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臨川
本文討論兩個問題:第一,下品序的“子卿‘雙鳧’”和“謝客‘山泉’”是否出自鐘嶸手筆;第二,鐘嶸所見陸機擬古詩是十四首還是十二首。兩個似乎都不是大問題,但都是未有定論的疑案,可見問題雖不大,難度并不小,而研討中的輕率和失當又可能加大研討難度。因此,探討問題,固然是為解決問題,其意義又常常不止于問題解決本身。研究文獻,細讀文本是必要的,恰當?shù)剡x擇視角也是必要的。根據(jù)我們的認識,《詩品》原是有評有選之書,并非單純的詩評①參拙作:《鐘嶸〈詩品〉原貌考索》,《文學遺產》2010年第4期。?!对娖贰吩驳慕沂荆托陆搜芯恳暯?,重構了話語基礎,對《詩品》疑難的解釋有鑰匙作用。由新視角看“子卿”、“謝客”,便渙然冰釋。
下品序:
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幹“思友”,阮籍《詠懷》;子卿“雙鳧”,叔夜“雙鸞”,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仙”,王微“風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鮑照“戍邊”;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制,惠連《搗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
這是評贊文字。雖是韻文,但文意平淺,理解不難,費解的是“子卿‘雙鳧’”和“謝客‘山泉’”。
先說“子卿‘雙鳧’”。是“子卿”還是“少卿”,問題看似簡單,實際并非如此。如果說“子卿”“于文理難通,且與《詩品》原意乖?!雹诓苄窦?《詩品集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0頁。,那么,《詩品》的“文理”何在?“原意”又是什么?如果沒有理解錯的話,“文理”和“原意”就是研究者反復指陳的一個事實:《詩品》未列蘇武,由此,不可能是“子卿”。但排除了“子卿”,是否一定就是《詩品》列品的“少卿”呢?未必。要是沒有庾信《哀江南賦》“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作旁證,單由《詩品》未列蘇武這一點,是不能否定“子卿”而肯定“少卿”的,今本《詩品》也不存有“二卿”去取的“文理”依據(jù)。如力之先生所指出,《詩品》正文品列的作家,有序中不曾提及的,如阮籍;有正文沒有列品的,序里卻提到了,如桓溫、庾亮①力之:《關于〈詩品序〉與〈詩品〉價值取向的差異問題——兼辨“子卿雙鳧”與“謝客山泉”無誤》,《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評贊作為序言的一部分,并不一定要遵守一個《詩品》之外的一定之規(guī),即正文沒有說的,序里便不能講。因此,以《詩品》今存文本為話語基礎來討論并確認“二卿”的此非彼是,是困難的。
本文認為,要是轉換視角,從《詩品》是詩選的認知出發(fā)來審視“二卿”,會有明確而合理的解釋。根據(jù)我們的研究,《詩品》是詩選,《詩品》的品等和評論,都是以入選詩篇為基礎和依據(jù)的②參拙作:《鐘嶸〈詩品〉原貌考索》第5節(jié),《文學遺產》2010年第4期。。列品和評論都以詩選為依據(jù),評贊所舉也一定出自《詩品》之選,是選中之選③評贊標舉警策之作的用意,應是提拔中品詩人之作,構成對三品截然分等的補充,否則無法解釋二十二條警策詩例,中品詩人的竟占一半;也無法解釋高列上品第一條的古詩,鐘嶸給予歌頌性評價,而評贊中只字未提。