沾上的泥巴,這讓他很沮喪。腳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茶幾下面。
老板瞇著那雙小眼睛盯著王朗,王朗把煙抽完了,兩只腳在茶幾下使勁地絞著。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時間似乎凝固了。掛鐘突然打破了寧靜,響了十下。王朗終于鼓足勇氣站起來。他剛打算開口,老板的嘴唇動了,“王朗啊,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年輕人嘛,一時發(fā)熱,我是理解的。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的?!?br/> “那,那我先出去了,古總?!蓖趵识⒅_上的皮鞋,有些窘迫。老板揮了揮手,王朗趕忙走了出去。
一出門,王朗感覺自己的身子有些發(fā)飄,他沒有回自己的辦公桌,而是到了樓道里的電梯前。他剛摁了下樓鍵,電梯門就開了。里面有兩個面無表情,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們手里都拎著同樣的黑色公文包。中途又上來幾個人,都是一進來用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一下,然后垂下眼瞼,面沖電梯口。到一樓的時間很漫長,一到王朗就第一個竄了出去。電梯里的空氣有些稀薄,他覺得自己快窒息了。穿過一樓大堂,王朗站在了樓前的臺階上,長長的吁了口氣。天色不知何時開始陰沉。大街上依然熱鬧,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那些混雜的聲音如同利劍一般刺進王朗的耳朵,王朗突然失聰了。他捂住耳朵揉揉,使勁眨了幾下眼睛。才恢復(fù)了聽力。他感到額頭幾絲冰涼,雨落下來了。手機隨后響起來,是同事的電話。問他在哪兒呢?王朗回答在洗手間。電話那頭的人讓他趕緊回辦公室,公司有重要的會議要召開。王朗答應(yīng)著把電話掛了。
“這狗日的天氣?!蓖趵首哌M寫字樓時,心說。
到了電梯口,王朗又踅身回去,來到一樓大堂。在免費擦鞋機前把皮鞋擦得锃亮。當他再來到電梯口,一樓的顯示燈亮了,王朗吹著口哨,閃身進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