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愷,自稱山東黔首,1965年生人,屬蛇。一個文學票友,寧津人,現(xiàn)居德州。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一些詩歌和小說。
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房頂漏了,雨滴慢悠悠地掉下來,一次次不偏不倚地砸進小坑,先是碎成八瓣,爾后就往四周亂蹦亂跳。濕漉漉的小坑,像眼窩兒。前天,被子上的那朵牡丹花上起了白色絨毛,像只小兔子,隨著我的喘息慵懶地顫悠,可愛極了。今天早晨小兔子變黑了,變得軟塌塌的,可能死了。先是我的手掌腳掌變白,接著就起了層皺皺,再后來啥也不摸不碰,就東一塊西一塊掉,弄得炕上、地上到處都是肉皮子。
全是那根兒該死的蛇惹的禍!
它哧溜著蛇信子,從西南墻根的一個小洞里鉆出來,大搖大擺地向東北角爬。它往房頂爬以前還回了回頭,那意思好像說,我可得出去了,房子快塌了,再不出去就得砸死。蛇信子哧溜哧溜地又快又惡心,蛇信子尖上那個叉向著我的眼睛沒完沒了地插著,嚇死人了,我不得不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時,房頂早讓它鉆出了個大窟窿,雨嘩嘩地灌下來。我用手指頭試了試,也就是再有兩指,水就把炕沒了。沒別的法,我只好順著嘩嘩的雨水往蛇鉆出來的洞口爬。我爬了好幾次,好幾次又滑下來,掉在水里。我竟然能在水上漂著!為什么?為什么黑子哥當初掉到井里就漂不起來呢?難道說我身子輕?見了黑子哥,可得和他說說這事兒。忘了爬了多少回了,最終還是爬出來了,雨仍然不緊不慢地下著。我四下里張望,哎,我怎么在自家的樹行子里?我剛剛爬出的“房子”怎么是個土疙瘩?難道我這是在夢里?我使勁兒想,怎么也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不行,我得找黑子哥問問去。
走一步,就咕吱一聲。走一步,就咕吱一聲。壕溝里的癩蛤蟆也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噗一聲,好像噗了一聲。我趕緊收腳細聽。癩蛤蟆也閉了嘴,暴突著蛤蟆眼一動不動。又是噗噗的幾聲,好像放鞭炮,誰家在雨天里放鞭炮?還有喇叭攪在沒精打采的噗噗聲里,可能是雨水把喇叭濕透了,成了啞嗓兒。
我向噗噗聲和喇叭聲走。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后有啪嗒啪嗒的響聲,猛一回頭,蹦蹦跶跶的癩蛤蟆被我甩頭的猛勁兒嚇傻了,都慌不迭收腳,后面的撞翻前面的,小個頭兒的竟然鉆到了大個頭兒的身子底下去了,被撞疼的癩蛤蟆氣急敗壞地罵大街。我哈哈大笑,癩蛤蟆們鼓著白脖子眨著蛤蟆眼,有些不好意思。這時喇叭卻滴滴噠滴滴噠地興奮起來,鞭炮聲也變得脆生了。還有二踢腳,咚啪,咚啪,一口氣兒就放了六個。雨繼續(xù)下,越下越大。這么大的雨,二踢腳是怎么飛起來的呢?怎么響的呢?真是活見鬼了。
從二踢腳飛起的方向和響聲來看,應該是黑子哥家放鞭炮吹喇叭。我又仔細聽了聽,沒錯,是黑子哥家放鞭炮吹喇叭。真是的,就不能等天晴了再辦喜事?唉,黑子哥啊,你爹還是架不住那頭牛啊,為了牛就逼著你娶了那丑媳婦。
我喜歡黑子哥,黑子哥可能也喜歡我。我沒跟他說過我喜歡他,他也沒說過喜歡我。他知道我喜歡他,要不他不會老拿眼睛翻騰我。我不說,我就不說,我喜歡在心里藏著,我就喜歡把他藏在心里的這股子勁兒。有回黑子哥拽著我的小辮說,你看你個黃毛丫頭,我一提溜就能把你提溜到天上去。我就說你提啊你提啊,咱倆上天上去,光著腳丫子坐在星星上看咱村兒,準比成天價仰臉看星星好玩兒。他一下子撒了手,說誰跟你上天上去,你才幾歲?我說你管我?guī)讱q,我就愿意跟你上天上去!他又說你個小掃把星,上天上去,上天上去,知道天上星星是咋回事?我說咋回事?他說還咋回事,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多一顆星星。他白了我一眼就走了。我站在那里想,要是黑子哥說的是真的,那天上早晚還不得給填得死死的,還不如早死了呢,去早了還能占個好地方。
黑子哥長得真高,我剛剛達到他胳肢窩那兒。他一甩手,我就能聞到他的汗味兒。他娘老是罵他胳肢窩臭得能熏死個人,我卻不覺得臭,我覺得有點兒酸。
娘讓我管黑子叫叔,還罵我不懂事的小逼玩意兒,黑子跟你爹一個輩兒,又比你大那么些,沒大沒小的,你怎么管他叫哥?
