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
　　
　　記憶的村莊里，有一株百年老榆。它主干挺拔，高達(dá)五六丈，樹冠像一柄巨傘。每到春天，樹上便結(jié)滿串串嫩綠的榆錢。初夏時節(jié)，榆錢變得干而白，便振著小羽，隨風(fēng)習(xí)習(xí)飄落，又被風(fēng)卷到墻角、路旁、井邊、溝岸……一兩場細(xì)雨過后，便匝地密生出簇簇小芽。很快，它們在煦暖的日子里長高，成了小苗。而這時老樹也是綠葉婆娑了。老榆樹是整個村莊里榆樹的宗祖，每年它都新增無數(shù)子孫。老榆的下面是個小院，里面住著一對慈祥的老人。他們都奇跡般地活到九十多歲。還是在世的時候，他們就對小孩子們說，這榆樹有神靈呢，能活耆老八十，多虧它的佑護(hù)!鄉(xiāng)風(fēng)淳樸，信奉神靈，就把老樹悉心保護(hù)起來?！罢l想毀它，可要遭報應(yīng)的!”老人們諄諄告誡子孫們。如今，它依舊挺拔、茂盛，善意的神靈守護(hù)著村莊，使那里的生活古淡、淳樸、安詳。
　　榆，極其普通，幾乎在鄉(xiāng)下任何地方都能見到。正因如此，它也極容易被人們忽略。榆樹，其實是樹中的“草民”，既是“草民”，就難免擁有被輕看、被忽視的命運了。
　　然而，榆樹實在是一種值得贊美的樹，它有著平凡卻優(yōu)異的質(zhì)性。
　　榆首要的品質(zhì)，在于它的質(zhì)樸。喜歡華麗的“貴人”、厭惡素樸的“聰明人”，自然對它不屑一顧。它的葉子很普通，呈卵圓形，曲線柔緩。在嫩葉上，似乎有一層極細(xì)微的絨，把葉捏在手中，有輕軟舒適的感覺。樹皮是粗糙的，看上去與別的樹木無什么區(qū)別。它有著很強的適應(yīng)能力，大凡有泥土的地方，你就能看到它那熟悉的姿影。在村莊。在一個熟悉的空地上，說不定哪天就會看見一棵小榆樹。你也許會感到奇怪：它究竟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呢?仿佛一夜之間從地上冒出一個“奇跡”：它長得亭亭玉立，枝葉葳蕤，像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你也許還會突然間意識到：一棵榆樹居然也可以長得這么關(guān)!實際上，它的確是樹木中的“村姑”，有著黑紅的膚色、窈窕的身材、端正的五官，有著生機(jī)盎然的健康之美和大方舒展的自然之美。它不是那些靠涂脂抹粉、披金綴玉妝扮起來的女子，也沒有進(jìn)城里的園林、別墅、路邊當(dāng)“貴婦”的奢望。它澹泊而又安閑，并不輕視腳下的土地。無論土地是否貧瘠，它都力求活得自然、本色、挺拔、舒展。至于那些被精心修剪過的冬青、法桐、海棠、紫荊、龍爪槐……都在城市的空間中占據(jù)顯要地位。為了這些位置，那些樹木犧牲了自己的本色，換成了千篇一律的表象。它們寧可扭曲自己趨附“高位”，也不愿親近貧寒淡泊地保持自然。如今，背叛土地的生命越來越多了：那些柔媚的垂柳，搖身一變，成了城市園林中的風(fēng)景。然而熟悉她們底細(xì)的鄉(xiāng)親都知道，她們不過是水性楊花之流，很早就敗壞了干凈的家風(fēng)。榆樹，是耐得貧寒、安貧樂道的女子。她忠實于那塊誕生、養(yǎng)育自己的土地，她堅定地保持著她自己。在她看來，貧賤實在算不上什么恥辱——世界上還有比扭曲自己去刻意迎合別人的喜好以求取那點地位和利益更可恥的行為嗎?