評贊大篇幅列舉中品詩作,很可能暗示鐘嶸深感批評的難度,也顯示中序所說“三品升降,差非定制”,確然出于真誠。。既是選中之選,自然不會把不在選的蘇武詩列入“警策”名榜。而由于《詩品》錄有李陵詩④本文不介入蘇李詩真?zhèn)蔚挠懻?,同時認為,鐘嶸、蕭統(tǒng)諸人的肯定性意見當有其依據(jù)。,所以在排除“子卿”的同時,“少卿”就成為必然而合理的惟一選擇。否定“子卿”而肯定“少卿”的理由,不在于《詩品》是否榜列蘇、李之名,而在于《詩品》是否載錄蘇、李之詩。從詩選的視角看問題,就有圓滿的解釋,而無需任何旁證。
這又引出一個問題:《詩品》是分品載詩的,既然贊語舉列是選中之選,就應該全是上品之作,為什么會有中品詩作呢?這不難理解。正因為是詩選,所以其重點是作品,不是作家,是以作品為中心而不是以作者為中心;列品是以列選詩篇的總體面貌為依據(jù)的,品等反映的是詩家入選之作的總體成就,而事實和邏輯都不排除中、下品作家也有“警策”,甚至可稱“獨絕”之作。也如力之先生所說,中序標舉“直尋”之句,有出自上品詩人(曹植、謝靈運);也有出自中、下品詩人(張華、徐幹)的⑤力之:《關于〈詩品序〉與〈詩品〉價值取向的差異問題——兼辨“子卿雙鳧”與“謝客山泉”無誤》,《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也就是說,評贊標舉“五言警策”而及中品詩作,也有其“文理”條例,并不違背《詩品》的自身邏輯。
再說“謝客‘山泉’”。與“子卿‘雙鳧’”類似,“謝客‘山泉’”主要也是作者問題;區(qū)別在于,蘇武之名不曾在《詩品》正文出現(xiàn),而評贊前文稱舉名篇,已有“靈運《鄴中》”之語。研究者認為,贊語里只能一人一題;“靈運”在前,“謝客”必誤。由此,或以“謝客”當為“謝脁”(車柱環(huán)),或以為當是“謝莊”(立命館大學《詩品》研究班)、謝瞻(清水凱夫)。問題是:改易文本而沒有文本依據(jù),也沒有其他方面的充足理由,這就難以找到合適的答案。本文認為,可以回過頭來審視一下問題本身——問題本身的合理性。問題起因是認為贊語稱舉,一人不應有兩次。其實這是囿于今本《詩品》內容的見解。如果改換語境,在總集的立場上看問題,就很好解釋:鐘嶸手筆如此,“謝客‘山泉’”不誤?!对娖贰返闹鞲晌谋臼窃姡u贊則是詩中選詩;其所標立,明言是五言詩之警策,是“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因是選詩,不是舉人,所以并無人名不可重復之理。詩主之名雖有重復,詩篇之名沒有重復。這樣,問題就解決了。問題的解決得益于視角的轉換——總集的視角,這是關鍵所在⑥“謝客‘山泉’”,力之先生也認為不誤,筆者贊同,但論證路徑有異,錄此以就教于力之。。
至于“山泉”的校訂,比較簡單,但由于疏忽,糾錯時出了差錯。“謝客‘山泉’”,《竹莊詩話》、《詩人玉屑》引作“謝客‘山水’”。路百占先生不以“謝客”為誤,是;但以“山泉”當為“山水”,誤⑦路氏校語轉引自《詩品集注》。。評贊是韻文,“泉”與上文“仙”、下文“邊”押韻,改作“水”,則失韻。車柱環(huán)先生說:“‘泉’與‘宴’、‘邊’為韻,則《詩品》本不作‘山水’,明矣?!雹啵垌n]車柱環(huán):《鐘嶸詩品校證》,首爾:首爾大學文理學院出版部,1967年,第53頁。車先生的意見是對的,但舉例有誤?!叭迸c上下文“仙”、“邊”相押,“宴”字不與焉。“宴”是去聲字①此據(jù)《廣韻》,南朝時當亦是去聲。,不與平聲字通押,且不在韻腳,無需押韻②《詩品集注》及增訂本?!捌绞逡聠巍?,謂“鸞”、“單”、“亂”、“泉”、“宴”押韻(漏上文“仙”、下文“邊”字),亦未能辨“亂”、“宴”之聲調及是否在韻腳,且中間跳過不同韻部的“安仁倦暑”至“士衡《擬古》”一節(jié),亦誤。。