也不知從哪天起,見了黑子哥,我的心就撲騰個沒完沒了。頭回管黑子叫哥,是個大熱天的晌午,黑子哥上我家來借驢。見他往我家門口走過來,我一下子就傻在了門洞里,咬著手指頭說不出話。他耷拉著腦袋走過來,不知咋的,我轉身就跑。黑子哥,黑子哥,我邊跑邊在心里叫。跑著跑著又往回跑,黑子哥,黑子哥,還在心里叫,一下子撞在了他懷里。
黑子哥沖我笑笑,推開我,叫了聲嫂子,俺想借你家的驢使使,耘耘二十四畝地的棒子。
不等娘吱聲,我就往驢棚跑,邊跑邊喊黑子哥你等等,我牽驢去。
都仨月了,悠著點。當一聲,娘把水瓢摔在破鐵鍋缸蓋上。
我把韁繩遞給他,指尖兒不經(jīng)意地劃了一下他的手背兒。他拍拍我的頭,笑笑,沖著俺娘亮堂堂地哎了一聲,說嫂子放心,牽著驢就走。
黑子哥輕輕地拍著驢滾圓的屁股,驢用尾巴來回甩他的手甩自己的屁股,驢還從鼻子里發(fā)出呱唧呱唧的響聲。
小私孩子,大晌午家也不睡覺,瞎跑個啥?說著,娘的眼刀子一樣剜我,我就用麥芒眼往回擋。
一只癩蛤蟆蹦到我的腳上,我一滑,就摔在泥里。癩蛤蟆們就像看耍猴兒的,吱哇亂叫著跳圈圈舞。我攥住那只可惡的癩蛤蟆,沖著墻就扔過去。可它四只爪子張開,像鳥的翅膀,飛到墻時,狠狠蹬了一下墻壁,嗖一聲就一個鷂子翻身,啪一聲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在泥里。最可氣的是它的眼睛正好對著我,脖子一鼓一縮一鼓一縮叫了兩聲,笑瞇瞇的,好像在說沒摔著。我氣得眼淚都下來了,胡亂甩著亂泥,我嚷嚷著說滾開,都給我滾開,老跟著我干嘛?難道你們也想到黑子哥家去看吹喇叭?它們遠遠地站著,齊刷刷地排成一排,哇哇得威風凜凜,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
沒辦法,真拿這些癩蛤蟆沒辦法。我只好從爛泥里爬起來,奇怪的是我身上干干凈凈的一點兒泥水都沒有。我又故意抓一把爛泥往身上抹,可爛泥根本就沾不到我身上。癩蛤蟆們哇哇地蹦跳著,就好像對這一切,它們了如指掌。
我跟你放風箏去。
去去去,滾一邊去!黑子哥吸溜了吸溜鼻子說,像個尾巴,煩死人了。
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反正村外的地也不光是他家的。我遠遠地跟著。他撿了塊小磚頭,閉起左眼沖我瞄。我一點兒也不怕他瞄,心想有本事你就投我,就把我投得頭上流血。你投啊,有本事你就投啊。他一跺腳,小磚頭嗖一聲,高高地朝村外飛了。
到了二十四畝地,他把風箏擺在麥子地上,把線導出有十來步長,然后拽著線葫蘆就跑。風箏先是往上縱縱,就一頭扎下來。他試了好幾回,好幾回風箏都砰一下扎下來。風箏扎一下,我的心就跟著揪揪一下,我怕紙糊的風箏會摔壞嘍。他勾勾手指頭,嚷一聲滾過來。我趕緊過去,我說黑子哥你不攆我了?