　　與樸素并關(guān)的，是榆的溫和、柔婉，是它驚人的奉獻(xiàn)、犧牲精神。更多時候，它更像一個溫柔的淑女。盡管與楊、柳、槐等共生于貧瘠，但它對這蹇劣的命運決不抱怨。它把命運的苦在體內(nèi)進(jìn)行了釀造和轉(zhuǎn)化，它的葉子因而不像別的樹葉那樣苦澀，而是黏而微甜，又有一點獨特的清香。在鄉(xiāng)間，榆樹的葉子是能夠為人所食用的極少數(shù)的樹葉之一。說句實在話，那味道很美，不亞于上等的蔬菜。人既甘之，那牛羊?qū)λ透嗖A了。與其相比，許多樹木的境界就沒有這么寬廣了：它們對命運的“苦”發(fā)出了強烈的牢騷和怨恨，把苦澀的味道充盈到枝葉的每一個細(xì)胞里，十分羨慕世俗那“高貴的地位”，于是把自身的丑陋暴露出來了。與此相反，榆卻厚道、樸實得多，它心存善意，竭力向世界展示美好的一面：溫和、善良、樸素、優(yōu)雅?！昂竦螺d物，”靠自己的厚樸，榆養(yǎng)育、保全了無數(shù)生命。記得小時候，每逢春天，奶奶都要讓我們小孩子爬上樹去捋榆葉、榆錢。蒸出味美香甜的玉米糕。閑暇時，奶奶常常講起許多年前發(fā)生的那個大災(zāi)荒。那其實是一場天災(zāi)人禍。老百姓的“天”塌下來了。大水接連數(shù)月不退。幾乎每個村莊里都餓死了人。尸體停放在村子里。活著的、餓得皮包骨頭的人沒有力氣將其埋葬。冬天來臨的時候，人們瘋狂地尋找一切可以吃、可以活命的東西。楊葉、柳葉、槐葉，各種樹皮、樹根……他們幾乎吃過了動物們所吃的任何陋劣的食物，但是絕大多數(shù)都苦得難以下咽。有許多人寧愿死去也不愿吃這些東西。在這樣的時候，人們自然想到了榆樹——再也沒有比它更好吃的食物了!人們瘋狂地尋找榆樹。哪怕一株幼苗也不放過。在那個年代，榆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幾乎所有的榆樹皮都被扒光，連根都幾乎挖盡。榆樹家族幾乎滅絕。沒有人去統(tǒng)計，究竟有多少人靠榆樹活了下來——那一定是個極其龐大的數(shù)字!榆樹，這平凡的樹中的“村姑”，用自己的生命。一度撐起了百姓塌下來的“天”!