《詩品》卷上《古詩》:
其體源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元延祐七年圓沙書院刊宋章如愚《山堂先生群書考索》本)
《規(guī)范》對車站細水霧滅火系統(tǒng)的相關條文做了比較明確的規(guī)定,但部分條文對于地鐵車站的特點仍存在一些適用性爭議,而原細水霧滅火系統(tǒng)在地鐵車站中的成熟應用方案是基于地方規(guī)范或行業(yè)標準,是否仍可沿用尚需驗證及討論。本文主要描述了細水霧滅火系統(tǒng)在地鐵中的一種成熟應用方案,以及《規(guī)范》實施后相關的條文所帶來的主要影響,在必須執(zhí)行《規(guī)范》的前提下,結合原設計方案,提出一種新的細水霧滅火系統(tǒng)的應對方案,以供參考。
“十四首”,曹旭《詩品集注》、《詩品箋注》據(jù)《竹莊詩話》和《詩人玉屑》所引改為“十二首”;此外,《文選》及今傳《陸機集》所載擬古詩的篇數(shù)(十二首)也是注者改“十四”為“十二”的依據(jù)③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5頁;曹旭箋注:《詩品箋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45頁。按,集注增訂本雖已改回“十四首”,但在大篇幅申述“十二首”主張的同時,并未具體陳述回改的理由,這一疑難項目的是非問題仍未解決,仍有探討之必要。。
按,有研究者認為,陸機所擬本為十四首,理由有二。第一,鐘嶸與蕭統(tǒng)為同時代人,鐘嶸既見有十四首,蕭統(tǒng)便不得謂二首已佚失。第二,《文選》所存十二首之外,唐人所編《藝文類聚》卷41復有《駕言出北闕行》一首,題下注有“驅車上東門”五字,而《擬驅車上東門》恰為今存陸機擬作所無者,且《駕言出北闕行》之辭意均同于古詩《驅車上東門》,故《駕言出北闕行》必為十四首擬作之一。吳汝綸《古詩鈔》卷1《古詩十九首》題解④吳汝綸:《古詩鈔》,民國十七年(1928)刻本。、許文雨《詩品講疏》⑤許文雨:《詩品講疏》,成都:成都古籍書店影印,1983年,第31—32頁。、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⑥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39—140頁。證之已詳。
復按,據(jù)上述三家論證,陸機擬作雖還因差一篇而不能全部確考(許文雨認為《遨游出西城》是《回車駕言邁》的擬詩,本文暫不論列),但不止十二首則可成定論。既然與蕭統(tǒng)同時的鐘嶸已明言“十四首”,此十四首文字就必是鐘嶸親見;另外,現(xiàn)在并沒有材料證明“十四首”是《詩品》的傳寫錯誤,所以應該認定陸機擬作是十四首。《文選》到底選了多少陸機擬作,不得而知;在沒有可靠材料支持異見的情況下,自應以十二首為是。但即使《文選》原來就選了十二首,也應視為選家棄選二首,而不應倒過來以《文選》所錄定陸機擬作之數(shù),進而改動《詩品》評語。如鄔國平先生所說:“《文選》對于多篇詩歌組成的一組作品,全錄的例子很少,絕大多數(shù)是選錄,這與其書名曰‘選’正相符合。比如緊隨陸機《擬古詩》十二首之后,是張載《擬四愁詩》一首,張衡原作《四愁詩》一組四篇,張載擬詩也是四篇,《文選》卻只選了第四首??梢姴荒軐ⅰ段倪x》選入的作品視作陸機《擬古詩》原來有多少首的鐵證?!雹哙w國平:《略談陸機擬古詩》,黃霖主編:《云間文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頁。