來,拿著,我讓你放手就放手,聽見沒?!他往線葫蘆上纏線,眼皮都不抬一下。
嗯。我也想纏纏線。
他翻騰了我一眼,說,讓你干啥就干啥!還想纏線?
我的臉燙得不行,呼哧呼哧地喘粗氣,風箏在我手里嘩嘩地響。
他又翻騰了我一眼,咽了口唾沫,嗓子豆蟲一樣蠕了蠕。
他手中的線葫蘆一托一托的,風箏就隨之一揚一揚得神氣。我脖子都酸了,風箏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兒。
真高!
他看看我,又咽了口唾沫,嗓子又豆蟲一樣蠕了蠕。
線繃得死緊死緊的,遠遠地看去,一個漂亮彎兒向天上彎過去。
我說黑子哥讓我也托托,行嗎?
去去去,滾一邊去,遠遠地滾一邊去。
他倒著跑得越快,風箏飛得就越高。兩只鷹在風箏下面追著飛了一會兒,就飛走了。要是黑下,準能飛到月亮上去,嫦娥見了,就在風箏上拴一朵花。想到嫦娥,我的心抓了抓,就罵了聲不要臉!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風箏晃晃悠悠地變成了個小點點,越飄越遠。黑子哥,風箏不見了!怎么風箏不見了!?黑子哥呢?黑子哥也不見了。不遠處有一個井臺子,白色的姑姑妞草在冬風中歙啦歙啦響。我拼命地跑過去,黑子哥正在井里亂撲騰,一下只露著頭仰著臉,一下又露出棉襖。我拼命地喊,黑子哥掉井里了!一邊瘋了一樣向村里跑。
黑子哥大病了一場。一個冬天,我就再也沒見到黑子哥,他爹不讓俺進他家門,說俺是喪門星。就因這個,俺娘和他爹還吵過嘴。娘氣壞了,回家拿著笤笊疙瘩追著俺就扔,罵俺閑著沒事放你娘拉個逼的風箏干嘛?掉到井里,活該!我就還嘴說,我又沒掉到井里,你罵俺干嘛?你個小私孩子,自個兒不長眼,還怨別人。娘就這么罵,我懶得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在當天家跳著罵,就背著書包上學去了。我繞了個彎兒,路過黑子哥門口時,我放慢腳步磨蹭,他家沒一點兒動靜。
那天,黑子哥家那條院子真短啊。
開了春,再見黑子哥時,他的臉給捂白了,就像沒字的粉臉紙。
你害怕嗎?
滾一邊去!黑子哥撇撇嘴說,哪顧得上害怕,踩水!懂嗎?踩水才淹不死,還害怕?
我喜歡黑子哥拿眼翻騰我,他小眼睛一翻騰,我就像吃塊糖。
你多咱教我踩水?我想學踩水。
學踩水干嘛?姑娘家又不下河。
要是我下河呢?不會踩水,淹死咋辦?
去去去,滾一邊去,喪門星!他的小眼睛又翻騰了我一下。
還放風箏嗎?
再放,俺爹非得把俺的手剁下來。
刷一下子我就把雙手腋在了褲腰里,說,你爹真不是東西,還剁手!?
他又翻騰了我一眼。
黑子哥相親那幾天,我生了場病,渾身就像散了架。胸脯脹得難受,手伸進褂子,又趕緊抽出來。兩腿間熱乎乎地也不知道從身子里鉆出一股子嘛玩意。我就喊,娘,快來看看,我快死了。爸爸騰騰地跑進來,我說快叫俺娘來,我快死了。爸爸嗨了一聲就慌不迭地出去。我不敢動,就說娘你摸摸俺腚底下。她撩起被子,掰開兩腿。娘就笑起來,拍拍我的額頭,說傻孩子,就掀開臥柜,找了件干凈的褲衩扔給我。一會兒又端進一盆子熱水,說快起來洗洗,換上。她又拍拍我后腦勺,說傻孩子可得小心千萬別著涼。后來我才知道流了血就不是普通的小姑娘了。娘還說不能再跟不三不四的男同學玩兒,更不能再去找黑子。我嘟著嘴,心里說我就找,可嘴上還是啊了一聲,不知怎的就一下子又來了勁頭兒。
村里人都說黑子找的女人活丑死了,黑皴皴的不說,五大三粗的腰板,像村口的老楊樹。娘說黑子不愿意,哭了好幾回??伤锓堑帽浦敢猓f人家還陪送一頭牛,上哪找這主去?黑子就犟犟,又是摔筷子又是摔碗。娘說你傻乎乎的張著個嘴哈哈嘛?黑子都快十八了,能不急?
