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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代的戀愛

2011-12-29 00:00:00王興海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1年2期


  王興海,男,1959年11月出生,山東省禹城市人。在《山東文學》、《大眾日報》、《聯(lián)合日報》等多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故事、雜文等100余篇?!兑粔夭琛贰堕幗场繁弧缎⌒≌f選刊》選用,并收入《中國微型作品精品庫》。《一壺茶》還被編入《中國當代小小說排行榜》、《小小說選刊佳作鑒賞》。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半里寬的河里裝滿了沸沸揚揚的河工。
  這是一條有名的河,河壩很高,淤泥厚厚布了一河底。因為河寬,一個大莊也只能分一兩米寬的一溜兒。河沿上裝了一溜滑車,都拖著長長的繩子。推車的繃直腿,頂著向上的獨輪車。拉車的彎下大腰,整個身子都墜在繩子上向河底緩行。
  早晨,東邊的日頭還沒失去它淡紅的顏色,一位二十來歲的姑娘站在河岸,雙手卷成喇叭筒朝河底叫響:
  “亮哥——!”
  一河河工的目光都被她攏來。
  一個莊叫趙莊。幾乎隔年這個時候都有一幫子河工推著行李涌來,分散到有閑房子的人家。
  一胖一瘦兩個小伙子從大街上走到一個胡同。瘦的手里握著一本書,顯得機靈,走在胖的前頭。兩個小伙子走進一個大門。迎他們的是一個扎著長辮子的姑娘。
  “俺住在你這兒啦。”瘦的對姑娘說。
  “誰住都一樣,只要住得開。”看了兩個小伙子好久,姑娘說。
  瘦小伙子笑笑,害羞地把手里的書轉(zhuǎn)兩圈兒。
  兩個小伙子紅著臉鉆到屋里去,默默地收拾起來。
  兩個小伙子的莊里正翻騰著——
  高嗓門兒的隊長吆喝幾十口子河工。
  “蹺板都裝上!鋼絲繩、鋪草都裝上!”
  “誰誰怎么還沒來!還沒跟老婆子熱乎夠!”
  大街上滿滿的人,直腸子的愛貧嘴的女人不放過逗引別人的機會,吵得滿街飛聲。
  “掉淚啦老三家?老三可是一去就是一個月啊!老三!老三!”
  老三被吆喝得直往人背后躲。
  “男人要走了,你倒樂得嘴也合不上了!樂得是沒人管你了吧?”說者拍著一個孩子的頭說,“看住了你媽,出了事告訴你爸!”
  笑聲在人們的頭頂上響成一層。
  隊長大喝一聲:“駕車子,開路!”
  幾十輛小車子呼啦啦蹺起,在寂靜和各種眼光的交織中上路了。
  胖瘦兩個小伙子一直收拾屋子到中午,隊長他們還沒到。他倆拿著自己帶來的一點干糧,疲憊地倒在屋里一堆干草上。
  “讓房東給熱一下干糧怎么樣?”瘦的說。
  “要熱你去熱?!迸值恼f。
  瘦的拿起干糧就進了北屋。
  “大嫂,……”
  姑娘那么愛笑,把搭在胸前的長辮子甩到背后:“熱干糧?放這里就行。嘻嘻?!?br/>  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飛跑進來,隨口叫了一聲“姐姐”。小伙子有點呆了。莊戶人家忌諱把姑娘叫成大嫂。姑娘是純潔的,而大嫂,那就成了貼過男人的身子的女人了。小伙子搓著手出了屋門。
  瘦小伙子叫白亮,剛出校門,還是學生的打扮。兩個機靈的圓眼嵌在白凈的長臉上,有幾分標致。把一個姑娘叫成大嫂,他不像老河工那樣一笑了之。他覺得這是大失誤,沒臉再去見人家。
  他稱“大嫂”的姑娘悄悄走進來,他的臉突然像著了火。
  “飯做好了,嘻嘻?!惫媚镆贿呎f一邊笑。
  白亮只顧紅臉,話也沒答。胖小伙子一直拉著他走到正屋桌子邊,他頭腦都沒反應。姑娘沒熱他倆的干糧,擺在桌子上的飯是凈白的面條兒。
  隊長他們“大部隊”來了。
  姑娘的母親從娘家回來。晚上,剛吃罷飯的時候,隊長領(lǐng)著白亮和胖小伙子走進北屋。
  姑娘的母親一片熱情,姑娘只顧收拾碗筷。
  “來給您道歉哩,大娘?!标犻L說。
  “……”大娘一怔,看了看女兒,女兒也沒明白是怎么回事。
  隊長說:“這兩個小伙子剛從學校里出來。社會上的事還不懂。說句笑話了,他們連閨女和媳婦都分不清。他們還叫大妹妹個大嫂呢!”