　　然而榆樹又是堅韌的。比起許多以堅韌著稱的樹木來，榆亦毫不遜色。它細(xì)細(xì)的枝條柔若無骨，但卻極有韌性：你可以反復(fù)摧折它，甚至將它折360度，也不能輕易將它折斷。這是其他樹木無法比擬的。它有極強的生命力。在鄉(xiāng)間的溝頭地角，有許多榆樹的葉被牛羊吃光。樹皮被啃爛，但用不了多久，它就恢復(fù)了生機(jī)，又長出了濃茂的枝葉。它生長得極快，很快就長到了牛羊啃吃不到的高度了。其次，榆又是一種木質(zhì)堅硬的樹，很少被蟲蛀蝕。它樹形高大，可達(dá)數(shù)丈，不易變形，是農(nóng)家建筑的首選，堪稱棟梁之材。它的堅硬英挺，使人訝異其枝葉又為何如此柔弱。殊不知。外柔內(nèi)剛正是它的本色。它的偉岸。亦足以令楊柳之輩仰視。然而，它高大的地位，也絕非依靠攀附得來，而是依靠自己勤勉扎實的努力。它看上去外表不華麗。卻遠(yuǎn)非那些徒有虛名的樹木所能比。在關(guān)鍵的時刻，它足可以托付重責(zé)，擔(dān)當(dāng)大任。那些同樣高大的楊樹，幾乎不耐病蟲害，而且木質(zhì)松軟易腐，萬不可作棟梁；而柳樹則遇干易開裂，逢濕易變形，同樣不堪大用；至于槐樹，則往往長滿瘰疬疙瘩，似乎做什么東西都不太行。而榆樹則避免了它們的許多缺點。
　　此外，榆還有一種高人選士的曠達(dá)情懷，有一種灑脫出世的逍遙姿態(tài)，有一種昂首獨立的堅定信念。在許多時刻，風(fēng)吹過的時候，楊樹、梧桐等都喧嘩著，柳樹隨風(fēng)搖曳，發(fā)出隨聲附和的聲音，作出獻(xiàn)媚的姿態(tài)。而榆樹卻決不這樣。它習(xí)慣于思索。如果它不同意風(fēng)的意見，它寧肯保持沉默。那沉默，顯得安詳、大氣，有恬靜之美。那風(fēng)姿也美：挺拔的樹干上，垂著柔長的枝條，密生著濃綠的小葉，在風(fēng)中悠閑地輕蕩，像“搖首出紅塵”的高人雅士，風(fēng)度翩翩，不肯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它仿佛有著自己獨到的意趣，決不與俗流較短長、爭高下。處卑而居上，無為無不為。它的與世無爭的淡泊情懷，正說明它有著獨到的生命哲學(xué)。
　　榆，我以為最可崇敬的還是它的寬容，它那“大智若愚”的獨到智慧。榆者，“愚”也。世俗的生命皆喜炫耀自己的聰明，而榆卻寧愿展示自己的“愚”：它似乎深信，一個夸夸其談的生命是沒有多少分量的，語言往往使人變得淺薄。因而它選擇了沉默。但是如果你將榆的沉默看作愚笨，將榆的單純看作簡單，將榆的淳樸看作寒磣，將榆的寬厚當(dāng)作癡傻，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將由此失去一個棟梁之材。榆的“愚笨”，在于它的意志的專精。它注重實績，無暇、也不屑向世俗炫弄那些淺薄的小聰明。它只專注于內(nèi)心，專注于更有價值的事情。它其實始終在專心致志地努力，默默蓄積自己的硬度、高度和深度。它堅定地相信時間，相信未來。它堅定地相信：時間可以解決一切，未來可以證明一切!在它貌似丑陋的外表下，實則藏著自己的個性?！熬雍投煌?，小人同而不和?！彼袷菢渲械木樱c眾隨和的外表下，始終保持了自己品格的獨立和堅貞。在質(zhì)的方面，它與諸多樹木貌合神離。粗糙的樹皮之下，它的木質(zhì)卻有著精美的花紋，可以做成上好的家具。這就是榆樹!膚淺而勢利的生命怎么能夠理解它呢?它因而備受世俗生命的輕視、譏嘲，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世俗是膚淺而刻薄的。他們永遠(yuǎn)也不了解“厚生薄殺”的道理。錙銖必較、刻薄寡恩、剛愎自是的生命，欲想長久也難矣!只有心存厚道、濟(jì)世利人者，方能心安意暢，壽永福長。且看那些情性乖戾的楊柳，何曾容易活過百年?而榆的“愚”，卻是一種無私的犧牲精神，一種超越世俗的非凡智慧，一種悲天憫人的濟(jì)世情懷。雖然如此，它仍然保持著淳樸、善良、溫和、堅強和優(yōu)雅的天性。它不媚世，不自欺，不怨艾，不自餒，始終努力向上，生生不息，能夠肩鴻任鉅。造福蒼生，實在是偉大而崇高，可稱得上是樹中的圣賢了，決非那城中務(wù)求取悅于人的桃杏楊柳所能與其同日而語的。榆既有這樣的寬厚、仁德、境界XA7ZO0D8DKaTM+VAUycpla8GyhTQcIYb3HtoQboDsDk=，難怪它能長壽而多福，可以輕松地活過數(shù)百年!