黑子哥找了媳婦,就不上學了。他家窮,他爹又有癆病,成天喉喉嗓子干不了累活。我也嚷嚷著不上了不上了,黑子哥都不上了我再上還有嘛意思。娘就拽著我的兩根辮子硬生生地把我揪到學校,還說我小小年紀就胡思亂想,不上學干嘛去?不省心的玩意兒,過幾年你想上也沒得上!
我沒胡思亂想。我愿意跟黑子哥一塊玩。我就愿意看黑子哥光著膀子耪地,汗順著他的脊梁溝往下流,褲腰都洇濕了。
黑子哥喜歡下河,我就喜歡下河。俺不會浮水,只能趴在岸邊兩腳拍水玩。俺像個半大小子一樣下河,娘就罵俺就用笤笊疙瘩追著打俺,咒俺不要臉,長大了沒人要。沒人要就沒人要,沒人要俺也下河。只要黑子哥光溜溜的一頭扎進河里,我就正好從棒子地背著一筐豬草出來,坐在樹蔭里看黑子哥在水里舒坦。下河的人再多,我也只看黑子哥一個人。我小,他們根本不把我當成女的,光溜著身子爬上來,對著陽光抖干的褲衩子。黑子哥也光溜著身子抖褲衩子,他抖得聲音大,抖得好看。頭回看見他那個叮鈴當啷的玩意兒,我一下子就臉紅脖子粗了,趕緊扭過臉去。整個河灘哆嗦起來,那些樹也抖得嘩嘩地響,鳥撲棱著翅膀唧唧喳喳地在樹枝上呼叫,好像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我定定神,回頭又看了一眼。黑子哥見我看他,雙手一下子捂住,一轉身,從水閘上向上一縱身,漂漂亮亮地鉆進水里,噗通一聲,就像鏡子里開了花,真好看。我做夢都夢見黑子哥教我往河里跳。起先我跳不好,黑子哥就抱著我一起往河里跳。有一回他兩手托著我的屁股往上一舉,手指頭就摳了我那里,他一松手我就向河里墜下去了,快到水面時,我一激靈,就醒了。我趕緊摸摸那里,看看有沒有黑子哥的手印子。
有回河里沒人,我跑上水閘。往下一看,整個河呼一下子豎起來,喀嚓一聲又躺下了,水閘也跟喝醉了酒一樣,打起了擺子。我兩腿軟綿綿的,趕緊趴下,磨蹭著出溜下水閘。再往水閘上看時,整個水閘還在晃悠。我蹲在水閘下的石頭坡上,緩了好大半天神兒。不敢再看河水卻偏偏看見陽光照在河面上,耀得兩眼發(fā)花,隱隱約約好像有一群黑子哥在水里魚一樣鉆上鉆下。
水里有雙大眼睛汪汪地盯著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又磨蹭到了水邊。我在水里比在鏡子里好看。于是就大著膽子站起來,在水邊搖搖晃晃地蹦。我扭腰她也扭腰,比我扭得還妖,尤其是她的胸脯,把河水都頂出個洼兜來。腰哪像腰啊,細軟成了春風里的柳條過馬路的白蛇條子。想到白蛇條子,心一涼,腳也趔趄了。我趕緊坐下,盯著水里眨巴自己的那個人說,不要臉,顯擺個屁,再顯擺黑子哥也看不見。再說誰愿意看白蛇條子腰?長個白蛇條子腰還不把人嚇死?她不說話,只是臉蛋蛋兒上起了兩片火燒云。我也臊得一百個不合適一千個火柴頭滿身亂戳戳起來。就脫下鞋把腳伸進水里,涼絲絲的就像一百根撓癢癢的小手指頭撓得渾身舒坦??┛┑男β曉诤用嫔隙6_诉说卮蛑瑲g蹦亂跳得就像一群歌唱的小魚。我的雙腳打著拍子,啪啪的水聲,啪啪的渾身痛快。我使勁兒拍了一下水面,濺了一身水,又使勁兒拍了一下水面,又濺了一身水。褂子濕了,貼在身上,胸上那兩個豆豆在褂子上磨,渾身癢癢得像河水翻騰起來。水打在牙上,打在舌尖上,真甜,有黑子哥身上汗水的味兒。
我聽見河堤上有腳步聲,是黑子哥正低著頭走過來。他把衣裳提在手里,低著頭踢打著河堤上的浮土。他準是心煩他的丑媳婦了。要不他不會成天價老是低著頭沒有歡喜模樣。黑子哥準看見我光溜溜地鉆進水里了,要不我縱身一跳時,不會一整條河岸都發(fā)出黑子哥的驚嘆聲。我看見一條紅魚和一條黑魚并排著游,紅魚小黑魚大,紅的是我,黑的一定是黑子哥……