當然,我們也注意到,在另一部總集《玉臺新詠》里,張衡《四愁詩》和張載《擬四愁詩》,還有傅玄的四首擬作,都是完收全錄。不過這正說明,總集的作品采錄全憑選家的旨趣和眼力,有相當大的隨意性和偶然性,而隨意偶然的過程和結果,自不能視為鐵律或鐵證。不要說《文選》還是選本類總集,即使是以保存文獻為宗旨的全集性總集,也要看它的資料來源是否充沛和完整。至于今傳陸機的本集所載也是十二首,那很可能是陸集初編本散佚的緣故。據(jù)《隋書·經籍志》,梁時陸集有四十七卷,《錄》一卷⑧魏徵等:《隋書》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063頁上。又陸云曾編陸機詩文為二十卷(見陸云《與兄平原書》,陸云撰,黃葵點校:《陸云集》,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47頁),恐未得流傳。又此本編于陸機生前,非全集,亦不知此編與梁本關系如何,茲姑不論。梁本當是全集初編本。,到唐初還存十四卷。十四卷本是四十七卷本散佚后的重編本。重編本的擬古詩采自《文選》,今傳陸集擬古詩的篇數(shù)和排序都與《文選》相同,原因就在于此①《郡齋讀書志·〈陸機集〉》標注:“(陸機)所著文章凡三百余篇,今存詩、賦、論、議、箋、表、碑、誄一百七十余首。以《晉書》、《文選》校正外,余多舛誤?!庇帧吨x脁集》標注:“《文選》所錄脁詩僅(近)二十首,集中多不載,今附入。”(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16、821頁)以《文選》為六朝文章輯佚和文字校正的取資,很可能是唐宋時普遍的做法。。鐘嶸看到的當是四十七卷本,此本所載陸機作品遠遠多于宋人所見,所以鐘嶸說“十四首”應該是有根據(jù)的。
還有一條材料值得注意:《詩品》的《吟窗雜錄》本也作“十四首”。今存吟窗、考索二本分屬兩個傳本系統(tǒng),但都從宋本而來,皆存宋本之舊。因有宋本淵源,所以二本的可靠性都不弱于《竹莊》和《玉屑》,在版本價值和文本可信度上還高于《竹莊》、《玉屑》。第一,從成書年代看,《吟窗雜錄》成書早于《竹莊》、《玉屑》(確切地說,是五十卷本《吟窗》成書早于《竹莊》、《玉屑》;據(jù)張伯偉先生的研究,是五十卷本《吟窗》才收錄《詩品》的,此前的本子未收②張伯偉:《論〈吟窗雜錄〉》,《中國詩學研究》,沈陽:遼海出版社,2000年,第44頁。)?!兑鞔啊烦蓵诠庾诮B熙五年(1194),《竹莊》成書在寧宗開禧二年(1206),《玉屑》成書在理宗淳祐四年(1244)③《吟窗雜錄·序》末署:“紹熙五祀重陽后一日浩然子序?!薄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169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第146頁;郭紹虞先生據(jù)方回《桐江集》,定《竹莊》成書在開禧二年,見郭紹虞:《宋詩話考》,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99頁;《玉屑》黃昇序末署:“淳祐(四年)甲辰長至日,玉林黃昇叔旸序。”魏慶之編:《詩人玉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當然,《山堂考索》成書在《吟窗雜錄》之后,但因為考索本《詩品》也作“十四首”,與吟窗本相同,所以《山堂考索》的成書早晚并不重要;第二,從文本的載體形態(tài)來看,二本都是《詩品》本集(吟窗本雖是刪節(jié)本,但本集的輪廓還在),在內容完整性上都勝過詩話。因此,“十四”還是“十二”?《詩品》本集的可靠性和證明力大于宋詩話,何況還有唐人類書所輯十二首之外的佐證。