　　在常見的榆之外，還有一種山榆，樹高可達(dá)八九丈，足可成為樹木中的“偉丈夫”，木質(zhì)極其堅硬，可以用做鐵道上的枕木。此外，還有一種花，叫榆葉梅，早春的時候，她開著粉白或艷紅的疊瓣，有著金黃的蕊，花大而簇密，嫣然如含羞的美少女，炫人心目，足令桃李自慚形穢。由此，你不得不驚嘆榆的多姿多態(tài)了!俗語云：“君子豹變”，又云：“大賢虎變愚不測，當(dāng)年頗似尋常人?！庇迷谟艿纳砩?，恰如其分：你看那樸實的榆。她純潔厚道如村婦、偉干擎空如壯士、百媚千嬌如少女，它的“愚”里，有著世俗永遠(yuǎn)也窺不見的多少美德、智慧、聰穎和才華!
　　2004／12／3初稿
　　
　　柿棗樹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母親在村南的鐵路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株奇異的幼苗，于是將它移栽到院子里。在這片北方的平原這種植物還是稀見的：它葉子稀疏、肥大，黑綠而鮮亮，呈卵圓形。也許它是樹。也許是草。因為當(dāng)?shù)厝藗儗λ揪筒徽J(rèn)識。它是那樣奇異，一望而知與眾不同。帶著希望，母親將它移栽在正房與偏房之間的狹隙間。母親說，興許它能長成個“物什”呢。即使什么也長不成，那又有什么妨害呢?就當(dāng)白忙活罷了。
　　“它到底是樹還是草?”我問母親。
　　“是樹，肯定是樹!”母親捏了捏莖桿，“是木質(zhì)的。”
　　“那它是果樹，還是一般的樹?能結(jié)果子嗎?”我迫切要知道答案。
　　母親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等等看吧，將來會明白的?！?br/>　　這真是一個謎!它強烈吸引著我們?nèi)胰?。我們幾乎每天都去看看它長成什么樣子。我們最關(guān)心的就是謎底。就如同面對一個陌生人，你最急切的是先要弄明白他的身份；又如同面對一個嬰孩，人們最急切的愿望是盼望他快快長大，希望得知他到底能成個什么“器才”。然而時間卻依然像老牛一樣不緊不慢地行走，我們也只有耐著性子慢慢等待。
　　在期待中，我們對這植物做了豐富多彩的猜測與想象?！八蛟S是一棵花呢!或許是一棵能開出牡丹那樣艷麗的花呢!”我為自己的猜測感到興奮?！肮忾_花有什么用呢，或許它就是一棵結(jié)果的花：春天可能開出艷麗的花朵，秋季則結(jié)出肥甘的果實來!”小弟自信地說?！耙苍S它什么都不是，不過就是一棵野菜罷了，說不定到秋天就枯萎、死掉!”小妹這樣說?！m然做著各種猜想，但我們心底都潛藏著巨大的愿望：希望它是一棵果樹，春華秋實，最起碼，也該是棵高大的用材樹，夏季可以用來乘涼，將來還可以長成棟梁。
　　然而它長得是多么慢啊!整個春天過去了，它似乎也不過長了一尺多高。我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于是各自干自己的事去——它愛長啥樣是啥樣吧!
　　夏天來臨的時候，它卻猛然竄起來。很快就高過了我的胸脯；而且，它長得那樣亭亭玉立，莖桿纖細(xì)、高挑，卻沒有一根旁枝，葉子更加肥嫩了，如同初生嬰兒的小巴掌，并且綠中透著油光。它仿佛在專心一意地往上長，并沒有辜負(fù)我們的期望。
　　深秋時節(jié)，它已經(jīng)長到一個大人那樣高了。我們終于認(rèn)可它是樹了。它生長的速度也是驚人的，以前我們的確是低估它了!