  “這有啥呀,”大娘也笑了,說不出別的話?!鞍尺@閨女叫玉秀,也靦腆著呢!”
  玉秀在桌子上拿起香煙,挨個遞過去,白亮舒了一口氣。
  天空沒有多少電閃雷鳴,雨卻下得不小,地上水流急,滿是流動的時起時破的水泡。白亮站在西屋門口,兩只手扣著腰,直望著這雨景。北屋里的玉秀納著鞋底,不時透過窗戶,透過雨網(wǎng)望著他。
  雨下得急,停得也快。雨剛停下,太陽就等不及似的出來了。雨后的天氣涼爽宜人,別的河工都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白亮在屋里隨手揀起一塊磚。坐在院子里看起了書。玉秀溜下炕在屋里拿起凳子送到白亮的跟前,而后去了廁所。她叫白亮以為她是去廁所隨手給他帶上的凳子,并沒有特意給他的意思。靦腆的姑娘不善于盡快暴露自己的心靈。
  白亮接過凳子,覺得什么話也不好說,干脆什么也沒說。
  白熾的日頭幾乎烤焦了河工們的皮膚,他們巴不得連僅在身上的褲頭也脫掉。白亮用一塊黑了的白毛巾,只蓋住兩個肩膀。他把腰彎了再彎,頭幾乎貼著了河坡,拉繩連毛巾一塊殺到肉里。鋼絲繩通過滑輪緊牽著緩緩上坡的泥車子……突然,車子一下失去了牽引,連滾帶蹦落到河底。白亮拽著一塊繩子猛地戳到河底的泥里,腳和胳膊被鐵锨劃出了血。
  這天,別人都上工了,西屋里只有白亮一個人。他捧著一本書正聚精會神地看。
  “挖河的人看書有什么用!嘻嘻?!庇裥阃蝗蛔哌M西屋。
  “看慣了,一時放不下?!卑琢?。
  “書里講些啥道理?”
  “書里啥道理也講啊。呵呵?!?br/>  “你是叫白亮嗎?”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嘻嘻?!?br/>  “……”
  “你今年二十歲?”
  “是啊。”
  “我還叫你哥呢。”玉秀羞澀地笑了?!澳愕母觳蔡蹎?”
  “好多了,不怎么疼啦?!?br/>  “腳呢,還疼嗎?”
  “還有點疼。”
  玉秀想摸摸白亮的腳,白亮卻把腳撤回去,留下她的手在空中懸著。突然大門響了一下,玉秀一溜煙跑出了西屋。
  剛才是誰家的狗進了院子。玉秀罵了一句什么把它趕跑,隨即從北屋里拿了點什么又進了西屋。
  “吃個柿子吧!”玉秀對白亮說。
  “不,你自己吃?!?br/>  玉秀向白亮遞一個媚眼,放下紅紅的柿子出去了。
  天晌午時分。
  玉秀說:“媽,做什么飯?”
  “有饃,炒點土豆算啦?!?br/>  “媽,那雞蛋放得可有時候啦!”
  “愿意吃就炒幾個?!?br/>  玉秀從罐里拿出幾個雞蛋,只磕開了三個,那三個她默默的放進鍋里。做好了飯,玉秀拿出那三個雞蛋,偷偷送到白亮的跟前。
  “吃兩個,傷能好得快?!庇裥銓Π琢琳f。
  “不,你……”
  “好好的雞蛋,沒毒的!”
