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理查德·賴特是位隱喻大師,他繼承了黑人文學中的隱喻性傳統(tǒng),在《土生子》中塑造了一個新黑人的形象——托馬斯·別格,粉碎了白人主流文化中黑人的概念化形象——湯姆叔叔。文章根據(jù)隱喻理論和黑人文學中的隱喻性傳統(tǒng),分析小說中特定的意象、場景和結(jié)構,旨在揭示小說中的隱喻意義:在白人主流文化的擠壓下,美國黑人的恐懼心理、艱難的生活處境和黑人文化身份的危機。
關鍵詞:《土生子》;托馬斯·別格;隱喻理論;隱喻性傳統(tǒng);恐懼心理;文化身份
一
隱喻是指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論此類事物的語言行為、心理行為和文化行為,在不同的隱喻中,“彼類事物”與“此類食物”各自具有不同的存在形態(tài),它或者是客觀存在或者是主觀意念,或者彰顯或者缺位。美國著名的語言哲學家唐納德·戴維森(Donald Davidson,1917-2003)認為隱喻具有一種特殊的含義或意義,并且隱喻意義具有開放性和不確定性。隱喻常表現(xiàn)為一種意象,而某些意象本身就是隱喻性的。此外,隱喻的理解與相關的文化背景知識密切相關,如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中老鼠。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語境下有不同的主觀意念。如我們中國人視老鼠為可惡的賊,它懶惰,喜歡不勞而獲:西方文化里的老鼠形象截然不同,它是中機靈、可愛的小動物,像影視文化中的米老鼠。賴特徹底顛覆了老鼠的傳統(tǒng)形象,展示老鼠的殘忍、對抗的一面。賦予它深刻的隱喻意義。
二
《土生子》是一部成長小說,講述了黑人男青年托馬斯·別格的成長歷程,從一個唯唯諾諾的黑小子變成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的殺人犯。小說中的場景獨特,具有深刻的隱喻意義。場景描寫是作者對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進行的想象性的描繪,是“由語義特征系統(tǒng)形成的,與生活在此場所的人物意義發(fā)生重大關聯(lián)?!薄锻辽印返膱鼍爸饕l(fā)生在別格居住的貧窮、擁擠不堪的黑人區(qū)和白人資本家道爾頓家,兩個不相容的黑人世界和白人世界。
小說一開始描述了別格生活的環(huán)境和殺鼠的場景:一家人擠在一間非常小的房間。妹妹和母親換衣服時,別格和弟弟不得不轉(zhuǎn)過臉去。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的人們?nèi)诵缘呐で斎辉谇謇碇?,所以當房間出現(xiàn)老鼠時,妹妹和母親驚恐萬分,別格殘忍的心理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別格咬緊牙關。舉起鐵鍋?!鲜蠛ε碌枚瞧げ蛔〉仡潉?。別格向前邁了一步,老鼠發(fā)出一聲厲叫,聲音長而細,像是一曲表示抗拒的戰(zhàn)歌,它的兩只珠子似的黑眼睛閃閃發(fā)光,它的兩只小前爪在空中亂抓一氣。別格扔出鐵鍋,……老鼠平躺著的黑色尸體暴露出來,兩只又長又黃的獠牙清楚地露在外面。”在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中,作者用老鼠的地位來隱喻別格的生存環(huán)境,用老鼠的下場來暗示別格的命運。事實上,別格殺鼠時,恐懼占據(jù)了他的全身,支配著他的意識,而老鼠的反抗激發(fā)了他本能的沖動,可以說別格殺鼠時的殘忍手段恰是掩蓋內(nèi)心的恐懼。別格的表現(xiàn)已失去了人的特性,與困在房間里無處可逃的老鼠沒什么兩樣。榮格認為,只有在健康的環(huán)境和教育下,人格才能得到健康發(fā)展。否則,不健康的環(huán)境和教育影響必定造成畸形的人格。