　　秋更深的時候，樹的葉子明黃中透著淡紅。悄然灑落一地，只剩下光禿禿的莖桿了。
　　冬天是漫長、寒冷的季節(jié)，經(jīng)常會有霜凍和雪。它大概是停止生長了吧!我們因此不太注意它了。
　　到第二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竟然長粗了些：雖然沒有葉子。但它竟仍在生長!春暖花開的時候，它又繼續(xù)著向上的路了。那正中的莖桿秀挺頎長，長勢極旺。“像這個樣子，不用四五年，或許就能結(jié)果了呢?！?br/>　　然而在初夏，我們在一個早晨突然發(fā)現(xiàn)樹梢折斷了，枝葉蔫蔫地垂著。原來是該死的老鼠爬上去將其咬斷的?！斑@下子完了!這棵樹毀了。怕是無法長高了!”大家感到憤慨、心痛、沮喪。
　　于是在那棵樹的折斷處。四周又生出了新的枝杈，很快長滿綠葉。但是那枝條只能往斜處長。而且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樹的立身之地極其艱難：三面是高聳的圍墻，光照時間很短，只能在下午享受到陽光短暫的撫摸。倘若它長得不能高過屋檐，那么它終究可能會因為得不到充足的陽光而死掉。生存對于它而言是如此地艱難：它沒有正中的樹頭，只有側(cè)枝，怎能向上生長呢?況且，側(cè)枝所面對的，也只是狹窄、堅硬、冷冷的墻壁，是絕對沒有出路的。況且因地方狹窄，地近窗戶，不能給它施肥和澆水。它也許注定是這樣的命運了!因為院子沒有合適的地方移栽，又恐怕牛羊啃食，況且它在眾人看來已經(jīng)成了一個“殘廢”，沒有可觀的價值了，也更顯得無移栽之必要。所以它就注定去抗?fàn)幾约旱拿\去了，誰也不能、不會真正幫得上它的忙。
　　于是大家各自散去。誰也不再對它存有奢望，更不會期待會突然出現(xiàn)什么奇跡。
　　于是我最終看見，那側(cè)枝接觸到墻壁了。風(fēng)時時地吹刮。側(cè)枝的嫩芽在粗礪的磚墻上反復(fù)摩擦，嫩芽很快就被磨爛了；然而它隨即又生出了一層嫩芽，又很快地磨掉了……它是那樣地堅強不屈、堅忍不拔。彰顯出生命在不公正的命運前抗?fàn)幍念B強與堅毅。這是多么艱苦、慘酷、悲壯的奇觀啊!它的側(cè)枝最終被磨出了森森“白骨”——那堅硬的木質(zhì)部分。雖然它那側(cè)枝的側(cè)枝又生出了側(cè)枝，但同樣無法改變這殘忍的命運——它的側(cè)枝距離屋檐還有很大距離，它的幾乎全部的樹冠仍然被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之中。它唯一的希望，就是從被折斷的傷口處在生長出一個嶄新的頭顱來——但是依據(jù)歷來的經(jīng)驗，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在這片平原，人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奇跡。
　　仿佛積聚了數(shù)月的憤怒，仿佛隱忍了百年的冤屈，它的生命終于出現(xiàn)了奇跡!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早晨，母親通報給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在那樹正中被折斷的傷口處，居然又生出一個樹梢來!天哪，它有著多么驚人的、向上的巨大的渴望啊!它真是一棵了不起的樹!它創(chuàng)造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奇跡!