在“十四”與“十二”問題上,陸集、《文選》不必信,《竹莊》、《玉屑》更不可信。先看《竹莊》卷3所錄《詩品》文字后的自注和引注:
……王微風月,謝客山水,叔元離燕諸詩,《文選》并闕。
(阮籍)詠物詩,《文選》闕。
《文選》注云:“阮籍屬文,初不苦思,率爾便成……非大作者不能探測之?!雹芎毋胱U駠?、絳云校點:《竹莊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9,50,13,45頁。
《文選》注云:“《游仙》之制,文多自敘,志狹中區(qū),而辭無俗累。”⑤何汶撰,常振國、絳云校點:《竹莊
可以看出,《竹莊》的《詩品》引錄與《文選》校讀相伴,而從前兩條引文來看,《竹莊》用《文選》與《詩品》對勘時,并未考慮《文選》的選本文獻性質。此種情況下,?!对娖贰范浴吨袂f》為據(jù),難免以訛傳訛。
再看《竹莊》對《詩品》古詩評語的安置?!吨袂f》卷2至卷4選錄漢代至南齊詩人詩作,其名題之下,多附列《詩品》文字。就在這里,《竹莊》對古詩評語的處理令人生怪。第一,《竹莊》引錄的《詩品》文字多為正文評語,惟獨古詩評語例外。“古詩十九首”題下不是《詩品》正文的評語,而是序文的“古詩眇邈”一段話⑥何汶 撰,常 振國、絳 云校點:《竹 莊詩話》 ,北京:中華 書局,1984年,第39,50,13,45頁。;第二,不是像安排其他評語那樣,把古詩評語單獨立條,而是附在“陸士衡擬古詩十二首”題下的評語之后⑦何汶撰,常振國、絳云校點:《竹莊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9,50,13,45頁。,全然不顧古詩評論在《詩品》中單獨立條,且是上品第一條的顯眼位置。這個位置移換和篇幅合并表明,《竹莊》作者以《文選》的陸機擬詩篇數(shù)為陸機擬詩的總數(shù),并據(jù)此而視《詩品》的“十四”為誤文。此外,《竹莊》收錄的陸機擬詩十二首,詩題、詩文和篇章排列全同《文選》,可見《竹莊》所錄來自《文選》,也可見《竹莊》是在既無《詩品》版本依據(jù),又未注意《文選》文獻性質的情況下,以“現(xiàn)存”篇數(shù)為據(jù)來“修正”《詩品》,把“十四”改為“十二”的,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合適且充足的理由。
《竹莊》收載的陸機擬詩和引錄的《詩品》文字來歷如此,那么還能不能用《竹莊》定“十四”與“十二”之是非,結論自然是否定的。
與《竹莊》一樣,《玉屑》的“古詩十九首”題下也不是《詩品》正文評語,也是序文的“古人(詩)眇邈”一段話①魏慶之編:《詩人玉屑》上冊,第272,278頁。。還有,古詩評語也不是單獨立條,也還是附在“陸士衡”題下的陸機評語之后②魏慶之編:《詩人玉屑》上冊,第272,278頁。。這就說明,與《竹莊》一樣,《玉屑》也是以《文選》所收陸機擬詩來確認擬詩總數(shù),從而把《詩品》的“十四”改為“十二”的③這里暫不考慮后人“改合”的可能。車柱環(huán)先生說:“又《詩人玉屑》引‘十四首’作‘十二首’,與今傳陸機所擬古詩之數(shù)合,疑《詩人玉屑》本不如此,蓋后人改合?!渡教每妓鳌分痢对娝挕匪洿宋慕宰鳌氖住勺C《詩品》原本不作‘十二首’?!保垌n]車柱環(huán):《鐘嶸詩品校證》,第30頁。。
很明顯,《詩人玉屑》的《詩品》引文,也不是確認陸機擬詩總數(shù)的依據(jù),也不能用作校改《詩品》本集的依據(jù)。
這里需要說明,不應一概否認《文選》和宋詩話對六朝文籍??钡囊饬x,但是對二者的使用應更加審慎。還需說明,《竹莊》、《玉屑》的引文與一般詩話的引文不一樣。二書對《詩品》和詩歌文字是格式體例化的、有規(guī)模的完整抄錄,不是僅憑記憶的單文只句引錄(尤其是《竹莊》,本來就是詩選和詩話的結合體)。二書引文的??眱r值遠高于一般詩話,《詩品集注》對二書的引用有合理性,但有盡信書的傾向。