快到黑子哥家時,我看見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黑子哥家走。我就喊娘啊,這么大的雨,你干嘛去?娘好像聽不見,繼續(xù)直挺挺地走。我就想也怪不得俺娘,雨這么大,聲音準是讓雨攔下了。我就跑過去,摟住娘的脖子,貼在娘的耳邊叫,我叫你你怎么聽不見啊,你咋聾成了這樣?娘還是直挺挺地走,仿佛我根本沒有在她的后背上。我有些奇怪,就回頭看看,那些癩蛤蟆蹦蹦跶跶地跟著,誰都不叫喚。剛才被我摔的那只,眼睛有些紅,我想準是讓我摔惱了,傷心呢。在黑子哥家門口,我趕緊從娘的后背上跳下來,省得人家看見我都這么大了,還讓娘背著。娘從胳肢窩里抽出一包東西,走進賬房。她跟記賬的說一床被面,說完就往回走。我看見那被面跟我蓋的長了小兔子的被面一樣樣的。記賬的是黑子哥的遠房叔叔,他邊寫邊嘟囔,可憐啊,小櫻一死,看把她折騰的,傻了。說著還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過去,卡著腰說你胡扯,誰說我死了?我這不是好好的?你看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瞎扯?!我不等他還話,就回頭追我娘去了,我跟我娘說你先回去,我找找黑子哥,跟他說幾句話就走。娘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一陣風把她的頭發(fā)吹散了,一綹一綹的灰白。
黑子哥媳婦家陪送的那頭牛拴在樹上,兩只角一邊系一個紅綢子花。紅綢子落色,紅赤拉瞎的往牛臉上滴。滴一會兒,牛就甩一下頭,牛甩一下頭,飯棚就噼里啪啦響一陣,隨著響聲,飯棚變成了唱戲的大花臉。樹槐大爺喝醉了,光著膀子在雨里耍瘋。好像是憋急了,剛想解褲腰,他兒子竄過來就把他摁在泥里,不由分說就是啪啪兩個耳瓜子,抽完一拽脖領子,像拖一捆亂柴火一樣拖著就往外走。黑子哥的丑媳婦我也是頭回見。當時我正滿院子嚷嚷著找黑子哥,問誰誰都不應承我,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這時黑子哥的丑媳婦,就是那個黑皴皴的像村口那棵大楊樹的家伙,突然站在了屋門口,卡著腰開罵。大嘴跟村外溝邊上的狼窩一樣,滿嘴腳趾蓋子大黃板門牙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要不黑子哥看不上她呢,換成我,就是陪送八頭牛我也不娶她。她一罵,癩蛤蟆們可來勁兒了,大搖大擺地站滿了院子,哇哇亂叫著看熱鬧。黑子哥的丑媳婦掄起鐵锨就拍蛤蟆,就往院子外面一掀一掀地揚蛤蟆,弄得院子里、墻皮上、墻頭上都是蛤蟆尸體、腿和血。還是那只跟我逗樂的蛤蟆聰明,它蹦過來叼住我的褲腿就往外跑,我好像一片干樹葉子,被它叼著輕飄飄地飛起來。真沒想到它的功夫這么好,要不我摔它它一點兒也不害怕呢。
大家掙著命地往外跑,生怕黑子哥的丑媳婦也把自個當成癩蛤蟆拍死。黑子哥家門口頓時成了鴨子圈,拔一次腳就能帶上一只蛤蟆腿,踩下一腳就能踩上一只蛤蟆眼睛什么的。黑子哥的丑媳婦樂瘋了,揮舞著鐵锨站在門口,都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黑子哥,你去了哪里?你娶媳婦,鬧到這個樣子。你怎么還這么沉得住氣呢?