　　一旦擁有了最基本的條件，它就不甘平庸、落后。它的生命力以進(jìn)發(fā)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似乎在拼命追趕無故失去的時光!它晝夜不停地大踏步地向上生長!盛夏時節(jié)，它終于高過了屋檐，終于見到期盼已久的初升的太陽了!它用自己勤奮而堅卓的努力，戰(zhàn)勝了不可一世的命運!
　　然而，它今后的境遇仍然極其嚴(yán)峻：畢竟，它99％的枝葉還處在陰影之中!它要徹底擺脫命運的擺布，就必須盡快地長得更高更高，要遠(yuǎn)遠(yuǎn)地高出屋檐!然而這個要求對它來說是多么苛刻!它不能得到足夠的養(yǎng)料與水分維持速長。而且，它似乎長得過于纖細(xì)了：因為生存是這樣的艱辛，為了活著，它首先選擇長高，其次才是長粗。倘若不能盡快得到陽光，那么一切都將付諸東流、成為夢幻!由于長得過于頎長、纖弱，那個夏天對它而言真是一場可怕的考驗?？耧L(fēng)挾著暴雨，將許多經(jīng)年的大樹吹倒，粗大的枝干被無情地折斷。在大風(fēng)的摧殘下，樹干仿佛成了一條在地上猛烈揮舞的鞭子。莖桿發(fā)怒一般抽打墻壁，葉子紛紛摧落。側(cè)枝也被折斷，在屋檐的瓦上碰出了深深的凹痕。然而它是如此地堅韌，它居然挺過了那個夏天!秋天來臨的時候，它終于遠(yuǎn)遠(yuǎn)地高出了屋檐和墻頭!下霜的時候，葉子落盡，弟弟居然發(fā)現(xiàn)在樹梢上有幾串黃紅的透著亮色的小球——這不是柿棗嗎!啊，原來是一棵柿棗樹!這發(fā)現(xiàn)讓我們驚喜又失望：喜的是它果然是一棵“有用”的樹，能夠奉獻(xiàn)出果實；失望的是，它的果實畢竟太小了，而且里面還常常有核。在西北高原，柿棗樹不過是用來嫁接柿樹的砧木。但是我們哪里去找柿樹枝呢?我們只能期望它結(jié)出更多的柿棗。雖然它個頭很小，又有些澀，但是畢竟能夠在這荒蕪、寒冷的嚴(yán)冬，給我們帶來一點安慰，我們不能對生命要求太多!饞嘴的弟弟急忙用竿子將其捅下來，大家一嘗：簡直是甘甜如蜜啊!可是我們有些奇怪——為什么此前沒有看見它開花呢?它到底開什么樣的花呢?
　　春天又來的時候。我們終于看見了柿棗樹的花——可那是什么樣的花呀!既沒有色彩。又沒有香氣?；ㄝ?、花蕊似乎都是青色的，而且極細(xì)小，在濃匝匝的綠葉間的確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這與妖艷的桃杏是截然不同的，它沒有絲毫地張揚，如此樸實無華，甘于默默無聞。而且，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它沒有自甘沉淪，而是頑強生長，在季節(jié)的末尾奉獻(xiàn)了果實!它的花不美。果實也不豐碩?？墒堑拇_沒有辜負(fù)自己的生命?！澳档せê每杖肽?，棗花雖小結(jié)實成。”柿棗樹的花那樣繁密，但幾乎每朵花都能結(jié)一顆果實。它幾乎不開一朵虛花。在這個秋天，當(dāng)所有果實已經(jīng)從樹上消失的時候，柿棗樹上卻綴滿金黃色的“小燈籠”。透著朦朧的亮色，散發(fā)著溫馨的暖意。曠莽的雪降，臨的時候，它們依然堅守高度。食物是這樣的可憐、稀少，成群的小雀紛紛前來啄食。母親說，把柿棗摘下來吧，要不就吃不到了。
　　當(dāng)我再次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母親就端出一小簸籮柿棗來款待我。甘甜的柿棗，讓我咂摸了一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