討論《詩品》考證的原則和方法,有必要先讀《詩品集注》增訂本的一段文字。增訂本在中品序“嶸今所錄,止乎五言”一語的注文后加按語:
日本學者青木正兒《中國文學概說》因“沈約條”有“剪除淫雜,收其精要,允為中品之第矣”語,以為《詩品》除評論外,另有詩選。此論為日本中沢希男《詩品考》所反駁。筆者曾與日本《詩品》研究家高松亨明先生信函往返,高松亨明謂青木正兒氏非專治《詩品》者,不過論中國文學偶涉之耳。其所著《詩品詳解》亦謂“剪除淫雜,收其精要”為“如剪除沈約淫濫蕪雜之作,僅觀其精要之詩,可居中品之第”。日本由二十多名研究家(包括興膳宏先生)發(fā)起《詩品》研究會,后由高木正一執(zhí)筆完成《鐘嶸詩品》,其釋“嶸今所錄,止乎五言”謂“批評前人,確定以五言詩為評論對象”,說法與高松亨明相同。惟興膳宏《異域之眼》謂《詩品》“評論之外,可能還列有詩人五言詩作品”,當為揣測之詞。近梁臨川力證《詩品》除評論外,另有詩選;繼承前說,發(fā)覆舊案,開拓思路,精神可嘉。然興膳宏所著《詩品》(吉川幸次郎、小川環(huán)樹監(jiān)修《中國文明選》之十三)“沈約條”即未言及鐘嶸另有詩集;釋“嶸今所錄,止乎五言”亦謂“本書所論述對象,僅限定為五言詩”。筆者曾在京都大學與興膳宏先生探討此問題,先生亦謂其《異域之眼》為隨筆集,不過“感想”而已,以目前資料,不能證鐘嶸另有詩選也。④曹旭集注:《詩品集注》增訂本,第246—247頁。
這里所引是按語全文。篇幅雖長,但內容集中,觀點明確,即認為鐘嶸沒有編過詩選。不過,觀點的表述與一般論證路數(shù)頗有不同,茲略作分析。
第一,關于青木正兒。青木的觀點是否正確,這可以商量,但以中澤希男曾有駁議和青木不專治《詩品》為由,否定或輕視青木觀點,則頗為不妥。中澤是有過駁難,但駁難能否成立,還是問題。中澤說整部《詩品》里找不到鐘嶸編詩選的證據(jù),但事實上青木舉證都出自《詩品》。只能說中澤對書里的材料視而不見,不能說書里沒有證據(jù);以有問題的駁難否定駁難對象,這樣的否定本身就有問題。此外,青木雖非專治《詩品》,但這完全不妨礙其《詩品》見解的獨到和正確。只有專攻一書,其觀點才可能正確——天下古今固無此等道理。
第二,關于高松亨明和《詩品》研究班。《詩品詳解》和《鐘嶸詩品》代表了日本學者的研究深度,也反映了國外學者的認識水平,很值得我們重視和參考。但是,任何研究者的觀點,都不應不加論證就用作認識基礎和論證前提。關于鐘嶸是否編有詩選,無論肯定還是否定,都應以《詩品》內外的文本為依據(jù),不應以研究者的結論為依據(jù),不應以現(xiàn)有結論的引述代替對原始材料的闡述。面對相反論點,單單對第三方論點的引述,既不構成證明,也不構成反駁。而恰恰在這里,增定本按語走了與事實說明和邏輯論證相反的路線。按語反復陳述的,是學者們如何不認可青木的見解,即都是以他人的認識為認識基礎,以他人觀點為論證前提和判斷依據(jù),也就是說,按語都是以引證代替論證。
文獻考訂,就其說明過程來說,無外乎證明與反駁二端。無論是證明還是反駁,原則和方法都是以可靠材料為依據(jù),在材料基礎上引出結論。
就反駁而言,最關鍵的是對對方證據(jù)進行分析,評估證據(jù)的指向和效力。首先是直面證據(jù),而不是回避它。只有在正視和分析對方證據(jù)的前提下,對觀點的攻駁才可能是正當和有效的。當然,如果所攻駁的觀點沒有或無須證據(jù)支持,自然另當別論。
關于證明,其實大家都知道,證明過程是論證過程。所謂論證,一是用材料證明觀點,二是論證者自己觀點的敘述,不是他人話語的轉述,就是說,不可以引證代替論證。順帶談一下左思和任昉評語的異文問題,這也與《詩品》考證有關。先說任昉。