小說的場景接著發(fā)生轉(zhuǎn)換,別格來到白人資本家道爾頓先生家工作。這是一個冷漠疏遠的世界:一個緊緊地包藏著白人秘密的世界。身處白人之間,別格的心情非常復雜,他感到恐懼、吃驚甚至恥辱和仇恨。他感到是自己的“黑皮膚成了某種他所痛恨的東西,成了恥辱的象征,這象征他知道是跟黑皮膚緊密相連的。這是陰暗處、無人區(qū),是把白人世界和他所在的黑人世界隔離開來的世界?!庇捎陂L期的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種族主義給少數(shù)族裔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其結(jié)果就是這種心理疾患“種族的悲哀”(the meehlaneholy of race)將受到的不公正的對待自我內(nèi)置、消化,有意識地把某些不愿看到的東西變成無意識的、缺場的,變成反復縈繞在主體內(nèi)心、不斷吞噬、破壞甚至摧毀人的正常心理調(diào)節(jié)機制的惡魔。
別格心理的扭曲正是美國社會長期的種族歧視的結(jié)果。賴特對黑人的處境進行了深層次的挖掘。他采取隱喻的表達法,借用“白貓”的意象來引發(fā)讀者思考黑人的文化身份。在族裔文學研究中鎖探討的“身份”多指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或稱文化認同。據(jù)《辭?!范x:文化身份主要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質(zhì)特征和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zhì)特征。也就是說,文化身份可以看成是某一特定的文化所特有的,同時也是某一具體的民族與生俱來的一系列特征。但另一方面,文化身份又具有一種結(jié)構主義的特征,因為在那里,某一特定的文化被看作一系列彼此關聯(lián)的特征,因此“身份”的概念可以當作一系列獨特的或有著結(jié)構特征的一種變通的看法。Identity既隱含著一種帶有固定特征的“身份”之含義,同時也體現(xiàn)了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個人所尋求的“認同”之深刻含義。美國黑人的祖先是來自非洲的奴隸,在美國少數(shù)族裔中他們是奴隸的后代,處于社會的下層。盡管法律上規(guī)定黑人享有白人同等的權利,但是非裔作為一個族裔群體,膚色問題成為一個無法為白人文化認同的頑疾。在美國,“種族優(yōu)越論”使得黑人文化總是處于受支配的、邊緣化的地位。
《土生子》中道爾頓家的白貓儼然是白人主子的化身,寸步不離道爾頓夫人,時刻監(jiān)視別格的一舉一動。別格在道爾頓家失去了自由,無法融入這個白人群體,更談不上主流文化的身份認同,因為“那只白貓,它的兩只烏黑的大眼睛正盯著他看。光是瞧著她(道爾頓夫人)和那只白貓就使他心里不安”。別格殺死瑪麗后焚尸的全過程,始終沒有逃脫白貓可怕的眼睛:“一個聲音使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兩道晶瑩的綠光——控告與犯罪的光芒——從一個坐在旅行箱邊沿上的白色形體上向他射來。他的嘴張了開來,發(fā)出無聲的尖叫,他的身體熱烘烘地癱瘓下來。原來是那只白貓,它的兩只圓圓的綠眼睛越過他。凝視著從鍋爐火門邊軟綿綿地耷拉下來的白臉?!苯酉聛?,也是白貓揭發(fā)了別格的罪行,撕開了他的身份:“這時候,那只大白貓躥下樓來,一下子跳到別格的肩上。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別格站著不動,覺得這只貓告發(fā)了他,指出他是殺害瑪麗的兇手。他想把貓揪下來:但它的利爪緊緊抓住了他的外衣?!哪_落地時一聲長鳴,隨即把身子緊貼著別格的腳蹭起來。真他媽的!這只貓怎么老纏著他?”小說中白貓的出現(xiàn)的確耐人尋味,它是道爾頓家的寵物,也是這個白人家族的一員,它的兩只綠眼睛總圍繞別格的身體,隨時撕毀他黑色的面具,它成了種族主義的幫兇。顯然,賴特借用“白貓”的意象來暗示在美國白人主流文化的強勢下,黑人的文化身份,猶如貓勢力范圍下的老鼠,面臨著生存危機。
三
《土生子》在結(jié)構上也有深刻的隱喻意義。小說分為三個部分:恐懼、逃跑、命運,活生生地再現(xiàn)了老鼠的生命歷程。小說的第一部分中的場景:別格殺鼠、險殺格斯、誤殺瑪麗、謀殺蓓西。主人公無不是在焦慮和恐懼中度過的。在種族歧視橫行的年代,黑人的心理非常復雜,對白人是又恨又怕,多數(shù)人患上了恐懼癥。如同老鼠怕見白光一樣。弗洛伊德把恐懼歸因于焦慮,他認為焦慮可分為精神官能癥的焦慮和特殊恐懼性的焦慮。第一種焦慮是一種普遍的顧慮,一種“自由漂浮,無固定目標”(free-floating)的焦慮不安,很容易附著于任何思想上,影響判斷力、引起期望心,仿佛期待著可以自圓其說的機會。這種情景可稱為期望的恐懼(expectant dread),患者多是多愁善感的或悲觀的,甚至杞人憂天的人。第二種焦慮與第一種相反,它常附著于固定的對象和情景之上,如黑暗、白色、曠野、貓、蛇、鼠等。別格的心態(tài)顯然屬于第二種。他恐懼穿一身飄蕩的白衣服的道爾頓太太,恐懼道爾頓家的那只白貓,恐懼白皮膚的簡和瑪麗,恐懼街道上白皚皚的雪。別格的心理實質(zhì)上是在白人主流文化擠壓下的美國黑人普遍的復雜心理。這種恐懼心理發(fā)展到極端必然引發(fā)種族暴力,所以說別格的悲劇是美國社會制度的必然。