  玉秀把雞蛋硬塞到白亮的手里。
  初幾的夜,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的星星。別人吃了飯看電影了,屋里又只剩下白亮一個人。白亮正看書,玉秀推門進來。
  “你沒去看電影?”白亮問玉秀。
  “看那個還不跟聽你講書。”
  “……”
  “你這本書,能多少日子看完?”
  “得好長時間呢。”
  “能給俺講講書里的事嗎?”
  “這?”
  “講講吧!”
  白亮講完了書,玉秀沉思起來。半天,她才抬起頭對白亮說:“你的背心破了呀?!?br/>  “掛破的?!?br/>  “我給你縫縫!”
  “不啦,我自己會縫的。”
  “女的總比男的縫得好些。”
  “那,太麻煩你了呀!”
  玉秀撲哧一笑,“一家人怎么好說兩家話!”
  白亮聽了這話低下頭,沒有言語。
  許久,白亮說,“那雞蛋真好吃!”
  玉秀接上說,“好吃,我再給你煮?!?br/>  玉秀用牙咬斷縫衣線,把縫好的背心套在白亮的脖子上就跑出了屋。
  又一場雨。
  這場雨下得更大,雷閃一個接著一個,像整個宇宙在交火。
  “這里漏雨啦,媽!”玉秀說。
  媽急忙拿起臉盆放到炕上,雨點砸得盆子“啪啪”響起來。
  “媽,這也漏啦!”
  媽又急忙拿起一個盆子放到炕的另一個地方。
  “又一個地方漏啦!”
  “又一個……”
  炕上放滿了盆子,各自發(fā)出不同的聲音。
  雨下了半天,外邊停下來,可屋里還下著。
  白亮傷好些了,就試著給房東家壓水。見房東家有木頭,就讓玉秀找家什,他給做木活。玉秀一到?jīng)]別人在的時候就看著白亮做活。
  “你真能,還會做木活?!?br/>  “這沒啥?!?br/>  “昨兒個下雨,俺屋里各處漏,炕上擺滿了盆子。嘻嘻。”
  “家里有瓦刀嗎?”
  “有?!?br/>  “我修?!?br/>  “你還會瓦工?”
  “啥不是學的!”
  玉秀找出瓦刀,白亮幾下竄上房。玉秀擔心地說,“小心你的傷!”
  白亮在房上看了看,然后下了房,在屋里往房頂上仔細看一番,再就去和泥了。和好泥,幾下扔上房,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有傷的人。
  “遞給我一把麥草!”房上的白亮對房下的玉秀說。
  玉秀沒遞,抓一把麥草也上了房。
  很快房被修好了,玉秀娘回家來,玉秀忙對娘說:“房子修好啦!”
  玉秀娘問,“你修啦?”
  玉秀說,“不,是白亮?!?br/>  “哦。”
  “媽,咱是不是得請人家吃頓飯呀?”玉秀機靈地瞟媽一眼。
  “可有啥好飯做哩?”
  “要請的話,飯我來做就是啦?!?br/>  “那你做就是啦!”
  灶里的火舌舔著鍋底,鍋里的掛面和雞蛋沸起來,涌出半鍋的白沫。玉秀一會兒顧鍋,一會兒顧火。鍋里還沸著,她就舀起掛面往碗里盛。四個碗里只有三個碗里有雞蛋,有一個碗里面上露著一個雞蛋底下壓著仨雞蛋。
  白亮被玉秀拽到北屋吃飯。吃完飯,玉秀媽說:“你有傷,以后跟俺在一塊吃飯就行,跟一家子一樣,別見生!”
  白亮覺得自己傷好多了。就不時到工地上去,能干點什么就干什么。玉秀家一做好飯,玉秀就到工地去喊白亮。
  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
  莊東頭學校里傳過來鑼鼓的聲音。
  “媽,吃飯啦!耍雜戲的都耍上了呀,看不上頭還不如不看!”