那只癩蛤蟆叼著我的褲腿繼續(xù)飛。整座村子在我身下向北退去。我真想多看會兒熱鬧,再說我還沒找到黑子哥呢。就說你放下我,你個惡心人的癩蛤蟆,你放下我。它一點兒松口的意思也沒有,越飛越快,雨燕一樣向著村南的壕溝飛去。飛到壕溝以南,癩蛤蟆才把我放下,它說你可不能沾上血,要是那樣麻煩可就大了。我看著這只又會飛又會說話的癩蛤蟆,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它向著村南又哇哇地叫了幾聲,就撲通一聲跳進壕溝不見了。雨線一根根向壕溝扎下去,水面被扎出了一個個泡泡,那些泡泡又被后來的雨線扎破,整個壕溝就這樣像爆米花一樣,啪啪地響成一片。
過壕溝不遠就是我家的樹行子,好像有只手拽著我向樹行子走。說真的,在雨里折騰了這么大半天,我也累了,想找個能避雨的地方歇歇,可滿世界都是水,到哪里才能找到避雨的地方啊?我只能雙手捂著頭,可這一點作用也不起,雨水還是灌進了我的眼睛,弄的眼框子有些發(fā)麻。當我把眼里的雨水抹去,我看見在我家樹行子里,蹲著一個人,他的身子就像大風里的樹葉一樣發(fā)抖。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邊跑邊叫,黑子哥,你在這兒干嘛?我滿村找你都找不到你,你為什么選了這么個破日子娶媳婦?你看看,整個村子都泡在水里了,連你媳婦陪送的牛都泡在水里了,你卻躲到這里清閑。黑子哥好像什么也沒聽見,還是在發(fā)抖。哦,他還燒了紙錢,火苗裊裊,藍色的煙霧慢慢升起來,嗆得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大聲地咳嗽起來。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這是怎么了,怎么全村的人都一下子變成了聾子?我湊近黑子哥,捏了捏黑子哥的耳朵,他還是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這么大的雨,他是怎么點著紙的呢?真是活見鬼了!我用手探一下火苗,生怕燙著似的,手只一伸就趕緊抽回來。不熱,一點兒也不熱。我又探了一下,還是不熱?;鹈缦褙埳囝^一樣舒舒服服地舔著我的手指頭,癢癢的滑膩膩的。于是我將雙手都伸進去,最后干脆跳到火里,舒舒服服地享受涼爽的火。咦!黑子哥哭得鼻子都流下來了,嘴里吞吞吐吐地小櫻小櫻的,可就是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我就捧起了他的臉,一邊給他擦鼻子一邊跟他說你說慢點,說真點,小櫻聽不清。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也許他傷心傷壞了,他發(fā)出了一聲比村西河堤還要長一百倍的嗨聲,錐子一樣扎到了小櫻的心上:小櫻,你怎么好好地就跳水死了呢?
黑子哥瘦成了骨頭架子,臉上一絲血都看不見了,兩眼摳摳著,就像兩口枯井,嗚嗚地刮著陰風。
我真的死了嗎?我真的跳水淹死了嗎?難道這雨水都是假的?難道我看見的這些都是假的?我拽住他的衣襟,嚷道,黑子哥你睜開眼睛看看,小櫻在這里,喜歡黑子哥的小櫻就在這里,我沒死!
黑子哥又發(fā)出一聲比村西河堤還要長一百倍的嗨聲,嗨聲拐著彎,向南向北扭去,慢慢地就看不見了。
這時風刮過來,把我吹到榆樹頂上。雨借風勢,風借雨勢,嘯叫著扭打著盡情地傾瀉。我再向下看時,黑子哥不見了,村子也不見了。到處都是渾漿漿的水,水上漂著樹木、死牛、死豬,間或有一兩件花襖、花被子、花頭巾什么的,在水里浮沉。
雨瘋了一樣,不知疲倦地拍起白煙。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整整一世界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