第二部分描述了逃亡中的別格如倉皇不可終日的老鼠的情景。作者描述了一個凄涼的黑人世界:這一帶有不少空樓。一扇扇窗戶就像一只只瞎了的眼睛,那建筑物就像一副副骷髏站在冬日的寒風里,骨頭上覆蓋著皚皚的白雪。賴特用極其精煉的文字展現(xiàn)了白人文化殖民下的黑人世界,暗示了黑人文化的危機。一連串的比喻揭示了主流文化強大的吞噬能力,它刺傷了黑人的眼睛,讓他們看不見自己的文化優(yōu)勢;它滲透黑人的心靈深處,扭曲、毒害、摧毀他們的靈魂,使他們變成骷髏:最后,黑人的精神文化領地就變成了冬日寒風里的那一座座空樓。
第三部分講述了別格在獄中的情景。別格入獄是對主流社會的一個合理的交代,但是也是別格重獲新生的開始,從一個自然主義的受害者轉(zhuǎn)變成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新黑人,其中的隱喻意義不言自明。別格深陷圖圄,他的命運就已注定,正如一只貓爪下的老鼠豈有逃生的可能。麥克斯律師的辯護和黑人牧師的懺悔也無法挽回別格的命運。事實上,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隱喻了美國黑人的解放之路:法律和宗教都不能挽救黑人的生活境地和文化身份危機,黑人的解放唯有靠民族意識的崛起、身份的抗爭和黑人精神文化的捍衛(wèi)。
賴特在《土生子》中塑造了一個新黑人形象,徹底顛覆了白人心目中對黑人的概念化形象(或刻板化形象stereotypes)。在美國,少數(shù)族裔總被主流文化視作“他者”。白人心目中的非裔黑人是溫順、臣服的湯姆叔叔:白人想象中的華裔黃人就是唯唯諾諾的傅滿洲、陰險狡詐的陳查理。塑造刻板化形象就是為了排斥“他者”和界定身份。后殖民理論的代表人物霍米·巴巴(Homi Bhabha,1949-)指出:“刻板化并不僅僅是對成為某種歧視的替罪羊的虛假形象的刻畫,它是一種遠比這更為含糊的反射和內(nèi)射,是隱喻和轉(zhuǎn)喻性質(zhì)的策略的文本,是錯位、負罪和挑釁,是帶上‘官方’和虛幻的面具在將其撕裂的文本……”這一語道破了刻板化形象的本質(zhì)。即將少數(shù)族裔永遠成為美國白人主流文化下的“他者”。
別格的反抗行為擊碎了主流社會的美夢,也喚醒了美國黑人的民族意識。《土生子》因此成為美國黑人文學的經(jīng)典。賴特繼承了黑人文學的隱喻性傳統(tǒng),用細膩的筆觸勾勒出美國社會的現(xiàn)實,讓讀者去思考主流文化擠壓下美國黑人的心理和文化身份的危機。
注釋:
?、?美)理查德·賴特,《土生子》,施成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文中引文均出自該譯本,文中只注頁碼。
參考文獻:
[1]季廣茂,隱喻視野中的詩性傳統(tǒng)[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68。
[2]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219。
[3](美)羅杰·福祿,語言學與小說[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1:42。
[4](瑞士)卡爾·榮格,榮格性格哲學[M],李德榮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292。
[5]陸薇,走向文化研究的華裔美國文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7:105,84。
[6]徐穎果,跨文化視野下的美國華裔文學——趙健秀作品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1-2。
[7](奧)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心理哲學[M].揚韶剮等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