  玉秀湊到飯桌上自顧吃起來。吃罷,她把碗朝水里一涮就跑出去。
  雜戲場上滿滿的人,從里往外人頭高出來。汽燈“滋滋”地響,照得跟白天一樣,人們能清楚地看到玩雜耍的臉。玩雜耍的打跟斗、豎直立、玩槍弄棒……白亮早早來到這里,抱著胳膊正看得出神。
  玉秀來到雜戲場,在不被人發(fā)覺的地方掃到了白亮的臉。她悄悄走近他:
  “亮哥,有人找你?!?br/>  白亮跟玉秀離開了人群。
  “誰找我?”白亮問。
  “我唄?!庇裥銒擅牡卣f。
  “上哪?”
  “跟我走?!?br/>  白亮跟玉秀來到莊外莊稼地里,一大片莊稼地被月亮照著。
  “不知怎的,俺就是愿意跟你待在一塊兒。”玉秀說。
  玉秀望著月亮問白亮:“為啥這月亮到十五就圓了呢?”
  白亮說:“咱踩著的地是圓的,在圍太陽轉(zhuǎn)著……”
  玉秀瞅著白亮說:“騙人騙人,啥轉(zhuǎn)呀,俺怎么沒覺得!”
  莊里的鑼鼓一陣陣響,除了這,偶爾有狗吠和牲口叫。他倆的身邊有蛐蛐嗚,微風像鳥兒鼓動的翅膀。玉秀掐一根草放在嘴里靠近白亮,把從背后輕輕拽過來的辮子遞到他手里,白亮死死抓住了它。
  這時,雜技場外集起了一幫人,煙灰落地的工夫,這幫人像車輪輻條一樣向四處散去。
  地里的白亮聽到有人圍攏來的聲音,拉起玉秀就跑,一些人吆喝著追來。
  “站住!”
  “站住!”
  白亮最終沒有逃脫,他被一伙人擰著胳膊押到了工棚。
  “給我吊起來!”玉秀的哥哥指使一些人。
  白亮被死死捆住吊起來。
  “往死里打!”
  野蠻的棍子打在白亮的脊梁上。
  玉秀蓬松著頭發(fā)闖進來:“放開白亮!事不在他,要打打我,打我!”
  玉秀的哥哥不說話,兩眼瞪著玉秀瞪出了血。他慢慢走過來,一腳把玉秀踢倒。玉秀顧不得自己,她爬到白亮的腳下,雙手抱住了白亮的腳。
  “亮哥——!”
  白亮聽到玉秀的叫喊,只微微睜開眼,無力地垂著頭。
  白亮的隊長聽到白亮挨打的事,臉色變得黃白。他對河工們說:“兄弟爺們,想想辦法呀,咱怎么也不能拉一個死人回去啊!”
  有人說:“那就趕緊買酒辦個場合。越快越好啊!”
  酒席辦起來了。六七個人給玉秀的哥哥賠著笑臉,玉秀哥哥的臉耷拉著。
  隊長斟完一圈酒,催著各位:“來來來,喝酒喝酒!別嫌酒孬,別嫌酒孬啊!”
  玉秀的哥端起杯,在半空懸著,其他人也端起酒那么懸著。
  玉秀的哥說:“你要好好教訓教訓那姓白的小子?!?br/>  隊長一日應承著:“那是那是,他辦出這事太對不住您了,我這當隊長的也該死!白亮這個小子的事交給我,我要好好收拾他!”
  玉秀的哥支使兩個人,“把人放了去!”
  白亮被放了,隊長趕緊叫兩個河工,“快,拉車子來!把白亮拉回家!”
  車子很快拉來,幾個河工把白亮抬上車。隊長急慌說,“快走!”
  車子剛走,玉秀急急地跑過來。玉秀的哥喝住玉秀,“給我回來!”
  玉秀好像一點也沒聽見,緊緊地跟著車子。她哥使勁拉倒她,她什么也不說,爬起來繼續(xù)走。她哥拽住她的胳膊,玉秀便死死抓住白亮的車子。
  車子被兩個河工拉著,車輪轉(zhuǎn)動。玉秀的哥拽不住玉秀,玉秀帶著一臉的跌傷緊緊地追趕著車子,追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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