但昉既博物,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考索本《梁太常任昉詩》)“博物”,《詩品集注》據(jù)吟窗本改為“博學”(增訂本同),并引《南史·任昉傳》為證:“博學,于書無所不見?!边@里有兩個問題。第一,語詞改易是否必要。改為“博學”,句子固然可通,但句子本來就通,“博物”即“博學”之義?!蹲髠鳌ふ压辍?“晉侯聞子產之言,曰:‘博物君子也’”①《春秋經傳集解》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97頁。;《鹽鐵論·雜論》:“然(桑大夫)巨儒宿學恧然,不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雹谕趵?《鹽鐵論校注》(定本)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614頁?!安┪铩倍甲鳌安W”解。所以說,此處不必改,而從??痹瓌t來說,底本不誤,也不應改。第二,以“博學”改“博物”,還可僅認作不必改;以《南史》為據(jù),則思路就是錯的。《南史》的載述不是《詩品》文字的引錄,與《詩品》沒有版本性質的關聯(lián),因而對《詩品》??眮碚f,《任昉傳》不具有校本身份,沒有??眱r值。
再看左思。
其源出于劉楨。文典以怨,頗為清切,得諷喻之致。雖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謝康樂常言:“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考索本《晉記室左思詩》)
這是左思評語全文。“雖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詩品集注》改“野”為“淺”(增訂本同),理由有四:一是吟窗本作“淺”;二是批評術語“文”與“野”、“深”與“淺”分別相對,“野”與“深”不對應;三是六朝人共認陸詩為“深”,“野于陸機”不詞;四是鐘嶸屢以“深”、“淺”比較陸機與時人③曹旭集注:《詩品集注》增訂本,第194頁。。
按,此處不必改,也不能改。吟窗本作“淺”,固然可證《集注》改文有版本依據(jù),但若底本沒有疑誤,則不能據(jù)他本改底本,此為??蓖ɡ?吟窗本作“淺”,不能獨立證明考索本“野”字為誤(若單以二本相較,原本作“野”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改“野”為“淺”易,改“淺”為“野”難)。后三條理由,亦失之表面。批評術語使用,可以反義對舉,也可以非反義并舉,而《詩品》評語多屬后者。如評張協(xié):“雄于潘岳,靡于太沖”;評范云、丘遲:“淺于江淹,而秀于任昉”——“雄”與“靡”、“淺”與“秀”皆非互為反義,“野”與“深”亦屬此例。既如此,《詩品》他處以“深”評陸,以及六朝人以陸為“深”,就不能視為改“野”為“淺”的依據(jù),“不詞”之論,也就無從談起。鐘嶸評左思,首語先言:“文典以怨?!币亲⒁獾搅恼撔g語有“典”、“野”二目,并且注意到二目之關聯(lián),就可看出,“野于陸機”正從上文“文典以怨”而來——蕭統(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夫文,典則累野,麗則傷浮?!雹車揽删?《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064頁下?!耙坝陉憴C”,則“典”有落實,文從意順;改“野”為“淺”,則“典”字落空,“淺”句亦突兀。要之,“野”、“淺”孰是? 曰:當從考索本。